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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洞庭溪坐落在青娘灘下段北岸,與江心裏最大的三角岩、銅錢岩礁盤相望。斜刺裏,有一條溪水從兩百多裏外的大庸的悠長峽穀中流出,在銅錢岩下匯入沅江。以“洞庭溪”命名的這條溪水,象個在荒山野嶺中默默走過的少女,世人很少知道它。它的出名,是因為在二水交匯的數丈高的峭壁懸崖上,淩空飛架著一條由吊腳木樓組成的“天街”,這座著名的、最富湘西邊地特色的吊樓街,僭用了溪水的名字,以至“洞庭溪”,幾乎已成為這條“天街”的專有名詞。

這裏,有通向大庸的水道,又是扼守青娘灘的咽喉。自古以來,就有百十戶人家,用驚人的、外地人不敢相信的毅力和奇巧,在那岩壁上開鑿和搭造了這條“天街”。“天街”,除了崖頂山坡上幾塊小得可憐的,蓑衣鬥笠能蓋住的“崗崗田”,幾乎沒有農業。除了一架縫紉機,修造船隻的斧頭、鋸子、铇子,再也沒有工業。但是,卻有茶樓、酒館、客棧、屠坊、藥店、商店、理發店……女人們上山,有做工極為精細的馱載小孩的“枷椅兒”,腰上纏著“肚麻雀”,“肚麻雀”銜著一把鋒利的彎月鐮刀。女人定居在這裏,她們的男子,卻還停留在“原始遊牧部落”的階段——不過,他們放牧的不是牛羊,而是沅江上的船隻、木排、竹筏。這裏的男子,世代相傳,不是船工、水手,就是纖夫、排客,他們是一夥“吃水上飯”的人。

這裏民風古樸而怪誕。帶有濃厚的母係氏族的痕跡,是女人的天下。也許吳承恩浮想聯翩地撰寫《西遊記》裏的“女兒國”時,就是以這裏為模本吧。這裏也有一條河流,這裏的女人也是因河流懷孕而生育。孩子出世以後,大都隻知有母而不知有父。不是父親殘忍,不負責任,而是老天對這些男子毫無惻隱之心。妻子懷孕了,丈夫出門了——也許他這一走,也就再也不能回來。於是,拖兒帶女的母親,又做了別的過路的纖夫水手的妻子。也有的女人,終身都不結婚,她們在茶樓、酒館、客棧,唱唱小曲兒,“招待”所有過路的男人,同時也不妨礙她們盡一分女人的神聖天職:為河裏的男人生孩子,為他們把孩子養大。女人之間,沒有世俗的爭風吃醋,由於環境的艱難,男人的沒有保障,倒使她們能夠寬容,能夠相互體貼,同舟共濟。男人在外麵“出事”的消息傳來了,或者捎回了一個從水裏撈起的小小包袱,“天街”上的女臣民一齊來到這個不幸的家庭,陪著那個傷心的女人哭一場,勸慰一番;臨走,留下一些吃食,抑或領走一、兩個這女人無力撫養的孩子。第二天,這條“天街”的生活又恢複了正常。強健而能吃苦的女人,又嘻嘻哈哈地在木板街道上走來走去。那些剛剛下船的纖夫、水手、船老板,也興致勃勃地仰著腦殼,朝“天街”的岩梯攀沿而上……

此刻,淡淡的晨霧,把“天街”裹在朦朧潮潤的氤氳之中。在棕櫚樹和巴蕉樹的綠蔭之中,不時顯露出懸空的吊腳樓柱,轉角樓的翹角飛簷,以及“跑馬樓”的回廊。在外地人的眼裏,這如同是蓬萊仙閣。

吊樓街一麵依崖,一麵臨水。靠崖的一麵,在岩坡或絕壁上鑿出狹長的地基,地基延伸出去的寬廣木樓,全靠粗蠻結實的木柱懸空支撐著,令人想起“有巢氏之民”。這是名符其實的樓,因為樓下是空的,隻是懸崖和支柱,不能住人。樓和地基往上,依地形山勢不同而各逞巧思,建造出多層底盤略窄、上蓋稍寬的樓閣,參差布局,點綴風光,情致盎然。樓的臨水一麵,是木柱欄柵的路亭走廊。亭廊有寬有窄,亭廊和在拐角處的木板橋、石拱橋相接,便連成逶迤曲折的木板街道。有的欄柵前麵,還有供人歇涼喝茶,扯白聊天的又長又寬的木板凳,木靠椅。坐在木凳木椅上,憑欄俯視,滾滾江水發出沉雷般的轟鳴,撞擊著你的心靈,蕩滌著你的俗念,使你覺得好象生活在超凡脫塵的古刹禪林之中。社會曆史的每一次大的變動,僅僅能從下麵那條河流上來往的不同船隻,看出一些浮光掠影。最大的波濤也不能撞擊這座天宮。這裏與外界發生聯係的,僅憑每天一次從桃源往返於沅陵之間的小客輪。不管有無上下的旅客,客輪照例在這裏停靠。但沒有碼頭,也不可能建造碼頭。客輪停靠在黑鴉鴉的礁盤以外,下了船,必須蹦蹦跳跳,走過百十步高高低低的礁叢,才能到達岩壁下。然後攀登“之”字拐的岩磡,經過兩道垂直的木梯,穿過四方樓門洞,方可登上“天街”的街道。在有“痞家人”(土匪)打家劫舍的年代,隻要把木梯一抽,樓門洞一關,從水路而來的強梁好漢,便插翅也難飛上“天街”。封閉的、與世隔絕的中古式生活,進一步雕琢了那夥“吃水上飯”的人的形象。

“紅鼻子”老兄吃了半輩子“水上飯”,卻在炸礁改船大放衛星的年代,轉業到“天街”來做血腥的屠坊生意。米山郎對他這份工作總是不以為然:“唉,老哥,何必欺神滅相來宰殺生靈呢?哪裏不好找碗飯吃?”“紅鼻子”揉揉鼻子,端起杯中之物,又粗又長的筷子伸向下酒的盤子,躊躇滿誌地說:“嘿嘿,就為這些臘豬耳朵,臘豬尾巴……”

那年,在常德“大撤退”之前的木排上分手,這位老兄並沒有把煙、賭戒脫,倒是沉迷得更加厲害,成了纖夫行裏有名的賭棍、煙鬼!什麽女人,什麽“一品香”的“相好”,全都被他拋到九霄雲外。如果在碼頭上他還偶然同某個女人過夜,那隻因為這個女人所在的茶樓裏,正好有一桌賭徒在通宵達旦的狂押濫賭;或者這個女人的“閨房”裏,剛好有一個銷魂的煙榻,有一杆被抹得油光賊亮的煙槍……至於女人的溫情和小曲,他都毫不在意,對於他是“多此一舉”。他把錢褡褳透底輸光了,把鴉片煙癮過足了,倒在女人的懷裏,不是悶聲地嚎哭,便是放聲地狂笑。哭過笑過以後,便成了一截枯死的木頭,一截對女人毫無用處的死木頭。第二天,“木頭”醒過來了,他又成了矮敦敦的“紅鼻子”纖夫,他又加入那呐喊歌呼的隊伍!

如果哪個船老板,還雇請“紅鼻子”當纖手,那隻是為了在漫長的水路上消愁解悶,給死氣沉沉的纖夫隊伍增加一些刺激,一些調笑的作料。倘若一天半天碰不上一口鴉片,“紅鼻子”煙癮發作,他會眼淚鼻涕俱下,渾身女巫發神般地蹦跳。也許,他會突然從岩坡上如一根樹筒子般滾下來,碰得臉青鼻腫;抑或,哼哧一聲倒在路邊,活象老母豬那麽呼嚕呼嚕睡大覺。這時,勞苦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儼然在為死神送葬的纖夫們,一齊亢奮起來,圍繞“紅鼻子”忙碌一陣,哄笑一番。暮氣橫秋的隊伍,頓時變得生氣勃勃,本來沒希望背上去的陡灘,一聲嗬嗬背上去了。這陣子,聰明而狡猾的船老板,要是把他在煙燈旁燒了一天的“煙泡”餘孽,賞給“紅鼻子”這個“癮君子”,這個矮矮敦敦的纖夫,頃刻之間便會變得力大無窮,把船背上前麵的又一個灘頭……

於是,纖行裏愛說俏皮話的人,打趣說:“‘紅鼻子’的‘煙泡’,頂得十個纖手!”他們故意把“紅鼻子”的“煙泡”跟“金烏鴉”的纖夫歌,相提並論!

解放以後,政府嚴令禁止賭博和鴉片,這等於要了“紅鼻子”老兄的命。長期靠鴉片刺激他的每一根神經,調動每一塊筋肉的苦力,已經使他的身體變得象一架破爛的、搖搖晃晃的風車。正在進行民主改革和合作化的纖行,沒有誰願意要他入夥了。水上派出所從他落腳的船艙的板壁裏,搜查出了違禁的鴉片煙和賭博的骰子,將他拘留起來,準備送去蹲“黑屋子”。米山郎聞訊趕來,由他作保具結,把“紅鼻子”老兄帶到沅陵,加入以他為頭的纖運合作社。為使這位難兄難弟戒煙絕賭,把他帶在身邊,同背一條船。看到他的眼淚鼻涕下來了,他就把掛在腰襖上的酒葫蘆遞給他。看到他搖搖晃晃昏昏欲睡,他就從後麵給他一拳,給他講外國佬把鴉片輸進中國的害處,講窮苦力翻身做主人的責任;給他唱那些辛酸的、或者振奮的纖夫歌……

新社會終於滌蕩了沅江兩岸的汙泥濁水,醫治了在這河流上“吃水上飯”的男男女女精神上和肉體上的創傷。口岸上那些“吃男人飯”的“可憐女子”,年紀大的收攏“春心”,靠兒女供養,安度晚景;年紀輕的找一個合意的“相好”結婚,成家立業,再也不去東扯葫蘆西扯瓢了。千百年的“古老職業”鏟盡根絕,男子漢要麽屈就女人成家,結結實實擔當起丈夫和父親的責任;要麽就孤燈獨影睡冷板床,做一輩子光棍!

“紅鼻子”“轉”到洞庭溪做屠夫生意,米山郎便給他做“月老”牽線,要他跟桂花樓茶館原來唱小曲兒的“一枝花”成親。開始,“紅鼻子”滿不在乎地說:

“不幹,不惹這個麻煩,多一個女人多一巴嘴!”

“噢,你以為‘一枝花’會給你添麻煩麽?”他憤憤地為那女人辯解,“你去打聽打聽,吊樓街還有第二個女子有她那樣能幹?讓她到屠夫鋪裏給你做個老板娘,你才享天福呢……”

“噫,大哥,”“紅鼻子”嬉皮笑臉地,“那你自己怎麽不‘符’上她?”

“‘符’上她?什麽‘符’上她?”

“就是……”他打著手勢解釋,“就是豁出老底,不管‘天九斧’、‘四六眼子’,符了!”

原來,“紅鼻子”使用的,還是打牌賭博說順了嘴的“行話”。

“你這家夥,我怎麽跟她‘符’?”他悠長地喟歎一聲,“我早就跟她兄妹相稱!”

“幹兄幹妹要什麽緊?又不是一個娘肚子下來的親兄妹……”

“啊!天意難容——人世的姻緣哪!”米山郎在心底痛苦地呻吟。

米山郎對沅江岸邊那些做著古老生意的“可憐女子”,本來是滿懷著憐惜與同情。但是他後來對煙花妓館竟厭惡得作嘔,使他再一次失去了同“一枝花”締結姻緣的機會。

那是他在湘黔川邊境流浪的時候,他象在黑暗的深洞裏徘徊,找不到洞口,看不到出頭之日。常德“大轟炸”的噩耗傳來,斷絕了回常德跟水秀破鏡重圓的指望,他墜入了痛苦、麻木、絕望的深淵。來到三省交界的邊城小鎮茶峒,他一度象“紅鼻子”老兄出入酒樓妓館,想用燒酒和女人麻醉自己,毀滅自己。茶峒本是個風景優美,民情淳厚,專出美女的地方。“曲線救國”的宣傳卻使沿河一兩裏街巷,扯起花花綠綠的“花旗”,破壞了小鎮風貌。

那晚上,他把塞得滿滿的錢褡褳,“哐啷”倒在鴇婆跟前。他指名道姓“點花”,朝“妹西施”的閨樓走去。“妹西施”是茶峒第一流名妓,她懶慵慵,病懨懨拉開門,把“客人”迎進房去。這間木板壁子的四柱樓房,陳設講究,處處油漆生輝,珠光寶氣,真不愧是上等名妓的花房。“妹西施”長得嫋嫋娜娜,象是西施,賽過西施。“妹西施”呼喚兩名老龜婆擺上酒席,按妓館行話叫做“開堂”。她便百般溫情,萬般媚態地唱曲做愛,勸他飲酒作樂。真是借酒澆愁愁更愁,喝到七、八成酒,他就幾乎失去了知覺,踉踉蹌蹌一頭栽倒在綾羅帳內。“妹西施”給老龜婆遞個眼色,撤了酒席,她噗地吹熄紅燭,黑暗中傳來她甜甜的嗓音:“莫急,我洗洗身就來……”這晚上,他懷裏摟著“妹西施”,夢見的卻是他的水秀。他和水秀在搖搖晃晃,漂漂蕩蕩的木排上,在“馬如意”的纖行裏,一忽兒,水秀變成“一枝花”;一眨眼,“一枝花”又成了水秀——水秀從後麵追上來了,跌倒在“望鄉台”……他把水秀摟抱起來,老天!那不是水秀,也不是“一枝花”,瞬息變成了母夜叉,變成魔鬼一般可怕的“妹西施”!他被嚇醒過來。這時,天已毛毛亮,他睜開眼一看,頓時嚇得從床上滾落下來。原來跟他困了一晚的“妹西施”,果然變成了一張可怕的,象燒焦了的芭蕉樹蔸子臉。他一麵穿衣服,一麵回頭再瞥了眼被子被他撩開,赤裸裸躺在那兒的“芭蕉臉”,竟就是昨晚開頭擺酒筵的一個老龜婆。她身上四處長著屍斑一樣可惡的疥瘡瘢痕。他恍然大悟:“妹西施”那婊子“金蟬脫殼”——掉包了!

原來聽纖行裏的風流兄弟說過:煙花巷裏的名妓,為賺大錢,一天一夜往往要接待二十多個客人。她們忙不過來,就用分身法“掉包”—不想他碰上這種令人作嘔的“掉包”了。他怒火燒心撞開一張木板門,慌亂中他闖進相連的另一間“花房”了。正跟另一個男客睡覺的“妹西施”,聞聲赤溜溜從床上坐起身,愕然地瞪著他。忽地又滿臉媚態朝他走過來了。他一拳把那女妖打翻在地,奪門而出。剛走到樓梯口,他“哇——”地一聲,把昨晚“妹西施”給他灌的所有酒食、肮髒和晦氣,全都嘔吐在樓梯板子上。

自那以後,不管流浪到什麽地方,隻要一碰到青樓妓館,他就直想嘔吐,渾身也象長了瘡。那次在常德的廢墟中尋找水秀姐妹的希望,徹底破滅以後,纖行裏的兄弟見他痛不欲生,身子也垮了下去,怕他出事,一個個勸他:“看來嫂子是沒指望了!你一片真情對得起她!人死不能複生,你還是去跟癡情的‘一枝花’過日子吧!”隔年背上水纖,他有意到了洞庭溪的桂花樓,“一枝花”見了他,撲在他懷裏,陪著他哭,逗著他笑。她真心實意哭過可憐的水秀姐子,擦去眼淚鼻涕,洗了把臉,扳住他的膀子,柔情蜜意地說:“山郎哥,我不怕水秀姐在陰間講閑話,我要做你的填房……”那晚上,還不到天完全黑下來,“一枝花”就點上燈,把房門關起來。他和她倒在床墊上,她趴在他的胸窩邊。突然,他眼對眼地盯住她說:

“小心肝,這幾年你是怎麽熬過來的?”

“我想你……”“一枝花”臉一紅,心直口快地說,“我想得活不下去……我又接過兩年客!”

一聽“接客”二字,他的五腑六髒一陣翻騰,“哇——”地一聲幹嘔。他翻身滾下床,提起掛在床棱上的錢褡褳和包袱,徑直往房門口走去。自知失言,驚嚇得慌了手腳的“一枝花”,跳下床,追過來,拖住他的手,苦苦求告說:

“山郎哥,那兩年我也是沒辦法呀……”

米山郎扭著脖子,咬緊牙巴,渾身象長了虱子直發炸!

可憐的姑娘見他這副神氣,雙膝朝地上一跪,哭訴著:

“心肝哥啊,你把妹子贖出來,妹子見天見日等著你喲……等到常德出事那年,‘一品香’逃難的姐妹到這裏告訴我,說你跟一個良家女子相好結親了,我,我……我受不了,才喝酒接客想毀了自己啊……”

他聽了心裏又苦又辣、又恨又痛,咬破舌頭嚼不出是什麽滋味。忽地他單膝跪下,雙手捧住“一枝花”的膀子說:

“幹妹子,你的心我懂……今晚上我們跪在樓板上,對天盟誓,拜了天地——從今以後我們就是永不反悔的幹哥幹妹,如同一娘所生……恕我今晚排上還有事,我走了……”

那一走,又是十幾個年頭對水秀的等待、尋覓!就是一錠鐵,也要被這樣的摯愛,被這無數個日日夜夜的思念熔化了。而“一枝花”執著地用這無數個日日夜夜,洗刷淨她曾經有過的恥辱,顯露出愛情的專一、純潔。她象汙泥裏迎風帶露綻開的一朵鮮美動人的荷花。米山郎有過多少酸楚苦澀的反省,有時他狠狠捶打自己:你在茶峒苦極悲絕,可以去酗酒玩女人來麻醉、毀掉自己,難道“一枝花”在失去你的絕望中,走了你同樣可悲的路,你就不能原諒她嗎?她為你,等你,猶如守活人寡那樣守了十幾年啊!這正是她青春美好的十幾年……他感到對不起幹妹子。

就在他決心要娶“一枝花”的去年冬天,老天又在他脊梁骨上狠狠抽了一鞭子:一位多年不見的船工朋友告訴他,在嶽陽城陵磯看到了水秀!船工朋友還詳詳細細跟他講了碰見的情形,現時水秀的模樣。隻可惜兩條船擦身而過,他沒來得及搭話,沒問到水秀如今的住處。得到這個喜訊的第二天,他請了一個多月假,日夜兼程來到嶽陽,根據船工朋友提供的線索,在城陵磯碼頭,嶽陽街上,君山上的漁林,嶽陽樓下來去的船隻,四麵八方打聽他的水秀。一個多月假期超過了,街道和水警派出所、民政部門都幫了忙,希望還是象肥皂泡破滅了,殘忍地破滅了……

米山郎現在最感不安和擔心的:是不能再連累“一枝花”了,再也不能耽擱她的“終身大事”。她作為女人最美好的年歲,已經所剩不多,她還要養兒育女呀!他更害怕出現那種悲慘的結局:倘若他一時迷糊,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頭一天跟“一枝花”結了婚,第二天他那苦命的水秀卻找上門—突然從雲端裏掉到他的麵前,他將有何麵目見他的水秀喲!為除“後患”,他這才決心給幹妹子做“月老”牽線。

不管願不願意,自那次提親過後,每回去桂花樓,他總是把“紅鼻子”邀上。熱情好客,潑辣大方的“一枝花”,已經三十多歲,正象一隻熟透了的水蜜桃,叫男子漢嘴饞。幹哥哥上門,“一枝花”歡喜得象是做了新娘。愛屋及烏,戀水思船,她把跟隨米山郎一路來的矮壯個頭、相貌平平的中年屠夫,也當作“上賓”般接待。又是溫酒,又是炒咽酒菜:油汪汪的荷葉蛋,香脆脆的油炸山棗片,甜浸浸的南瓜紅薯幹。外加花樣翻新的茶點小吃:醋醃楊梅,風瓤板栗。“一枝花”忙得象陀螺轉,桂花樓蕩漾著她唱小曲兒一般甜潤輕鬆的說笑聲,令人暢快銷魂。

“一枝花”用她能調百味的巧手,加上她特有的那般真誠火熱勁兒,接待了幹哥哥米山郎,同時也使“紅鼻子”屠夫“伴龍得雨”。她作為女人,有一般女人所有的溫柔、賢德;又具有一般女人所無的大方、風趣,善於說笑撒歡,而又一往情深。很快,她就象織女贏得了牛郎,七姐征服了董永那樣,征服了本來怕招惹麻煩和累贅的中年屠夫。那是跟米山郎第三次登門吧,夜深時節,他醉意醺然跟在後麵一步一回頭走下桂花樓,突然一把扳住老夥計的肩膀,說:

“烏、烏鴉,我、我、我要‘符’上她了!”

米山郎回頭一笑,嚴肅地問:

“你不怕麻煩了?”

“我的觀世音娘娘,我願供奉她兩輩子!”

“那好。過些天我去給你說媒。”

“不,你明天就去。”

“明天?”米山郎心裏說不出是啥滋味。

“明天說好,後天就成親……”

“你哪裏這樣猴急?”

“我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俗話說:“回輪覺,二房妻,紅燒肘子火煮雞。”中年半輩子的“紅鼻子”屠夫,他那年輕時在常德“一品香”被撲滅的愛情之火,一見眼前的“一枝花”便重新點燃,變成了無法控製的野火!那天深更半夜,他竟瘋子一般翻窗越戶,來到桂花樓……

平時是那樣溫柔、大方的“一枝花”,突然變成了一頭凶猛的母老虎,她在黑暗中抓住身個比她高不了多少的“紅鼻子”,啪、啪、啪,三個耳光,把他的瘋狂和酒意一古腦兒打跑了!接著,她把他推出門,她站在木板街道上跺腳拍手,大罵該尖刀子殺,紅炮子穿的野狗子屠夫。“紅鼻子”這次“偷雞不到蝕把米”,還被“一枝花”罵得吊樓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紅鼻子”老兄,當場嚇得屁滾尿流跑了。

這一場“愛情風波”,為後來米山郎給這對真正的“冤家”說媒,增添了不少麻煩……

晃眼二十餘年過去了。如今屠夫和“一枝花”已是兒女成群的老夫老妻。他們就住在昔日絲竹悅耳,小曲傳情,女孩子在這裏賣茶賣笑的桂花樓,油膩膩的屠案板,設在樓底的鋪門裏。

米山郎一步步踩在懸空的、因浪雨霧氣而變得沉甸甸的“天街”樓板上,那些粗厚的木板,發出吱唧吱唧的聲音,好象在述說它們永遠過去了的有滋有味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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