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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江是一把古老的豎琴,總是在不倦地彈撥著撫慰人生的《搖籃曲》。在土家苗族的《古老歌》、《創世歌》裏,記述著多少部族的興亡、土司的爭霸、異族之間的殺戮啊!然而,那些轟轟烈烈的人物,糾糾結結的鏖戰,都象江麵上一束束浪花,隨著日夜不停的江水流走了、消逝了……隻有象神話傳說中的“歌奴石”那樣生死不移、堅貞不二的愛情故事,銘刻在後世人的心中。

青娘灘河穀,陡然變得那樣靜穆——

坡嶺山坳上的野物,石罅岩隙裏的老鷹,荊棘草莽中的蟲蛇,全昏昏沉沉進入了酣睡的夢鄉。躺在涼竹席子上的米山郎,卻如渾身生了疥瘡,長了芒刺,翻過來,轉過去總是睡不著。黑暗的冥冥世界,歌奴的精靈,在彈撥一根纖細的遊絲……開始那聲音,似隔著陰陽兩界,從地獄的底層,從南天的門外傳來,令人捉摸不定;漸漸的,那聲音清晰了,粗大了,渾厚了,宛如山風吹過竹篁,儼然鬆濤發出嗚嗚的低鳴。接著,那聲音洪大了、逼近了,從後麵追上來了,象江濤追逐每一塊礁石,似厄運追逐每一個倒黴的人——

那是剛剛做了一天“新娘”的水秀,追趕著哀慟河穀的《亡國歌》,追過何伏山,追進桃源洞,追到了“望鄉台”。她揪住“新郎”肩上的纜巴,拖住他汗淋淋的胳膊,跪倒在一攤汗漬的岩頭上。她哀哀地哭著、唱著;哭聲中漬滿了淚,歌聲中溢著血!唱過《求情歌》、《{(左)身(右)身}{(左)身(右)身}歌》,最後不得不唱傷心裂肺的《分離歌》:

皇天無眼……

皇天無眼……

皇天無眼……

這是沅江上所有做了纖夫妻子的女人,跟丈夫生離死別之時,最叫人難以諦聽的絕望的歌聲……

五個月前,他從洪江關承放一架木排下常德府。木排前後七掛,攔腰一掛上搭有杉木皮人字棚子,三個夥計,吃住都在棚子裏。木排順流而下,咿呀的櫓聲,激昂的放排號子,在江麵上回蕩。米山郎的放排號子,本來是最出名的,被內行稱為《滾江龍》。他站在排頭上,把號子一唱,龍騰虎驤,把江水都攪動了。江水載著長長的木排,載著他的歌聲,一瀉千裏。然而,這一回他的放排號子聲裏,透出隱隱的沉痛和不安:

嗚哩{(左)口(右)外},嗚嗚哩{(左)口(右)外}……

天上那個日頭怕烏雲,

地上那個麻雀怕老鷹。

江上那個木排怕陡浪,

老百姓怕的是“東洋兵”……

正值國難當頭,“東洋兵”已經侵占嶽州,繼續向洞庭湖區進犯。地處湘西腹地的古老山城洪江,也被戰爭和國難的陰霾籠罩著。這裏舟行可通洞庭長江,官道可達雲貴川蜀,自古以來就是商埠要津。三國時諸葛亮曾屯軍於此。北宋元年就成了商賈雲集的大口岸。抗日戰爭爆發前,有全國二十幾個省市的商人,在這裏開辦各種“莊號”、“館舍”、商店、作坊。用“洋貨”、銀元和狡詐,從邊地山民手中交換大宗的名貴“廣木”、木材,圓木家具和“烏油”、桐油、鬆香、藥材等。抗日戰爭爆發後,各種機關、學校、商行、銀號大舉內遷,這裏更是麇集著官僚政客,豪商巨賈,一時間人口劇增至十五萬,街市空前混亂、擁擠,成了達官貴人“大撤退”途中的避難所,成了冒險家和賭棍,紳士和嫖客稱道的“小金陵”……

米山郎本來是不該再承放這架木排下常德的,誰不說下江風聲很緊呢?那天,他蕩著船老板一隻小劃子,經過洪江青石大拱橋,突然聽到河水裏“撲通”一響,開始他以為是“水猴子”作孽,或者是“落水鬼”的冤魂。當他看到在一圈圈蕩開的波浪上,浮著一條女人穿的陰丹士林布裙子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也不怕“落水鬼”卡脖子,也不怕“水猴子”拖大腿了。他把那穿陰丹士林布學生裙的姑娘救了上來。女學生二十來歲,蓄著“五四”以來“新女性”的齊耳短發,瓜子臉白白的,蛾眉微蹙鳳眼緊閉,象蠟捏的觀音。她上穿白竹布鑲黑滾邊的無領短袖上衣,頸脖子修長,上麵有兩條細細的美女紋。鼓鼓的胸衣上,別一枚“金陵女子大學”的校徽。那衣的紐扣,扯去了好幾顆。雪白的胸脯和頸項上,有幾條紫紅色的抓咬的痕跡。“這是怎麽回事呢?”為了救命,年輕的米山郎也顧不得許多了,把姑娘倒掛在船板上,將她喝進肚皮裏的水擠壓出來。一會兒,姑娘長長地抽了口氣,睜開迷惘而痛苦的眼睛。“小姐,你怎麽從橋上掉下來了?”姑娘看到陌生男子,開始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欠起上半身;繼而似乎意識到了是怎麽回事,她雙手捂住臉嚶嚶啜泣。“小姐,不要緊了,我送你上坡吧!洪江關七衝八巷九條街,你住哪兒?”姑娘猛地一震,朝船梆邊爬去,哀絕地喊:“讓我去死!讓我去死吧……”米山郎一把抱住濕漉漉的姑娘,感到問題的嚴重了:“小姐,人都是父母所生,來到世上一次不容易,為了父母親人,也應當好好活著。你有什麽難處,我米山郎會幫扶你。”女學生不覓死了,隻是傷心地哭著,一言不發。他把劃子蕩到河街沿,找了一處旅店,開了間房子。姑娘在這裏住了三天,他送茶送飯守護勸慰了三天。慢慢知道:姑娘隨“金陵女子大學”撤退,路途遭日本飛機轟炸,跟學校的隊伍失散了。在武昌,她被一個“好心”的憲兵團長收留,因聽說她父親是湖南大學的名教授,早已疏散到了重慶,團長答應隨軍把她帶去重慶,找她父親。可是剛到洪江,“好心”的憲兵團長便肆意糟蹋她,還被吃醋的姨太太趕出門。有兩個做皮貨生意的商人,答應資助她去重慶的路費。條件是:一路上陪他們睡覺。走投無路,她隻得讓憤懣的江水,收留她那髒汙了的身子……

米山郎給女學生買了去川南秀山的船票,親自把姑娘送到船上,盡其所有,把剛剛背了一趟油船上洪江,存放在錢褡褳裏的銀洋、“金圓券”,全都傾倒在姑娘的裙兜裏。女學生抓住他的手,淚盈滿麵地說:“山郎大哥,跟我一塊去重慶吧!我爸爸會歡迎你的!”米山郎連連擺手:“不行。小姐,我是背纖夫……”“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救命恩人哪,爸爸一定高興!”“小姐,萬萬使不得,你走吧!走吧……”女學生終於隨船走了,米山郎一文不名地到纖行裏去找“紅鼻子”老兄借錢。“紅鼻子”和那些年輕纖夥取笑他說:“嗬,從來不嫖不賭的‘金烏鴉’,這回你嫖了個什麽摩登姑娘,一下就把錢花光了?”米山郎不肯把實情相告,隨便找了個借口。那時的“紅鼻子”,跟一般賣苦力的年輕人一樣,在苦悶麻木之餘,盡把血汗錢塞進專為纖夫水手開設的下等妓院、賭場、酒樓、煙館。他是嫖賭皆會,酒色俱全,近來又學會了燒鴉片,沒幾天,他那趟背纖的汗水銀子,又全都流進“桃源洞”去了。他餓肚皮的時候,總是把米山郎當作他的酒囊飯袋。為了兩副肩膀抬著的兩張嘴,天天都要有東西填進去,米山郎才不得不冒著些風險,跟“紅鼻子”和另外一個纖夥,承放這一架木排下常德。

木排來到常德城下,停靠在麻陽街下河沿。果然常德城風聲鶴唳,謠傳四起。一會兒說東洋鬼子打進了龍陽城,一會兒又說還在“虱婆嘴”。這架木排本來是要放到龍陽城再辦交接的,竹木商行裏的老板不敢貿然做主往下放了,他派人下龍陽打探消息。

木排一靠坡,“紅鼻子”和另一個夥計,便上麻陽街找“老相好”混日子去了。留下米山郎,和看守木排的一份“公差”,形影相吊地呆在木排上……

大山爛了幾多柴,

世上埋盡幾多乖,

隻見活的死起去,

不見死的活轉來。

……

那天,米山郎正坐在杉木皮棚子外邊,用稻草和爛布筋編織草鞋。忽地,軟軟的南風,從河麵上吹來一陣幽怨哀緩的小曲歌聲。他抬起頭,隻見一個姑娘,蕩著扁舟,輕輕地靠住了他的木排。姑娘把小船拴穩,一邊納著手裏的鞋底,一邊露出裝扮出來的媚笑,款款地朝他走過來了。她上穿淺荷細碎花布衣,下著絳青色起暗條的寬腿“吊吊褲”,發髻挽得高高的,別一把魚形黃楊木梳,這是典型的洞庭湖上的船家女打扮。但是,這個有了十八九歲的姑娘,卻淪為了麻陽街頭那種為纖夫水手縫縫補補,既賣針線手藝又兼賣身子的可憐人。這種“國難煙花”,隨著嶽州失守,湖區一塊一塊淪陷而大量增加。她們象狂風卷來的枯枝敗葉,散布在中南門外沿河齷齪、擁擠、喧囂的麻陽街,河埠上,任人采摘,任人踐踏。

“駕排的大哥,你有破衣爛衫要補嗎?”姑娘粲然一笑——這種笑仍然是裝扮出來的,職業性的,卻帶有幾分嫵媚。

她在他旁邊的木墩上坐下。

“沒得,沒得……”他連連搖頭。他怕可憐的姑娘糾纏。

“你還沒學會捏白啵,駕排哥哥,”姑娘伸手抓過搭在他胸前大腿上的破褂子,拿在手裏抖了抖,笑笑說,“小眼不補,大來唱苦。你肩膀磨起蓮蓬大的窟窿,不補還能穿麽?”

他解脫繩襻,丟下編織了一半的草鞋,站起身,本想奪過褂子,把陌生女子趕下木排。但是兩雙眼睛一接觸,他便象觸了電,連心尖子都震懾了。那是一雙無比溫柔、水靈、秀氣而又蓄滿哀愁的眼睛。盡管這雙眼睛長在端正的、帶著病容、蒼白而消瘦的瓜子臉上;這張臉又正裝扮出取悅人的媚笑,但皓月清泉般的明眸,怎麽也掩藏不住她內心無窮的悲痛。她哀愁的眼神,誰見了都要心酸,產生強烈的憐憫。他趕快把目光移開,轉過身,到棚子裏為姑娘泡來了一碗薑鹽豆子芝麻茶。

姑娘從發髻上抽出針線,從懷裏掏出舊布片,把他的破褂子攤在膝蓋上,精心地、一針針一線線在縫補。他重新坐下,目光從姑娘飛針走線的靈巧纖手,移向她的膝蓋,修長的腿杆和腳。腳上穿一雙做工精細的繡花青布鞋,鞋尖尖上縫著一塊白布,那白布粘滿灰塵,有點兒髒了。啊,姑娘戴著重孝!是父母遭到不幸?還是她的丈夫……

“駕排哥哥,你想聽聽小曲嗎?”她飛動針線,抬起眼皮,含羞帶怨地偷覷了年輕排客一眼。他還是呆呆地瞅著她戴孝的布鞋。她全然不知他這時無限悲涼同情的心境,為了擴大“生意”,她仍強顏歡笑,逢場作戲:“咦,你們駕排的哥哥也真可憐,鎮日在江水上漂流,沒有女人在身邊,孤孤單單,唉——,我給你唱支小曲解解悶吧!”

於是,在水氣似輕煙細霧,如紗羅鮫{(左)魚(右)肖}籠罩的木排上、江麵上,又蕩開了她那柔婉而鬱抑的歌聲。她唱了一支蒼茫的、高遠的水上歌謠;又唱抒情的、纏綿的漁歌小調,采蓮小調。那碧玉似的江河,那灰白的經常有陣雨掠過的蒼穹啊,你也在為姑娘交織著無限的愛和恨的歌喉而唏噓,而墜淚吧!那潮濕而肥沃的衝積平原,本來是四季常青,滿眼翠綠;平靜的湖汊水港,象個慷慨而慈祥的母親,用它豐厚的乳汁,滋潤了無邊的禾黍銀棉,喂飽了成群的飛禽六畜,繁殖了滿湖的蓮藕魚蝦;“湖廣熟,天下足”,自古以來,曠達而知足的湖區人,休養生息在這塊富饒美麗的鄉土上。而今,那裏卻成了日本鬼子的屠宰場,燒殺搶掠,殺戮我們的父老兄弟,奸淫我們的同胞姐妹,母親最溺愛的女兒,被當作枯枝敗葉,拋擲在這異地它鄉,任她乞討,任她賣笑,任她去賣淫……

荷花對鏡開噫喲,

香風吹過來噫喲;

駕排的哥哥莫見怪,

梭啦妹子喲,莫見怪,

有雙鞋子你賣不賣?

荷花對鏡開噫喲,

香風吹過來噫喲;

水鄉的妹子逗人愛,

梭啦妹子喲,逗人愛,

野花一朵你采不采?

……

“住口!住口!住口!”驀地,他象一頭發怒的牯牛,吼叫一聲,打斷了姑娘的歌聲。接著,他把纏在腰上的錢褡褳解下來,將為數不多的銀洋、銅元掏出來塞給可憐人,餘怒未息地說:“你唱的,比哭還叫人難受!我沒多的錢了,你走吧!”

“我唱得不好?”姑娘咬斷線頭子,傷情地抬起頭。

“你、你、你,”他指指她的布鞋,“造孽!你還戴著孝呐!”

姑娘微微一震,低下頭。顫抖的手慢慢折疊著補好的衣衫,淚水掉到了灰布褂上。

“是你丈夫剛去世?……”他後悔自己剛才過於粗暴,事實上他多麽憐惜她啊!

“我,我還沒有出嫁……”她蒼白的臉一紅,蕩過“未婚”姑娘固有的羞色。她把折好的衣服遞給他,哽哽咽咽地說:“是我的父母被日本鬼子殺害了,船隻也被搶走!丟下我和下麵五個未成人的弟妹,走投無路,逃難逃到常德……”她雙手合掌,去揩拭眼淚,淚水反而象噴泉湧了出來。她伏在膝蓋上,雙肩劇烈地聳動著,啞聲哭泣。哭夠了,又嘶聲訴說她一家人在大通湖遭遇的災難——那是當了亡國奴的同胞正在遭受的災難,血和淚,象不值錢的水在流……

“那你弟弟妹妹現在在哪裏?”

“在麻陽街……”

“住哪兒?”

“沒地方住。在城門洞子裏,魁星閣屋簷下,筆架城頭,這裏蹲一晚,那裏倒一夜。逃難的人太多了,連城門洞子都……”

“他們吃什麽?”

“我最大的妹妹十五歲,”姑娘說,“我要她帶著下麵的弟弟妹妹沿街討飯,她不肯去,她怕醜。我大妹妹長得好,從小爸爸媽媽就把她看得重,帶得嬌貴。唉,嬌貴人落得這樣的命……妓院裏有個老鴇,見到我的大妹妹,要我把她賣給‘一品香’,我,我死也不肯……為了弟弟妹妹活命,我自己就做了這號營生……”

“啊,啊……”

“後來大妹妹知道了我的事,撲過來撕我、咬我、打我……打過以後又倒在我懷裏哭啊、哭啊,哭到下半夜,她在我懷裏睡著了,做著噩夢……第二天,她帶著弟弟妹妹上街討飯,她不再怕醜了……”

“你,你叫什麽名字?”他不忍心再聽姑娘的訴說,站起來打斷她的話。

“我叫水秀,藺水秀……”姑娘說出自己的名字,又雙手在胸前搓絞著,滿臉愧色,因為她從事的這種職業,是有辱祖宗的啊!

他風風火火衝進杉木皮棚子,把自己的和夥伴們的所有破衣爛衫,全都一摞子抱了出來,對水秀叫道:

“姑娘,你隻管縫吧,補吧!我還有放這趟排的大半工錢在老板那裏,我就去拿,我就去拿,你等著!”說完,他真的走下木排,奔上河堤,朝麻陽街的竹木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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