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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浪滿了十七歲,象一個突然從雲端裏飄落下來的仙姑。

她在與世隔絕、翠色逼人的大自然裏長成。沉碧凝翠的江水是她的母親,綠野接天的幽穀是她的搖籃。隻要睜開眼睛,四圍便是恬靜、舒適而又充滿生機的綠蔭。在她的小小閨房裏,倘若把窗門推開,蒼翠欲滴的野葡萄藤葉子和水汪汪的青果,就會跟著野花的芬芳,山嶺的青氣一道擠了進來。在綠色世界裏,她出落得象昆侖山上的靈芝草,一塵不染,純潔鮮美。她的身材亭亭玉立,婀娜苗條,猶如崖坡上迎風獨立的竹篁。胸脯微聳,圓潤而柔軟的雙肩,所有裸露給陽光和熏風盡情親吻的肌膚,都是那樣白淨、潤澤,細瓷般的光潔。她的臉蛋,是被自然的神力打磨得恰到好處的河卵石,容貌清秀而豔美,一副隻有她那樣的年齡才可能具有的天真無邪的神情。她那薄薄的微含笑意的雙唇,那兩頰淺淺的“酒窩”,盛著一種無論對她自己還是旁人都有危險性的任性和激情。然而最能動人的、真正使人震驚的還是她那雙眼睛:那宛如永遠封閉在地下溶洞裏的一泓湖水,深不可測;彎彎的雙眉,長長的睫毛護衛著它。這雙美目的表情,初看似乎慵懶而平靜,其實她的每一顧盼,每一凝眸,都仿佛帶著一種醉人的熱情,使得被她注視的那個人的心尖子不由得要顫一顫。

在浪浪童稚的心靈裏,她也真覺得自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沒有根基、沒有來曆的仙姑,或者妖孽。她恍惚記得有過一個爸爸,一個媽媽,一條終日在波浪裏顛簸的船,一個拴在她小小腰身上的象氣球的五彩葫蘆。但是,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個縹緲的夢,一個隔世的遙遠的夢。從夢裏醒過來,回到現實中,一切都不見了,身邊隻有一個陌生的滿腮幫子胡碴的爺爺。她在這個自稱為爺爺的“大胡子”的懷裏哭叫著:“我要媽媽,我要爸爸!”胡子爺爺抱著她站在高崖上,指著虎吼虎嘯的河水,哄著她說:“乖乖,莫哭了,爸爸媽媽駕船下常德去了,乖乖要聽爺爺的話,爸爸媽媽就會回來接你……”

那時候,浪浪還隻有三、四歲吧,她當然要聽爺爺的話,為了爸爸媽媽能夠回來,能夠再見到爸爸媽媽。六歲上頭,她便學會了燒茶煮飯。大熱天,她把燒得釅釅的薄荷甘草涼茶,裝在鼓肚的銅官茶壺裏,用桃源細篾花籃提著,小心謹慎從歌奴廟的石鼓崖上,沿著陡峭的“之”字拐岩磡,一步步走下來。到了水邊的礁岩上,揚著手喊:“爺爺!爺爺!”爺爺發現了她,趕忙從礁盤上解下那隻擺渡的桃源劃子,把她接到絞船上。倘若到了十冬臘月,花籃裏的銅官陶壺,便換成了老古董壽耳錫壺,錫壺裏溫著不涼不燙的辰州燒酒。也許她的另一隻手還提著火籠子,火籠子裏煨著紅紅的火炭。這季節,江水落槽了,連接河岸的礁盤,全都象狗牙嶙嶙峋峋地露出來了。浪浪便象輕靈而頑皮的小貓,在“狗牙”上蹦來蹦去,直到蹦上絞船,她才出奇不意地大叫一聲:

“爺爺——!”

爺爺從悠長的、苦澀的回憶中驚醒,接過那壺竟一點也沒有撒潑的涼茶或燒酒,便愛憐地瞅著孫女兒,喜得眉毛胡子都在跳舞,按當時最時興的腔調,自編自唱幾句“樣板”歌:

提籃送酒又送茶,

喂雞看狗也靠她。

裏裏外外一把手,

浪浪是個好乖乖。

……

浪浪聽了眯眯地笑著,心想自己到底是個“聽話”的好孩子了。她偎依在爺爺身邊,看爺爺升降絞船——絞船的粗大葉輪,在河麵攪起筒車車水般高的浪花。當這種“筒車”伸出的長長纖索,把各式各樣的船拉上灘頭以後,她指著那些船不厭其煩地問:

“爺爺,那是常德來的船嗎?”

“爺爺,船上站著的是爸爸嗎?”

“爺爺,媽媽為什麽還不回來接浪浪呀?”

爺爺照例不吭聲,別過臉去,去拍打那本來嗬嗬嗬轉得歡暢的“筒車”。她淚汪汪地瞅著走遠了的船,委屈得嘟嚕著小嘴巴:

“浪浪不是聽爺爺的話了嗎,為什麽爸爸媽媽還不回來?……”

有一次爺爺心裏極不高興——那些年爺爺經常都是愁眉苦臉,隻有見著她浪浪,胡碴蓋著的嘴巴才會咧開,嗬嗬嗬地笑一陣——當時爺爺正在扳動升降杆,準備絞船上灘。她扳著爺爺汗漬漬的光胳膊,又象平時那樣心急地問。爺爺還是不回答,她就任性地扳胳膊,扯手,阻止爺爺去執行他神聖的使命。這時,灘下的船已經拴上了絞纜,在急水漩渦中搖擺起伏,可是,爺爺的升降杆還沒有拉下,他急了,順手在浪浪的P股蛋上拍了一掌,把她推開。她摔倒在船板上,其實哪兒都沒有碰痛,卻傷心傷意地大聲嚎哭起來,還邊哭邊嘶喊:

“{(左)口(右)歐}{(左)口(右)歐}!媽媽呀!媽媽呀!爺爺打了我……媽媽呀,爸爸呀,你們快回來{(左)口(右)歐},{(左)口(右)歐}……”

爺爺放下升降杆,一把從船板上抱起浪浪,緊緊地摟在懷裏,摟得小浪浪骨頭生痛,胸口都喘不過氣來。爺爺把胡子拉碴的臉,緊緊貼在浪浪的嫩臉蛋上;爺爺滾燙的淚珠,靜靜的,沿著那張布滿溝溝梁梁的臉頰,滴落到小浪浪的臉蛋上,小嘴唇上。她第一次嚐到爺爺的淚水是苦澀的,辛辣的……

“嗬,嗬……”爺爺岩壁似的臉,在痛苦地哆嗦、痙攣,好一陣才發出呻吟般的沙音,“浪浪是樹上結的,岩縫裏長的,歌奴仙姑送的,本來就沒有爸爸媽媽,隻有個好爺爺……”

浪浪仰視著爺爺那張飽經風霜的臉膛,她後悔不該任性,使爺爺顯得這樣痛苦。

爺爺自然是世界上最好不過的爺爺。她七歲那年,爺爺送她去十裏路外的洞庭溪吊樓街讀小學。每天早晚,青娘灘沒有船要絞灘,爺爺總是撐著桃源劃子送她,接她。中午一餐飯,在跟爺爺最要好的屠夫爺爺家吃,人稱“一枝花”大娘的屠夫娘子,待她象親娘,親阿婆。每天回家走逆水,她坐在劃子裏,爺爺用纖纜拴住小船,一步步背回來。不管刮風下雨,雪花飛舞,爺爺都那麽快快活活地背著纖,唱著好聽的歌。她坐在起伏顛簸的劃子裏,象隻快活的翠鳥。這時她恍惚覺得,她一來到這個世界上,身邊就有這麽個好爺爺。至於爸爸媽媽,也許本來就沒有,隻在孩時的睡夢中見過。隨著她年歲的長大,有一回放學的時候,狂風暴雨,江裏波浪特別大,她穿著塑料雨衣坐在劃子上,看著爺爺脫了透濕的上衣,光著脊背在背纖。爺爺那古銅色象上過釉的脊背、肩膀,留下了皺痕很深的纜疤,但是沒有一塊疤是新的。現在,就在那舊的疤痕上,勒出了一條血紅的印子,遠遠看去,好象是流下的一攤鮮血。她哭了,叫喊著,要爺爺不要背了。爺爺也許逆著風,也許忘掉了一切,還是背著、走著。她覺得自己的背脊跟爺爺的一樣在淌血……

那以後,她再也不叫爺爺接送,再也不肯坐劃子。放學時,爺爺照樣來了,她跟爺爺一道背著空劃子回家。

要不是後來的變故和巧遇,她也就相信了爺爺的話:她是樹上結的,岩縫裏長的,是沒有爸爸媽媽的;她也不會象現在這樣,要固執地去尋找自己神秘的過去,尋找同樣神秘莫測的未來……

還是在吊樓街讀小學的時候,那些住在山崖上的野孩子,經常欺侮她,故意問她:“你爸爸呢?媽媽呢?”她回答不出。那個腰上纏著“肚麻雀”,散學時在路上還必須砍擔柴禾挑回家的高班生,名字同花鼓戲《劉海砍樵》裏的小劉海一樣,他竟神腳抻手,捏住她的小辮子取笑:“喲!你是樹上結的枇杷吧,你這紅臉蛋!”她要稍稍表示反抗,小劉海就會更加洋洋得意地罵她“揀來的”,“野雞婆”……有天中午放了學,小劉海又調笑她,她氣得躲在學校吊樓下的山溪邊哭泣,被剛殺豬回來路過那裏的“紅鼻子”屠夫看到了。“紅鼻子”爺爺拉住她的手問:

“噫,浪浪,你哭什麽?誰欺侮你?”

她“哇——”的一聲大哭著:“屠夫爺爺,我爸爸——我到底有爸爸媽媽沒有?”

屠夫爺爺笑道:

“蠢孩子,你怎麽會沒有爸爸媽媽呢?沒爸爸媽媽你走哪個眼裏拱出來?”

“爺爺,告訴我,”她激動得顫聲追問,“我爸爸媽媽在哪裏?”

屠夫爺爺搖搖頭,歎口氣說:

“唉,你爺爺都搞不清他們的名和姓,我不在場,哪裏會知道囉!”

她的心裏一沉,眼淚巴腮跟著紅鼻子爺爺去他家吃午飯。路上,她又問:

“那,那我有阿婆沒有?”

屠夫爺爺一手捂住紅鼻子,噴的一個響天哈哈:“蠢妹子,你怎麽會沒有阿婆呢?我曉得的就有好幾個……”

還能有好幾個?她一下驚傻了。

屠夫爺爺看出了她的小心眼兒,收住笑,接著皺下臉來解釋:

“你爺爺年輕的那個世道,背纖的討不起老婆,也不敢討老婆。不過,在這條江上的大小水碼頭,處處都有靠纖夫養活的‘可憐女子’,那裏頭,就有你的‘公共阿婆’……”

什麽“可憐女子”,什麽“公共阿婆”,浪浪至今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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