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晚上我不回家吃飯了,在外麵吃……唔,跟幾個朋友在一起,啊,啊。
夢去好容易才讓母親停止說話。你要是不攔住她,她能嘮嘮叨叨一直說下去,從昨天報紙上的殺人新聞講起,講到股票暴跌,她買的那幾隻股票再次被套牢,還有什麽彗星快撞地球啦,天津一青年偽造與克林頓合影啦,總之她的憂慮是多方麵的,有時到哪兒聽人說了耳朵什麽。
事,說的人都忘了,她倒當起真來,聽風就是雨,為那些與她幾乎是八杆子打不著的事沒完沒了地操著心。一夢去放下電話,母親嗡嗡錚錚仍在耳朵裏滯留著,仿佛有人把電話線直接插到她耳朵裏,拔也拔不掉,隻好走哪兒帶到哪兒。
夢去剛在一張椅子上落座,黑椰就帶著一幫人呼呼啦啦地來了。
黑椰笑道:“嗬,你倒準時來了,我當你要遲到呢。”
夢去說:“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呢,從來沒個點兒。”
大夥鬧哄哄地坐下,東一嘴西一嘴地點菜。他們閉著眼睛就可以說出菜名來,可見經常到這家餐館來。
吃菜,喝啤酒,聽各種各樣奇怪的玩笑,夢去的腦子卻好像一直懸浮在這些熱鬧之外,耳朵裏一直響著另一種聲音,那是一個持久不斷頗具穿透力的女聲,她的聲音像一些尖銳的小針,密密麻麻排在夢去的頭皮上,有一些小針落下來紮她,另一些小針就抬起來等著,小針一排排地紮下來,夢去的頭皮就一跳一跳地痛。夢去明白自己雖然人在外麵玩,但卻把耳朵丟在了家裏,一繼續聽母親在她耳邊數落來、數落去。母親總是看不起自己的女兒夢去,總是說別人家的孩子多好、多爭氣。母親對誰都不滿意,父親總是想方設法讓她高興,問她想吃什麽,她總是冷冰冰地回答:隨便。說完她便轉身到屋裏聽股票分析去了。
母親能幹過了頭,要強過了頭,這世界上沒有一件事能讓她滿意的。夢去常看見母親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手裏舉著一隻小半導體,微張著嘴貪婪地像用耳朵吸吮一種飲料似地聽半導體。
半導體裏傳出滋滋啦啦的噪音以及股評人士不那麽悅耳的嗓音,那人嘴裏仿佛永遠含著一口痰,痰隨時可能吐出來,隨時可能咽下去,母親卻把收音機舉在耳邊,生怕漏掉半句。
夢去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是快樂不起來的,因為她走到哪兒,母親就會跟到哪兒,躲在她耳朵裏說話,幻化成別人的影子來跟蹤她、監視她,即使人在外麵吃飯,心裏想的還是家裏那些灰茫茫的、毫無意義卻又足以把人磨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