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丸在剝著樹皮。
忍者們的野外生存能力是最強的。虯髯客在策劃謀殺的時候,蘭丸就在造房子。
他隨時隨地都希望自己能夠生活得優雅一些。
這個森林太寒冷了,他想暖和一下。但不能生火,生火就會暴露目標,所以,他隻能造一所房子,鋪一張床,好好睡一覺。等明天醒來時,虯髯客就會叫醒他,那時,所有的武林人士都會死光了。
他一點都不為虯髯客擔心。殺戮,不過是重複的機械動作而已。他要做的,隻是要讓這所樹上的小屋更溫暖一些、更藝術一些。
但突然之間,他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這一次,輪班的是清雨率領的劍陣。
清寧道長很信任這位清雨師弟,他年紀雖然不大,但劍術上的造詣幾乎已不下於自己。縱然敵不過虯髯客,保命是沒有問題的。所以清寧道長很放心地進入了夢鄉。
他一定要養精蓄銳,想出個很好的計策,在黎明到來時將虯髯客抓住。
但當他一合上眼,眼前盡是百年古樹的影子,猙獰的藤蔓相互糾纏,像一條條巨大的血管,妖異而緩慢地蠕動著。他們置身的仿佛不是一座森林,而是一隻巨獸的腹髒。
清寧道長皺了皺眉。他行走江湖三十二年,什麽奇怪的事沒有見過?怎麽心情這麽容易浮動?他深吸了口氣,運動武當心法,將這些胡思亂想全都壓下,吐納三周天,慢慢睡著了。
他做了個夢,夢見森林中的古樹全都活了過來,枝條盡皆化為赤紅,裏麵盛滿了血,悄悄地,它們將枝條伸到熟睡的人群中,紮入他們的肌膚,貪婪地吸吮著鮮血。他拚命地呼救著,卻沒有人能聽到。
沒有人能夠醒來。隻有那些樹枝停下了舉動,妖異地望著他。
突然,一聲淒厲的叫喊從北方傳了過來。清寧道長霍然驚醒。他急忙招呼一聲,率領著劍陣向喊叫方向奔了過去。
遠遠的,濃密的陰暗中,他看到那名叫靈山的小道士,麵部扭曲,仿佛受了極大的驚嚇般,直直地指著前麵,不住口地大聲叫嚷:“鬼!鬼!”
清寧道長怒斥道:“道法正氣,天地乾坤,什麽鬼敢靠近?”
靈山尖聲道:“真的是鬼!清雨師叔被鬼取走了頭!真的是鬼!”
清寧道長的心陡然一沉,順著靈山的手指望去,赫然隻見清雨正站在前麵。
卻已沒有了頭顱。
大團鮮血潑灑在藍布道袍上,尚未幹涸,透出濃濃的腥鹹之氣。幽微的火光中,一隻蝴蝶像是被血腥吸引來一般,圍著屍體轉了幾圈,緩緩振翅飛走。
清雨的頭顱,卻不知去了哪裏。
清寧擺了擺手,六名師弟散開,仔細尋找。卻怎麽都找不到清雨失去的頭。
清寧喝道:“哪有什麽鬼?這必定是虯髯客下的毒手!大家就地休息,等著天亮跟他決戰,為清雨師弟報仇!”
眾人答應一聲,心裏卻都感到一陣沉重。凶手來無影去無蹤,沒有留下絲毫痕跡。清雨道長武功這麽高,還是被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取走了頭顱。
這仗,可怎麽打?
蘭丸斜坐在樹枝上,繼續揉著的樹皮。他腳下就是峨嵋派遇襲之處。峨嵋弟子的屍體就橫在地上,清寧道長怕收屍的時候被虯髯客突襲,沒有掩埋這些屍體,隻由守善師太草草念了幾句往生經。
這些屍體,有的橫在草叢中,有的被壓在樹下,肢體已經破裂,卻還維持著掙紮的模樣。隻是他們的頭顱,卻全都消失不見。
蘭丸感到一陣詫異。
中原的規矩是這麽奇怪嗎?死了人不掩埋,反而將頭割下帶走嗎?我們大倭國可不是這樣的。
死去的人是多麽的可憐哦!
蘭丸剝著樹皮,小心地將它們弄得柔軟,再擰幹裏麵的水分,層層疊放起來。將這些樹皮鋪在木屋裏,聞著樹皮的香味入睡,該是多麽愜意啊!
他收集了一大抱樹皮,悄悄向木屋所在的大樹挪去。
地上那些橫七豎八的無頭屍體,突然浮現在他心底,讓他感到一陣惡心。
不行,趕緊造好房子,趕緊睡覺。再看多了,會變態的。
他來到了小木屋前,輕輕推開那布滿苔蘚的門。
濃鬱的血腥氣撲麵而來,令人作嘔。
蘭丸的臉色陡然慘變!
幾十顆頭顱,整整齊齊地碼在木屋的中間,死去的眼珠已經發白,卻仍不肯閉上,仿佛兩團凝固的水銀,直勾勾地瞪著他。
蘭丸嚇呆了。
他抱著的樹皮嘩啦啦散開,從樹梢落到了地上。一瞬間,他暈了過去。
噗通一聲,他重重摔在了地上。
劇烈的疼痛讓他再度醒了過來,憑借著忍者的本能,他知道巨大的危險正在靠近。
但,周圍一片黑暗,什麽都沒有。
隻有極為輕微的簌簌聲,在黑暗中振響,仔細聽時,卻又分不清從何而來,仿佛隻是耳鳴一般。
蘭丸恐懼得幾乎大叫了起來,但他知道一旦叫出口,敵人立即就會知道他的位置,所以,他用力捂住口,壓抑著自己的恐懼。
沉靜的黑暗像是山一樣,慢慢向下壓了過來,伴隨的是那越來越近的簌簌聲,就仿佛無數隻螞蟻,正在鑽入鼓膜。
蘭丸的心理在一點點崩潰,他終於忍不住,慘叫一聲,向外奔了出去。
無聲無息中,他就感到自己的長發被截去了一段。散發披垂下來,將他的眼睛擋住。但此時的蘭丸什麽也顧不得了,隻能全力向前狂奔。
他一定要趕緊找到虯髯客,讓他保護自己。
他能感覺到,睡夢中的武林人士已經被他的尖叫聲驚醒,向這邊湧了過來。
但他隻能狂奔。
猛然,他的身子陡然一輕,被一個人提了起來。蘭丸大喜,急忙睜眼,提起他的人,正是虯髯客。他剛想說什麽,卻見虯髯客麵色凝重之極,衝著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蘭丸很乖覺地在虯髯客身邊坐下,然後,他看到了極為妖異的一幕。
離此處最近的七名武林人士被蘭丸的叫聲驚動,追了過來。他們的腳步驚起了森林枯葉中棲息的枯蝶與鳴蟲,發出一陣唧唧吱吱地怪啼,聽去格外荒涼。
雖然這七人的領隊已被殺,倉促湊成了一組新的劍陣,但他們全是武當、峨嵋的二代弟子,戰鬥力頗為不俗。
但突然之間,他們的頭顱猛然飛了起來。七具身子仍然向前狂奔,頭顱卻脫離了脖頸,在空中高高飛起。
鮮血,像是節日的煙花一樣,從脖腔裏狂湧而出,隨著失去控製的身體潑灑在大地上。
那七顆頭顱,竟並不墜落,詭異地懸停在空中,一動不動。
七個人的表情仍栩栩如生,有的震驚,有的恐懼,有的焦慮,有的還惶然不知所措。就像是荒郊野寺裏的雕像,凝止在死去的一瞬間。
鮮血從頭顱下方的創口奔湧而出,宛如在空中開了七道血泉。
遠方傳來幾聲夜鳥的哀啼,仿佛在歡唱,真正的殺戮,終於拉開了序幕。
蘭丸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攏。
真武劍陣的威力,他早就見識過,就算是虯髯客這樣的高手,都無法短時間內攻破,但此時,這七名二代弟子卻妖異地猝死在一瞬間。
漆黑的森林,一瞬間仿佛化身恐怖的煉獄。
七道血泉在空中慢慢止住了噴湧,隻剩下點滴細流,一聲聲敲打著夜的寂靜。
蘭丸幾乎連呼吸都不敢。
緩緩地,頭顱仿佛被無形的線索操控,向空中飛了起來,越飛越高,竟向蘭丸搭的木屋落去。蘭丸忍不住打了個冷顫。要是他不是個有完美傾向的人,造好了木屋就睡進去,此時隻怕身上堆滿了頭顱。
一想到這裏,蘭丸就不禁全身顫抖。
虯髯客目光深邃,緊緊盯著那些頭顱,顯然,他也沒有看出來,凶手到底是誰。
在這個黑森林中,仿佛潛藏著一個神秘而可怕的敵人,他的出手詭秘莫測,武功高深之至。連吳越王都沒有自信能夠擋的下他一擊。
這個人,究竟是誰?
夜,長得就像是一生一般。
虯髯客沒有摸清楚那個神秘人的底細,不敢隨便出手,但武林人士的屍體,卻仍在不住增加。
沒有凶手,沒有征兆,突然之間,頭顱便拔空而起,熱血濺空。
這片森林,就像是傳說中被詛咒過的魔域一般,永遠籠罩在黑暗中,不斷吞噬生命。
死亡人數,已經高達五十二人。上島來的人,已經折損了超過三分之一。
恐懼,沉沉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夜,卻仍然很長、很長。
蘭丸鬱悶極了。
不能造溫暖的小木屋,不能睡覺。他的皮膚怎麽辦?
他仰天歎息了一聲,又急忙捂住了嘴。他可不敢驚動那個隱藏在森林中的神秘的高手。
雖然他並不情願,但虯髯客還是離開了。虯髯客並不是個坐以待斃的人,他一定要找出這個人來,予以格殺。
蘭丸用隱身術躲在樹頂上,一動也不敢動。
露氣越來越重,粘在皮膚上,慢慢滑落,就仿佛是一群不知名的黏蟲正在身上爬行,附骨難去。
好難受。
蘭丸搖了搖頭,這一路可真是苦差啊,他不由懷念起自己的團扇美酒,開始有些後悔。突然,他從樹上跳了起來!
他看到了一件可怕之極的事情。
清寧道長吩咐縮小露營的圈子,命令僅剩下的四個二代劍陣,分成兩班,輪流守夜。不管什麽東西靠近,都不交戰,隻用真武劍氣遠遠地禦敵。果然,這樣布置後,安全了很多。大家難得地安睡了一個多時辰。
清寧道長卻不肯休息。森林那妖異的幻影仍然藏在他腦顱裏,讓他有些心神不寧。他禁不住向四周看了一眼,那些古樹靜靜地伏在陰影中,並沒有化成夢中的粗大血管。他不禁啞然失笑。
難道是自己草木皆兵了麽?
突然,沉重的腳步聲,在森林深處響起。
清寧道長一驚,急忙示意守夜的十三人都警惕起來。
一股惡臭撲鼻而來,清寧道長急忙示意眾人閉上呼吸,以免中毒。
腳步聲極其緩慢,從四麵八方而來,將他們團團圍住,一聲聲逼近,仿佛踏在他們的心上。
終於,一切聲響都靜止下來。森林中的夜色也更加濃重,宛如一灘化不開的死水。清寧道長運起內功,方才能看到一丈之外。
他的臉色霍然變了。
這一瞬間,他的腦海中隻有靈山狂呼的那個字:
鬼!
靠近的人,身上穿著武當派、峨嵋派的衣服,身上染著暗紅的血跡。他們的行動僵硬而笨拙,像是被用拙劣手法操縱的木偶,四肢抽動,在一股神秘的意識驅動下,向他們一步步逼了過來。
更可怕的是,他們並沒有頭顱。
他們,赫然是死在森林裏的那些無頭屍體!
清寧道長一聲清嘯,驚醒了所有睡著的人。他們慌亂地爬起來,那些無頭屍體已經迫得很近了,不用內功很高深就能看得到。
他們扭曲的身體仿佛因嗅到活人的氣息而瘋狂,狂亂地向前撲著。
弟子們忍不住驚呼出聲,掙紮著向後退去,誰也不敢靠近這些恐怖的屍體。
白色的粘液不住地從無頭僵屍身上的破洞中湧出。他們的身體在這座森林中迅速地潰爛了,然後被惡魔占據。
他們想要擇人而噬。
巨大的驚恐侵吞著弟子們的心靈,他們慌亂地擁擠著,但那些無頭屍體卻越逼越近。幾位弟子恐懼之下,被地上的枯枝絆倒。他們慘叫著,卻無力爬起來,隻得拚命地呼叫著同門來救他。
但又有誰敢靠近?
慢慢地,幾具僵屍逼近,踩住了他們的手腳。弟子們禁不住慘叫起來,求生的本能戰勝了恐懼,他們淩亂地施展拳法,向那些僵屍擊去。拳腳觸處,腐肉四散,沾了這些弟子滿身。
他們的呼叫聲驟然啞。
一顆顆頭顱,淩空飛了起來,血濺五步。
他們,也變成了一具具無頭僵屍。
其他弟子們見到這一慘劇,更是心膽俱裂。嘶聲喊叫著,連抵抗的勇氣都失去了。
清寧道長大驚,一聲清叱,劍芒驟現。
長劍宛如青龍一般,破空向僵屍飛去。他也不敢靠近這些可怕的僵屍,隻能飛劍傷敵。
“噗”的一聲悶響,長劍紮在了僵屍身上。劍中蘊涵的真氣強大,僵屍連接後退了幾步,噗通一聲栽倒在地上。但,還沒等弟子們歡呼,僵屍就緩慢而笨拙地爬了起來。
長劍,就插在他身上,它卻恍如無覺。
清寧道長心中升起一陣惡寒,他剛才連使真武伏魔印,北鬥七星印,南鬥生死印,太上無絕印,都沒有絲毫用處。
什麽邪魔,竟不畏道法正氣?
突然,他心生一計,叫道:“大家到樹上去!”
這句話提醒了眾弟子,紛紛施展輕功,縱上古樹。畢竟經過了多時的訓練,雖在忙亂之中,仍是以劍陣為單位,同一劍陣縱上同一株古樹,絲毫不亂。
那些僵屍眼前失去了目標,緩緩走到樹下。他們似乎想要攀上樹木,但僵硬的手腳已無法帶起沉重的身體。
清寧道長終於鬆了一口氣。
他抬頭,密密麻麻的樹木將天遮住。
夜,究竟還有多久?
蘭丸看著這些僵屍撲向武當、峨嵋弟子,嚇得腿都軟了。
他篤信世間真有鬼神,此時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冥界之門打開了,伊耶那歧率領著他的子民開始搶奪太陽下的土地了!
趕緊跑吧!
他施展開忍術,快速尋找著虯髯客的方向。
遠遠地,隻見虯髯客大袖垂地,仿佛在聆聽著什麽。
他身周四丈外,赫然站著四隻無頭僵屍。
僵屍靜止不動,也似乎在聆聽著什麽。
蘭丸急忙住步。
虯髯客聽見他走近,叫道:“不要過來!”
蘭丸當然不會過去。作為一個忍者,他知道什麽地方是危險的,什麽地方是安全的。此時,虯髯客的身邊無疑危險之極,而最安全的地方,當然是樹梢了。
他趕忙找了個最結實的樹杈,坐了下來。
虯髯客的大袖突然舞起,卷起兩團猛烈之極的真氣。紫霧彌漫,如出海的蛟龍。這一式,絕非尋常人所能抵擋。
四隻僵屍一動不動,虯髯客的衣袖卻像是遇到了最鋒利的劍氣一般,突然被截斷!紫霧轟然爆散。
虯髯客目光一肅,雙袖著地卷舞,將地上腐敗的枝葉卷起,暴雨般向四周襲去。
這些枯枝敗葉經他雙袖中含的三花聚頂神功錘煉後,無異於刀劍,被它們砸中,就算一流高手也難以應付,何況這些僵屍?
蘭丸忍不住要拍手歡呼。
但,枝葉卷起的秘流才一出手,便倏然散成了幾十截。強猛的三花聚頂勁氣被割斷之後,氣團彼此間無法聚合,紛紛在空中爆開。
一時間,枯枝敗葉的粉末滿空飛揚。
似乎,有個無形的高手站在虯髯客麵前。所施展的,亦是詭秘莫測的無形劍氣。
鋒利無比,斷金碎玉。
虯髯客大袖垂地,已經缺了一截。
那些僵屍,忽然緩緩舉步,向他迫了過去。
虯髯客身子拔起,卻又突然一沉。他一掌向左邊拍去,卻又突然撤了回來,向後方掃去。
他身周空空如也,但他卻全力擊打著,臉上的神色越來越凝重。
僵屍的身子,也似乎在隨著他的掌風抖動著,越來越急。
虯髯客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神秘的笑容。
他攤開手掌,掌中是十幾枚石子。他潛運內力,石子爆散而出。
沒有一枚石子是擊向僵屍的,但那些僵屍卻突然停止了動作,呆立在原地,像是木偶被剪斷了提線一般。
蘭丸驚訝地張大了嘴。
虯髯客袍袖張開,仿佛在等著什麽東西落下。他仔細地看著這枚東西,臉上的笑容清晰起來:
“我終於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