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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白

“公理戰勝”的牌坊,立在法國巴黎的公園裏不知怎樣,立在中國北京的中央公園裏可實在有些希奇,——但這是現在的話。當時,市民和學生也曾遊行歡呼過。

我們那時的所以入戰勝之林者,因為曾經送去過很多的工人;大家也常常自誇工人在歐戰的勞績。現在不大有人提起了,戰勝也忘卻了,而且實際上是戰敗了。

現在的強弱之分固然在有無槍炮,但尤其是在拿槍炮的人。假使這國民是卑怯的,即縱有槍炮,也隻能殺戮無槍炮者,倘敵手也有,勝敗便在不可知之數了。這時候才見真強弱。

我們弓箭是能自己製造的,然而敗於金,敗於元,敗於清。記得宋人的一部雜記裏記有市井間的諧謔,將金人和宋人的事物來比較。譬如問金人有箭,宋有什麽?則答道,“有鎖子甲”。又問金有四太子,宋有何人?則答道,“有嶽少保”。臨末問,金人有狼牙棒(打人腦袋的武器),宋有什麽?

卻答道,“有天靈蓋”!自宋以來,我們終於隻有天靈蓋而已,現在又發現了一種“民氣”,更加玄虛飄渺了。

但不以實力為根本的民氣,結果也隻能以固有而不假外求的天靈蓋自豪,也就是以自暴自棄當作得勝。我近來也頗覺“心上有杞天之慮”,怕中國更要複古了。瓜皮帽,長衫,雙梁鞋,打拱作揖,大紅名片,水煙筒,或者都要成為愛國的標征,因為這些都可以不費力氣而拿出來,和天靈蓋不相上下的。(但大紅名片也許不用,以避“赤化”之嫌。)

然而我並不說中國人頑固,因為我相信,鴉片和撲克是不會在排斥之列的。況且愛國之士不是已經說過,馬將牌已在西洋盛行,給我們複了仇麽?

愛國之士又說,中國人是愛和平的。但我殊不解既愛和平,何以國內連年打仗?或者這話應該修正:中國人對外國人是愛和平的。

我們仔細查察自己,不再說誑的時候應該到來了,一到不再自欺欺人的時候,也就是到了看見希望的萌芽的時候。

我不以為自承無力,是比自誇愛和平更其恥辱。

六月二十三日。



先前以“士人”“上等人”自居的,現在大可以改稱“平民”了罷;在實際上,也確有許多人已經如此。彼一時,此一時,清朝該去考秀才,捐監生,現在就隻得進學校。“平民”這一個徽號現已日見其時式,地位也高起來了,以此自居,大概總可以從別人得到和先前對於“上等人”一樣的尊敬,時勢雖然變遷,老地位是不會失掉的。倘遇見這樣的民,必須恭維他,至少也得點頭拱手陪笑唯諾,像先前下等人的對於貴人一般。否則,你就會得到罪名,曰:“驕傲”,或“貴族的”。因為他已經是平民了。見平民而不格外趨奉,非驕傲而何?

清的末年,社會上大抵惡革命黨如蛇蠍,南京政府一成立,漂亮的士紳和商人看見似乎革命黨的人,便親密的說道:

“我們本來都是‘草字頭’,一路的嗬。”

徐錫麟刺殺恩銘之後,大捕黨人,陶成章君是其中之一,罪狀曰:“著《中國權力史》,學日本催眠術。”(何以學催眠術就有罪,殊覺費解。)於是連他在家的父親也大受痛苦;待到革命興旺,這才被尊稱為“老太爺”;有人給“孫少爺”去說媒。可惜陶君不久就遭人暗殺了,神主入祠的時候,捧香恭送的士紳和商人尚有五六百。直到袁世凱打倒二次革命之後,這才冷落起來。

誰說中國人不善於改變呢?每一新的事物進來,起初雖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然會改變。不過並非將自己變得合於新事物,乃是將新事物變得合於自己而已。

佛教初來時便大被排斥,一到理學先生談禪,和尚做詩的時候,“三教同源”的機運就成熟了。聽說現在悟善社裏的神主已經有了五塊,孔子,老子,釋迦牟尼,耶穌基督,謨哈默德。

中國老例,凡要排斥異己的時候,常給對手起一個諢名,——或謂之“綽號”。這也是明清以來訟師的老手段;假如要控告張三李四,倘隻說姓名,本很平常,現在卻道“六臂太歲張三”,“白額虎李四”,則先不問事跡,縣官隻見綽號,就覺得他們是惡棍了。

月球隻一麵對著太陽,那一麵我們永遠不得見。歌頌中國文明的也惟以光明的示人,隱匿了黑的一麵。譬如說到家族親舊,書上就有許多好看的形容詞:慈呀,愛呀,悌呀……

又有許多好看的古典:五世同堂呀,禮門呀,義宗呀……

至於諢名,卻藏在活人的心中,隱僻的書上。最簡單的打官司教科書《蕭曹遺筆》裏就有著不少慣用的惡諡,現在鈔一點在這裏,省得自己做文章——

親戚類

孽親 梟親 獸親 鱷親 虎親 歪親

尊長類

鱷伯 虎伯(叔同) 孽兄 毒兄 虎兄

卑幼類

悖男 惡侄 孽侄 悖孫 虎孫 梟甥

孽甥 悖妾 潑媳 梟弟 惡婿 凶奴

其中沒有父母,那是例不能控告的,因為曆朝大抵“以孝治天下”。

這一種手段也不獨訟師有。民國元年章太炎先生在北京,好發議論,而且毫無顧忌地褒貶。常常被貶的一群人於是給他起了一個綽號,曰“章瘋子”。其人既是瘋子,議論當然是瘋話,沒有價值的了,但每有言論,也仍在他們的報章上登出來,不過題目特別,道:《章瘋子太發其瘋》。有一回,他可是罵到他們的反對黨頭上去了。那怎麽辦呢?第二天報上登出來的時候,那題目是:《章瘋子居然不瘋》。

往日看《鬼穀子》,覺得其中的謀略也沒有什麽出奇,獨有《飛箝》中的“可箝而從,可箝而橫,……可引而反,可引而覆。雖覆能複,不失其度”這一段裏的一句“雖覆能複”很有些可怕。但這一種手段,我們在社會上是時常遇見的。

《鬼穀子》自然是偽書,決非蘇秦,張儀的老師所作;

但作者也決不是“小人”,倒是一個老實人。宋的來鵠已經說,“捭闔飛箝,今之常態,不讀鬼穀子書者,皆得自然符契也。”人們常用,不以為奇,作者知道了一點,便筆之於書,當作秘訣,可見稟性純厚,不但手段,便是心裏的機詐也並不多。如果是大富翁,他肯將十元鈔票嵌在鏡屏裏當寶貝麽?

鬼穀子所以究竟不是陰謀家,否則,他還該說得吞吞吐吐些;或者自己不說,而鉤出別人來說;或者並不必鉤出別人來說,而自己永遠闊不可言。這末後的妙法,知者不言,書上也未見,所以我不知道,倘若知道,就不至於老在燈下編《莽原》,做《補白》了。

但各種小縱橫,我們總常要身受,或者目睹。夏天的忽而甲乙相打;忽而甲乙相親,同去打丙;忽而甲丙相合,又同去打乙,忽而甲丙又互打起來,就都是這“覆’“複”作用;化數百元錢,請一回酒,許多人立刻變了色彩,也還是這頑意兒。然而真如來鵠所說,現在的人們是已經“是乃天授,非人力也”的;倘使要看了《鬼穀子》才能,就如拿著文法書去和外國人談天一樣,一定要碰壁。

七月一日。



離五卅事件的發生已有四十天,北京的情形就像五月二十九日一樣。聰明的批評家大概快要提出照例的“五分鍾熱度”說來了罷,雖然也有過例外:曾將湯爾和先生的大門“打得擂鼓一般,足有十五分鍾之久”。(見六月二十三日《晨報》)有些學生們也常常引這“五分熱”說自誡,仿佛早經覺到了似的。

但是,中國的老先生們——連二十歲上下的老先生們都算在內——不知怎的總有一種矛盾的意見,就是將女人孩子看得太低,同時又看得太高。婦孺是上不了場麵的;然而一麵又拜才女,捧神童,甚至於還想借此結識一個闊親家,使自己也連類飛黃騰達。什麽木蘭從軍,緹縈救父,更其津津樂道,以顯示自己倒是一個死不掙氣的瘟蟲。對於學生也是一樣,既要他們“莫談國事”,又要他們獨退番兵,退不了,就冷笑他們無用。

倘在教育普及的國度裏,國民十之九是學生;但在中國,自然還是一個特別種類。雖是特別種類,卻究竟是“束發小生”,所以當然不會有三頭六臂的大神力。他們所能做的,也無非是演講,遊行,宣傳之類,正如火花一樣,在民眾的心頭點火,引起他們的光焰來,使國勢有一點轉機。倘若民眾並沒有可燃性,則火花隻能將自身燒完,正如在馬路上焚紙人轎馬,暫時引得幾個人閑看,而終於毫不相幹,那熱鬧至多也不過如“打門”之久。誰也不動,難道“小生”們真能自己來打槍鑄炮,造兵艦,糊飛機,活擒番將,平定番邦麽?所以這“五分熱”是地方病,不是學生病。這已不是學生的恥辱,而是全國民的恥辱了;倘在別的有活力,有生氣的國度裏,現象該不至於如此的。外人不足責,而本國的別的灰冷的民眾,有權者,袖手旁觀者,也都於事後來嘲笑,實在是無恥而且昏庸!

但是,別有所圖的聰明人又作別論,便是真誠的學生們,我以為自身卻有一個頗大的錯誤,就是正如旁觀者所希望或冷笑的一樣:開首太自以為有非常的神力,有如意的成功。幻想飛得太高,墮在現實上的時候,傷就格外沉重了;力氣用得太驟,歇下來的時候,身體就難於動彈了。為一般計,或者不如知道自己所有的不過是“人力”,倒較為切實可靠罷。

現在,從讀書以至“尋異性朋友講情話”,似乎都為有些有誌者所詬病了。但我想,責人太嚴,也正是“五分熱”的一個病源。譬如自己要擇定一種口號——例如不買英日貨——來履行,與其不飲不食的履行七日或痛哭流涕的履行一月,倒不如也看書也履行至五年,或者也看戲也履行至十年,或者也尋異性朋友也履行至五十年,或者也講情話也履行至一百年。記得韓非子曾經教人以競馬的要妙,其一是“不恥最後”。即使慢,馳而不息,縱令落後,縱令失敗,但一定可以達到他所向的目標。

七月八日。

並非閑話(一)

凡事無論大小,隻要和自己有些相幹,便不免格外警覺。

即如這一回女子師範大學的風潮,我因為在那裏擔任一點鍾功課,也就感到震動,而且就發了幾句感慨,登在五月十二的《京報副刊》上。自然,自己也明知道違了“和光同塵”的古訓了,但我就是這樣,並不想以騎牆或陰柔來買人尊敬。

三四天之後,忽然接到一本《現代評論》十五期,很覺得有些稀奇。這一期是新印的,第一頁上目錄已經整齊(初版字有參差處),就證明著至少是再版。我想:為什麽這一期特別賣的多,送的多呢,莫非內容改變了麽?翻開初版來,校勘下去,都一樣;不過末葉的金城銀行的廣告已經杳然,所以一篇《女師大的學潮》就赤條條地露出。我不是也發過議論的麽?自然要看一看,原來是讚成楊蔭榆校長的,和我的論調正相反。做的人是“一個女讀者”。

中國原是玩意兒最多的地方,近來又剛鬧過什麽“琴心是否女士”問題,我於是心血來潮,忽而想:又搗什麽鬼,裝什麽佯了?但我即刻不再想下去,因為接著就起了別一個念頭,想到近來有些人,凡是自己善於在暗中播弄鼓動的,一看見別人明白質直的言動,便往往反噬他是播弄和鼓動,是某黨,是某係;正如偷漢的女人的丈夫,總願意說世人全是忘八,和他相同,他心裏才覺舒暢。這種思想是卑劣的;我太多心了,人們也何至於一定用裙子來做軍旗。我就將我的念頭打斷了。

此後,風潮還是拖延著,而且展開來,於是有七個教員的宣言發表,也登在五月二十七日的《京報》上,其中的一個是我。

這回的反響快透了,三十日發行(其實是二十九日已經發賣)的《現代評論》上,西瀅先生就在《閑話》的第一段中特地評論。但是,據說宣言是“《閑話》正要付印的時候”才在報上見到的,所以前半隻論學潮,和宣言無涉。後來又做了三大段,大約是見了宣言之後,這才文思泉湧的罷,可是《閑話》付印的時間,大概總該頗有些耽誤了。但後做而移在前麵,也未可知。那麽,足見這是一段要緊的“閑話”。

《閑話》中說,“以前我們常常聽說女師大的風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勢力的某籍某係的人在暗中鼓動,可是我們總不敢相信。”所以他隻在宣言中摘出“最精彩的幾句”,加上圈子,評為“未免偏袒一方”;而且因為“流言更加傳布得厲害”,遂覺“可惜”,但他說“還是不信我們平素所很尊敬的人會暗中挑剔風潮”。這些話我覺得確有些超妙的識見。例如“流言”本是畜類的武器,鬼蜮的手段,實在應該不信它。

又如一查籍貫,則即使裝作公平,也容易啟人疑竇,總不如“不敢相信”的好,否則同籍的人固然憚於在一張紙上宣言,而別一某籍的人也不便在暗中給同籍的人幫忙了。這些“流言”和“聽說”,當然都隻配當作狗屁!

但是,西瀅先生因為“未免偏袒一方”而遂歎為“可惜”,仍是引用“流言”,我卻以為是“可惜”的事。清朝的縣官坐堂,往往兩造各責小板五百完案,“偏袒”之嫌是沒有了,可是終於不免為胡塗蟲。假使一個人還有是非之心,倒不如直說的好;否則,雖然吞吞吐吐,明眼人也會看出他暗中“偏袒”那一方,所表白的不過是自己的陰險和卑劣。宣言中所謂“若離若合,殊有混淆黑白之嫌”者,似乎也就是為此輩的手段寫照。而且所謂“挑剔風潮”的“流言”,說不定就是這些伏在暗中,輕易不大露麵的東西所製造的,但我自然也“沒有調查詳細的事實,不大知道”。可惜的是西瀅先生雖說“還是不信”,卻已為我輩“可惜”,足見流言之易於惑人,無怪常有人用作武器。但在我,卻直到看見這《閑話》之後,才知道西瀅先生們原來“常常”聽到這樣的流言,並且和我偶爾聽到的都不對。可見流言也有種種,某種流言,大抵是奔湊到某種耳朵,寫出在某種筆下的。

但在《閑話》的前半,即西瀅先生還未在報上看見七個教員的宣言之前,已經比學校為“臭毛廁”,主張“人人都有掃除的義務”了。為什麽呢?一者報上兩個相反的啟事已經發現;二者學生把守校門;三者有“校長不能在學校開會,不得不借鄰近的飯店招集教員開會的奇聞”。但這所述的“臭毛廁”的情形還得修改些,因為層次有點顛倒。據宣言說,則“飯店開會”,乃在“把守校門”之前,大約西瀅先生覺得不“最精彩”,所以沒有摘錄,或者已經寫好,所以不及摘錄的罷。現在我來補摘幾句,並且也加些圈子,聊以效顰——

“……迨五月七日校內講演時,學生勸校長楊蔭榆先生退席後,楊先生乃於飯館召集校員若幹燕飲,繼即以評議會名義,將學生自治會職員六人揭示開除,由是全校嘩然,有堅拒楊先生長校之事變。……”

《閑話》裏的和這事實的顛倒,從神經過敏的看起來,或者也可以認為“偏袒”的表現;但我在這裏並非舉證,不過聊作插話而已。其實,“偏袒”兩字,因我適值選得不大堂皇,所以使人厭觀,倘用別的字,便會大大的兩樣。況且,即使是自以為公平的批評家,“偏袒”也在所不免的,譬如和校長同籍貫,或是好朋友,或是換帖兄弟,或是叨過酒飯,每不免於不知不覺間有所“偏袒”。這也算人情之常,不足深怪;

但當侃侃而談之際,那自然也許流露出來。然而也沒有什麽要緊,局外人那裏會知道這許多底細呢,無傷大體的。

但是學校的變成“臭毛廁”,卻究竟在“飯店招集教員”之後,酒醉飯飽,毛廁當然合用了。西瀅先生希望“教育當局”打掃,我以為在打掃之前,還須先封飯店,否則醉飽之後,總要拉矢,毛廁即永遠需用,怎麽打掃得幹淨?而且,還未打掃之前,不是已經有了“流言”了麽?流言之力,是能使糞便增光,蛆蟲成聖的,打掃夫又怎麽動手?姑無論現在有無打掃夫。

至於“萬不可再敷衍下去”,那可實在是斬釘截鐵的辦法。

正應該這樣辦。但是,世上雖然有斬釘截鐵的辦法,卻很少見有敢負責任的宣言。所多的是自在黑幕中,偏說不知道;替暴君奔走,卻以局外人自居;滿肚子懷著鬼胎,而裝出公允的笑臉;有誰明說出自己所觀察的是非來的,他便用了“流言”來作不負責任的武器:這種蛆蟲充滿的“臭毛廁”,是難於打掃幹淨的。丟盡“教育界的麵目”的醜態,現在和將來還多著哩!

五月三十日。

並非閑話(二)

向來聽說中國人具有大國民的大度,現在看看,也未必然。但是我們要說得好,那麽,就說好清淨,有誌氣罷。所以總願意自己是第一,是唯一,不愛見別的東西共存。行了幾年白話,弄古文的人們討厭了;做了一點新詩,吟古詩的人們憎惡了;做了幾首小詩,做長詩的人們生氣了;出了幾種定期刊物,連別的出定期刊物的人們也來詛咒了:太多,太壞,隻好做將來被淘汰的資料。

中國有些地方還在“溺女”,就因為豫料她們將來總是設出息的。可惜下手的人們總沒有好眼力,否則並以施之男孩,可以減少許多單會消耗食糧的廢料。

但是,歌頌“淘汰”別人的人也應該先行自省,看可有怎樣不滅的東西在裏麵,否則,即使不肯自殺,似乎至少也得自己打幾個嘴巴。然而人是總是自以為是的,這也許正是逃避被淘汰的一條路。相傳曾經有一個人,一向就以“萬物不得其所”為宗旨的,平生隻有一個大願,就是願中國人都死完,但要留下他自己,還有一個女人和一個賣食物的。現在不知道他怎樣,久沒有聽到消息了,那默默無聞的原因,或者就因為中國人還沒有死完的緣故罷。

據說,張歆海先生看見兩個美國兵打了中國的車夫和巡警,於是三四十個人,後來就有百餘人,都跟在他們後麵喊“打!打!”,美國兵卻終於安然的走到東交民巷口了,還回頭“笑著嚷道:‘來呀!來呀!’說也奇怪,這喊打的百餘人不到兩分鍾便居然沒有影蹤了!”

西瀅先生於是在《閑話》中斥之曰:“打!打!宣戰!宣戰!這樣的中國人,呸!”

這樣的中國人真應該受“呸!”他們為什麽不打的呢,雖然打了也許又有人來說是“拳匪”。但人們那裏顧忌得許多,終於不打,“怯”是無疑的。他們所有的不是拳頭麽?

但不知道他們可曾等候美國兵走進了東交民巷之後,遠遠地吐了唾沫?《現代評論》上沒有記載,或者雖然“怯”,還不至於“卑劣”到那樣罷。

然而美國兵終於走進東交民巷口了,毫無損傷,還笑嚷著“來呀來呀”哩!你們還不怕麽?你們還敢說“打!打!宣戰!宣戰!”麽?這百餘人,就證明著中國人該被打而不作聲!

“這樣的中國人,呸!呸!!!”

更可悲觀的是現在“造謠者的卑鄙齷齪更遠過於章炳麟”,真如《閑話》所說,而且隻能“匿名的在報上放一兩枝冷箭”。而且如果“你代被群眾專製所壓迫者說了幾句公平話,那麽你不是與那人有‘密切的關係’,便是吃了他或她的酒飯。

在這樣的社會裏,一個報不顧利害的專論是非,自然免不了誹謗叢生,謠諑蜂起。”這確是近來的實情。即如女師大風潮,西瀅先生就聽到關於我們的“流言”,而我竟不知道是怎樣的“流言”,是那幾個“卑鄙齷齪更遠過於章炳麟”者所造。

還有女生的罪狀,已見於章士釗的呈文,而那些作為根據的“流言”,也不知道是那幾個“卑鄙齷齪”且至於遠不如畜類者所造。但是學生卻都被打出了,其時還有人在酒席上得意。——但這自然也是“謠諑”。

可是我倒也並不很以“流言”為奇,如果要造,就聽憑他們去造去。好在中國現在還不到“群眾專製”的時候,即使有幾十個人,隻要“無權勢”者叫一大群警察,雇些女流氓,一打,就打散了,正無須乎我來為“被壓迫者”說什麽“公平話”。即使說,人們也未必盡相信,因為“在這樣的社會裏”,有些“公平話”總還不免是“他或她的酒飯”填出來的。不過事過境遷,“酒飯”已經消化,吸收,隻剩下似乎毫無緣故的“公平話”罷了。倘使連酒飯也失了效力,我想,中國也還要光明些。

但是,這也不足為奇的。不是上帝,那裏能夠超然世外,真下公平的批評。人自以為“公平”的時候,就已經有些醉意了。世間都以“黨同伐異”為非,可是誰也不做“黨異伐同”的事。現在,除了瘋子,倘使有誰要來接吻,人大約總不至於倒給她一個嘴巴的罷。

九月十九日。

並非閑話(三)

西瀅先生這回是義形於色,在《現代評論》四十八期的《閑話》裏很為被書賈擅自選印作品,因而受了物質上損害的作者抱不平。而且賤名也忝列於作者之列:惶恐透了。吃飯之後,寫一點自己的所感罷。至於捏筆的“動機”,那可大概是“不純潔”的。記得幼小時候住在故鄉,每看見紳士將一點騙人的自以為所謂恩惠,頒給下等人,而下等人不大感謝時,則斥之曰“不識抬舉!”我的父祖是讀書的,總該可以算得士流了,但不幸從我起,不知怎的就有了下等脾氣,不但恩惠,連吊慰都不很願意受,老實說罷:我總疑心是假的。這種疑心,大約就是“不識抬舉”的根苗,或者還要使寫出來的東西“不純潔”。

我何嚐有什麽白刃在前,烈火在後,還是釘住書桌,非寫不可的“創作衝動”;雖然明知道這種衝動是純潔,高尚,可貴的,然而其如沒有何。前幾天早晨,被一個朋友怒視了兩眼,倒覺得臉有點熱,心有點酸,頗近乎有什麽衝動了,但後來被深秋的寒風一吹拂,臉上的溫度便複原,——沒有創作。至於已經印過的那些,那是被擠出來的。這“擠”字是擠牛乳之“擠”;這“擠牛乳”是專來說明“擠”字的,並非故意將我的作品比作牛乳,希冀裝在玻璃瓶裏,送進什麽“藝術之宮”。倘用現在突然流行起來了的論調,將青年的急於發表未熟的作品稱為“流產”,則我的便是“打胎”;或者簡直不是胎,是狸貓充太子。所以一寫完,便完事,管他媽的,書賈怎麽偷,文士怎麽說,都不再來提心吊膽。但是,如果有我所相信的人願意看,稱讚好,我終於是歡喜的。後來也集印了,為的是還想賣幾文錢,老實說。

那麽,我在寫的時候沒有虔敬的心麽?答曰:有罷。即使沒有這種冠冕堂皇的心,也決不故意耍些油腔滑調。被擠著,還能嬉皮笑臉,遊戲三昧麽?倘能,那簡直是神仙了。

我並沒有在呂純陽祖師門下投誠過。

但寫出以後,卻也不很愛惜羽毛,有所謂“敝帚自珍”的意思,因為,已經說過,其時已經是“便完事,管他媽的”了。

誰有心腸來管這些無聊的後事呢?所以雖然有什麽選家在那裏放出他那偉大的眼光,選印我的作品,我也照例給他一個不管。其實,要管也無從管起的。我曾經替人代理過一回收版稅的譯本,打聽得賣完之後,向書店去要錢,回信卻道,舊經理人已經辭職回家了,你向他要去罷;我們可是不知道。這書店在上海,我怎能趁了火車去向他坐索,或者打官司?但我對於這等選本,私心卻也有“竊以為不然”的幾點,一是原本上的錯字,雖然一見就明知道是錯的,他也照樣錯下去;

二是他們每要發幾句偉論,例如什麽主義咧,什麽意思咧之類,大抵是我自己倒覺得並不這樣的事。自然,批評是“精神底冒險”,批評家的精神總比作者會先一步的,但在他們的所謂死屍上,我卻分明聽到心搏,這真是到死也說不到一塊兒,此外,倒也沒有什麽大怨氣了。

這雖然似乎是東方文明式的大度,但其實倒怕是因為我不靠賣文營生。在中國,駢文壽序的定價往往還是每篇一百兩,然而白話不值錢;翻譯呢,聽說是自己不能創作而嫉妒別人去創作的壞心腸人所提倡的,將來文壇一進步,當然更要一文不值。我所寫出來的東西,當初雖然很碰過許多大釘子,現在的時價是每千字一至二三元,但是不很有這樣好主顧,常常隻好盡些不知何自而來的義務。有些人以為我不但用了這些稿費或版稅造屋,買米,而且還靠它吸煙卷,吃果糖。殊不知那些款子是另外騙來的;我實在不很擅長於先裝鬼臉去嚇書坊老板,然後和他接洽。我想,中國最不值錢的是工人的體力了,其次是咱們的所謂文章,隻有伶俐最值錢。

倘真要直直落落,借文字謀生,則據我的經驗,賣來賣去,來回至少一個月,多則一年餘,待款子寄到時,作者不但已經餓死,倘在夏天,連筋肉也都爛盡了,那裏還有吃飯的肚子。

所以我總用別的道兒謀生;至於所謂文章也者,不擠,便不做。擠了才有,則和什麽高超的“煙士披離純”呀,“創作感興”呀之類不大有關係,也就可想而知。倘說我假如不必用別的道兒謀生,則心誌一專,就會有“煙士披離純”等類,而產生較偉大的作品,至少,也可以免於獻出剝皮的狸貓罷,那可是也未必。三家村的冬烘先生,一年到頭,一早到夜教村童,不但毫不“時時想政治活動”,簡直並不很“幹著種種無聊的事”,但是他們似乎並沒有《教育學概論》或“高頭講章”的待定稿,藏之名山〔11〕。而馬克思的《資本論》,陀思妥夫斯奇的《罪與罰》等,都不是啜末加加啡,吸埃及煙卷之後所寫的。除非章士釗總長治下的“有些天才”的編譯館〔15〕人員,以及討得官僚津貼或銀行廣告費的“大報”作者,於謀成事遂,睡足飯飽之餘,三月煉字,半年鍛句,將來會做出超倫軼群的古奧漂亮作品。總之,在我,是肚子一飽,應酬一少,便要心平氣和,關起門來,什麽也不寫了;即使還寫,也許不過是溫暾之談,兩可之論,也即所謂執中之說,公允之言,其實等於不寫而已。

所以上海的小書賈化作蚊子,吸我的一點血,自然是給我物質上的損害無疑,而我卻還沒有什麽大怨氣,因為我知道他們是蚊子,大家也都知道他們是蚊子。我一生中,給我大的損害的並非書賈,並非兵匪,更不是旗幟鮮明的小人:乃是所謂“流言”。即如今年,就有什麽“鼓動學潮”呀,“謀做校長”呀,“打落門牙”呀這些話。有一回,竟連現在為我的著作權受損失抱不平的西瀅先生也要相信了,也就在《現代評論》(第二十五期)的照例的《閑話》上發表出來;

它的效力就可想。譬如一個女學生,與其被若幹卑劣陰險的文人學士們暗地裏散布些關於品行的謠言,倒不如被土匪搶去一條紅圍巾——物質。但這種“流言”,造的是一個人還是多數人?姓甚,名誰?我總是查不出;後來,因為沒有多工夫,也就不再去查考了,僅為便於述說起見,就總稱之曰畜生。

雖然分了類,但不幸這些畜生就雜在人們裏,而一樣是人頭,實際上仍然無從辨別。所以我就多疑,不大要聽人們的說話;又因為無話可說,自己也就不大願意做文章。有時候,甚至於連真的義形於色的公話也會覺得古怪,珍奇,於是乎而下等脾氣的“不識抬舉”遂告成功,或者會終於不可救藥。

平心想起來,所謂“選家”這一流人物,雖然因為容易聯想到明季的製藝的選家的緣故,似乎使人厭聞,但現在倒是應該有幾個。這兩三年來,無名作家何嚐沒有勝於較有名的作者的作品,隻是誰也不去理會他,一任他自生自滅。去年,我曾向DF先生提議過,以為該有人搜羅了各處的各種定期刊行物,仔細評量,選印幾本小說集,來紹介於世間;至於已有專集者,則一概不收,“再拜而送之大門之外”。但這話也不過終於是空話,當時既無定局,後來也大家走散了。我又不能做這事業,因為我是偏心的。評是非時我總覺得我的熟人對,讀作品是異己者的手腕大概不高明。在我的心裏似乎是沒有所謂“公平”,在別人裏我也沒有看見過,然而還疑心什麽地方也許有,因此就不敢做那兩樣東西了:法官,批評家。

現在還沒有專門的選家時,這事批評家也做得,因為批評家的職務不但是剪除惡草,還得灌溉佳花,——佳花的苗。

譬如菊花如果是佳花,則他的原種不過是黃色的細碎的野菊,俗名“滿天星”的就是。但是,或者是文壇上真沒有較好的作品之故罷,也許是一做批評家,眼界便極高卓,所以我隻見到對於青年作家的迎頭痛擊,冷笑,抹殺,卻很少見誘掖獎勸的意思的批評。有一種所謂“文士”而又似批評家的,則專是一個人的禦前侍衛,托爾斯泰呀,托她斯泰呀,指東畫西的,就隻為一人做屏風。其甚者竟至於一麵暗護此人,一麵又中傷他人,卻又不明明白白地舉出姓名和實證來,但用了含沙射影的口氣,使那人不知道說著自己,卻又另用口頭宣傳以補筆墨所不及,使別人可以疑心到那人身上去。這不但對於文字,就是女人們的名譽,我今年也看見有用了這畜生道的方法來毀壞的。古人常說“鬼蜮技倆”,其實世間何嚐真有鬼蜮,那所指點的,不過是這類東西罷了。這類東西當然不在話下,就是隻做侍衛的,也不配評選一言半語,因為這種工作,做的人自以為不偏而其實是偏的也可以,自以為公平而其實不公平也可以,但總不可“別有用心”於其間的。

書賈也像別的商人一樣,惟利是圖;他的出版或發議論的“動機”,誰也知道他“不純潔”,決不至於和大學教授的來等量齊觀的。但他們除惟利是圖之外,別的倒未必有什麽用意,這就是使我反而放心的地方。自然,倘是向來沒有受過更奇特而陰毒的暗箭的福人,那當然即此一點也要感到痛苦。

這也算一篇作品罷,但還是擠出來的,並非圍爐煮茗時中的閑話,臨了,便回上去填作題目,紀實也。

十一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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