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夫誌匡濟,蠹簡為津梁。
朝耕研田雲,暮擷藝圃芳。
誌不落安飽,息豈在榆枋。
材借折彌老,骨以磷逾強。
寧逐輕薄兒,肯踵銅臭郎。
七幅豁盲者,三策驚明王。
杏園舒壯遊,蘭省含清香。
居令愆繆格,出俾凋瘵康。
斯不愧讀書,良無慚垂黃。
窮達應有數,富貴真所忘。
毋為貪心熾,竟入奸人韁。
右五言排律男兒生墮地,目必有所建立,何必一頂紗帽?但隻三考道是奴才官,例監道是銅臭。這些人借了一塊九折五分錢重債出門,又堂尊處三日送禮,五日送禮,一念要捉本錢,思量銀子,便沒作為。貢舉又道日暮途窮,歲貢捱出學門,原也老邁,恩選孝廉,豈無異才?卻薦剡十之一,彈章十處八,削盡英雄之氣。獨是發甲可以直行其誌,盡展其才,便是招人忌嫉,也還經得幾遭跌磕,進士斷要做的。雖是這樣說,也要盡其在己,把自己學問到識老才雄、悟深學富,氣又足、筆又銳,是個百發百中人物。卻又隨流平進,聽天之命,自有機緣。如張文忠五十四中進士,遭際世廟,六年拜相,做許多事業,何妨晚達?就是嘉興有個張巽解元,文字紕繆,房官正袋在袖中,要與眾人發一番笑話。不期代巡見了討去,看做個奇卷,竟作榜首,是得力在誤中。後來有一起大盜,拿銀三千,央他說分上。在賓館中遇一吏部,是本府親家,吏部談文,將解元文字極其指摘唾罵。罵了請教姓名,他正是解元,自覺慚惶,竟一肩為他說了這分上。是又得力在誤中。人都道可以幸勝。又見這些膏梁子弟、銅臭大老得中,道可以財勢求,隻看崔鐸,等到手成空,還有幾個買了關節?自己沒科舉,有科舉又病,進不得場,轉賣與人。買得關節,被人盜去,幹賠錢。買關節,被中間作事人換去,自己中不著,還有事露,至於破家喪身。被哄銀子被搶,都是一點躁心,落了陷阱。又有一個也不是買關節,隻為一念名心未淨,被人賺掇,不唯錢財被誆,抑且身家幾覆。
話說湖州有個秀才姓張,弱冠進了學。家裏田連阡陌,廣有金銀,呼奴使婢,極其富足。娶妻沈氏,也極有姿色,最妙是個不妒。房裏也安得兩個有四五分姿色丫頭,一個叫做蘭馨,一個叫做竹秀。還有兩個小廝,一個叫做綠綺,一個叫做龍紋,伏侍他。有時讀書,卻是:柔綠侵窗散曉陰,牙簽滿案獨披尋。
飛花落研參朱色,竹響蕭蕭和短吟。倦時花徑閑步:苔色半侵屐,花梢欲殢人。
阿誰破幽寂,嬌鳥正鳴春。客來時,一室笑談:對酒恰花開,詩聯巧韻來。
玄詮隨麈落,濟濟集英才。也是個平地神仙,豈是寒酸措大?
一日,隻見其妻對著他道:“清庵王師父說,南鄉有個道睿和尚,曉得人功名遲早、官職大小,附近鄉官舉監都去拜在門下,你也去問一問。”張秀才道:“怎麽這師姑與這和尚熟?我停日去看他。”恰好一個朋友也來相拉,他便去見他。不知這和尚是個大光棍,原是南京人,假稱李卓吾第三個徒弟,人極生得齊整,心極玲瓏,口極利快,常把些玄言悟語打動鄉紳,書畫詩詞打動文士,把些大言利嘴誑惑男婦。還有個秘法,是奉承結識尼姑。尼姑是尋老鼠的貓兒,沒一處不鑽到,無論貪家、富戶、宦門,借抄化為名,引了個頭,便時常去闖。口似蜜,骨如綿,先奉承得人喜歡,卻又說些因果打動人家,替和尚遊揚讚誦。這些婦女最聽哄,那個不背地裏拿出錢,還又攛掇丈夫護法施舍。但他得了這訣,極其興了。還又因這些妖嬈來拜師的、念佛的,引動了色火,便得兩個行童徒孫,終不濟事,隻得重賄尼姑,叫他做腳勾搭,有那一幹。或是寡婦獨守空房,難熬清冷,或是妾媵,丈夫寵多,或是商賈之婦,或是老夫之妻,平日不曾饜足,他的欲心形之怨歎,便為奸尼乘機得入。還有喜淫的借此解淫,苦貧的望他濟貧。都道不常近婦人麵,畢竟有本領,畢竟肯奉承,畢竟不敢向人說。有這幾件好,都肯偷他。隻這賊禿見援引來得多,不免揀精揀肥;欲心熾,不免不存形跡。那同寺的徒弟徒孫,不免思量踹渾水、捉頭兒。每每敗露,每每移窠,全無定名。這番來湖州,叫做道睿,號穎如,投了個鄉紳作護法,在那村裏談經說法。
這王師姑拜在他門下,因常在張家打月米,順口替他薦揚。又有這朋友叫做鍾暗然,來尋他同去。好一個精舍:徑滿鬆杉日影微,數聲清梵越林飛。
花烹梭水禪情雋,菜煮蘺道味肥。
天女散花來豔質,山童麵壁發新機。
一堂寂寂閑鍾磬,境地清幽似者稀。先見了知客,留了茶,後見穎如。看他外貌極是老成鎮重!
滿月素涵色相,懸河小試機鋒。
凜凜泰山喬嶽,允為一世禪宗。敘了些閑文,張秀才道:“聞得老師知人休咎,功名早晚,特來請教。”穎如道:“二位高明。這休咎功名隻在自身,小僧不過略為點撥耳。這也是貴鄉袁了凡老先生己事。這老先生曾遇一孔星士,道他命中無子,且止一歲貢,曆官知縣。後邊遇哲禪師指點,叫他力行善事,他為懺悔。後此老連舉二子,發甲,官至主政。故此小僧道在二位,小僧不過勸行懺悔而已。就是這善行,貧者行心,富者行事,都可行得。就如袁了凡先生寶坻減糧一事,作了萬善,可以準得。故此和尚也常常勸行,常常有驗,初不要養供小僧,作善行也。”鍾暗然道:“張兄,你尚無子,不若央穎老師起一願,力行千善,祈得一子。這隻在一年之間,就見曉報的。況且你們富家,容易行善。”張秀才道:“待回家計議。”鍾暗然道:“這原是你兩個做的事,該兩個計議。”兩個別了,一路說:“這和尚是有光景的。我自積我的陰德,他不騙我一毫。使得,使得。”鍾暗然道:“也要你們應手。”果然張秀才回去計議,那尊正先聽了王師姑言語,隻有攛掇,如何有攔阻?著人送了二兩銀子、兩石米,自過去求他起願。穎如道:“這隻須先生與尊正在家齋戒七日,寫一疏頭,上邊道願力行善事多少,求一聰明智慧、壽命延長之子就是了,何必老僧。”張秀才道:“學生不曉這科儀,一定要老師親臨。”穎如見他已著魔了,就應承他。到他家中,隻見三間樓上,中懸一幅賜子白衣觀音像,極其清雅。他尊正也過來相見。穎如就為他焚符起緣,燒了兩個疏頭,立了一個疏頭。隻是這和尚在樓上看了張秀才尊正,與這兩個丫頭,甚是動火。
嚦嚦一群鶯囀,婀婀數枝花顫。
司空見慣猶閑,攪得山僧魂斷。這邊夫妻兩個也應好日起願,那邊和尚自尋徒孫泄火。似此張秀才夫妻遂立了一個行善簿,上邊逐日寫去,今日饒某人租幾鬥,今日讓某人利幾錢,修某處橋助銀幾錢,砌某處路助銀幾錢,塑佛造經,助修寺、助造塔,放魚蝦、贖龜鱉。不上半年,用去百金。一千善立完,腹中已發芽了,便請他完願。張秀才明有酬謝,其妻的暗有酬謝。自此之後,常常和尚得他些兒,隻是和尚誌不在此。
不期立願將半年,已是生下一個兒子。生得滿月,夫妻兩個帶了到精舍裏,要穎如取名,寄在觀音菩薩名下。穎如與他取名觀光,送了幾件出鄉的小僧衣、小僧帽,與他齋佛看經,左右都出豁在張秀才身上。夫妻兩個都在庵中吃齋,王師姑來陪。回家說勸,勸行善有應,不若再尋他起一個願,求功名。張秀才道:“若說養兒子,我原有些手段,湊得來。若說中舉中進士,怕本領便生疏,筆底坌滯,應不得手。”其妻道:“做看。”巧是王師姑來,見了他夫婦兩個,道:“睿老爺怠慢相公、大娘。”沈氏道:“出家人甚是攪他。”王尼道:“前日不辛苦麽?”沈氏道:“有甚辛苦。正在這裏說,要睿師父一發為我們相公立願,保祐他中舉,我們重謝他。”王尼道:“保祐率性保個狀元。中了狀元,添了個護法兒,還要謝。隻是要奶奶看取見尼姑,這事實搭搭做得來。上科縣裏周舉人,還有張狀元、李狀元,都是他保的。我們出家人怎肯打誑語?我就去替相公說。隻是北寺一尊千手眼觀音要裝,溪南靜舍一部《法華經》缺兩卷,我庵裏伽藍不曾貼金,少一副供佛銅香爐,這要相公、親娘發心發心,先開這行善簿子起。”沈氏道:“當得,當得。”吃了些齋,就起身來見穎如。一個問訊道:“佛爺好造化。前日立願求子的張相公,又要求個狀元,要你立願。他求個兒子,起發他布施酬謝,也得二三十兩。這個願心,怕不得他五七十金?”穎如道:“我這裏少的那裏是銀子?”王尼道:“是,是,是少個和尚娘。”穎如道:“就是個狀元,可以求得的?”王尼道:“要你的?求不來要你賠?把幾件大施舍難他,一時完不來的,便好把善行不完推。這科不停當,再求那科,越好牽長去。隻是架子要搭大些。”穎如道:“不是搭架子,實是要他打掃一所淨室,隻許童男童女往來。恨我沒工夫。我也得在他家同拜禱三七日才好。”王尼道:“你沒工夫我來替。”穎如道:“怕你身子不潔淨。”王尼道:“你倒身子潔淨麽!有些符咒文疏,這斷要你去的。隻是多謝你些罷了。”他兩個原有勾搭,也不必定要在這日,也不必說他。去回複道:“去說,滿口應承,道要禮拜三七日,怕他沒工夫,我道張相公怎麽待,你便費這二十日工夫,張相公料不負你。”張秀才夫婦欣然打掃三間小廳,側首三間雪洞,左首鋪設一張涼床、羅帳、淨幾、古爐、蒲團等項。右首也是床帳,張秀才自坐。擇了日,著人送了些米銀子,下一請書去請他來。廳內中間擺設三世佛、玉皇各位神祇,買了些黃紙,寫了些意旨,道願行萬善,祈求得中狀元。隻見穎如道:“我見道家上表,畢竟有個官銜,甚麽上清三洞仙卿、上相九天采訪使,如今你表章上也須署一個街才好。”張秀才道:“甚麽官銜?填個某府某縣儒學生員罷。”穎如道:“玉帝麵前表章,是用本色了。但這表要直符使者傳遞,要進天門,送至丘、吳、張、葛各天師,轉進玉帝。秀才的勢怎行得動?須要假一個大官銜僉署封條牒文,方行得去。”張秀才道:“無官而以為有官,欺天了。”穎如道:“如今俗例,有借官勘合,還有私書用官封打去,圖得到上官前,想也不妨。”張秀才道:“這等假甚麽官?”穎如道:“聖天子百靈扶助,率性假個皇帝。”張秀才道:“這怎使得。”穎如道:“這不過一時權宜上得,你知我知,哄神道而已。”兩個計議,在表亟上寫一個道:“代天理物撫世長民中原天子大明皇帝張某謹封”,下用一個圖書,牒上寫道“大明皇帝張”,下邊一個花押,都是張秀才親筆。放在穎如房中,先發符三日,然後齋天進表。每日穎如作個佛頭,張秀才夫婦隨在後邊念佛,做晚功課。王尼也常走來,拱得他是活佛般。若是走時,張秀才隨著,丟些眼色,那沈氏一心隻在念佛上,也不看他。夜間沈氏自在房中宿,有個“相見不相親”光景。到了焚表,焚之時,穎如都將來換過了。
堪笑癡儒浪乞恩,暗中網罟落奸髡。
茫茫天遠無從問,尺素何緣達帝閽。
鬼混了幾日,他已拿住了把柄,也不怕事。況且日日這些孌童豔婢,引得眼中火發,常時去撩撥這兩個小廝。每日龍紋、綠綺去伏侍他,一日他故意把被丟在床下,綠綺鑽進去拾時,被他按住。急率走不起,叫時,適值張秀才在裏邊料理家事,沒人在,被他弄一個像意。一個龍紋小些,他哄他作福開襠,急得他哭時,他道:“你一哭,家主知道,畢竟功德做不完,家主做不得狀元,你也做不成大管家。”一破了陣,便日日戲了臉,替這兩個小廝纏。倒每日張秀才夫婦兩個齋戒,他卻日日風流。就是蘭馨、竹秀,沈氏也常使他送茶送點心與他,他便對著笑吟吟道:“親娘,替小僧作一個福兒。”兩個還不解說。後來蘭馨去送茶,他做接茶,把蘭馨捏上一把。蘭馨放下碗,飛跑,對沈氏道:“穎如不老實。”沈氏道:“他是有德行和尚,怎幹這事?你不要枉口拔舌。”蘭馨也便不肯到他房裏,常推竹秀去。一會竹秀去,他見無人,正在那邊念經,見了竹秀,笑嘻嘻趕來,一把抱定。那竹秀倒也正經,道:“這甚模樣!我家裏把你佛般樣待,怎麽思量做這樣事?”穎如笑道:“佛也是做這樣事生出來的。姐姐便做這好事。”竹秀道:“你這賊禿無禮。”劈頭兩個栗暴。穎如道:“打憑你打,要是要的。”涎著臉兒,把身子去送,手兒去摸。不料那竹秀發起性來,乘他個不備,一掀,把穎如掀在半邊,跑出房門:“千賊禿、萬賊禿,對家主說,叫你性命活不成。”穎如道:“我活不成,你一家性命真在荷包裏。”竹秀竟趕去告訴沈氏。穎如道:“不妙,倘或張秀才知機,將我打一頓,搜了這張紙,我卻沒把柄。”他就隻一溜走了。
竹秀去說,沈氏道:“他是致誠人,別無此意。這你差會意,不要怪他。”隻聽得管門的道:“睿師太去了。”張秀才夫婦道:“難道有這樣事?一定這丫頭衝撞。且央王師姑接他來,終這局。”不道他先已見王師姑去了。王尼道:“佛爺,張家事還不完,怎回來了?”穎如道:“可惡張家日久漸漸怠慢我,如今狀元是做不成了,他如今要保全身家,借我一千銀子造殿。”王尼道:“一千銀子,好一樁錢財,他怎麽拿得出?”穎如道:“你隻去對他說,他寫的表與牒都在我身邊,不曾燒,叫他想一想利害。”王尼道:“這是甚話!叫我怎麽開口。”隻見張家已有人來請王尼了,王尼便邀穎如同去。穎如道:“去是我斷不去的,叫他早來求我,還是好事。”穎如自一徑回了。
這王尼隻得隨著人來,先見沈氏。沈氏道:“睿師太,在這裏怎經事不完去了?”王尼道:“正是,我說他為甚麽就回,他倒說些閑話,說要借一千兩銀子,保全你們全家性命。”沈氏道:“這又好笑。前日經事不完,還要保禳甚的?”此時張秀才平日也見他些風色,去盤問這兩個小廝,都說他平日有些不老成。張秀才便惱了,見了王尼道:“天下有這等賊禿,我一樁正經事,他卻戲顛顛的,全沒些致誠。括我小廝,要拐我丫頭,是何道理?”王尼道:“極好的呢!坐在寺裏,任你如花似玉的小姐奶奶拜地,問他,眼梢也不抬。”沈氏道:“還好笑,說要我一千銀子,保全我一家性命。”張秀才聽到這句,有些吃驚,還道是文牒都已燒去,沒蹤跡,道:“這禿驢這等可惡,停會著人捉來,打上一頓送官。”王師姑道:“我也道這借銀事開不得口,他道你說不妨,道相公親筆的表章文牒都不曾燒,都在他那裏,叫相公想一想利害。”張秀才道:“胡說,文牒我親眼看燒的。你對他說莫說一千,一錢也沒得與他,還叫他快快離這所在。”沈氏道:“這樣貪財好色的和尚,隻不理他罷了,不必動氣。”王師姑自回了,到庵裏去回複,怨暢穎如道:“好一家主顧,怎去打斷了?張相公說你不老實,戲弄他小廝、丫鬟。”穎如道:“這是真的。”王尼道:“阿彌陀佛,這隻好在寺裏做的,怎走到人家也是這樣?就要也等我替你道達一道達才好,怎麽生做!”穎如笑道:“這兩個丫頭究竟也還要屬我,我特特起這釁兒,你說的怎麽。”王尼道:“我去時,張相公大惱,要與你合嘴,虧得張大娘說罷了。”穎如笑道:“他罷我不罷,一千是決要的。”王尼道:“佛爺,你要銀子做甚?”穎如道:“我不要銀子,在這裏做甚和尚?如今便讓他些,八百斷要的。再把那兩個丫鬟送我,我就在這裏還俗。”王尼道:“炭塹八百九百,借銀子這樣狠。”穎如道:“我那裏問他借,是他要送我的買命錢。他若再做一做腔,我去一首,全家都死。”王尼道:“甚麽大罪,到這田在?我隻不說。”穎如道:“你去說,我把你加一頭除;若不說,把你都扯在裏邊。”王尼道:“說道和尚狠,真個狠!”隻得又到張家來,把穎如話細細告訴。
沈氏對張秀才道:“有甚把柄在他手裏麽?”張秀才又把前事一說,沈氏道:“皇帝可假得的?就燒時也該親手燒,想是被他換去,故此他大膽。你欠主意,欠老成。”張秀才道:“這都是他主謀。”沈氏道:“須是你的親筆。這怎麽處?”張秀才道:“豈有我秀才反怕和尚之理?他是妖僧哄我,何妨!”嘴裏假強,心中也突突的跳。那王尼聽了“頭除”這句話,便扯著沈氏打合,道:“大娘,這和尚極是了得的,他有這些鄉官幫護,料不輸與相公。一動不如一靜,大娘勸一勸,多少撒化些,隻當布施罷。常言道:做鬼要羹飯吃。”沈氏道:“他要上這許多,叫我怎做主?況這時春三二月,隻要放出去,如何有銀子收來與他!”王尼道:“我不曉得這天殺的,絕好一個好人,怎起這片橫心?他說造殿,舍五十兩與他造殿罷。”張秀才道:“沒這等事。舍來沒功德。”沈氏道:“罷!譬如舊年少收百十石米,賞與這禿罷。”王尼隻得又去,道:“好了,吃我隻替他雌兒纏,許出五十兩。”穎如道:“有心破臉,隻這些兒?”王尼道:“你不知道,這些鄉村大戶也隻財主在泥塊頭上,就有兩個銀子,一兩九折五分錢,那個敢少他的?肯藏在箱裏?得收手罷,人極計生。”穎如道:“銀子沒要,便田產也好。五百兩斷斷要的。”王尼道:“要錢的要錢,要命的要命,倒要我跑。”趕來朝著沈氏道:“說不來,憑你們。再三替你們說,他道便田產也定要足到五百。張相公,打意得過,沒甚事,不要理他。作腔作勢,連我也厭。”張秀才道:“沒是沒甚事。”沈氏道:“許出便與他,隻是要還我們這幾張紙。”王尼道:“若是要他還甚麽幾張紙,他須要拿班兒。依我五十兩銀子、十畝田,來我庵裏交手換手罷。”張秀才假強搖頭,沈氏口軟,道:“便依你,隻是要做得老到。”跑了兩日,穎如隻是不倒牙,王尼見張家夫婦著急,也狠命就敲緊。敲到五十兩銀子,四十畝田,實契又寫在一個衙院名下,約定十月取贖。臨時在清庵裏交。他又不來,怕張秀才得了這把柄去,變臉要難為他。又叫徒弟法明臨下一張,留著做把柄,以杜後患。張秀才沒極奈何,隻得到他靜室。他畢竟不出來相見,隻叫徒弟拿出這幾張紙來。王尼道:“相公自認仔細,不要似那日不看清白。”張秀才果然細看,內一張有些疑心。法明道:“自己筆跡認不出,拿田契來比麽。”張秀才翻覆又看一看,似寶一般收下袖中,還恐又變,流水去了。王尼卻在那邊逼了十兩銀子,又到張家誇上許多功。張秀才與了他五兩銀子、五石米,沈氏背地又與他五七兩銀子、幾匹布。張秀才自認晦氣,在家歎氣叫屈,不消說了。
穎如也怕張秀才陰害他,走到杭州。他派頭大,又騙著一個瞎眼人家,供養在家,已是得所了。隻是穎如還放不這兩個丫頭下,又去到王尼庵中道:“我當日還留他一張牒文做防身的,我如今不在這邊,料他害我不著。不若一發還了他,與他一個了斷。如今他家收上許多絲,現在賣絲,我情願退田與他,與我銀子。這隻完得舊事,新事隻與我兩個丫頭罷了。”王尼道:“這做過的事,怎又好起浪。明明白白交與他這四張紙,怎又好說還有一張?”穎如道:“當日你原叫他看仔細,他也看出一張不像,他卻又含糊收了。他自留的酒碗兒,須不關你我事。”王尼道:“是倒是,隻是難叫我啟口。就是你出家人,怎帶這兩個丫頭?”穎如道:“我有了二三百銀子,又有兩個女人,就還了俗,那個管我。”王尼道:“一日長不出許多頭發。”穎如道:“你莫管我。你隻替我說。”王尼道:“不要。你還寫幾個字腳兒與我,省得他疑我撮空。”穎如道:“不難,我寫我寫。”寫道:張秀才謀做皇帝文字,其真跡尚在我處,可叫他將丫頭蘭馨、竹秀贈我,並將前田俱還價,我當盡還之。不則出首莫怪。寫了道:“歇半月我來討回複。”去了。王尼道:“也是不了事件,還與他說一說。”又到張家來。
恰是沈氏抱著兒子吃乳,張秀才搭著肩頭在那廂逗他耍。隻見王尼走到相喚了。王尼對著張秀才道:“好不老成相公,當日仔細替你說?又留這空洞兒等和尚鑽。”張秀才道:“甚空洞兒?”王尼道:“你當日見有一張疑心,該留住銀子,問穎如要真的,怎胡亂收了,等他又起浪?”便遞出這張字兒。其時蘭馨在麵前,王尼故意作耍景他,道:“難道這等花枝樣一個姐兒,叫他去伴和尚?”沈氏道:“便與他,看他怎麽放在身邊。”王尼道:“放在身邊,包你還兩個姐姐快活?”張秀才看字,待扯,沈氏笑道:“且慢,我們計議,果若斷絕得來,我就把蘭馨與他。”隻見蘭馨便躲在屏風後哭去了。
雨餘紅淚滴花枝,慘結愁深不自持。
羞是書生無將略,和戎卻自倩蛾眉。
正說時,卻遇舅子沈爾謨來,是個義烈漢子,也是個秀才。見他夫妻不快,又聽得蘭馨哭,道:“妹子,將就些,莫動氣。”沈氏道:“我做人極將就,他哭是怕做和尚老婆。”張秀才忙瞅一眼,沈氏道:“何妨得我哥哥極直、極出熱,隻為你掩耳偷鈴,不尋個幫手,所以欺你。”便把這事認做自家錯,道:“是我誤聽王尼姑,他又不合聽和尚哄,寫甚官銜。遭他捏住,詐去銀子五十兩,並田四十畝。如今又來索詐,勒要蘭馨、竹秀,故此我夫婦不快,蘭馨這裏哭。”沈爾謨道:“癡丫頭,人人尋和尚,你倒怕他。”又大聲道:“妹子,這妹夫做拙了。要依他,他不要田,便與他銀子,沒有我那邊拿來與他。丫頭他也不便,好歹再與他二十兩罷。不要刀口上不用,用刀背上錢。”張秀才忙搖手叫他不要說時,那裏攔得住,都被王尼聽了。須臾整酒在書房,三個在那邊吃,沈爾謨道:“妹子,這是老未完,詐不了的。畢竟要斷送這和尚才好。如今我特把尼姑聽見,說我們肯與他銀子,哄他來。縣尊,我與妹夫都拜門生,不知收了我們多少禮,也該為我們出這番力,且待此禿來動手。”兩個計議已定,隻等穎如來。不期這和尚偏不失信,到得月盡來了。王尼把事說與他,道:“他舅子肯借銀子,丫頭與你二十兩自討。”穎如道:“怕討不出這等好的。”王尼道:“看他勢頭,還掯得出。多勒他幾兩就是,定要這絆腳索。”穎如道:“也是,省得有了他,丟了你。”叫他明日我庵中交銀。王尼來說,沈氏故意把銀子與他看了,約在次日。
這邊郎舅兩個去見縣尊,哭訴這節情事。縣尊道:“有這等光棍和尚。”便分付四個差人,叫即刻拿來,並取他行李。張秀才便拿出二十兩送了差人,自己還到庵裏。隻見王尼迎著道:“在這裏等了半日。”穎如倚著在自己庵裏,就出來相見。隻見駝拜匣的兩個後生放下拜匣,將穎如縛住。穎如忙叫徒弟時,張秀才徑往外跑,又領進六個人來,道是縣裏訪的,搜了他出入行囊。這些徒弟都各拿了他些衣缽走了,那個來顧他?帶至縣裏,適值晚堂。縣尊道:“你這禿廝,敢設局詐人?”穎如道:“張生員自謀反,怕僧人發覺,買求僧人。”縣尊道:“有甚麽證據?”道:“拜匣中有他文牒。”忙取出來看了,道:“這又不幹錢穀刑名,是個不解事書生胡寫的,你就把來做詐端。”便拔簽叫打四十。一聲“打”,早拿下去,張秀才用了銀子,尿浸的新貓竹板子著著實打四十下,文牒燒毀,田契與銀子給還。穎如下監,徒弟逃去,沒人來管,不二日,血脹死了。嚐戲作一頌子,雲:睿和尚,祝發早披緇。夜棗三更分行者,菩提清露灑妖尼,猶自起貪癡。
睿和尚,巧計局癡迷。貪想已看盈白鏹,淫心猶欲摟嬌姿,一死赴泥犁。在監中擱了兩日,直待禁子先遞病呈,後遞絕呈,才發得出來,也沒個人收葬。這便是設局害人果報。
張秀才也因事體昭彰,學道以行撿退了前程。若使他當日原是個書呆子,也隻朝玩夜讀,不能發科甲,也還作秀才。隻為貪而愚,落人機阱,又得縣令憐才,知他不過一時愚呆,別無他想,這身家才保得,詐端才了得。還又至狀元不做得,秀才且沒了,不然事正未可知,不可為冒進的鑒戒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