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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匿頭計占紅顏 發棺立蘇呆婿

  金魚紫綬拜君恩,須念窮簷急撫存。

  麗日中天清積晦,陽春遍地滿荒村。

  四郊盜寢同安盂,一境冤空少覆盆。

  亹亹弦歌歌化日,循良應不愧乘軒。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未做官時,須辦有匡濟之心,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一做官時,更當盡展經綸之手。即如管撫字,須要興利除害,為百姓圖生計,不要屍位素餐;管錢穀,須要搜奸剔弊,為國家足帑藏,不要侵官剝眾;管刑罰,須要洗冤雪枉,為百姓求生路,不要依樣葫蘆。這方不負讀書,不負為官。若是戴了一頂紗帽,或是作下司憑吏書,作上司憑府縣,一味準詞狀,追紙贖,收禮物,豈不負了幼學壯行的心?但是做官多有不全美的,或有吏才未必有操守,極廉潔不免太威嚴,也是美中不美。

  我朝名卿甚多,如明斷的有幾個。當時有個黃紱,四川參政。忽一日,一陣旋風在馬足邊刮起,忽喇喇隻望前吹去。他便疑心,著人隨風去,直至崇慶州西邊寺,吹入一個池塘裏才住。黃參政竟在寺裏,這些和尚出來迎接。他見兩個形容凶惡,他便將醋來洗他額角,隻見洗出網巾痕來。一打一招,是他每日出去打劫,將屍首沉在塘中。塘中打撈,果有屍首。又有一位魯穆,出巡見一小蛇隨他轎子後邊,走入池塘。魯公便幹了池,見一死屍縋一磨盤在水底。他把磨盤向附近村中去合,得了這謀死的人。還有一位郭子章,他做推官,有猴攀他轎杠。他把猴藏在衙中,假說衙人有椅,能言人禍福,哄人來看。駝猴出來,扯住一人,正是謀死弄猢猻花子的人。這幾位都能為死者伸冤。不知更有個為死者伸冤,又為生者脫罪的。

  我朝正統中有一位官,姓石名璞,仕至司馬,討貴州苗子有功。他做布政時,同寮夫人會酒,他夫人隻荊釵布裙前去,見這各位夫人穿了錦繡,帶了金銀,大不快意。回來,石布政:“適才會酒,你坐第幾位?”道:“第一位。”石布政道:“隻為不貪贓,所以到得這地位。若使要錢,怕第一位也沒你坐分。”正是一個清廉的人,誰曉他卻又明決!話說江西臨江府峽江縣有一個人家,姓柏名茂,號叫做清江,是個本縣書手。做人極是本分,不會得舞文弄法,瞞官作弊,隻是賺些本分錢兒度日。抄狀要他抄狀錢,出牌要他出牌錢,好的便是吃三鍾也罷。眾人講公事,他隻酣酒,也不知多少堂眾,也不知那個打後手。就在家中,飯可少得,酒脫不得。吃了一醉,便在家中胡歌亂唱,大呼小叫。白了眼是處便撞,垂著頭隨處便倒,也不管桌,也不管凳,也不管地下。到了年紀四十多歲,一發好酒。便是見官,也要吃了鍾去,道是壯膽。人請他吃酒,也要潤潤喉嚨去,道打腳地。十次吃酒,九次扶回,還要吐他一身作謝。多也醉,少也醉,不醉要吃,醉了也要吃,人人都道他是酒鬼。娶得一個老婆藍氏,雖然不吃酒,倒也有些相稱:不到日午不梳頭,有時也便待明日總梳;不到日高不起床,有時也到日中爬起。鞋子常是倒跟,布衫都是油膩。一兩麻績有二十日,一匹布織一月餘。喜得兩不憎嫌。單生一女,叫名愛姐。極是出奇,他卻極有顏色,又肯修飾:眉蹙湘山雨後,身輕垂柳風來。

  雪裏梅英作額,露中桃萼成腮。人也是個數一數二的。隻是爹娘連累,人都道他是酒鬼的女兒,不來說親。蹉跎日久,不覺蚤已十八歲了,愁香怨粉,泣月悲花,也是時常所有的。

  一日,有個表兄,姓徐,叫徐銘,是個暴發兒財主。年紀約莫二十六七,人物兒也齊整。極是好色,家中義兒、媳婦、丫頭不擇好醜,沒一個肯放過。自小見表妹時,已有心了。正是這日,因告兩個租戶,要柏清江出一出牌,走進門來,道:“母舅在家麽?”此時柏清江已到衙門前,藍氏還未起。愛姐走到中門邊,回道:“不在。”那藍氏在樓上,聽見是徐銘,平日極奉承他的,道:“愛姐,留裏邊坐,我來了。”愛姐就留來裏邊坐下,去煮茶。藍氏先起來,床上纏了半日腳,穿好衣服,又去對鏡子掠頭。這邊愛姐蚤已拿茶出來了。徐銘把茶放在桌上,兩手按了膝頭,低了頭,癡癡看了道:“愛姑,我記得你今年十八歲了。”愛姐道:“是。”徐銘道:“說還不曾吃茶哩!想你嫂嫂十八歲已養兒子了。”愛姐道:“哥哥是兩個兒子麽?”徐銘道:“還有一個懷抱兒,雇奶子奶的,是三個。”愛姐道:“嫂嫂好麽?”徐銘故意岔接頭道:“醜,趕不上你個腳指頭。明日還要娶兩個妾。”正說時,藍氏下樓,問:“是為官司來麽?”“吃了茶,便要別去。”藍氏道:“明日我叫母舅來見你。”徐銘道:“不消,我自來。”次日,果然來,竟進裏邊,見愛姐獨坐,像個思量什麽的。他輕輕把他肩上一搭,道:“母舅在麽?”愛姐一驚,立起來道:“又出去了。昨日與他說,叫他等你,想是醉後忘了。”徐銘道“舅母還未起來?”愛姐道:“未起。我去叫來。”徐銘道:“不要驚醒他。”就一把扯愛姐同坐。愛姐道:“這什麽光景!”徐銘道:“我姊妹們何妨?”又扯他手,道:“怎這一雙筍尖樣的手,不帶一雙金鐲子與金戒指?”愛姐道:“窮,那得來?”徐銘道:“我替妹妹好歹做一頭媒,叫你穿金戴銀不了。隻是你怎麽謝媒?”靦靦覥覥的纏了一會,把他身上一個香囊扯了,道:“把這謝我罷。”隨即起身,道:“我明日再來。”去了。

  此時愛姐被他纏擾,已動心了。又是柏清江每日要在衙門前尋酒吃,藍氏不肯蚤起,這徐銘便把官事做了媒頭,日日早來,如入無人之境。忽一日,拿了枝金簪、兩個金戒子走來,道:“賢妹,這回你昨日香囊。”愛姐道:“什麽物事,要哥哥回答!”看了甚是可愛,就收了。徐銘道:“妹妹,我有一句話,不好對你說。舅舅酒糊塗,不把你親事在心,把你青年誤了。你嫂嫂你見的,又醜又多病,我家裏少你這樣一個能幹人。我與你是姊妹,料不把來做小待。”愛姐道:“這要憑爹娘。”徐銘道:“隻要你肯,怕他們不肯?”就把愛姐捧在膝上,把臉貼去,道:“妹妹,似我人材、性格、家事,也對得你過。若憑舅老這酒糟頭,尋不出好人。”愛姐道:“兄妹沒個做親的。”徐銘道:“盡多,盡多。明做親多,暗做親的也不少。”愛姐笑道:“不要胡說。”一推,立了起身。隻聽得藍氏睡醒,討臉湯。徐銘去了。自此來來往往,眉留目戀,兩邊都弄得火滾。

  一日,徐銘見無人,把愛姐一把抱定,道:“我等不得了。”愛姐道:“這使不得。若有苟且,我明日怎麽嫁人?”徐銘道:“原說嫁我。”愛姐道:“不曾議定。”徐銘道:“我們議定是了。”愛姐隻是不肯。徐銘便雙膝跪下,道:“妹子,我自小兒看上你到如今,可憐可憐。”愛姐道:“哥哥不要歪纏,母親聽得不好。”徐銘道:“正要他聽得,聽得強如央人說媒了。事已成,怕他不肯?”愛姐狠推,當不得他懇懇哀求,略一假撇呆,已被徐銘按住,撳在凳上。愛姐怕母親得知,隻把手推鬼廝鬧,道:“罷,哥哥饒我罷,等做小時憑你。”徐銘道:“先後一般,便早上手些兒更妙。”愛姐隻說一句“羞答答成甚模樣”,也便俯從。早一點著,愛姐失驚,要走起來,苦是怕人知,不敢高聲。徐銘道:“因你不肯,我急了些。如今好好兒的,不疼了。”愛姐隻得聽他再試,柳腰輕擺,修眉半蹙,嚶嚶甚不勝情。徐銘也隻要略做一做破,也不要定在今日盡興。愛姐已覺煩苦極了,鮮紅溢於衣上:嬌鶯占高枝,搖蕩飛紅萼。

  可惜三春花,竟在一時落。

  凡人隻在一時錯。一時堅執不定,貞女淫婦隻在這一念關頭。若一失手,後邊越要挽回越差,必至有事。自此一次生,兩次熟,兩個漸入佳境,興豪時也便不覺丟出一二笑聲,也便有些動蕩聲息。藍氏有些疑心,一日聽得內坐起邊竹椅“咯咯”有聲,忙輕輕蹙到樓門邊一張,卻是愛姐坐在椅上,徐銘站著,把愛姐兩腿架在臂上,愛姐兩隻手摟住徐銘脖子,下麵動蕩,上麵親嘴不了。藍氏見了,流水跑下樓來。兩個聽得響,丟手時,藍氏已到麵前。要去打愛姐時,徐銘道:“舅母不要聲張,聲張起來你也不像。我們兩個已約定,我娶他做小,隻不好對舅母說。如今見了,要舅母做主調停了。十八九歲,還把他留在家裏,原也不是。”愛姐獨養女兒,藍氏原不舍難為的,平日又極趨承這徐銘,不覺把這氣丟在東洋大海,隻說得幾聲:“你們不該做這事。叫我怎好?酒糊塗得知怎了?”隻是歎氣連聲。徐銘低聲道:“這全要舅母遮蓋調停。”這日也弄得一個愛姐躲來躲去,不敢見母親的麵。第二日,徐銘帶了一二十兩首飾來送藍氏,要他遮蓋。藍氏不收。徐銘再三求告。收了,道:“這酒糊塗沒酒時,他做人執泥,說話未必聽;有了酒,他使酒性,一發難說話。他也隻為千擇萬選,把女兒留到老大,若說做你的小,怕人笑他,定是不肯。隻是你兩個做到其間,讓你暗來往罷。”三個打了和局,隻遮柏清江眼。甥舅們自小往來的,也沒人疑心,任他兩個倒在樓上行事,藍氏在下觀風。

  日往月來,半年有餘。藍氏自知女兒已破身,怕與了人家有口舌,凡是媒婆,都借名推卻。那柏清江不知頭,道:“男大須婚,女長須嫁。怎隻管留他在家,替你做用?”藍氏乘機道:“徐家外甥說要他。”那柏清江帶了分酒,把桌來一掀,道:“我女兒怎與人做小?姑舅姊妹嫡嫡親,律上成親也要離異的。”藍氏與愛姐暗暗叫苦。又值一個也是本縣書手簡勝,他新喪妻,上無父母,下無兒女,家事也過得。因尋柏清江,見了他女兒,央人來說。柏清江道他單頭獨頸,人也本分,要與他。娘兒兩個執拗不定,行了禮,擇三月初九娶親。徐銘知道,也沒奈何。一日走來望愛姐,愛姐便扯到後邊一個小園裏,胡床上,把個頭眠緊在他懷裏,道:“你害我。你負心。當時我不肯,你再三央及,許娶我回去,怎竟不說起?如今叫我破冠子怎到人家去?”徐銘道:“這是你爹不肯。就是如今你嫁的是簡小官,他在我後門邊住,做人極貧極狠,把一個花枝般妻子,叫他熬清守淡,又無日不打鬧。將來送了性命。如今把你湊第二個。”愛姐道:“爹說他家事好。”徐銘道:“你家也做書手,隻聽得你爹打板子,不聽得你爹撰銀子。”愛姐聽了,好生不樂,道:“適才你說在你後門頭,不如我做親後,竟走到你家來。”徐銘道:“他家沒了人,怕要問你爹討人,累你爹娘。”愛姐道:“若使我在他家裏,說是破冠子,做出來到官,我畢竟說你強奸。”徐銘道:“強奸可是整半年奸去的?你莫慌,我畢竟尋個兩全之策才好。”楊花漂泊滯人衣,怪殺春風驚欲飛。

  何得押衙輕借力,頓叫紅粉出重圍。愛姐道:“你作速計議。若我有事,你也不得幹淨。”徐銘一頭說,一頭還要來頑耍,被愛姐一推道:“還有甚心想纏帳?我嫁期隻隔得五日,你須在明後日定下計策複我。”徐銘果然回去,粥飯沒心吃,在自己後園一個小書房裏,行來坐去,要想個計策。隻見一個奶娘王靚娘抱了他一個小兒子,進園來耍,就接他吃飯。這奶娘臉兒雖醜,身材苗條,與愛姐不甚相遠,也得一雙好小腳。徐銘見了道:“這妮子,我平日尋尋他,做殺張致。我與家人媳婦丫頭有些帳目,他又來緝訪我,又到我老婆身邊挑撥,做他不著罷?”籌畫定了,來回複愛姐。愛姐歡喜,兩個又溫一溫舊。回來。做親這日,自去送他上轎。

  那簡小官因是填房,也不甚請親眷。到晚,兩個論起都是輕車熟路,隻是那愛姐卻怕做出來,故意的做腔做勢,見他立擾來,臉就通紅,略來看一看,不把頭低,便將臉側了,坐了燈前,再也不肯睡。簡小官催了幾次,道:“你先睡。”他卻:錦抹牢拴故殢郎,燈前羞自脫明璫。

  香消金鴨難成寐,寸斷蘇州刺史腸。漏下二鼓,那簡小官在床上摸擬半日,伸頭起來張一張,不見動靜。停一會又張,隻見他雖是卸了妝,裏衣不脫,靠在桌上。小簡道:“愛姑,夜深了。你困倦了,睡了罷。”他還不肯。小簡便一抱抱到床裏,道:“不妨得。別個不知痛癢,我老經紀伏侍個過的,難道不曉得路數?”要替他解衣。扭扭捏捏,又可一個更次。倒主腰帶子與小衣帶子,都打了七八個結,定不肯解。急得小簡情極,連把帶子扯斷。他道:“行經。”小簡道:“這等早不說,叫我吃這許多力。”隻得摟在身邊,幹調了一會睡了。三朝,女婿到丈人家去拜見。家中一個小廝,叫做發財。愛姐道:“你今做新郎,須帶了他去,還像模樣。”小簡道:“家中須沒人做茶飯與你。”愛姐道:“不妨,單夫獨妻,少不得我今日也就要做用起。”小簡聽了,好不歡喜。

  出門半晌,隻見一個家人挑了兩個盒子,隨了一個婦人進門。愛姐也不認得。見了,道是徐家著人來望,送禮。愛姐便歡天喜地,忙將家中酒肴待他。那奶子道:“親娘,我近在這裏,常要來的,不要這等費心。”愛姐便扯來同坐,自斟酒與他。外邊家人正是徐豹,是個蠻牛,愛姐也與他酒吃。吃了一會,奶娘原去得此貨,又經愛姐狠勸,吃個開懷,醉得動不得了。外邊徐豹忙趕來道:“待我來伏侍他。”將他衣服脫下,叫愛姐將身上的衣服脫了與他,內外新衣,與他穿紮停當。這奶子醉得哼哼的,憑他兩個摶弄。徐豹叫愛姐快把桌上酒肴收拾,送來禮並奶子舊衣都收拾盒內,怕存形跡,被人識破。他早將奶子頭切下,放入盒裏。愛姐扮作奶子,連忙出門:紛紛雨血灑西風,一葉新紅別院中。

  紀信計成能誑楚,是非應自混重瞳。徐銘已開後門接出來,挽著愛姐道:“沒人見麽?”愛姐道:“沒人。”又道:“不吃驚矣?”愛姐道:“幾乎驚死,如今走還是抖的。”進了後園,重賞了徐豹。又徐銘便一麵叫人買材,將奶子頭盛了,雇仵作抬出去。隻因奶子日日在街上走東家、跑西家的,怕人不見動疑,況且他丈夫來時,也好領他看材,他便心死。一麵自叫了一乘轎,竟趕到柏家。小簡也待起身,徐銘道:“簡妹丈,當日近鄰,如今新親,怎不等我陪一鍾?”扯住又灌了半日,道:“罷,罷。晚間有事,做十分醉了,不惟妹丈怪我,連舍妹也怪我。”大家一笑送別了。

  隻見小簡帶了小廝到家,一路道:“落得醉,左右今日還是行經。”踉踉蹌蹌走回,道:“愛姑,我回來了。你娘上複你,叫你不要記掛。”正走進門,忽見一個屍首,又沒了頭,吃上一驚道:“是是是那個的?”叫愛姐時,並不見應,尋時並不見人,仔細看時,穿的正是愛姐衣服。他做親得兩三日,也認不真,便放聲哭起“我的人”來,道:“甚狠心賊,把我一個標標致致的真黃花老婆殺死了。”哭得振天響。鄰舍問時,發財道:“是不知甚人,把我們新娘殺死。”眾人便跟進來,見小簡看著個沒頭屍首哭。眾人道:“是你妻子麽?”小簡道:“怎不是?穿的衣服都是,隻不見頭。”眾人都道:“奇怪。”幫他去尋,並不見頭。眾人道:“這等該著人到他家裏報。”小簡便著發財去報。柏清江吃得個沉醉,藍氏也睡了。聽得敲門,藍氏問時,是發財。得了這報,放聲大哭,把一個柏清江驚醒,道:“女大須嫁。這時他好不快活在那裏,要你哭?”藍氏道:“活酒鬼!女兒都死了。”柏清江道:“怎就弄得死?我不信。”藍氏道:“現有人報。”柏清江這番也流水趕起來,道:“有這有這等事?去去去!”也不戴巾帽,扯了藍氏,反鎖了門,一徑趕到簡家。也隻認衣衫,哭兒哭肉。問小簡要頭,小簡道:“我才在你家來,我並不得知。”柏清江道:“你家難道沒人?”小簡道:“實是沒人。”藍氏道:“我好端端一個人嫁你,你好端要還我個人,我隻問你要。斧打鑿,鑿入木。”小簡對這些鄰舍道:“今日曾有人來麽?”道:“我們都出外生理,並不看見。”再沒一個人捉得頭路著,大家道:“隻除非是賊,他又不要這頭,又不曾拿家裏甚東西,真是奇怪。”胡猜鬼混,過了一夜。

  天明一齊去告,告在本縣鈕知縣手裏。知縣問兩家口詞,一邊是嫁來的,須不關事,一邊又在丈人家才回,賊又不拿東西,奸又沒個蹤影,忙去請一個蒙四衙計議。四衙道:“待晚生去相驗便知。”知縣便委了他。他就打轎去看了,先把一個總甲,道是地方殺死人命大事,不到我衙裏報,打了十板發威。後邊道:“這人命奇得緊,都是償得命,都是走不開的。若依我問,平白一個人家,誰人敢來?一定新娘子做腔不從,撞了這簡勝酒頭上,殺死有之。或者柏茂夫妻縱女通奸,如今奸夫吃醋,殺死有之。隻是豈有個地方不知?這是鄰裏見他做親甚齊備,朋謀殺人劫財也是有的。如今並裏長一齊帶到我衙中,且發監,明日具個由兩請。”果然把這些人監下。柏茂與簡勝央兩廊人去講,典史道:“論起都是重犯。既來見教,柏茂夫妻略輕些,且與討保。”這些鄰舍是日趁日吃窮民,沒奈何,怕作人命幹連,五鬥一石,加上些船兒錢、管家包兒、小包兒、直衙管門包兒,都去求放,抹下名字。他得了,隻把兩個緊鄰解堂。裏長他道不行救護,該十四石,直詐到三兩才歇。次日解堂。堂尊道:“我要勞長官問一個明白,怎端然這等葫蘆提?我想這人,柏茂嫁與簡勝,不幹柏茂事了。若說兩鄰,他家死人,怎害別人?隻在簡勝身上罷。”把個簡勝雙夾棍。簡勝是個小官兒,當不過,隻得招“酒狂,一時殺死。”問他要頭,他道:“撇在水中,不知去向。”知縣將來打了二十,監下。審單道:簡勝娶妻方三日耳,何仇何恨,竟以酒狂手刃,委棄其頭,慘亦甚矣。律以無故殺妻之條,一抵不枉。裏鄰邴魁、榮顯坐視不救,亦宜杖懲。多問幾個罪奉承上司,原是下司法兒。做了招,將一幹人申解按察司。正是石廉使,他審了一審,也不難為,駁道:“簡勝三日之婚,愛固不深,仇亦甚淺。招曰酒狂,何狂之至是也?首既不獲,證亦無人,難擬以辟。仰本府刑廳確審解報。”這刑廳姓扶,他道:“這廉憲好多事。他已招了水頭去,自然沒處尋;他家裏殺,自然沒人見。”取來一問,也隻原招。道:手刃出自簡勝口供,無人往來,則吐之邴魁、榮顯者,正自殺之證也。雖委頭於水,茫然無跡,豈得為轉脫之地乎!解去。石廉使又不釋然,道:“捶楚之下,要使沒有含冤的才好。若使枉問,生者抱屈,那死的也仇不曾雪,終是生死皆恨了。這事我親審,且暫寄監。”他親自沐浴焚香,到城隍廟去燒香。又投一疏道:璞以上命秉憲一省,神以聖恩血食一方,理冤雪屈,途有隔於幽明,心無分於顯晦。倘使柏氏負冤,簡勝抱枉,固璞之罪,亦神之羞。唯示響邇,以昭誣枉。石廉使燒了投詞,晚間坐在公堂,夢見一個“麥”字。醒來道:“字有兩個‘人’字,想是兩個殺的。”反複解不出,心生一計,吊審這起事。

  人說石廉使親提這起,都來看。不知他一捱直到二鼓才坐,等不得的人都散了。石廉使又逐個個問,簡勝道:“是冤枉。實是在丈人家吃酒,並不曾殺妻。”又叫發財,恐嚇他,都一樣話。隻見石廉使叫兩個皂隸上前,密密分付道:“看外邊有甚人,拿來。”皂隸趕出去,見一個小廝,一把捉了,便去帶進。石廉使問他:“你甚人家?在此窺伺。”小廝驚得半日做不得聲,停了一會,道:“徐家。”石廉使問道:“家主叫甚名字?”小廝道:“徐銘。”石廉使把筆在紙上寫,是雙立人、一個“夕”字,有些疑心,道:“你家主與那一個是親友?”小廝道:“是柏老爹外甥。”石廉使想道:“莫非原與柏茂女有奸。怪他嫁殺的?”叫放去這起犯人,且另日審。外邊都哄然笑道:“好個石老爺,也不曾斷得甚無頭事。”過了一日,又叫兩個皂隸:“你密訪徐銘的緊鄰,與我悄地拿來。”兩個果然做打聽親事的,到徐家門前去。問他左鄰賣鞋的謝東山,折巾的一個高東坡,又哄他出門,道:“石爺請你。”兩個死掙,皂隸如何肯放?到司,石廉使悄悄叫謝東山道:“徐銘三月十一的事你知道麽?”謝東山道:“小的不知。”石廉使道:“他那日曾做甚事?”道:“沒甚事。”石廉使道:“想來。”想了一會,道:“三月他家曾死一個奶子。”石廉使道:“誰人殯殮扛抬?”道:“仵作盧麟。”石廉使即分付,登時叫仵作盧麟即刻赴司,候檢柏氏身屍。差人飛去叫來。石廉使叫盧麟:“你與徐銘家抬奶子身屍在何處?”道:“在那城外義塚地上。”石廉使道:“是你入的殮麽?”道:“不是小人。小人隻扛。”石廉使道:“有些古怪麽?”盧麟道:“輕些。”石廉使就打轎,帶了仵作到義塚地上,叫仵作尋認。認了一會,認出來。石廉使道:“仍舊輕的麽?”仵作道:“是輕的。”石廉使道:“且掀開來。”隻見裏邊磆碌碌滾著一個人頭。石廉使便叫人速將徐銘拿來,一麵叫柏茂認領屍棺。柏茂夫妻望著棺材哭,簡勝也來哭。誰知天理昭昭,奶子陰靈不散,便這頭端然如故。柏茂夫妻兩個哭了半日,揩著眼看時,道:“這不是我女兒頭。”石廉使道:“這又奇怪了。莫不差開了棺?”叫仵作,仵作道:“小人認得極清的。”石廉使道:“隻待徐銘到便知道了。”兩上差人去時,他正把愛姐藏在書房裏,笑那簡勝無辜受苦,連你爹還在哭。聽得小廝道石爺來拿他,道:“一定為小廝去看的緣故。說我打點,也無實跡。”愛姐道:“莫不有些腳蹋?”徐銘笑道:“我這機謀鬼神莫測,從那邊想得來?”就挺身來見。不期這兩個差人不帶到按察司,竟帶到義塚地,柏茂、簡勝一齊都在,一口材掀開,見了,吃上一驚,道:“有這等事?”帶到,石廉使道:“你這奴才,你好好將這兩條人命一一招來。”徐銘道:“小的家裏三月間,原死一個奶子,是時病死的。完完全全一個人,怎止得頭?這是別人家的。”盧麟道:“這是你家抬來的三鬆板材。我那日叫你記從,見你說不消,我怕他家有親人來不便,我在材上寫個‘王靚娘’,風吹雨打,字跡還在。”石廉使叫帶回衙門,一到,叫把徐銘夾起來。夾了半個時辰,隻得招是因奸不從,含怒殺死。石廉使道:“他身子在那裏?”徐銘道:“原叫家人徐豹埋藏。徐豹因嚐見王靚娘在眼前,驚悸成病身死,不知所在。”石廉使道:“好胡說!若埋都埋了,怎分作兩邊?這簡勝家身子定是了。再夾起來,要招出柏氏在那裏,不然兩個人命都在你身上。”夾得暈去,隻得把前情招出,道:“原與柏氏通奸,要娶為妾,因柏茂不肯,許嫁簡勝,怕露出奸情,乘他嫁時,假稱探望,著奶子王靚娘前往,隨令已故義男徐豹將靚娘殺死。把柏氏衣衫著上,竟領柏氏回家。因恐麵龐不對,故將頭帶回。又恐王氏家中人來探望,將頭殮葬,以圖遮飾。柏氏現在後園書房內。”石廉使一發叫人拘了來,問時供出與徐銘話無異。石廉使便捉筆判:徐銘奸神鬼蜮,慘毒虺蛇,鏡台未下,遽登柏氏之床;借箸偏奇,巧作不韋之計。紀信誑楚,而無罪見殺;馮亭嫁禍,而無辜受冤。律雖以雇工從寬,法當以故殺從重。仍於名下追銀四十兩,給還簡勝財禮。柏茂怠於防禦,藍氏敢於賣奸,均宜擬杖。柏氏雖非預謀殺人,而背夫在逃,罪宜罰贖官賣。徐豹據稱已死,故不深求。餘發放寧家。判畢,將徐銘重責四十板。道:“柏氏,當日人在你家殺,你不行阻滯,本該問你同謀才是。但你是女流,不知法度,罪都坐在徐銘身上。但未嫁與人通奸,既嫁背夫逃走,其情可惡,打了廿五。柏茂,本該打你主家不正,還可原你個不知情,已問罪,姑免打。藍氏縱女與徐銘通奸,釀成禍端,打了十五。徐豹,取兩鄰結狀委於五月十九身死,姑不究。盧麟扛屍原不知情。鄰裏邴魁等該問他一個不行覺察,不行救護,但拖累日久,也不深罪。”還恐內中有未盡隱情,批臨江府詳究。卻已是石廉使問得明白了,知府隻就石廉使審單敷演成招。自送文書,極讚道:“大人神明,幽隱盡燭。”知府不能讚一辭,稱頌一番罷了。後來徐銘解司解院,都道他罪不至死,其情可惡,都重責。解幾處死了。江西一省都仰石廉使如神明,稱他做“斷鬼石”。若他當日也隻憑著下司,因人成事,不為他用心研求,王靚娘的死冤不得雪,簡勝活活為人償命,生冤不得雪,徐銘反擁美妾快樂,豈不是個不平之政?至於柏茂之酒,藍氏之懶,卒至敗壞家聲;徐銘之好色,不保其命;愛姐之失身,以致召辱;都是不賢,可動人之羞惡,使人警醒的。唯簡勝才可雲“無妄之災,雖在縲絏,非其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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