峽雲黯黯巫山陰,岷源汩汩江水深。
地靈應看產奇傑,勁操直欲淩古今。
有箋不寫薛濤詠,有琴豈鼓文君音。
石鏡纖月照夜抒,白帝輕風傳秋砧。
淒然那惜茹蘖苦?鏗爾益堅如石心。
白首鬆筠幸無愧,青雲蘭桂何蕭森。
我今謾寫入彤管,芳聲永作閨中箴。
這首詩,單詠幾個蜀中女子。蜀中舊多奇女子,漢有卓文君,眉若遠山,麵作桃花色,能文善琴。原是寡居。因司馬相如彈《鳳求凰》一曲挑他,遂夜就相如。有識的人道他失節。又有昭君,琵琶寫怨,墳草獨青,也是個奇女子,但再辱於單於,有聚塵之恥。唐有薛濤,人稱他做女校書,卻失身平康,終身妓女。蜀有兩徐妃,宮詞百道,卻與子荒淫逸遊,至於失國。還有花蕊夫人,蜀亡入宋,他見宋太祖,有詩道:“二十萬人齊解甲,並無一個是男兒。”才色都可稱。後來又寵冠宋宮,都有色有才,無節無德。不知女子當以德與節為主,節是不為情欲所動、貧賤所移、豪強所屈、堅貞自守;德是不淫、不盜、不貪、不悍、不妒,驕奢、懶惰、利口、輕狂,但內中淫泆、竊盜、悍潑、懶惰,不是向上事,都婦人所羞;獨貪嗇就托言說是做人家,驕就托言說是存體麵,輕狂便托言風逸,利口便托言伶俐,這不易除。然一個樸實,都可免得。隻是一個妒字最難,一個相形,便不能禁遏。如晉謝安石夫人,子弟稱詠《關雎》詩,說他不妒,夫人問:“此詩是誰人作的?”道:“是周公。”夫人道:“若是周婆,畢竟不作了。”就是我朝有個楊侍郎,因妻妒忌殺妾,至於下獄。一個朱知縣,因後妻妒忌,殺前妻之子,至於身死杖下。真有妒悍之婦,夫不能製,遂為所累的。若是視妾如姊妹,視他人子如己子,能死守不變,豈不是有節有德?
這事也隻在蜀中成都府內江縣,縣中有一個大族,姓蕭名騰,字仲升,一個兄弟名露,字季澤,也是孝友人家。兩個少年都讀書,後邊不能成就,蕭仲升改納了吏,蕭季澤農莊為活。仲升娶的是陰氏,已有一子世建,季澤娶的是吳氏。吳氏因見自己成親已久,尚無子息,一日對季澤道:“人說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如今我尚無子息,不若娶一個妾,使有生長。”季澤道:“我與你夫婦甚是恩愛,不要生這餘事。況且你年尚少,安知你不生長?倘討一個,不知做人何如?或至生氣。”吳氏道:“生氣與不生氣,都在我。”便著媒婆與他尋親,自己去相,要人物齊整的,隻見吳氏妹子知道來見道:“姐姐,從來男子沒個好人,都好的是憐新棄舊,若與他名色娶妾,導個醜頭怪惱的與他,還恐怕他情人眼內出西施;若尋了個年紀又小,又標致,好似你的,丈夫必竟喜他。況且夫妻們叫做君子夫妻,定沒那些眉來眼去,裝妖撒癡光景,覺得執板。這些人隻要奉承家主,要他歡喜,那件不做出來?自然他親你疏。起初時還服你教訓,到後來一得寵,或是生了兒子,他就是天蝴蝶有了靠山,料不服你。姐姐你隻想一想,他在那邊,他兩個T情插趣,或是他兩個在床裏歡笑,你獨自一個冷冷清清,怎生過得?你若說為生兒子,別人的肉,須貼不在自己身上。你若生一個兒子出來,豈不反被他劈去一半家私!姐姐你莫聽姐夫騙,他們未討小一樣臉,討了小又一樣臉,後來悔得遲了。”吳氏不聽。
相來相去,相了一個本縣梧桐裏住的李家女兒,十八歲。吳氏便把自己釵梳賣來娶了,娶到家中,為他打點一間房,動用床帳,都與自己一般。妹子又來道:“姐姐,你這樣為姐夫娶妾,人都道你賢惠了,便裏邊兜搭些,人也不信。你如今須把他一個下馬威,不要好顏待他。做個例,一月或是許姐夫去一遭,或是兩遭,日裏須捉他坐在麵前,出親眷人家去,須帶了去,晚間鎖了他房門,不要等姐夫不聽你分付,偷去慣了。”吳氏笑道:“漢家自有製度,不須妹妹費心。”妹子道:“姐姐,不是我多說,三朝媳婦,月裏孩兒,是慣不得的。人說好是假,自淘氣是真。你不聽得我那邊朱監生老婆,做人本分,隻為一時沒主意,應了丈夫討小。後來見丈夫意思偏向,氣不忿吊死了。還有個黨公子,撇了大娘子,與小住在莊上不回去。家裏用度不管。這都是前船就是背後眼。”無奈吳氏執定主意。到後來,蕭季澤雖是兩下溫存,不免顧此失彼,吳氏絕不介意。喜而李氏又極篤實,先沒那些作態哄老公局度,又謹飭,待吳氏極其小心。不半年有了娠,吳氏就不把家中用叫他做,臨產十分調護,喜得生了個兒子。妹子又叫他把李氏嫁了,“這兒子後來隻認得你,當得親生”。又不聽。與他做三朝,做滿月,雇奶子撫養,並不分個彼此。到六歲上學讀書,取名世延。
小世建兩歲,生得且是聰明伶俐。這年蕭仲升因兩考滿,複疏通矇考又滿,要赴京。考功司辦了事,送文選司題與冠帶。這吏員官是個錢堆,除活切頭、黑虎跳、飛過海,這些都是個白丁。吏部書辦作弊,或將遠年省祭谘取,不到人員,必是死亡,並因家貧、路遠、年高,棄了不來,竟與頂補;或是偽印,將劄上填有實曆考滿起送,並援納行款題請冠帶;或將卯簿那移,籍冊走拶,使得早選。這是吏部作弊了。還吏員自己作弊,是央人代考、貼桌等項,捷徑是部院效勞,最快的是一起效勞堂官親隨。吏部折衣服的,叫做漁翁撒網;一起班官,隨出入打衣箱的,叫做二鬼爭環;提夜壺的,叫做劉海戲蟾;報門引進的,叫做白日見鬼。這些可以作考中,免省祭,還可超選得好地方。蕭騰也隻隨流平進,選了一個湖廣湖陰巡檢候缺,免不得上任繳憑。因妻陰氏自生世建後,身體多疾,不惟不複生育,又不能管家。娶一個妾同行,是富順縣陳見村之女,年十九歲,卻也生得有些顏色,還又曉得一手女工針指,更性格溫柔,做人謹慎。陰氏因自己多病,喜靜,竟不因陳氏標豔,怕他專寵,有忌嫉的肚腸。陳氏也並不曾有一毫撒嬌作癡,在丈夫前討好,在背後間離光景。兩個一似姊妹般在任,真是一雙兩好:風細嬌荷對語,日晴好鳥和鳴。
不數湘靈二女,一雙傾國傾城。至任候缺,幸得新來一個知府,是他舊服侍的縣尊,就作興,差委著他署事。混了兩年,後來實授。拿了一起江洋強盜,不曾送捕廳,竟自通申,惱了捕廳。那強盜又各處使錢,反說他貪功生事。任滿了,不準考滿,隻得回家。
弟兄相會,季澤道:“哥哥,我們都有田可耕,有子可教,做這等卑官作甚?”便家中請了一個先生,教世建、世延讀書。兩個在家隻是訓子務農,甚是相安。不期此年天災流行,先病了一個蕭騰,請了一個醫生來,綽號叫做“李大黃”,慣用大黃。他道:“胸膈有食,所以發熱,下邊一去,其熱自清。”不知他下早了,邪熱未清,反據於中,一連五六日不好。隻得又請一個,叫甘麻黃,喜用麻黃。問道:“今日是七日了麽?”道:“是七日。”他道:“這等該發汗!”一大把麻黃,隻見是吃大黃多的,便汗出不止。蕭騰自知不好,忙討筆硯,寫得幾個字道:“世建年已十一,已有頭角,將來必竟成人,賢妻可為我苦守。陳氏隨我七年,無子,年紀尚小,可與出身。家中田畝租稅,賢弟為我料理。”寫畢氣絕。其時陰氏母子哭做一團,蕭季澤為他料理殯殮,正是:風雨蕭條破鶺鴒,不堪淒咽淚交零。
人生聚散渾難定,愁見飄飄水上萍。
蕭季澤料理仲升喪事,不上十餘日,不期這病最易纏染,卻又病倒。家中見那兩個醫人不濟,又去請兩個醫人。一個叫顧執,他來一見他一妻一妾,立在側邊,都有些顏色,道:“這不消說得,內傷外感,是個陰證,撮藥是附子理中湯。又一個任意又到,看了脈,道是少陽。經家裏說適才顧大醫道是陰症,任意道”胡說!他曉得看甚病。“也撮了一帖,加減小柴胡湯。家中倒不知用那一帖好,次日隻得都接來,兩個爭得沸反。顧執道”你破我生意。“任意道”你一竅不通。“正爭時,喜得李氏家裏薦得一個醫生何衷來,道”二位不是這樣了,人家請我們看病,怎請我來爭?須要虛心。如今第二日了,當用些發表攻理的藥。拿箱來,我們各出幾種。“一個認定太陰,一個認定少陽,一個放些果子藥。你一撮,我一撮,一扶也到十四日。如今又為要用人參、不用人參爭了。昔日有個大老,極會說笑話。一日有個醫者,定要請教,大老道”沒甚得說!隻我家一個小廝,他把一個小壇裝些米在裏麵,一個老鼠走了進去,急卒跳不出來。小廝把火筯燒紅了,去刺他,隻見一火筯下去,那老鼠“噫”這樣一聲;又一火筯,又一聲;又一火筯,又一聲。“那大老便不言語了。醫者又問道”後來如何?“大老道”三個“噫”,醫死了,還有甚麽講?“這便是蕭家故事了。幸得蕭李澤已預料不起,先已分叫”吳氏、陰氏一同守寡,看管蕭氏的這兩兒。李氏雖有子,但年紀止廿六歲,恐難守節,聽他改嫁,不可索他的錢。可憐一月間兩弟兄嗬:樹摧謝氏玉,枝折田家荊。
剩有雙珠在,呱呱夜泣聲。
吳氏也少不得盡禮殯殮埋葬。兩邊寡婦,彼此相倚,過了百餘日,陰氏因遺言,叫陳氏出嫁。陳氏揮淚道:“我生作蕭家人,死作蕭家鬼,況大娘多病,我願相幫,願管小郎,斷無二心。”陰氏道:“我亦久與你相依,不忍言,但你無子,恐誤你青春,不若出嫁。”兩個都涕淚交流,哭了一場。那邊吳氏怕李氏年小,不肯守,又蕭季澤遺命,叫他出嫁,日日看了世延痛哭,道:“你小小兒子,靠誰照管?”李氏聽了,便罰誓道:“天日在上,我斷不再醮,決老死蕭家牖下!”與吳氏兩個朝夕相傍,頃刻不離,撫育兒子,不分彼此。
其時陳、李兩家父母,因兩人年小,蕭家又窮,都暗地裏來勸他出嫁。勸陳氏的道:“他家貧寒,怕守不出,況且你無子,守得出時也是大娘兒子,須不親熱。你到老來沒個親兒倚靠,不如趁青年出嫁,還得個好人家。”勸李氏的道:“結發夫妻,說不得要守。你須是他妾,丟了兒子,吳氏要這股家私,怕弟男子侄來奪,自然用心管他。何苦熬清受淡,終身在人喉下取氣?”又有一幹媒婆,聽得說蕭家有兩個小肯嫁人,就思量撮合撰錢來說。媒婆道某家喪了偶,要娶個填房,本等人已四、五十歲,道隻得三十多歲,人又生得標致,家事又好,有田有地;本有上五、六個兒女,卻說止得一、兩個兒女,又沒公婆,去時一把撩繩,都任手裏,還有人服侍,纖手不動,安耽快活。某家鄉宦,目下上任,不帶大奶奶,隻要娶個二奶奶同去,這是現任,一路風騷,到任時隻他一個,就是大奶奶一般,收的禮,括的鈔,怕走那裏去?還沒有公子,生出來便是公子,極好。還有一家大財主,因大娘子病,起不得床,家中少了個管家人,要娶個二娘。名雖做小,實是做大。還有個木商,是徽州人,拿了幾千銀子在這裏判山發木,不回去的,要娶兩頭大。這都是好人家。兩三個媒婆撞著便道:“這是我認得的。”也不曾問這邊肯不肯,便道:“替你合做了,你管女家,我管男家。”或至相爭,都把這些繁華富貴來說。還又爭道:“我說的好,他說的不好。”陰氏與吳氏還看陳氏、李氏光景,不拒絕他,倒是他兩個決烈,道:“任你甚人家,我是不嫁,以後不須來說!”一個快嘴的便道:“二娘嫁字心裏肯,口裏不說的。這隻是大娘主張,不須問得二位,便守到三年,也終須散場,隻落得老了年紀。”纏著不去,直待陳氏、李氏發怒,還洋洋的走去,道:“且看,隻怕過幾個月還要來請我們哩!不要假強。”似此都曉得他兩個堅心守寡,都相安了。
不期陰氏原生來怯弱,又因思夫,哀毀過度,竟成了個弱症。陳氏外邊支持世建讀書,內理調停陰氏藥餌,並無倦怠。吳氏、李氏也不時過望。陰氏對陳氏道:“我病已深,便藥餌也不能好,這不須費心了。況我死,得見夫君地下,也是快事。隻是世建尚未成立,還要累你。若得他成人,不唯我九泉瞑目,便是你丈夫也感你恩德。”又叫世建道:“你命蹇,先喪了父,如今又喪我。你平日我多病,全虧親娘管顧,如今我死,止看得他了。你須聽他教誨,不可違拗,大來要盡心孝順,不要忘了他深恩。努力功名,為父母爭氣。”又向吳氏,托他照管。彼此矇矇飲泣。不數日,早已命終。陳氏又行殯斂。他家裏父母又來說:“他蕭家家事,原甚涼薄,如今又死了一個,斷送越發支持不來了。就是世建,得知他後來何如?生他的尚且管不了,沒了,你怎管得?不若趁早!蕭家無人,也沒人阻擋得你。若再遲延,直到家產日漸零落,反道你有甚私心,不能為他管守。或是世建不成人,忤逆不肖,不能容你。那時人老花殘,真是遲了。”陳氏聽了,痛哭道:“世建這個小兒,關係蕭家這一脈斷續,若丟了他,或至他不能存活,或至他流於下賤,是蕭家這脈無望了。我看得世建身子重,就看得我這身子不輕。如今任他怎麽窮苦,我自支撐,決不相累。我自依著二房兩個寡婦,盡好作伴,不要你管!再不要你胡纏!”他自與吳氏、李氏,互相照顧,產上條糧,親族矇婚喪禮儀,纖毫不缺。也經過幾個荒歉年程,都是這三個支持。每日晚必竟紡紗績麻,監督兒子讀書至二三更。心裏極是憐惜他,讀書不肯假借他。不是如今人家,動口說是他爺沒了,將就些,在家任他做嬌作癡,或是逞狂撒潑,一字不識,如同牛馬,一到十四、五歲,便任他在外交結,這些無籍棍徒,飲酒宿娼,東走西蕩,打街鬧巷,流於不肖。正是:畫荻表節勁,丸熊識心苦。
要令衰微門,重振當年武。至於兩人出外附學,束脩、朋友交際、會文供給,這班寡發都一力酬應。
這兩個小兒,從小聰明勤讀,加之外邊擇有明師,家中又會教訓,十二、三歲便會做文字。到十五、六歲,都文理大通。其時還是嘉靖年間,有司都公道,分上不甚公行,不似如今一考,鄉紳舉人有公單,縣官薦自己前列,府中同僚,一人薦上幾名,兩司各道,一處批上幾個,又有三院批發,本府過往同年親故,兩京現任,府間要取二百名,卻有四百名分上。府官先打發分上不開,如何能令孤寒吐氣?他兩個撞了好時候,都得府間取了送道,道中考試又沒有如今做活切頭、代考、買通場傳遞、夾帶的弊病,裏邊做文字都是硬砍實鑿,沒處躲閃;納卷又沒有衙役割卷麵之弊,當時宗師都做得起,三院不敢批發,同僚不敢請托,下司不敢幹求,撓他的權,故此世建、世延兩個都小小兒進了學。其時內江一縣哄然,都稱揚他三個,不唯能守節,又能教子。有許多豪門貴族,都要將女兒與他。他三人不肯,道:“豪貴人家,女多嬌癡,不能甘淡薄,失教訓。”止與兩家門戶相當的結了親。世建娶了個餘氏,世延娶了個楊氏,都各成房立戶。這三個寡婦又不因他成了人,進了學,自己都年紀大,便歇,又苦苦督促他,要他大成。不期世建妻餘氏生得一個兒子,叫做蕭蘅,餘氏又沒了。陳氏怕後妻難為他,又道眼前止得這個孫兒,又自行撫養他,不教係兒子讀書的心。果然這兩個兒子都能體量寡母的心腸,奮誌功名,累累考了優等,又都中了舉。登堂拜母,親友畢集。過數日,又去墳上豎旗立匾。其時這三個方才出門,到山中時,道:“如今我們可不負他三人於地下矣!”冬底,兩弟兄到京,也後先中了進士。回來省親祭墓,好生熱鬧。正是:廿載深閨痛未亡,那看收效在榆桑。
堂前鬆柏欣同茂,階下芝蘭喜並芳。
後來世建做了知縣,世延做了禦史,都得官誥封贈父母,生的拜命,死的焚黃。這三節婦都各享有高年,裏遞公舉,府縣司道轉申,請旨旌表。李南洲少卿為他作《雙節傳》,道:“堂前之陳,斷臂之李,青史所紀,彤管有煒焉!然皆為人妻者也,而副室未之前聞也;皆異地者也,而一門未之前見也;皆異時者也,而一代未之前紀也;喜其難乎?亶其傳乎?”而楊升庵太史又為立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