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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避豪惡懦夫遠竄 感夢兆孝子逢親

  殘日照山塢,長鬆覆如宇。

  啾啾宿鳥喧,欣然得所主。

  嗟我獨非人,入室痛無父。

  跋涉寧辭遠,櫛沐甘勞苦。

  朝尋魯國山,暮宿齊郊雨。

  肯令白發親,飄泊遠鄉土。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父母之恩,昊天罔極。若使父母飄泊他鄉,我卻安佚故土,心上安否?故此宋時有個朱壽昌,棄官尋親。我朝金華王待製禕,出使雲南,被元鎮守梁王殺害,其子間關萬裏,覓骸骨而還。又還有個安吉嚴孝子,其父問軍遼陽,他是父去後生的。到十六歲,孤身往遼陽尋問。但他父子從不曾見麵,如何尋得?適有一個乞丐問他求乞,衣衫都無,把席遮體。有那輕薄的道:“這莫不是你父親?”孝子一看,形容與他有些相似,問他籍貫姓名,正是他父親。他便跪拜號哭,為他沐浴更衣,替父充役。把身畔銀子故意將來借與同伴,像個不思量回鄉意思,使人不疑。忽然他駝了爺回家,夫婦、子母重聚。這雖不認得父親,還也曉得父親在何處,如今說一個更奇特的,從不曾認得父親麵龐,又不知他在何處,堅心尋訪,終久感格神明,爺子團圓的。

  這事出在山東青州府,本府有個安丘縣,縣裏有個棄金坡,乃漢末名士管寧與華歆在此鋤地得金,華歆將來擲去,故此得名。坡下有個住民,姓王名喜,是個村農,做人極守本分。有荒地十餘畝,破屋兩三椽,恰是:幾行梨棗獨成村,禾黍陰陰綠映門。

  牆壘黃沙隨雨落,椽疏白荻逐風翻。

  歌餘荷耒時將晚,聲斷停梭日已昏。

  征繕不煩人不擾,瓦盆沽酒樂兒孫。他有一妻霍氏,有一個兒子叫做王原,夫耕婦饁,盡可安居樂業。但百姓有田可耕,有屋可住,胡亂過得日子,為何又有逃亡流徙的?卻不知有幾件弊病:第一是遇不好時年,該雨不雨,該晴不晴;或者風雹又壞了禾稼,蝗蟲吃了苗麥。今年田地不好,明年又沒收成,百姓不得不避荒就熟。第二是遇不好的官府,坐在堂上,隻曉得罰穀罰紙,火耗兌頭,縣中水旱也不曉得踏勘申報。就勘報時,也隻憑書吏胡亂應個故事。到上司議賑濟,也隻當賑濟官吏,何曾得到平人?百姓不得不避貪就廉。第三是不好的裏遞,當十年造冊時,花分詭寄,本是富戶,怕產多役重,一戶分作兩三戶,把產業派向鄉官舉監名下。那小戶反沒處挪移,他的徭役反重。小民怕見官府,畢竟要托他完納,銀加三、米加四,還要津貼使費,官遲他不遲,官饒他不饒。似此咀齧小民,百姓也不能存立。

  這王喜卻遇著一個裏蠹,姓崔名科,他是個破落戶,做了個裏胥,他把一家子都要靠著眾人養活。王喜此時是個甲首,該有丁銀;有田畝,該有稅糧。他卻官府不曾征比,便去催他完納。就納完了,他又說今年加派河工錢糧哩,上司加派兵餉哩,還要添多少。窮民無錢在家,不免延捱他兩個日子,一發好不時時去騷擾。一到,要他酒飯吃,肉也得買一斤,燒刀子也要打兩瓶請他;若在別家吃了來時,雞也拿他隻去準折,略一違拗,便頻差撥將來。其時正是國初典作之時,築城鑿池,累累興師北伐,開河運米,正是差役極多、極難時節。王喜隻因少留了他一遭酒,被他撥得一個不停腳。並不曾有工夫輪到耕種上,麥子竟不曾收得,到夏恰值洪武十八年,是亢旱時節,連茹茹都焦枯了,不結得米。便有幾株梨棗,也生得極少。家中甚難過活。

  村中有一個張老三,對王喜道:“王老大,如今官府差官賑濟,少也好騙他三五錢銀子,你可請一請崔科,叫他開去。”王喜為差撥上,心上原也不曾喜歡他,隻是思量要得賑濟,沒奈何去伺候他。他道:“今日某人請我吃飯,某人請我吃酒,明日也是有人下定的,沒工夫。”王喜回來對妻子道:“請他他又道沒工夫,怎處?”霍氏道:“這明白是要你拿錢去。”王喜道:“要酒吃還好去賒兩壺,家裏宰隻雞,弄塊豆腐,要錢那裏去討?”霍氏道:“咱身上還有件青綿布衫,胡亂拿去當百來文錢與他罷。”王喜拿了去半日,荒時荒年,自不典罷了,還有錢當人家的?走了幾處,當得五十錢。那王原隻得兩歲兒,看了又哭,要買饃饃吃。王喜也顧他不得,連忙拿了去見崔科。他家裏道:“南村抄排門冊去了。”到晚又去,道:“五裏鋪趙家請去吃酒去了。”一連走了七八個空。往回,才得見崔科,遞出錢去,道:“要請你老人家家去吃杯酒,你老人家沒工夫。如今折五十個錢,你老人家買斤肉吃罷。”那崔科笑了笑道:“王大,我若與你造入賑濟冊,就是次貧,也該領三錢銀子,加三也該九分。這幾個錢,叫老子買了肉沒酒,買了酒沒肉,當得甚來?好歹再拿五十錢來,我與你開做次貧罷。”王喜回去悶悶不快,霍氏問時,他道:“攮刀的嫌少哩!道次貧的有三錢,加三算還要我五十文。”霍氏道:“適才拿錢來,原兒要個買波波不與他,還嫌少?哥,罷!再拿我這條裙去,押五十個與他,若得三錢銀子,贖了當,也還有一二錢多,也有幾日過。”王喜隻得又去典錢,典了送崔科,卻好崔科不在。嫂子道:“他在曹大戶家造冊,你有甚話,回時我替你講。”王喜便拿出五十個錢道:“要他開次貧。”嫂子道:“知道了,我叫他開。”王喜道:“奶奶不要忘了。”他嫂子道:“我不忘記,分付他料不敢不開。”王喜歡天喜地自回。那嫂子果然錢雖不曾與崔科,這話是對他說的。怎奈崔科噇了一包子酒,應了卻不曾記得。

  到賑濟時,一個典史抬到鄉間,出了個曉諭,道:“極貧銀五錢、穀一石;次貧銀二錢、穀五鬥。照冊序次給散。”隻見鄉村中扶老攜幼,也有駝條布袋的,也有拿著栲栳的,王喜也把腰苧裙聯做丫口趕來,等了半日。典史坐在一個古廟裏唱名給散,銀子每錢可有九分書帕,穀一鬥也有一升凹穀、一升沙泥,先給極貧。王喜道:“這咱不在裏邊的。”後邊點到次貧,便探頭伸腦去伺候,那裏叫著?看看點完,王喜還道:“錢送得遲,想填在後邊。”不知究竟沒有,王喜急了,便跪過去。崔科怕他講甚麽,道:“你有田有地的,也來告貧?”那典史便叫趕出去。

  王喜氣得個不要,趕到崔科家裏。他家裏倒堆有幾石穀,都是鬼名領來的,還有人上謝他的。他見了不由得不心頭火發,道:“崔科,王八羔子!怎誆了人錢財,不與人造冊?”崔科道:“咄!好大錢財哩!我學騙了你一個狗抓的來。”王喜道:“我有田有地,不該告貧,你該誆這許多穀在家裏麽?我到縣裏首你這狗攮的。”崔科道:“你首!不首的是咱兒子。”便一掌打去。王喜氣不過,便一頭撞過來,兩個結扭做一處。隻見眾人都走過來,道王喜不是道:“他歹不中也是一個裏尊,你還要他遮蓋,怎生撞他?”那崔科越跳得八丈高,道:“我叫你不死在咱手裏不是人,明日就把好差使奉承你。”那王喜是本分的人,一時間尚氣,便傷了崔科。一想想起後邊事:“他若尋些疑難差使來害我,怎麽區處?”把一天憤氣都冰冷了,便折身回家。

  霍氏正領了王原立在門前,見王喜沒有穀拿回,便道:“你關得多錢,好買饃饃與兒子吃?”王喜道:“有甚錢!崔科囚攮的得了咱錢,又不己咱造冊。咱與他角子口,他要尋甚差使擺布咱哩!”霍氏道:“前日你不請得他吃酒,被他差撥了半年,如今與他角了口,料也被他騰倒個小死哩!”兩個愁了一夜。清早起來,王喜道:“嫂子,如今時世不好,邊上達子常來侵犯,朝廷不時起兵征剿,就要山東各府運糧接濟。常見大戶人家點了這差使,也要破家喪身的。如今惡了崔科,他若把這件報了我,性命就斷送在他手裏,連你母子也還要受累。嫂子,咱想咱一時間觸突了崔科,畢竟要淘他氣,不若咱暫往他鄉逃避,過一二年回來,省得目前受害。”指著王原道:“隻要你好看這孩子。”霍氏道:“哥,你去了,叫咱娘兒兩個靠著誰來?你還在家再處。”王喜道:“不是這般說,我若被他算計了,你兩個也靠我不得,這才是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且喜家徒四壁,沒甚行囊,收拾得了,與妻子大哭了一場,便出門去了。正是:惡吏威如虎,生民那得留?

  獨餘清夜夢,長見故園秋。

  王喜起了身,霍氏正抱著王原坐在家裏愁悶。那張老三因為王喜衝突了崔科,特來打合他去陪禮,走來道:“有人在麽?”霍氏道:“是誰?”張老三還道王喜在,故意逗他耍道:“縣裏差夫的。”那霍氏正沒好氣,聽了差夫,隻道是崔科,忙把王原放下,趕出來一把扭住張老三道:“賊忘八!你打死了咱人,還來尋甚麽?”老三道:“嫂子,是咱哩!”霍氏看一看,不是崔科,便放了。老三道:“哥在那廂?”霍氏道:“說與崔科相打,沒有回來。”老三道:“豈有此理!難道是真的?”霍氏道:“怎不真?點點屋兒,藏在那裏?不是打死,一定受氣不過,投河了。”張老三道:“有這等事?嫂子,你便拴了門,把哥兒寄鄰舍家去,問崔科要屍首,少也詐他三五擔穀。”果然霍氏依了趕去,恰好路上撞著崔科,一把抓住道:“好殺人賊哩!你誆了咱丈夫錢,不與他請糧,又打死他!”當胸一把,連崔科的長胡子也扭了。崔科動也動不得。

  那霍氏帶哭帶嚷,死與不放。張老三卻洋洋走來,大聲道:“誰扭咱崔老爹?你吃了獅子心來哩!”霍氏道:“這賊忘八打死咱丈夫,咱問他要屍首!”老三道:“你丈夫是誰?”霍氏道:“王喜。”老三道:“是王喜?昨日衝撞咱崔老爺,我今日正要尋他陪禮。”霍氏道:“這你也是一起的,你閻羅王家去尋王喜,咱隻和你兩個縣裏去。”扯了便走。張老三道:“嫂子,他昨兩個相打,須不幹咱事。”霍氏道:“你也須是證見。”霍氏把老三放了,死扭住崔科,大頭撞去。老三假勸。

  隨著一路,又撞出一個好攬事的少年、一個慣劈直的老者,便叢做一堆。霍氏道:“他騙咱丈夫一百錢,不與丈夫請糧。”崔科道:“誰見來?”霍氏便一掌打去,道:“賊忘八!先是咱一件衫,當了五十錢,你嫌少。咱又脫了條裙,當五十錢,你瞎裏不瞧見咱穿著單褲麽?”這老者道:“崔大哥,你得了他錢,也該與他開。”霍氏道:“是晚間咱丈夫氣不憤的,去罵他。他一家子拿去,一蕩子打死,如今不知把屍首撩在那裏。”指著老三道:“他便是證見,咱和他縣裏去講。”崔科道:“昨日是他撞咱一頭,誰打他來?”老者道:“這等打是實了。嫂子,我想你丈夫也未必被他打死,想是糧不請得,又吃他打了兩下,氣不憤,或者尋個短見,或者走到那廂去了。如今依咱處,他不該得你錢不與你糧,待他處幾擔穀與你罷。”少年連叫:“是!是!”霍氏道:“你老人家不知道,他一向賣富差貧,如今上司散荒,他又詐人酒食才方報冊,沒酒食的寫他票子,領出對分,還又報些鬼名,冒領官錢。咱定要官司結煞。”少年道:“這嫂子也了得哩!嫂子,官司不是好打的,憑他老人家處罷。”那老者道:“你當了裙衫,也隻為請糧;今日丈夫不見,也隻為請糧。我們公道處,少也說不出,好歹處五名極貧的糧與你,隻好二兩五錢銀子、五擔穀罷。”霍氏道:“誰把丈夫性命換錢哩?”崔科還在那裏假強,張老三暗地對他道:“哥,人命還是假的,冒糧詐錢是真,到官須不輸他婦人?”崔科也便口軟,處到五兩銀子、八擔穀。霍氏道:“列位老人家,我丈夫不知怎麽,他日後把些差撥來,便這幾兩銀子也不夠使用。咱隻和他經官立案,後邊還有成說。”張老三道:“你如今須是女戶,誰差得著?”霍氏還不肯倒牙,張老三道:“嫂子,這老人家處定了。崔老爹也一厘加不得了,你怕他後邊有事,再要他寫個預收條糧票,作銀子加你。”眾人團局,崔科也隻得依處。霍氏也便假手脫散了夥,自與兒子過活。這邊崔科勞了眾人處分,少不得置酒相謝,又沒了幾兩銀子,不題。

  卻說王喜也是一味頭生性,隻算著後邊崔科害他,走了出去,不曾想著如何過活,隨身隻帶一個指頭的刷牙、兩個指頭的筯兒、三個指頭的抿子、四個指頭的木梳,卻不肯做五個指頭伸手的事。苦是不帶半厘本錢,又做不得甚生理,就是闖州縣,走街坊,無非星相風水課卜,若說算命,他曉得甚麽是四柱?甚麽是大限、小限、官印、刃殺?要去相麵,也不知誰是天庭?誰是地角?何處管何限?風水又不曉得甚來龍過脈、沙水龍虎?就起課也不曾念得個六十四卦熟,怎生騙得動人?前思後想,想起一個表兄,是個吏員,姓莊名江,現做定遼衛經曆,不若且去投他。隻是沒盤纏,如何去得?不如捱到臨清,扯糧舡纖進京再處。果然走到臨清,頂了一個江西糧舡的外水缺,一路扯纖到通灣。吃了他飯,又得幾錢工銀,作了路費,過了京師,也無心觀看。趲過了薊州昌平,出了山海關,說不盡千辛萬苦,才到得定遼衛。

  走到那邊,衙門人道:“目下朝廷差宋國公征納哈出,差去催趲軍糧不在。”等了兩日,等得回來,去要見,門上道:“你若是告狀的,除了帽、拴了裙進去;若是來拜,須著了公服,待我替你投帖,若肯見請見。”王喜道:“我隻有身上這件衣服,你隻替我說表弟王喜拜就是了。”門上道:“這裏不準口訴,口裏拜帖兒是行不通的。”王喜見他做腔,道:“不打緊,我自會見。”自在那邊伺候,恰值他出來,便向前一個喏,道:“表兄,小弟王喜在這裏。”那莊經曆把頭一別,打傘的便把傘一遮去了。王喜大沒意思,又等他回,便趕過去把轎杠攀住道:“表兄,怎做這副臉出來?”手下幾掀掀不開,莊經曆隻得叫請進私衙來。兩個相見,做了許多腔,道:“下官誤蒙國恩,參軍邊衛,止吃得這廂一口水,喜得軍民畏伏。”王喜備細告訴遭崔科蔽抑。莊江道:“敝治幸得下官體察民隱,卻無此輩。”留了一箸飯,道:“請回寓,下官還有薄程。”走到下處,隻見一個人忙忙的送一封書帕,說老爺拜上,道老爺在此極其清苦,特分俸餘相送,公事多,不得麵別去了。王喜上手便拆,稱來先先二錢六分,作三錢。王喜呆了半日,再去求見。門上不容他,又著人分付店主人,催起身。隻得歎了幾口氣出門,思量無路可投,隻得望著來時這條路走。

  行了兩日,過了廣寧,將到寧遠地方,卻見征塵大起,是宋國公兵來。他站在大道之旁,看他一起起過去,隻見中間一個管哨將官,有些麵善。王喜急促記不起,那人卻叫人來請他去營中相見。見時,卻是小時同窗讀書的朋友全忠,他是元時義兵統領,歸降做了燕山指揮僉事,領兵跟臨江侯做前哨。一見便問他緣何衣衫襤縷,在這異鄉?他備細說出來的情由,並莊表兄薄情。全忠道:“賢兄,如今都是這等薄情的,不必記他。但你目今沒個安身之所,我營中新死了一個督兵旗牌,不若你暫吃他的糧。若大軍得勝,我與你做些功,衣錦還鄉罷。”王喜此時真是天落下來的富貴,如何不應允?免不得換了一副纏粽大帽、紅曳撒,捧了令旗、令牌,一同領兵先進。過了三坌河,卻好上司撥莊經曆,解糧餉到前軍來,見了王喜,吃一大驚,就來相見,說他榮行,送了三兩贐禮,求他方便,收了糧。王喜道寧可他薄情,也便為他周旋,自隨全先鋒進兵。進兵時,可奈這些鴉雀日日在頭上盤繞,王喜也便心上不安。那主將臨江侯陳鏞,又是個膏粱子弟,不曉得兵事,隻顧上前,不料與大兵相失了,傳令道:“且到金山屯兵,抓探大兵消息。”離金山還有百餘裏,一派林木甚盛,忽聽得林子裏一聲銅角,閃出五六百韃子來。臨江侯倚部下有兵萬餘,叫奮勇殺上去。全指揮便揮刀砍殺,準知這是他出哨的兵,初時也勝他一陣,不料還有四五萬大兵在後,追不過一二裏,他大兵已到。跑得個灰塵四起,天地都黑,兩邊亂砍。全指揮馬已中箭跌倒了,王喜便把自己的馬與他騎。爭奈寡不勝眾,南兵越殺越少,韃兵越殺越多,全軍皆死。

  王喜因沒了馬,也走不遠,與一起一二百人隻逃到林子邊,被追著砍殺。王喜身中一槍,暈倒在地。兩個時辰醒來,天色已晚,淡月微明。看一看地下時,也有折手的、折腳的、斷頭的、馬踹的,都是腥血滿身。那死的便也不動了,那未死的還在那裏掙跳,好不慘傷。自己傷了槍,也不能走動,坐在林子裏,隻見遠遠有人來,王喜道:“可可還剩得一個人,好歹與他走道兒罷。”到麵前時,卻是個婦人,穿著白,道:“王喜,你大難過了,還有大驚,我來救你。”便拾一枝樹枝,在地下畫一個丈來寬大圈子,道:“你今夜隻在此圈裏坐,隨甚人鬼不能害你,異日還在文登與你相會。”說罷這婦人去了。王喜道:“這所在有這婦人?非仙即佛。又道文登相會,這話也不解。但坐在這圈中,若有韃子來,豈不被他拿去?且坐了試一試看。”坐到初更,隻聽得林子背後,刮刮風起,跳出一個夜叉來,但見:兩角孤峰獨聳,雙晴明鏡高懸。朱砂鬢發火光般。四體猶如藍靛。臂比剛鉤更利,牙如快刃猶銛。吼聲雷動小春天。行動一如飛電。竟望著王喜撲來。王喜不是不要走,卻已驚得木呆,又兼帶傷,跑不動了。隻見那夜叉連撲幾撲,到圈子邊就是城牆一般,隻得把王喜看上幾眼,吼了幾聲。回頭見地上無數的死人,他便大踏步趕去,把頭似吃西瓜般,呝搜呝搜一連抓來,啃上幾十個。手足似吃蕨般,啯散啯散,吃了幾十條。那王喜看了,魂都沒了。那夜叉吃飽了,把胸前揉上兩揉,放倒頭睡了一覺,跳將起來,雙爪把死人胸膛挖開,把心肝又吃上幾十副才去。漸漸天明,王喜道:“若沒這圈,咱一個也當不得點心哩!若得到家,咱也隻拜佛看經,謝神聖罷了。”又到戰場上看時,看見個人,身邊一個鈔袋,似有物的。去捏一捏,倒也有五七兩兵糧,他就去各人身邊都搜一搜,倒搜得有七八十兩。笑了笑道:“慚愧,雖受了驚險,得這橫財,盡好還鄉度日了。”一個人孤孤影影、擔饑受餓了幾日,走到遼陽,恰好撞見莊經曆,隻道他差回,忙請他到衙。問起卻是軍敗回來,他就道:“足下如今臨陣逃回,是有罪的了。下官也不敢出首,也下好留足下。還須再逃到別處,若再遲延,恐我衙門人知得不便。”王喜隻得辭了,道他原是薄情的,隻是我身邊雖有幾兩銀子,回家去怕崔科來查我來曆,我且到京師去做些生意,若好時,把妻子移來便是。一路向著京師來,已不差得一日路,在路上叫驢,集兒上已沒了,隻得走著。看見遠遠一個掌鞭的騎著驢來,他便叫了,不料上驢時掌鞭的把他腰邊一插,背後一攙,曉得他有物了,又欺他孤身客人,又不曾趕著隊,捱到無人處所,猛地把驢鞭上兩鞭,那驢痛得緊,把後腳一掀,把個王喜“撲”地一聲,跌在道兒上。那掌鞭的將來按住,搜去暖肚內銀兩,跳上驢去了。比及王喜爬得起來,隻見身邊銀子已被拿去,兩頭沒處尋人,依然剩得一個空身。正是:薄命鄧通應餓死,空言巴蜀有銅山。

  王喜站在道兒上,氣了一回,想了一回,道:“枉了死裏逃生,終弄得一錢沒有,有這等薄命!”走了半晌,見一個小火神廟,道:“罷,罷!這便是我死的所在了,隻是咱家妻子怎生得知?早知如此,便在家中,崔科也未便奈何得我死。”坐在神前,嗚咽哭了半日。正待自縊,隻聽得“呀”地一聲裏邊門響,道:“客官不可如此!人身難得。”卻是五十來歲一個僧人。王喜把從前事告訴這僧人,僧人勸慰了一番,道:“小僧大慈是文登縣成山慧日寺和尚,因訪知識回來,不期抱病在此兩月,今幸稍痊,不若檀越與小僧同行,到敝寺,小僧可以資助檀越還鄉。”王喜道:“小可這性命都是師父留的,情願服侍師父到寶刹。”過了兩日,大慈別了管廟道人,與王喜一路回寺,路上都是大慈盤纏。到得寺中,原來這大慈是本寺主僧,那一個不來問候?大慈說起途中抱病,路上又虧這檀越扶持得回,就留王喜在寺中安寓。一日大慈與王喜行到殿後白衣觀音寶閣,王喜見了,便下老實叩上十來個頭,道:“佛爺爺,果然在這裏相會。”大慈道:“檀越說救夜叉之患的,便是此位菩薩麽?敝寺原是文登縣地界。”王喜因道:“前日原有願侍奉菩薩終身,如今依了菩薩言語,咱在此出了家罷。”大慈道:“檀越有妻有子,也要深慮。”王喜道:“沙場上、火神廟時,妻子有甚幹?弟子情願出家。”大慈道:“若果真心,便在此與老僧作個伴兒,也不必落發。前許資助盤費,今你不回,老僧就與你辦些道衣,打些齋,供佛齋僧罷。”隨即擇了個好日,不兩日點起些香燭,擺列些蔬果,念了些經文,與他起個法名叫做“大覺”,合寺因叫他“大覺道者”。自此王喜日夕在大慈房中搬茶運水,大慈也與他講些經典,竟不思家了。

  家中霍氏雖知他是逃在外邊,卻不知是甚所在,要問個信,也沒處問,隻是在家與兒子熬清受淡,過了日子。光陰迅速。王喜去時,王原才得兩周三歲,後邊漸漸的梳了角兒讀書,漸漸蓄了發。到十五六歲時,適值連年大熟,家中到也好過子。常問起父親,霍氏含著淚道:“出外未回。”到知人事時,也便陪著母親涕泣思想。隻是日複一日,不見人來,又沒有音信。他問母親道:“爺在外做甚?怎再不見他?”霍氏細把當日說起,王原道:“這等爹又不是經商,他在外邊怎麽過?我怎安坐在家,不去抓尋?”使要起身。霍氏道:“兒,爹娘一般的,你爹去了,你要去尋,同在一家的,反不伴我?你若又去了,叫我看誰?”王原聽了,果是有理,就不敢去,卻日日不忘尋爹的念頭。到十八歲時,霍氏因他年紀已大,為他尋了個鄰家姓曾的女兒做媳婦。雖是小戶人家,男家也免不得下些聘物,女家也免不得陪些妝奩,兩個做親。才得一月,那王原看妻子卻也本分孝順,便向母親道:“前日要去尋爹,丟母親獨自在家裏,果是不安。如今幸得有了媳婦,家中又可以過得,孩兒明日便起身去尋父親。”霍氏道:“你要去,我也難留你。隻是沒個定向,叫你那廂去尋?尋得見尋不見,好歹回來,不要使我記念。”又拿一件破道袍、一條裙道:“這布道袍因你爹去時是秋天,不曾拿得去,這裙是我穿的,你父親拿去當錢與崔科,這兩件他可認得,你兩邊都不大認得,可把這個做一執照。”姑媳兩個與他打點了行李,曾氏又私與他些簪珥之類,道:“你務必尋了回來,解婆婆愁煩。”王原便拜別起身,正是:矢誌尋喬木,含悲別老萱。

  白雲飛繞處,瞻望欲消魂。

  想道他父親身畔無錢,不能遠去,故此先在本府益都、臨淄、博興、高苑、樂安、壽光、昌樂、臨朐、諸城、蒙陰、莒州、沂水、日照各縣,先到城市,後到鄉村,人煙湊集的處在,無不尋到。又想道父親若是有個機緣,或富或貴,一定回來。如今久無音信,畢竟是淪落了,故此僧道、星卜,下及傭工、乞丐裏邊,都去尋訪。訪了幾月,不見蹤跡,又向本省濟南、兗州、東昌、萊州各府找尋。也不知被人哄了幾次,聽他說來有些相似,及至千辛萬苦尋去,卻又不是。他並沒個怨悔的心,見這幾府尋不見,便轉到登州,搭著海船行走。

  隻見這日忽然龍風大作,海浪滔天,曾有一首《黃鶯兒》詠他:砂石走長空。響喧闐,戰鼓轟。銅牆一片波濤湧。

  看摧檣落篷。苦舟欹楫橫。似落紅一點隨流送。

  叫天公。任叫舴猛,頃刻飽魚龍。那船似蝴蝶般東飄西側,可可裏觸了礁,把船撞得粉碎。王原止抱得一塊板,憑他來去。上邊雨又傾盆似倒下來,那頭發根裏都是水,胸前都被板磨破了,虧得一軟浪,打到田橫島沙上擱住了。他便望岸不遠,帶水拖泥,爬上岸來。隻見磨破的胸前經了海裏鹹水,疼一個小死,隻得強打精神走起,隨著路兒走去,見一個小小廟兒:荒徑蓬蒿滿,頹門薜荔纏。

  神堂唯有板,砌地半無磚。

  鬼使趾欲斷,判官身不全。

  苔遮妃子臉,塵結大王髯。

  幾折餘支石,爐空斷篆煙。

  想應空穀裏,冷落不知年。王原隻得走進裏邊暫息,向神前拜了兩拜,道:“願父子早得相逢。”水中淹了半日一夜,人也困倦,便扯過拜板少睡,恍惚夢見門前紅日銜山,止離山一尺有餘,自己似吃晚飯一般,拿著一碗莎米飯在那裏吃,又拿一碗肉汁去淘。醒來卻是一夢,正是:故鄉何處暮雲遮,漂泊如同逐水花。

  一枕鬆風清客夢,門前紅日又西斜。

  正身子睡著想這夢,隻聽得祠門數數,似有人行走,定睛看處,走進一個老者來,頭帶東坡巾,身穿褐色袍,足著雲履,手攜筇杖,背曲如弓,須白如雪,一步步挪來,向神前唱了一個喏。王原見了也走來作上一個揖,老者問少年何來,王原把尋親被溺之事說了,老者點頭道:“孝子,孝子!”王原又將適才做的夢請教,那老者一想道:“恭喜,相逢在目下了。莎米根為附子,義取父子相見;淘以肉汁,骨肉相逢;日為君父之象,銜山必在近山,離山尺餘,我想一尺為十寸,尺餘十一寸,是一‘寺’字,足下可即山寺尋之。”王原謝了老者,又喜得身上衣衫已燥,行李雖無,腰邊還有幾兩盤纏,還可行走,便辭了老者,出了廟門,望大路前進。因店中不肯留沒行李的單身客人,隻往祠廟中歇宿。一路問人,知是文登縣界,他就在文登縣尋訪。過了文登山、召石山、望海台、不夜城,轉到成山。成山之下,臨著秦皇飲馬池,卻有一座古寺,便是王喜在此出家的慧日寺。王原尋到此處,抬頭一看,雖不見壯麗閎瑋,卻也清幽莊雅。爭奈天色將晚,不敢驚動方丈,就在山門內金剛腳下將欲安身。隻見一個和尚摟著一個小沙彌,兩個一路笑嘻嘻走將出來,把小沙彌親了一個嘴,小沙彌道:“且關了門著。”正去關門,忽回頭見一個人坐在金剛腳下,也吃了一驚。小沙彌道:“你甚麽人?可出去,等我們關門。”王原道:“我也是個安丘書生,因尋親渡海,在海中遭風失了行李,店中不容,暫借山門下安宿一宵,明日便行。”這兩個怪他阻了高興,狠狠趕他。又得裏麵跑出一個小和尚來,道:“你兩個來關門,這多時,幹得好事,我要捉個頭兒!”看他兩個正在金剛腳邊催王原出門,後來的,便把沙彌肩上搭一搭道:“你是極肯做方便的,便容他一宵,那裏不是積德處?”沙彌道:“這須要稟老師太得知。”沙彌向方丈裏跑來,說:“山門下有個人,年紀不上二十歲,說是尋親的,路上失了水,沒了行李,要在山門借宿。催逼不去,特來稟知師太。”大慈道:“善哉!是個孝子了。那裏不是積善處?怕還不曾吃夜飯,叫知客留他茶寮待飯,與他在客房宿。”隻見知客陪吃了飯,見他年紀小,要留他在房中。那關門的和尚道:“是我引來的,還是我陪。”王原道:“小生隨處可宿,不敢勞陪。”獨自進一客房。這小和尚對著知客道:“羞!我領得來,你便來奪。”知客道:“你要思量他,隻怕他翻轉來要做倒騎驢哩。”次早王原梳洗了,也就在眾僧前訪問,眾僧沒有個曉得。將欲起身,來方丈謁謝大慈,大慈看他舉止溫雅,道:“先生尊姓、貴處?”王原道:“弟子姓王名原,青州府安丘縣人,有父名為王喜,十五年前避難出外,今至未回。弟子特出尋訪。”大慈道:“先生可記得他麵龐麽?”王原道:“老丈離家時,弟子隻得三歲,不能記憶。家母曾說是柑子臉,三綹須,麵目老少不同,與弟子有些相似。”大慈道:“既不相識,以何為證?”王原道:“有老父平日所穿布袍與家母布裙為驗。”大慈聽了半晌,已知他是王喜兒子了,便道:“先生且留在這邊,與老僧一觀。”正看時,外邊走進一個老道人,手裏拿著些水,為大慈汲水養花供佛。大慈道:“大覺道者,適才有一個尋親的孝子,因路上缺欠盤纏,將兩件衣來當,你可當了他的?”那道人看了一看,不覺淚下。大慈道:“道者緣何淚下?”那道人道:“這道袍恰似貧道家中穿的,這裙恰是山妻的,故此淚下。”大慈道:“你怎麽這等認得定?”那道者道:“記得在家時,這件道袍胸前破壞了。貧道去買尺青布來補,今日胸前新舊宛然。又因沒青線,把白線縫了,貧道覺得不好,上麵把墨塗了,如今黑白相間。又還有一二寸,老妻把來接了裙腰,現在裙上。不由人不睹物淒然。”大慈道:“這少年可相認麽?”道者說:“不曾認得。”大慈道:“他安丘人,姓王名原。”因指那道者對王原道:“他安丘人,姓王名喜。”王原聽了道:“這是我父親了。”便一把抱住,放聲大哭,訴說家中已自好過,母親尚在,自己已娶妻,要他回去。

  莫向天涯怨別離,人生誰道會難期?

  落紅無複歸根想,萍散終須有聚時。王道人起初悲慘,到此反板了臉道:“少年莫誤認了人,我並沒有這個兒子。”王原道:“還是孩兒不誤認,天下豈有姓名、家鄉相對,事跡相同如此的?一定要同孩兒回去。”王道人道:“我自離家一十五年,寄居僧寺,更有何顏複見鄉裏?況你已成立,我心更安,正可修行,豈可又生俗念?”王原道:“天下沒有無父之人,若不回家,孩兒也斷不回去。”又向大慈並各僧前拜謝道:“老父多承列位師父看顧,還求勸諭,使我一家團圓,萬代瞻仰。”隻見大慈道:“王道者,我想修行固應出家,也有個在家出家的。你若果有心向善,何妨複返故土?如其執迷,使令嗣係念,每年奔走道途,枉費錢財,於心何安?依我去的是。”眾僧又苦苦相勸,王喜隻得應允了。王原歡喜不勝,就要即日起身。大慈作偈相送道:草舍有淨土,何須戀蘭若?

  但存作佛心,頓起西方鑰。又送王原道:方寸有阿彌,爾惟忠與孝。

  常能存此心,龍天自相保。

  父子兩個別了眾僧,一路來到安丘,親鄰大半凋殘,不大有認得的了。到家夫妻相見,猶如夢裏。媳婦拜見了公公,一家甚是歡喜。此時崔科已故,別裏遞說他以三歲失父,麵龐不識,竟能精忱感格,使父複回,是個孝子,呈報縣中。王原去辭,都道已開報上司了。其年正值永樂初年,詔求獨行之士,本省備開王原尋親始末,將他起送至京。聖上嘉其孝行,擢拜河南彰德府通判。王原謝恩出京,就迎了兩老口赴任祿養。後因父母不服水土,又告養親回籍。不料數年間,父母年紀高大,相繼而歿,王原依禮殯葬,自不必說。終日悲泣,幾至喪生。服閱薦補常德通判,再轉重慶同知,所至皆能愛民報國。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有由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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