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幸相殷遇,訴風訴雨。汲引同袍,羨他推許。良朋共吐衷懷,慶英材。孤忠惜被權奸擠,情何已!君心竟辜負,斯意敢期?龍比留此官箴,萬古鹹稱。
右調《怨王孫》話說韓通既被趙匡胤責寫了伏狀,連夜奔回家中,收拾細軟物件,妻女上了車子,自己與兒子及徒弟等,各個乘馬,取了梢棒,護擁了車仗,望著禪州大路而行。一路上思前想後,打算安身之處。欲要養成銳氣,俟報此仇,無奈彼此商議,仍無定所。正悶行之間,隻見前麵一夥行人,約有三四十個,多拿著槍刀劍戟而走。韓通暗想:"此夥必是歹人,待我問他端的。"遂拍馬上前,高聲喝道:"爾等手執刀槍,往哪裏去的?"那眾人抬頭一看,見韓通人物軒昂,鞍馬高大,知非尋常之士,不敢怠慢,說道:"馬上壯士,我等俱係近處百姓,因為度日艱難,聞得禪州郭令公招軍,故此前去應募。"韓通聽言,心下又是暗想道:"我被趙匡胤這賊連打兩次,害得我無家可奔,無國可投,今又尚在道路彷徨,我何不將機就計,把這些人收在手下,同上禪州。倘能夠尋得大小前程,便好報這仇恨了!"主意已定,開言說道:"爾等既要投軍,可多跟著我走。那禪州的郭令公,是我親戚,我今正要去見他,管取你們一到就有糧吃。就是那路上的盤費,都是我應給。"那眾人聽言,俱各歡喜道:"既是將軍憐恤,我等情願跟隨前去。"韓通大喜,遂即取些銀鈔,給散眾人,一齊望禪州而來。
到了禪州城中,尋下客店,安頓了家小眾人,自己出外打聽。聞得人說:"凡有投軍的,必須先到監軍府去報名投見,然後引至都元帥處驗看,才有職事。"韓通聞了這信,疾忙回至店中,打點了投見的手本,加了一個禮單,換了一套新衣服,領著眾人來到監軍府前,隨了那些四方來的投軍人眾,把手本遞了進去,等候傳見。
不多時,隻見一個軍校走將出來,道:"那一位是投軍的韓通?監軍老爺有令箭相傳,快進去參見。"韓通聽令,上前答應道:"在下便是韓通。"那軍校隨引進了角門,至大堂階下,跪著道:"投軍人韓通報名參見。"那監軍不是別人,正是柴榮。見了韓通,慌忙離座下階,用手扶起道:"賢友請起!"原來韓通與柴榮自幼相交,極稱莫逆,後來天各一方,遂而疏闊。今日收募軍人,先前見了手本上的名姓,已是疑惑;猶恐不是,故此單傳進去,麵視是否,不期果是韓通。當下柴榮扶起了韓通,那韓通見了柴榮,亦是慚愧,遂攜手上堂,重新見禮坐下。韓通道:"自與台兄分別,不覺數年,誰知大駕執掌兵權,如此榮耀!若論韓某舊日交情,一定沾恩矣!"柴榮道:"久知賢兄精通武藝,勇略過人,小弟正欲差人尋請,不意今日相遇,誠三生之幸也!況郭元帥乃小弟姑丈,俟明日引見,得睹賢兄如此英才,何愁不大用耶!"說罷,遂命軍校傳取各路投軍人等,進堂看驗,載冊送進帥府,以備編伍操演。公事已畢,即命承辦人整備筵席,款待韓通。
到了次日清晨,柴榮把韓通引進帥府,參見了郭彥威。郭彥威見韓通壯年人才,儀表不俗,心下早有幾分愛恤;又遇柴榮稱讚才能,極力薦舉,更加歡喜。遂即賞了一張委牌,授他權受五營團練使司之職,仍同柴榮招納四方豪傑,每日操演兵馬。韓通受命,拜謝出來,同了柴榮歸監軍府,自此一心供職,竭力同謀。按下慢提。
且說漢主自即位以來,聽讒貪色,黷貨遠賢,大興土木之工,黎民甚是怨恨。平日又寵用了一個國丈,名叫蘇鳳吉,生成妒害忠良,籠絡奸小,在朝十奏九準,任意橫行。群臣側目而視,誰敢多言作對?那日卻有細作打探回來,將郭彥威招兵買馬之事,密密報知。蘇鳳吉得此消息,即於次日早朝,執笏上殿,俯伏奏道:"臣昨接密報,稱是郭彥威在禪州招兵買馬,大有謀叛之心。乞陛下早為剪除,以免後患。"漢主聞奏大驚,道:"怎奈郭彥威陰蓄不臣之心,有乖王法!太師有何良策,急與朕處裁?"蘇鳳吉奏道:"陛下且不必性急,依臣愚意,可差官齎旨往禪州調取郭彥威。彼若恪守臣節,自必隨使來京;若有謀反之心,必然不至。那時陛下再遣將發兵,名正言順,往彼問罪;郭彥威既不敢抗命,又使在朝諸臣不生異言矣!望陛下龍心裁奪。"漢主聽奏,龍顏大喜,道:"太師所奏,真乃治國之良謀也!朕當準奏。"蘇鳳吉謝恩起來。
漢主正欲敕旨差官,忽見階下一臣,紅袍金襆,玉帶烏靴,執笏當胸,上前奏道:"陛下!不可聽讒譖之言,誤了國家大事!"漢主舉目看時,乃是平章事史弘肇。漢主問道:"朕因郭彥威陰蓄不軌,故此調取回京,別有處置。卿何阻焉?"弘肇道:"非臣敢行阻攔,但思臣與郭彥威同佐先帝,披堅執銳,創業開基,成就社稷,君臨天下,郭彥威多有勳勞。因此先帝簡拔,托以重任,使之威鎮禪州,誠國家之保障也。今陛下無故調取進京,君臣疑間,分明逼反重臣。臣恐郭彥威手下將士極多,決然生變。更且風聞各鎮諸侯,人人自危,齊動幹戈,陛下何以處之?願陛下聖斷為幸。"漢主道:"不然!郭彥威自恃在外,招兵買馬,顯有謀反之心矣!今日若不早除,日後養成胚胎,悔已無及,卿勿多言再阻。"弘肇複奏道:"郭彥威招兵買馬,此乃深為國家之計,臣子職分所當為。陛下豈可以此事加罪,欲致郭彥威於死地,不以自戕其股肱乎?且陛下自即位以來,不行仁德之政,大興土木之工,聽讒陷忠,沉溺酒色,臣恐天下自此危矣!願陛下親賢遠佞,貴德褒能,先斬蘇鳳吉於市曹,貶蘇後於冷宮,肅清朝苧,靖其內患。然後再加郭彥威王位,穩住其心,開帑庫以賞軍民,則人情感悅,自然皇圖永固,內外皆安矣!"
漢主聞諫,勃然大怒道:"朕自即位以來,一遵先帝遺命,未嚐失德,汝反麵斥朕躬寵奸溺害!你看民家富豪飽暖,尚且造建花園,以為春秋賞玩,朕今止建一所禦園,亦未為大興土木。蘇娘娘乃朕之元配,又無失德,如何教朕黜他?朕思夫婦乃人之大倫,庶民之家,尚是篤於恩愛,況朕身率萬民,焉有先薄其倫理,而能表正天下者?即蘇鳳吉所奏,實係為國遠猷,非為一己之事,豈可因汝妒忌,使朕屈斬忠良?若依國法而論,汝之自恃功高,輒行誹謗,理當誅戮。姑念汝乃先帝老臣,宜從寬典,革職為民,永不錄用。汝可速退,不必多纏。"史弘肇見幼主不聽他諫,反為革職,知是幼主溺於酒色,強諫無益,因不複再奏,暗暗歎氣,立起身來往外要走。卻見蘇鳳吉立在旁邊,不覺心頭火發,口內煙生,大罵道:"誤國欺君的奸賊!多是你蠱惑聖聰,顛倒朝政,以致人民怨望,藩鎮離心,眼見錦繡江山,畢竟斷送在你這奸賊之手!"蘇鳳吉亦大怒道:"史弘肇!你隻是回護郭彥威,想與他通同謀反,故此欲害我耶!"史弘肇益怒道:"奸賊!你不思省過,尚敢亂言!你將血口噴人,情實可痛,我誓必與你拚一拚!"說罷,舉起朝笏,照麵門狠力一下。那朝笏折為三段,打得蘇鳳吉鼻眼歪斜,口流鮮血,一交滾倒地下,喊叫道:"皇上明鑒!史弘肇私通郭彥威,生心謀反,怪臣多言。當聖上麵前,把臣毒打,望陛下天命救臣!"那漢主在龍床上,親見史弘肇把蘇鳳吉打倒,又見喊叫,心中大怒,用手指定史弘肇,大罵道:"萬惡的奸賊!你道朕不明不仁,朕也不惱;當殿毀打太師,也還可怨;不該私通反叛,把朕的江山做情!你今大罪難容,留你必為後患。兩邊的,與朕把這奸賊綁赴市曹,候旨斬首示眾!"隻聽得兩邊一聲"領旨!"走出幾個駕上官來,登時把史弘肇綁了。兩旁文武個個驚駭,都懷不平,欲待上前保奏,又怕蘇鳳吉權奸勢焰,隻得歎息而已。
正是:
懼禍不談朝主事,貪生豈顧諫諍風。
當下蘇鳳吉又奏道:"史弘肇私通謀叛,誅他本身,不足以盡其辜,應將滿門家口一概斬戮,庶使後人盡懷警畏。"漢主悉準其奏,即傳旨:命殿前校尉,速將史弘肇全家一同綁赴市曹處斬。那校尉領旨,帶領禁兵,將史弘肇府第前後圍住。可憐忠良眷屬,不分良賤,老幼男女,盡行綁赴市曹。
那滿朝文武雖多,也有平日和弘肇情投意合的,到了此時,也不肯舍性命去保。隻有那在城的百姓,見了皆懷不平。三個一堆,五個一處地說道:"天下才得太平幾年,朝內又生這大變。隻這史老爺,何等為國愛民,今日朝廷無辜將他殺了,隻怕刀兵起在眼前。想多是我們百姓無福,又要遭此劫數了!"內中有個年老的,開言說道:"列位!這些閑事,且莫要管他。老漢倒有一件緊要事情,要與眾位商議,不知可使得麽?"眾人道:"有甚事情,不妨明言。若可做得,無有不依。"老者道:"列位!老漢想這史老爺,乃是忠臣,我們眾百姓,平日間承他惠養愛恤,今日遭此大變,我們理該買些紙錢到法場上焚化,送史老爺歸天,也見得我們百姓之情。不知眾位心下如何?"眾人齊聲應道:"有理!有理!我們當得都去送他。"於是大家湊出些銀錢,多少不等,就去辦了紙錢,一齊到市曹上來。
隻見四麵八方,軍兵周住,哪裏有得空兒?那老者高聲叫道:"眾位!可相讓讓兒,我們要進去送史老爺的。"遂分開人眾,齊到中間。舉眼看那史弘肇及合家謄口,共有一百零三口,各個綁縛而立。那些圍護的兵馬在外,都是弓上弦,刀出鞘,四下站住。又有那些夜不收,各在四麵巡邏。隻見那史弘肇歎聲叫道:"皇天後土,實鑒我心!我史弘肇為國忘家,所得何罪,以致全家受戮?我生不能食奸賊之肉,死必啖奸賊之魂!"夫人在旁說道:"老爺何必如此?古雲'忠臣不怕死',隻願死得其所而已。今日為國忘身,全家受戮,其中是非曲直,自有公論,老爺何必歎息?"史弘肇點首稱善。
那些眾百姓看了,俱各流淚,擁至跟前,一齊跪下。史弘肇問道:"爾等前來,有何話說?"眾人答道:"小的們都是本城的百姓,一向在老爺馬足之下,蒙老爺撫恤教養,何可報答?今日聞知老爺被害,小的們無以孝敬,聊備些須紙錢,伏乞老爺當麵生受,以表小的們一點敬心。"說罷,就將紙錢抖開,點上了火,朝著史弘肇焚化,一齊放聲大哭。史弘肇看了連歎數聲,即便止住道:"爾等百姓,不必如此。我平日為官,並無惠德及於爾等,誠有愧於古臣。況我年過花甲,福業隨身,今日命該刀剁,豈敢犯尤?隻圖不愧此心而已。極承爾等送我老漢夫婦,九泉之下亦感厚情。但我有幾句言詞,爾等百姓須當謹記,則老漢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也!"眾百姓道:"老爺有什教誨,小的們自當謹記!"史弘肇道:"爾等眾百姓聽者:在家俱要敬父母,百善之中孝獨先。
弟兄友愛敦手足,鄉鄰和睦莫憎嫌。
教子須當明禮義,閨門訓女母該嚴。
吃虧認可安本分,貧苦勤將技藝研。
隨緣淡泊平情過,樂業安居無用煎。
任爾一生名與利,窮通得失總由天。"
史弘肇正在說話,隻聽得軍民亂嚷道:"朝遷駕帖來了!"那四下裏看的百姓,一齊拍手道:"不好了,加帖來了,史老爺轉眼就要喪命了!"時有兵士早把百姓趕開,監斬官起身拜了聖旨,供在營柵,分付:"帶過犯官聽點。"遂把史弘肇簽了犯由牌,即命帶至引魂幡跟前。土工把兩條蘆席鋪好在地,史弘肇夫妻對麵跪下。怨氣衝天,霎時間天昏地暗,日色無光,但見愁雲漠漠,慘霧沉沉,劊子手提刀等候。隻聽得陰陽官報說:"午時已到,快些開刀!"隻聽得一聲炮響,眾百姓一齊拍手,悲喊聲喧,早把夫婦二人頭兒落地。正是兩股白氣衝天,一雙英雄西逝。有詩為證:
憂國勤民已數年,寸心終日惕乾朝。
天公偏使奸臣陷,血淚鵑啼滿壤泉。
監斬官既看殺了史弘肇夫妻兩口,又點名殺了合家良賤男婦,共計一百零三口。將那屍骸都已埋葬後,監斬官進朝繳旨,漢主方才退朝。
到了次日,蘇鳳吉又奏漢主,早早差官調取郭彥威還朝。漢主準奏,即差翰林承旨孟業齎奉旨意,星夜往禪州,調取郭彥威克日進京,毋得違忤。孟業奉了旨意,辭駕出朝,帶領從人,乘馬出了汴梁城,往禪州進發不提。
卻說河南歸德府節度使史彥超,乃是史弘肇的胞弟,那日正在府中與手下屬將飲酒閑談,隻見有一個漏網的家人跑進府來,見了彥超,把主人全家被害事情,一一哭訴了-遍。史彥超聞兄被害,登時驚惶滿腹,怒氣填胸,大叫一聲:"痛殺吾也!"登時暈倒在地。眾將上前急救,半晌方醒,咬牙切齒,大聲罵道:"無道昏君!吾兄有汗馬功勞,不思優待恩榮,反聽奸臣讒譖,將吾兄長屈害!一命不足,又將全家抄戮!如此慘酷,理法已無,我誓必生擒奸賊,削去昏君,與我兄長報仇!"言罷,悲淚大痛。眾將勸渝,方始收淚,遂謂眾將道:"既昏君害我兄長,早晚必有兵來尋害於我。吾今兵微將寡,如何抵敵?想吾兄長因為郭彥威而起,吾如今投奔於他,方可免禍,又好與兄長報仇。眾位將軍若肯同行,吾也不辭;不願去者,吾也不強。"當有八員健將一齊答道:"我等向受主將知遇之恩,未能報效。今日遇變,俱願同行。"史彥超大喜,道:"既將軍等皆肯同行,就此收拾行李,今日就要起身。"於是眾將等各備行裝。史彥超亦即收拾行程,保著家小,帶了八將,離歸德府,竟投禪州而來。按下慢表。
且說郭彥威一日正在帥府閑坐,忽見門官來稟道:"今有朝廷差官在外,乞元帥接旨。"郭彥威聽了,即忙率領眾官,齊出帥府迎接。欽差至堂上開讀了聖旨,郭彥威心下大驚。且與欽差見禮,分賓而坐。茶罷,郭彥威開言問道:"欽差大人,聖旨到來,要調取郭彥威回京,不知所為何事?"那孟業忙陪笑臉,從容說這原故出來。有分教:
激變了藩鎮之將,指日興兵;冷淡了忠勇之心,憑天安命。正是:燕雀處堂事已壞,熊羆壓境勢何支?
畢竟孟業怎樣回答,且看下回分明。
第3l回 郭彥威禪郡興兵高懷德滑州鏖戰詞曰:
君暗臣奸,看共把朝綱顛倒。股肱戕,賊釁邊開,變由一詔。致來旗鼓驚心炮,烽煙雲霧山河罩。歎群黎隻向彼蒼呼,誰堪告?將熊羆,勳猷報;土貔貅,誠作好。攻戰拔弧,功成談笑。一朝徒把勤王召,怕他義膽忠肝照。總徘徊,強將天意垂,空悲號。
右調《滿江紅》話說郭彥威接了聖旨,心下不勝驚疑,便問欽差調取之由。那孟業笑容可掬,開言答道:"老元戎!聖上因你在此招兵買馬,積草屯糧,故此特差下官,調取你進京,要問端的。老元戎果無異心,不妨進京,當朝麵質,那時自有忠良大臣,保舉回任;若不進京,現有三般朝典在此,請老元戎裁奪定了,以便下官回朝複旨。"郭彥威聽了,暗自沉吟:"我若隨詔進京,諒著多凶少吉;如不進京,這三般朝典,怎肯容情?今日就使起手,又恐兵微將寡,大事難成!況又聞蘇鳳吉行奸讒妒,把握朝綱;幼主近又昏暗無道,不念功臣,欲行剪滅。事在萬難,如何處置?"想念多時,並無主意。那孟業又催促道:"老元戎!下官奉旨前來宣召,不許停留;若抗違朝廷,隻恐法度不能容情,那時悔已無及!"
正在逼勒之際,隻見階下一人,手按寶劍走上堂來,大聲叫道:"元帥!不可聽誘引之詞,自墮奸計;若一進京,斷無再生之理矣!"郭彥威舉目視之,乃是監軍柴榮。郭彥威道:"天子明詔,調取入京,怎好違忤?孟業道:"便是如此,某亦難以複旨。"柴榮道:"當今幼主無道,聽信奸邪,不念武臣汗馬之功,保安社稷,終日深宮尋樂,好色貪財,以致是非顛倒,賞罰不明。昨又聞報,史平章全家受戮,如此忠良屈害,豈不可傷!今日這道旨意,一定又是蘇賊之計,逼反鎮臣,要害元帥!"又指了孟業罵道:"都是你這班狐群狗黨之類,逢迎君上,誤國害民。今日合該喪命,來得湊巧。汝等眾位將軍,看我手刃此賊!"說罷,舉手中劍,望孟業一剁,登時血濺塵埃,身軀倒地。兩邊眾將一齊拍手道:"殺得好!殺得好!大快人心也!"
那郭彥威本欲阻擋,奈一時勸慰不及,隻得喝道:"汝這小子,不自忖量,輕舉妄動,擅殺欽差;朝廷知道,發兵問罪,那時難免滅門之禍矣!"柴榮道:"元帥!自古英雄,須要識時務。目今朝綱變亂,國事日非,元帥國之大臣,功業素著,況又掌握大軍,據守重鎮,趁此機會,正好興兵舉事,殺上汴梁,除奸去佞,別立新君,有何不可!"眾將聞了此言,一齊說道:"柴監軍之言有理!元帥不可錯過機會,圖王定霸在此一舉。某等願效犬馬之勞,共成大事!"
郭彥威見人心變動,心中暗喜,說道:"列位將軍!雖承美意保佐本帥起兵,隻怕德薄福微,不能成事;日後僨敗,不但辜負眾位之心,且使本帥亦無存身之地,奈如之何?"正言之間,隻見一人應聲說道:"明公不必狐疑,當從眾將之言,謀取大事,某敢保其必勝,共襄王業也!"郭彥威視之,乃是太原人,姓王名樸,字子讓。生得麵如美玉,目若朗星,七尺身軀,堂堂儀表。幼年曾遇異人傳授,善觀天文,精知地理,現在郭彥威帳下為參謀之職,言聽計從,極其愛敬,麾下諸將,無不悅服。當下郭彥威問道:"先生所言,何以知其必勝,大事能成?"王樸道:"某夜觀天象,見帝星昏暗,漢運已傾,旺氣正照禪州。乘此國運衰微,幼主昏殘之際,明公當應天順時,首舉大事。將見雄兵一起,天下響應,何愁王業不成耶?"郭彥威大喜,即命左右,將孟業屍首扛出埋葬,是日各散。到了次日,在大堂上擺設筵席,遍傳麾下將官,飲宴議事。酒至三巡,食上幾品,郭彥威舉杯在手,開言說道:"今日本帥蒙眾位將軍齊心協助,舉兵南行,洗蕩奸讒,肅清朝苧,誠為美事。但思糧草未足,將寡兵微,此行成敗未卜,不知眾位將軍有何高見?"
道言未畢,早見一將欠身高口叫道:"元帥何必多慮,隻某憑著這柄大斧,願為前部,以圖報效!"郭彥威視之,乃是上將王峻。郭彥威道:"王將軍!禪州到汴京有二千餘裏,還有黃河之隔,我兵一動,沿路州城必有飛報進京。漢主若發京中人馬,還可抵敵,倘調外鎮諸侯,將黃河擋住,那時將軍雖勇,隻怕插翅難飛!"王峻生平性如烈火,喜的是獎他勇猛,惱的是說他不濟。當時聽見郭彥威說他殺不過黃河,心中不忿,喊叫如雷,說道:"元帥!不是王峻誇口,那各路諸侯,有什能人?某視之直如土木!此去若不奪取汴京,也不算為好漢!"看官:這王峻所言,正如兵法所謂"欺敵者敗"。他自恃斧精力勇,慣戰能征,眼底無人,藐視天下沒有好漢;誰料兵至黃河,被高懷德槍傷左肋,險些性命之憂。此是後話,這且慢提。且說當時王峻與郭彥威正在議論,忽見門官來報,說:"有河南歸德府節度使史老爺求見。"郭彥威聽報,知是史彥超到來,令左右撤去殘席,分付門官:"隻說我整衣不齊,在二門拱候。"門官奉命往外與史彥超說知。彥超便進帥府,將至二門,果見郭彥威率領許多將佐出來迎接。史彥超趨上幾步,手撩甲胄,便要下跪。郭彥威慌忙攙住,說道:"賢弟!為何行此大禮?"遂邀至堂上,敘禮已畢。又與各將佐一一見過了禮,遜位坐下。彥超訴道:"元帥威鎮禪州,怎知朝中大變!"就將幼主屈害家兄全家之事,細細訴說一遍。"為此,小弟挈家前來相投,望元帥念家兄一體同人之誼,早早興師,乞為家兄報仇。則不惟小弟佩德,而家兄亦銜恩於泉下矣!"言罷,淚如雨下。郭彥威勸道:"賢弟,且免愁傷。我不久兵上汴梁,定當削除奸佞,與令兄報仇!"史彥超謝了,令人到外邊把手下兵馬將士都歸了隊伍。郭彥威分付重整筵席,與史彥超接風。酒散安寢,一夜晚景休提。
次日郭彥威分撥房屋,與史彥超家小安住。自此又過了數日,這日郭彥威升帳,與眾將商議起兵,留大將魏仁甫、趙修己等鎮守禪州。遂拜王樸為軍師,史彥超為先鋒,柴榮為監軍,王峻為左營元帥,韓通為右營元帥,選定乾佑三年二月十六日起兵。到了這日,在教場發炮祭旗,大兵出了禪州,浩浩蕩蕩,一路前進,攻打府州,無人敢擋,勢如破竹。
且說那沿途的地方官,聽知郭彥威起兵犯境,差官星夜入京,報知幼主。此時幼主因見逃回的孟業的從人奏知,郭彥威擅斬欽差,興心謀反。幼主正在盛怒,商議遣將問罪。忽又接得邊報,心下大驚,急召蘇鳳吉共議伐叛之策。蘇鳳吉奏道:"陛下勿憂!臣保一人,命他剿除反賊,必定成功!"幼主問道:"卿所保何人,可以奏績?"蘇鳳吉道:"臣所保者,乃是潼關元帥高行周,此人精於用兵,智勇莫敵。若使他領兵去剿,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耳!"幼主聽奏大喜,即時親寫了一道詔書,遣官前往金鬥潼關,調取高行周,克日領兵往禪州擒獲叛逆郭彥威,獻俘京師,照功升賞。旨到即日起行,不必來京見駕。
欽差領了旨意,離了汴京,不分星夜,兼程而走。不幾日來到金鬥潼關,進城至帥府,開讀旨意畢。高行周不敢遲延,先打發天使回京複旨,然後挑選了三萬人馬,各個整備了戰攻之具,發炮三聲,大兵離了潼關,晝夜兼程,望禪州進發。看看過了黃河,正望滑州而來。早見探馬來報:滑州已失,現今郭兵屯紮城中,我軍難以前進!"高行周聽報,即時傳令,離城十裏下寨,整備明日攻打不提。
卻說郭彥威兵屯滑州,息軍養馬,以備渡過黃河。忽見探子進來報道:"啟元帥,今有潼關高行周,領兵在城外安營,特來報知,請令定奪。"郭彥威聞報,隻嚇得麵如土色,心膽皆裂,把那要成大事的心腸,減去了一半。
列公:這卻為何?隻因想起昔年之事,高行周在雞寶山一場大戰,把王彥章逼得自刎而亡。這高家槍法,天下無敵,人人聞名喪膽,個個見影寒心。況又將門出身,傳授精通,兼他足智多謀,善於調用。還有一件驚人之術,乃是馬前神課,占斷吉凶,百無一失。
為此,郭彥威思前慮後,心恐神沮,隻得眼盼著王樸,說道:"先生!高行周乃將家之子,善能用兵;今他引兵前來,隻怕本帥難免折兵之厄。不知軍師有何妙計,可解其危?"王樸道:"明公勿憂!樸曾夜觀天象,見高行周將星是昏暗,料他不久於人世。隻是一件,凡為大將者,最怕是個渾名,覺有嫌疑。某聞高行周曾自稱為'鷂子',明公又號'雀兒';那雀兒與鷂子相爭,何異驅羊鬥虎,卵石相交?未有不敗者!況雀兒乃鷂子口內之物,如何放得他過?"郭彥威道:"似此如之奈何?"王樸道:"樸有一計,使高行周斂兵自退,讓明公長驅入汴,不敢阻撓。"郭彥威道:"計將安出?"王樸道:"自今明公且按兵不動,堅守滑州,等待數月,不必與他交戰。那鷂子無食,腹中饑餓,自然飛去。那時我等進無所阻,退無所扼,長驅而進,汴梁可破矣!"郭彥威大喜稱善。
隻見史彥超一聞此言,便大叫:"明公何須這等害怕,軍師亦太覺畏縮!量一高行周,有多大本領,直須如此怕他?若依軍師之言,按兵不動,則末將的殺兄之仇,何日得報?末將不才,願領本部人馬前去對陣,務要斬高行周首級獻於麾下。"說罷,分付左右,抬槍牽馬,回步往下便走。郭彥威未及開言,那王樸見他要去,倒吃一驚,連忙叫道:"將軍慢走!下官有一言奉告。"史彥超聽喚,便立住了腳,說道:"軍師,有何分付?"王樸道:"將軍既要出戰,下官不好攔阻。但此去臨陣,凡事必須斟酌;況高家槍法,變化無窮,不比尋常之將。將軍今要會他,我有幾句言語,切須緊記於心,庶無後悔。你此去須當:
知己知彼,量敵而進。
切莫心高,還宜謹慎。"
史彥超聽了,微微笑道:"軍師但請放心,不必囑咐。史某此去,定要成功!"說罷,披掛戎裝,出了帥府,提槍上馬,領眾出城,衝往高營去了。那王樸見史彥超堅執要去,料不能勝,遂差王峻帶領三千人馬,出城接應。王峻欣然引兵出城接應不表。
再說史彥超領了本部人馬,帶了手下健將八員,一齊撲到高營,坐名討戰。探馬報入高營,高行周即時頂盔貫甲,掛劍懸鞭,上馬提槍,放炮出營,來到陣前。史彥超聽得炮響,知有敵人臨陣,抬頭往對麵一看,隻見:
兩杆門旗分左右,坐纛後麵緊隨身。
四員健將押陣腳,引領三千鐵甲軍。
中軍主將能威武,裝束天神貌絕倫。
頭頂朱纓紅似火,前後柳葉絳征裙。
團花袍襯瓊瑤帶,寶鏡青銅映日明。
左懸鐵胎弓半月,右插狼牙箭幾根。
手執長槍丈八矛,坐下良馬善奔塵。
平生智勇空天下,術數精奇遠近稱。
史彥超一見高行周,心中火發,惡氣填胸,罵一聲:"老賊!我兄在劉先王駕下,與你都是一殿之臣,今被昏君屈害一門生命。常言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你隻該拿獲奸臣,與我兄長報仇,才算同病相憐之義,怎麽反領兵來阻住我的去路?我今日會你,務要取你性命!"
高行周聽了大怒,喝道:"史彥超!休得胡言。你哥哥史弘肇在日,也不敢稱我名氏;況你勾連郭彥威謀反,兵犯皇都,身帶迷天大罪,尚敢亂言藐我?若論國法,定當把你拿解進京,碎剮示眾;但念史弘肇平日交情,且饒你狗命去罷,隻叫反賊郭彥威出來受死!"
史彥超聽罷,怒發如雷,耳紅麵赤,大叫道:"老賊欺我太甚,怎肯幹休!"舉手中槍當胸就刺。高行周亦大怒道:"好逆賊,焉敢無禮?"挺起蛇矛槍,正要交戰,隻聽得後麵搶出一員少年將來,馬走如飛,舉起長槍,望史彥超肋下便刺。彥超吃了一驚,掣回槍連忙架住。看那小將果是英雄。但見:麵如滿月,唇若塗朱。紅纓燦爛耀銀盔,素袍招展露白甲。懸弓插箭,曾經自號左天蓬;坐馬搖槍,不讓前朝白虎將。
史彥超大喝道:"來將留名,好待本先鋒動手!"那小將也是把彥超一看,隻見:
黑臉烏鬢,神眉怪眼。頭戴紅襆盔,朱纓簇簇;身披鎖子甲,黃金澄澄。長毛吼端坐似追風,烏纓槍使動如飛電。
那少年將聽問,便喝道:"反國逆賊!你連我也不認得麽?我非別人,乃威鎮潼關元帥長子,左天蓬高懷德便是。你生心謀反,罪不容誅,我故特來取你之命!"言罷挺槍直刺,史彥超用手中槍火速相迎。兩個殺在一團,戰在一處,真的厲害。但見:
兩馬相交,雙槍並舉。兩馬相交,馳驟疆場,塵襯蹄,蹄攪塵,蕩起滿天征霧;雙槍並舉,盤旋架舞,我刺你,你奔我,飄來一塊飛霜。往來爭戰有多時,勇怯高低難定局。
兩個正是棋逢敵手,將遇良材。高懷德混名"左天蓬",家傳槍法,哪裏懼你年老將;史彥超乃本領高強,久戰沙場,豈肯讓你少年郎!二人戰已多時,約有七八十合,勝負未分。高懷德見史彥超馬快槍疾,果是驍勇,心中暗想:"這黑賊!要想在我手內逞強,待我賺他猛力用完,再與他算帳。"就收回了槍,隻管招架,不肯衝前。
那高元帥在門旗下觀看,隻見史彥超槍法如驟雨一般,往來衝殺;高懷德隻是遮架退避,無暇還兵。隻道他年輕力小,對敵不過。又見手下屬將,多是眼巴巴嗟歎廝嗔。高行周平日最是好勝,今見兒子當場不濟,自覺麵上無光,心頭火發。把槍一擺,分付軍士多添戰鼓,催動如雷,三軍呐喊搖旗,上前助敵。高懷德正在招架之際,忽聽軍中緊催戰鼓。回頭一看,見軍士蜂擁而來,知道父親動怒,低頭暗想:"我若再與這賊相持,父親在軍前必不放心。"遂即暗向腰邊取出那打將鋼鞭,執在手中。那史彥超隻顧拍馬衝戰,雙手擒槍,正照高懷德劈麵刺來。懷德右手掄槍,仍前招架,衝鋒過去,回馬轉來,左手舉起鋼鞭,喝聲"著!"照頭打將下來。史彥超說聲"不好!"把頭往後一側,隻聽當的一聲響,正打中在背上。史彥超口吐鮮紅,伏鞍而走。懷德拍馬挺槍,隨後飛馬追來。有分教:聲名到處,驚碎了將士之心;槍劍來時,堆積了屍骸之路。正是:一身可戰三千裏,匹馬堪當百萬師。
畢竟史彥超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