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光陰百歲如夢蝶,管甚冬雷與夏雪。
杯行到手莫留殘,今人不見古時月。
花前拍手唱山歌,須信人生能幾何。
能向花前幾回醉,明朝青鏡已婆娑。(集句)
話說黃州同看了簽語,大訝起來。各官一齊來問,黃達才將向日落水所遇之事,細說一遍,眾官皆吐舌,便解道:“赭者,赤也;巳者,蛇也;練塘者,赤練村也,乃是隱著‘赤練蛇’三字。”朱公道:“前二句明白了,後二句如何解?”黃達道:“或是九九之數,還有水災,亦未可知。”
道士獻茶畢,朱公回船南去,由揚州、瓜、儀一路來。隻見和風拂拂,細柳陰陰,麥浪翻風,漁歌唱晚,處處桑麻深雨露,家家燕雀荷生成,非複舊時蕭條之象。朱公滿心歡喜。
巡視畢,回到淮安,擇日排慶成大宴。山陽縣動支河工錢糧,就於清江浦總河大堂上鋪氈結彩,擺開桌席。上麵並排五席,乃是河漕鹽撫按五院,俱是吃一看十的筵席。金花金台盞,銀壺銀折盂,彩緞八表裏。左首雁翅三席是三司;右首雁翅三席乃徐、穎、揚三道。也是吃一看十的筵席。金花金台盞,彩緞四表裏。
卷蓬下乃四府正官並管河廳官及佐貳,各折花紅銀五兩,惟黃州同與府縣一樣。這筵席是撫院為主,是日先著淮、揚二府來看過,各官紛紛先來伺候。巳牌時,撫院先來,是日官職無論大小,俱是紅袍吉服,各官於門外迎接撫院進來。隻見鼓樂喧天,笙歌聒耳,果然好整齊筵宴。但見:
屏開金孔雀,褥隱繡芙蓉。金盤對對插名花,玉碟層層堆異果。簋盛奇品,滿擺著海饈山珍;杯泛流霞,盡斟著瓊漿玉液。珍饈百味出天廚,美祿千鍾來異域。梨園子弟唱的北調南音,洛浦佳人調的瑤琴錦瑟。趨蹌的皆錦衣繡裳,揖讓的盡金章紫綬。齊酣大酺感皇恩,共樂升平排盛宴。
話說各官隨撫院到堂上看過了席,巡捕官忙來稟道:“各院大人都到了。”
撫院即至階下迎接,相見禮畢,階下樂聲嘹膏。茶畢,撫院起身,舉杯酬過天地,回身安席,首敬朱公,稱賀道:“大人鴻才碩德,障此狂瀾,奠安陵寢,生民樂業,福山祿海,當與淮、黃並永,敬賀,敬賀!”朱公接杯,謙遜道:“弟荷聖主威靈,承諸位大人教益,偶而僥幸,敢叨佳譽,愧赧之至!”
朱公也轉奉了撫院酒,各院彼此酬酢過,然後司道並各官奉酒相賀。朱公也一一酬畢。方入席,堂下各官皆分班告坐。上過頭湯,戲子參堂演戲,雖無炮鳳烹龍,端的是肉山酒海,簫韶疊奏,鑼鼓齊鳴。飲至申時,各院起身,於堂上擺設香案,向北謝恩,相讓上轎而去。府縣等收拾花緞桌席,具手本分送各衙門交割,一齊散了。
次日,朱公上本舉薦管河官員,並求河工新舊諸神廟額。不日旨下:
加朱公太子太保工部尚書,蔭一子入監。各官皆加二級,惟黃達績勞獨多,升為兩淮鹽運同知,兼管河務。有詩道他們的好處道:
砥柱狂瀾建大功,洪恩千載在淮東。
封妻蔭子皆榮顯,始信男兒當自雄。
朝廷又差了臨淮侯李信恭、禮部尚書徐階,祭告二陵,並分祀河神。朱公聞信,即起馬往臨清候接。二人祭告畢,回京覆命。路過臨清,來拜朱公。是時正值冬盡春回,臨清打點迎春。
卻說臨清地方,雖是個州治,到是個十三省的總路,名曰大馬頭。商賈輳集,貨物駢填。更兼年豐物阜,三十六行經紀,爭扮社火,裝成故事。
更兼諸般買賣都來趕市,真是人山人海,挨擠不開。次日正值迎春,知州率領眾官郊外迎春,但見:
和風開淑氣,細雨潤香塵。當街鮑老盤旋,滿市傀儡跳躍。蓮台高聳,參參童子拜觀音;鶴馭聯翩,濟濟八仙拱老壽。雙雙毛女,對對春童。春花插鬢映烏紗,春柳侵袍迎綠綬。牡丹亭唐王醉楊妃,采蓮船吳王擁西子。步蟾宮三元及第,占鼇頭五子登科。呂純陽飛劍斬黃龍,趙元壇單鞭降黑虎。數聲鑼響,紛紛小鬼鬧鍾馗;七陣旗開,隊隊武侯擒孟獲。合城中旗幡亂舞,滿街頭童叟齊喧。鬥柄回寅,萬戶笙歌行樂事;陽鈞轉泰,滿墀桃李屬春宮。
是日,朱公置酒於天妃宮,請徐、李二欽差看春。知州又具春花、春酒並迎春社火,俱到宮裏呈獻。平台約有四十餘座,戲子有五十餘班,妓女百十名,連諸般雜戲,俱具大紅手本。巡捕官逐名點進,唱的唱,吹的吹,十分鬧熱。及點到一班叫做靺鞨技——自靺鞨國傳來的,故叫做靺鞨技,見一男子,引著一個年少婦人並一個小孩子,看那婦人,隻好二十餘歲,生得十分風騷。何以見得?有詞為證:
嫣嫣潤潤,嫋嫋婷婷。不施朱粉,自然體態輕盈;懶禦鉛華,生就天姿秀媚。眼含一眶秋水,眉灣兩道春山。慣尋普救西廂月,善解臨邛月下琴。
那男子上來叩了頭,在階下用十三張桌子,一張張疊起,然後從地下打一路飛腳,翻了幾個筋鬥,從桌腳上一層層翻將上去,到絕頂上跳舞。一回將頭頂住桌腳,直壁壁將兩腳豎起。又將兩腳鉤住桌腳,頭垂向下,兩手撒開亂舞。又將兩手按在桌沿上,團團走過一遍。看的人無不駭然,他卻猛從桌子中間空裏一一鑽過來,一些不礙手腳,且疾如飛鳥下來。
收去桌子,隻有一張,那婦人走上去,仰臥在上,將兩腳豎起,將白花綢裙分開,露出潞綢大紅褲子。腳上穿著白綾灑花膝衣,玄色絲帶,大紅滿幫花平底鞋,隻好三寸大,宛如兩鉤新月,甚是可愛。那男子將一條朱紅竿子,上橫一短竿,直豎在婦人腳心裏。小孩子爬上竿子去,騎在橫的短竿上跳舞。婦人將左腳上竿子移到右腳,複又將右腳移到左竿子,也絕不得倒。那孩子也不怕,舞弄了一會,孩子跳下來,婦人也下桌子。
那男子又取了一把紅箸,用索子扣了兩頭,就如梯子一樣。那婦人拿一麵小鑼,當當的敲了數下,不知口裏念些甚麽,將那把紅箸望空一拋,直豎著半空中。
那孩子一層層爬上去,將到頂,立住腳,兩手左支右舞。婦人道:“你可上天去取梅花來,奉各位大老爺討賞。”那孩子爬到盡頭,手中撚訣,向空畫符。婦人在下敲著鑼,唱了一會,隻見那孩子在上作折花之狀。少頃,見空中三枝梅花應手而落,卻是一紅二白。那孩子一層層走下,到半中間,一路筋鬥從箸子空中鑽翻而下。
婦人拾起梅花來,上堂叩頭,獻上三位大人麵前,遂取金杯奉酒。三公大喜。李公問道:“今日迎春,南方才得有梅花,北方尚早,你卻從何處得來?”婦人隻掩口而笑,不敢答應。徐公是個風月中人,即將自己手中酒遞與婦人,婦人不敢吃。朱公道:“大人賞你的,領了不妨。”婦人才吃了,叩頭謝賞,複斟酒奉過徐公。朱公問道:“你是那裏人?姓甚麽?”婦人跪下稟道:“小婦姓侯,丈夫姓魏,肅寧縣人。”朱公道:“你還有甚麽戲法?”
婦人道:“還有刀山、吞火、走馬燈戲。”朱公道:“別的戲不做罷,且看戲。你們奉酒,晚間做幾出燈戲來看。”傳巡捕官上來道:“各色社火俱著退去,各賞新曆錢鈔,惟留昆腔戲子一班,四名妓女承應,並留侯氏晚間做燈戲。”巡捕答應去了。
原來明朝官吏,隻有迎春這日可以攜妓飲酒,故得到公堂行酒。翻席後,方呈單點戲,徐公點了本《浣紗》。開場,範蠡上來,果是人物齊整,聲音響亮。
一出已畢,西施上來,那扮旦的生得十分標致,但見:豐姿秀麗,骨格清奇。豔如秋水湛芙蓉,麗若海棠籠曉日。歌喉宛轉,李延年浪占漢宮春;舞態妖嬈,陳子高枉作梁家後。碎玉般兩行皓齒,梅花似一段幽香。果然秀色可為餐,誰道龍陽不傾國。
那小旦人材秀雅,音韻悠揚,腔真板正,深得魏良甫的傳授。正是響遏行雲,聲穿金石。做法又入情淳化,及到捧心一出,卻愁處見態,病處見姿,無不描寫曲盡。階下無不暗暗喝采欣羨。那侯一娘見了這小官,神魂都飛去了,不覺骨軟筋酥,若站立不住,眼不轉珠的看,恨不得頓成連理。
一本戲完,點上燈時,住了鑼鼓,三公起身淨手,談了一會,複上席來。
侯一娘上前稟道:“回大人,可好做燈戲哩?”朱公道:“做罷。”一娘下來,那男子取過一張桌子,對著席前放上一個白紙棚子,點起兩枝畫燭。婦人取過一個小蔑箱子,拿出些紙人來——都是紙骨子剪成的人物,糊上各樣顏色紗絹,手腳皆活動一般,也有別趣。手下人並戲子都擠來看,那唱旦的小官正立在桌子邊。侯一娘看見,欲要去調,又因人多礙眼,恐人看見不像樣。正在難忍之際,卻好那邊的人將燭花一彈,正落在那小官手上。那小官慌得往後一退,正退到侯一娘身邊,一娘就趁勢把他身上一撚,那小官回過臉來,向他一笑。一娘也將笑臉相迎,那小官便捱在身邊,兩個你挨我擦。
直做至更深,戲才完。二公起身,朱公再三相留。徐公道:“再立飲一杯罷。”侯一娘上來先奉了徐公酒,妓女們也斟酒來奉朱、李二公。徐公扯住一娘的手,一遞一杯吃,妓女們來唱小曲。李公道:“叫那唱旦的戲子來唱曲。”妓女下去說了。那小官尚未去,隻得上來與諸妓並立,儼然一美妹也。那小旦奉了一巡酒,才開口要唱,李公道:“不必大曲,隻唱小曲罷。”
遞扇子與他打板,唱了一曲。徐公與他一杯酒。李公道:“各與他一杯。”
侯一娘也滿斟一杯遞與他,乘勢在他手上一抓,又丟了一個眼色。那小官也斟了一杯奉答,一娘就如癡了一般。飲了一會,二公叫家人賞眾戲子每名一兩,那小旦分外又是一兩,四妓女並侯氏亦各賞一兩。眾人謝過賞,李、徐二公作謝上轎而去,眾人皆散。隻才是:隻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有詩道得好:
華堂今日好風光,鳳管鸞簫列兩行。
豔舞嬌歌在何處?空留明月照東牆。
卻說那小官也姓魏,名子虛,字雲卿,蘇州人。自矜色藝,不肯輕與人相處。晚間自廟裏回到下處,思想那婦人風流可愛,且十分有情。想了一夜,恨未曾問得他姓名下處。心裏又想道:他是過路的人,不過隻在馬頭上客店裏住,等天明了尋他一遭。巴到天初明便起來,見同班的人俱未醒,他悄悄的叫打雜的往對門店裏買水來,洗了臉,鎖上房門,竟往南門馬頭上來。見幾家客店,卻不知下在誰家。是日正是新春,家家俱放爆竹燒利市。魏雲卿走來走去,又不好進店去問。原來北方人家,時節忌諱,不許生人進門。他又是個小官兒的性格,靦腆怕問人。走了幾遍,沒情趣,隻得回來到下處。
見班裏人都在那裏鬥牌,一個道:“蚤辰尋你燒子個利市,隻道你上廁去了來,何以這樣齊整?上街做甚子?這樣早獨自一個行走,這臨清馬頭是烏豆換眼睛的地方,不要被人粘了去。”雲卿道:“不妨,他隻好粘我去做阿爺。”
一個道:“不是做阿爺,轉是要你去做阿媽哩!”雲卿笑將那人背上打了一拳,就坐下來看牌,正是:
朝來獨自訪多情,空向桃源不遇春。
嘿嘿芳心惟自解,難將衷曲語他人。
再說侯一娘在廟中見那小官去了,心中怏怏,沒奈何,隻得收起行頭,出廟回到下處。醜驢買了酒來,吃上幾杯,上床睡了。思想那人情兒、意兒、身段兒,無一件不妙,若得與他做一處,就死也甘心。心中越想,欲火越甚,一刻難挨。打熬不過,未免來尋醜驢殺火。誰知那醜驢辛苦了一日,又多吃了幾杯酒,隻是酣呼如雷,就同死人一樣,莫想搖得醒。翻來覆去,總睡不著,到雞鳴時才昏昏睡去,猶覺身在廟中。丈夫孩子不知何處去了,走到階前,見殿上燈燭輝煌,又走到東廊下戲房裏,見眾戲子俱不在,隻那小官伏在桌上打睡。走到他身邊,見他頭戴吳江絨帽,身穿天藍道袍。一娘將他搖了幾搖,那小官醒來,兩人訴了幾句衷情,便摟在一處。正做到妙處,隻聽得人喊來道:“散了!散了!去呀!”那小官將手一推,猛然醒來,乃是南柯一夢。醒來情愈不能自已,再去扯丈夫時,醜驢已起去久矣。睜眼看時,見窗上已有日色,聽得醜驢在外燒紙,又聽得一片爆竹之聲,隻得勉強起來,沒情沒緒,隻得做些飯吃了。馬頭上也有幾班戲子,留心訪問,又不知他姓名,難以問人,隻是心中思念,終日放他不下。
不意自立春後,總是雨雪連綿,一直到正月,沒個好晴天。一娘也不得上街,隻得醜驢領著孩子,終日上街打花鼓翻筋鬥,覓些錢鈔來餬口,自己獨坐在樓上,終日思想那人。卻說這店主人姓陳,有個兒子叫喚買兒,才十九歲,生得清秀,也是個不安本分的浮浪子弟,終日跟著些客人在花柳叢中打混。見侯一娘風騷,他也常有心來撩撥。隻因連日天雨,見婦人獨坐在家不出門,遂來效小殷勤,終日在樓上纏,竟勾搭上了。那買兒不但代他出房錢,且長偷錢偷米與他,日近日親。一娘終日有買兒消遺,遂把想小魏的念頭淡了三分。
不覺光陰易過,又早到二月初旬,連日天氣晴和,依舊上街做生意。一日晚間歸來,店家道:“明日王尚書府裏生日,今日來定,你明日須要絕早去。”侯一娘答應,歸樓宿了。
次日天才明,王府管家就來催促。夫妻收拾飯吃了,到王府門首伺候。
隻見拜壽的轎子並送禮的盒擔挨擠不開,等至巳牌,才見那管事的出來喚他進去。到東首一個小廳上,上麵垂著湘簾,裏麵眾女眷都坐在簾內。醜驢將各色技藝做了一遍,至將晚方完。一娘進簾子來叩頭,王奶奶見他人品生得好,嘴又甜,太太長奶奶短,管家婆他稱為大娘,丫頭們總喚姑娘,賺得上上下下沒一個不歡喜。老太太問了他姓名,道:“先叫你家長回去,你晚間看了戲去。”又向媳婦道:“可賞他一匹喜紅,一兩銀子。”一娘便到外邊來對醜驢說了,醜驢收起行頭,領著孩子先去。一娘複到簾內來謝賞,王奶奶叫看坐兒與他坐。一娘不肯坐,說之再三,才扯過一張小杌子來坐了。然後眾女客吃麵,一娘也去吃了麵。
少頃,廳上吹打安席,王太太邀眾女客到大廳上上席。女客約有四十餘位,擺了十二席,賓主尊卑相讓序坐,外麵鼓樂喧天,花茵鋪地,寶燭輝煌,鋪設得十分齊整。有獻壽詩二首為證:
阿母長齡擬大椿,相門佳婦貴夫人。
原生上第鳴珂族,正事中朝佩玉臣。
振振琳琅皆子姓,煌煌簪紱總仙賓。
金章紫誥多榮顯,況是潘輿燕喜辰。
自是君家福祉高,朱輪華轂映緋袍。
光從天上分鸞誥,恩向雲中錫鳳毛。
金母木公參鶴馭,紫芝碧玉奏雲摮。
持觴欲侑長生酒,海上新來曼倩桃。
卻說正中一席擺著五鼎吃一看十的筵席,灑線桌圍,鎖金坐褥,老太太當中坐下。王尚書夫妻紅袍玉帶,雙雙奉酒拜了四拜。次後王公子夫婦也拜過了,才是眾家戚本家,俱來稱觴上壽。老太太一一應酬畢,王太太同媳婦舉杯安席。
眾人告坐畢,侯一娘才上去到老太太前叩頭,又到太太奶奶麵前叩頭。
王奶奶一把扯住道:“豈有此理,多謝你。”便叫管家婆拿杌子在戲屏前與他坐。吹唱的奏樂上場,住了鼓樂,開場做戲,鑼鼓齊鳴,戲子扮了八仙上來慶壽。看不盡行頭華麗人物清標,唱一套壽域婺星高。王母娘娘捧著仙桃,送到簾前上壽。王奶奶便叫一娘出來接,一娘掀開簾子舉頭一看,見那扮王母的旦腳,驚得神魂飛蕩,骨軟筋酥,站立不住。正是:
難填長夜相思債,又遇風流舊業冤。
畢竟不知見的這個人姓甚名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