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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朱工部築堤焚蛇穴 碧霞君顯聖降靈簽

  詩曰:

  極目洪荒動浩歌,英雄淘盡淚痕多。

  狂瀾一柱應難挽,聖澤千秋永不磨。

  望裏帆檣時蕩漾,空中樓閣自嵯峨。

  臨流無限澄清誌,驅卻邪螭淨海波。

  且說堯有九年之水,泛濫中國,人畜並居。堯使大禹治之,禹疏九河歸於四瀆。那四瀆?乃是江瀆、淮瀆、河瀆、濟瀆。那淮瀆之中,有一水怪,名曰支祁連,生得龍首猿身,渾身有四萬八千毛竅,皆放出水來,為民生大害。禹命六丁神將收之,鎮於龜山潭底,千萬年不許出世。至唐德宗時,五位失政,六氣成災。這怪物因乘沴氣,複放出水來,淹沒民居。觀音大士憫念生民,化形下凡收之,大小四十九戰,皆被他走脫。菩薩乃化為飯店老嫗,那怪屢敗腹饑,也化作窮人,向菩薩乞食。菩薩運起神通,將鐵索化為切麵與他吃。那怪食之將盡,那鐵索遂鎖住了肝腸,菩薩現了原身,牽住索頭,仍鎖在龜山潭底。鐵索繞山百道,又於泗州立寶塔鎮之,今大聖寺寶塔是也。又與怪約道:“待龜山石上生蓮花,許汝出世。”

  曆今八百餘年,正值明朝嘉靖年間。七月三十日,乃地藏王聖誕,寺中起建大齋,施食放燈,蓮燈遍滿山頭。此怪誤認石上生蓮花,遂鼓舞凶勇,逞其頑性,放出水來,江淮南北,洪水滔天,城郭傾頹,民居淹沒。江北撫按官員,水災文書雪片似的奏入京師。正值世宗皇帝早朝,但見:

  祥雲籠鳳闕,瑞氣靄龍樓。數聲角吹落殘星,三通鼓報傳玉漏。和風習習,參差禦柳拂旌旗;玉露瀼瀼,爛漫宮花迎劍佩。玉簪珠履集丹墀,紫綬金章扶禦座。麒麟不動,香煙欲傍袞龍浮;孔雀分開,扇影中間丹鳳出。八方玉帛進明皇,萬國衣冠朝聖主。

  是日天子坐奉天殿,眾官禮畢,殿頭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無事卷簾退朝。”隻見左班中閃出兩員大臣,當階俯伏。左首是玉帶金魚,乃工部尚書,奏道:“臣連日接得鳳陽等處水災文書,道淮河水溢,牽連淮、濟,勢甚洶湧,陵寢淹沒,城郭傾頹,淮河一帶,盡為魚鱉。臣不敢不奏,請旨定奪。”右首紅袍象簡,乃是通政司,手捧著幾封文書奏道:“臣連日收得鳳陽等處奏疏數封,敬呈禦覽。”兩邊引奏官接了奏章,一麵進上禦前拆封。

  讀本官跪下宣讀,皆是水災告急。天子聽了,即傳旨道:“鳳陽陵寢重地,淮揚漕運通衢,爾等會推幹員,速往經理。”眾臣叩頭領旨。

  天子駕起,諸臣退班,即於鬆蓬下會集閣部九卿台諫部寺各官,會議推得材幹大員朱衡。這朱衡乃江西吉安府萬安縣人,由進士出身,現任河南左布政。

  曾任中河,因治河有功,故眾人會推他,遂奏聞。旨下,升他為工部侍郎,兼僉都禦史,總理河務。頒了敕書,差官齎送,星夜到河南開封府來。

  朱公接了旨與敕印,即刻起身,走馬到鳳陽來上任。

  府州縣迎接過了上院,次來。日謁陵行香,回院。徐、穎、揚三道進見,朱公道:“本院櫟材初任,不知虛實,諸公久任大才,必有碩見賜教。”揚三道拱手道:“大人鴻材碩德,朝野瞻仰,晚生輩何敢仰讚一詞。”朱公道:“均為王事,但請教諸位謀略,共成大功,何必太謙。”鳳陽府推官上前打一躬道:“明日請大人登盱貽山,一觀水勢再議。”

  次日,各官齊集院前,具鼓吹儀從伺候。辰時放炮開門,朱公八人大轎,眾官或轎或騎相隨,一行儀從,早來到盱貽山上下轎。朱公同眾官縱目一觀,但見:

  汪洋浸日,浩漫連天。數千裏浪腳拍長空,一望裏潮頭奔萬馬。連山倒峽,噴雪轟雷,悠然樹頂戲魚龍,慘矣城頭遊蟹鱉。民居蕩漾,蕭蕭四野盡無煙;蜃氣重迷,隱隱八方渾沒地。子胥威勢未能消,大禹神功難下手。

  朱工部同眾官觀看良久,嚇得目瞪口呆,道:“本院隻道是淮水泛溢,與黃河堤壞相同,似此洶湧,何策能治?”眾官你我相視,嘿然無言。又見東北上濤浪卷起,互相衝擊,有數十丈高。朱公道:“這是何處?”泗州知州上前稟道:“這是淮、黃合流之所,兩邊渾水中間一線分開,原不相雜;如今淮水勢大,衝動黃河濁水,故衝起浪來相擊。”朱公道:“似此,如之奈何?”眾官道:“大人且請回衙門再議。”

  朱公同各官下山。時日已過午,見山腳下金光焰焰,瑞氣層層。朱公問道:“那放光的是甚麽?”巡捕官稟道:“是大聖寺寶塔上金頂映日之光。”朱公道:“大聖寺是何神?”巡捕道:“是觀音化身,當年曾收伏水母的。”朱公道:“既然有此神靈,何不到寺一謁。”隨行儀從竟到寺中。本寺僧人聞知,便撞鍾擂鼓前來迎接。眾官俱下轎馬,同入寺內。果然好座古寺。有詩為證:

  古寺碑題多曆年,澄湖如練倚窗前。

  寒雲自覆金光殿,蔓草猶侵玉乳泉。

  竹隱梵聲鬆徑小,門迎嵐色石橋聯。

  龜山一派橫如案,永鎮淮流蔭大千。

  朱公走到二門內,見兩行鬆翠,陰陰無數,花香馥馥。正中一座寶塔,礙日淩霄,十分雄壯,但見:

  七層突兀在虛空,四十門開麵麵通。

  卻怪鳥飛平地上,自驚人語半天中。

  聲傳梵鐸風初起,光射清流燈自紅。

  水怪潛藏民物泰,萬年佛力鎮淮東。

  朱公上殿焚香,同各官下拜,禮畢,寺僧獻茶。廊下來看碑記,上載著“唐時水母為災,觀音化身下凡,往黃善人家投胎。後來收伏水母。”朱公忽自猛省道:“本院當日在河工時,曾有個宿遷縣縣丞,姓黃,亦是敝府人。彼時河決,劉伶台百計難塞,多虧此人奇計築完,如今不知可在了?若訪得此人來應用,或可成功。”揚州道道:“現在隻有高郵州州同,姓黃名達,是吉安人,管河甚是幹練,不知是否?”朱公道:“正是黃達,那人生得修長美髯。”揚州道道:“正是長須。”朱公道:“待本院行牌,調來聽用。”

  遂上轎回院,各官皆散。朱公隨即發牌調高郵州州同赴轅聽用。

  且說那黃州同,乃江西吉水人,母夢白獺入懷而生,生來善洑水,水性之善惡一見便知。他由吏員出身,自主簿升至州同,治高寶河堤有功,一任六年。士民保留,故未升去。一聞河院來傳,隨帶了從人竟往泗州來。一路無詞。到了泗州,便在大聖寺住下。次日上院叩見,朱公見是他,便十分歡喜道:“一別數年,豐姿如舊,揚屬各上司個個稱讚,可賀可羨。”立著待了一杯茶。部院體統,即府佐也不待茶,這也是十分重他。朱公遂將治水之事,一一對他說了。黃達稟道:“如今淮水洶湧,與黃水合流,汪洋千裏,且牽動九道山河之水,勢甚猖獗,急切難治,須求地理圖一觀,或原有故道可尋,或因地勢高下,再行區處。”朱公邀至後堂命他坐了,門子捧過文卷,乃是黃河圖、淮河圖、盱貽等誌,一一看過。上麵大青大綠,畫著河道並村莊店鎮,皆開載明白。

  查得淮、黃分處,原有大堤,名為高家堰,由淮安揚家廟起,直接泗州,共有五百七十裏,乃宋、元故道,久不修理,遂至淹沒。

  朱公道:“既有舊堤,必須修複。”黃達道:“恐陵穀變遷,水勢洶湧,難尋故道。”朱公道:“堤雖淹沒,必有故址可尋。築堤之事,再無疑議,專托貴廳助理。”命擺飯留食畢,黃達叩謝。

  辭出回寓,嘿坐無言,想道:“這官兒好沒分曉,他把這樣天大的事看為兒戲,都推在我身上。”正自躊躇未決,忽報泗州太爺來拜,傳出帖來,上寫著眷生的稱呼。原來這知州也是吉水人,平日相善,相見坐下。知州道:“河台特取老丈來,以大事相托,想定有妙算。”黃達道:“河台意欲於湖心建堤,隔斷淮、黃之水,豈非挑雪填井,以蟻負山?何得成功!著晚生奔走巡捕則可,河台竟將此事放在晚生身上,如何承應得起?”知州道:“老丈高才,固為不難;但此公迂闊,乃有此想,可笑之至。”黃達道:“事出無奈,敢求劃船十隻,久練水手二十名,容晚生親去探視水性再處。”知州道:“即送過來。”

  相別去了一會,州裏撥到劃船十隻,二十名水手,又送下程、小菜。黃達即將下程賞了眾水手,小菜賞了船家。收拾下船,一齊開向湖心裏來。已是申牌時候,行有三十裏,隻見東方月上,是夜微風徐動,月色光明,照得水天一色,到也可愛。船到了一個渦口,黃達覺得水淺,叫水手下去探試。

  兩個水手脫了衣服下去,約有頓飯時,不見上來。眾人等得心焦。黃達又叫兩個下去。眾人見先下去的不上來,便你我相推,亂了一會,揀了兩個積年會水的下去。又不見上來。等至三更,月色沉西,也不見上來。黃達又叫人下去,眾人道:“才兩個是積年會水的,水裏能走幾十裏的,也不見上來……”

  各人害怕,皆延挨不肯下去。黃達怒道:“你們見我不是你本官,故不聽我調度。我是奉院差來,明日回過,一定重處。”眾人見他發怒,隻得又下去了兩個。那些人皆唧唧噥噥的報怨。

  少頃,又命兩個下去。正脫衣時,隻見一陣大風,隻刮得:

  星鬥無光昏漠漠,西南忽自生羊角。中溜千層黑浪高,當頭一片炮雲灼。兩岸飛沙月色迷,四邊樹倒威聲惡,翻江攪海魚龍驚,播土揚塵花木落。呼呼響若春雷吼,陣陣凶如餓虎躍。山寺亭台也動搖,漁家舟楫難停泊。天上撼動鬥牛宮,地下掀翻瓦官閣。連天濤浪與山齊,千裏清淮變渾濁。

  這一陣狂風,把一湖清水變作烏黑。十隻船吹得七零八落,你我各不相顧,眼見得都下水去了。那黃州同也落在水裏,抱住一塊大船板,雖是會水,當不得風高浪大,做不及手腳,隻得緊抱著板任他飄蕩。半浮半沉,昏昏暗暗,不知淌有多少路。忽覺腳下有崖,睜眼看時,已打在蘆洲上。把兩腳登住,一浪來又打開去了。心中著忙,用手去扯那蘆葦,沒有扯得緊,又滑下去。

  順著水淌,又掙到灘邊,盡力將身一縱,坐在岸上。那浪花猶自漫頂而過,又爬到高處坐了一會,風也漸漸息了,現出月光。獨自一人,怕有狼虎水怪,隻得站起來。四麵一望,但見天水相連,不見邊岸,身上衣服又濕,寒冷難禁,更兼腹中饑餓。

  正在倉皇,忽聽得遠遠有搖櫓之聲,走到高處看時,見一人,搖著一隻小漁船而來,看看傍岸,忽又轉入別港裏去。黃達高聲叫道:“救人!”那人那裏理他,竟向前搖,漸漸去遠。也是合當有救,那人正搖時,忽的櫓扣斷了,挽住船整理,離岸約有裏許。黃達顧不得,又下水洑到他船邊,爬上船去。那人道:“你好大膽,獨自一人,在此何為?”黃達道:“我是被風落水的,你不見我衣服尚濕。”那人整了櫓扣,搖著船穿蘆葦而走。黃達偷眼細看,那人生得甚是醜惡,隻見他:

  鐵柱樣兩條黑腿,龍鱗般遍體粗皮。蓬鬆四鬢赤虯須,凜凜威風可畏。叱吒聲如雷響,兜腮臉若鍾馗,眉棱直豎眼光輝,一似行瘟太歲。

  那人搖著船問道:“客人何處上岸?”黃達道:“泗州。”那人道:“泗州離此四百裏,不得到了,且到我小莊宿一夜,明早去罷。如今淮水滔天,聞得朝廷差了個甚麽工部來治水,不知可曾治得?”黃達道:“如今朱河院現在泗州駐紮,要識水勢深淺闊狹,然後有處。”那人冷笑一聲道:“有處,有處,隻會吃飯屙屎。目今淮水牽連河水,勢甚汪洋,若不築大堤隔斷,其勢終難平伏。隻是苦了高、寶、興、泰的百姓遭殃。”黃州同聽了,想道:“此人生得異樣,且言語有理,莫不他也知道地理法則。”因說道:“在下是高郵州的州同黃達,奉河院差委來探水勢,遭風落水。如今河院要尋高堰舊堤,故跡俱已淹沒,欲向湖心築堤,豈不是難事?”那人道:“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驅山填海,煉石補天,俱是人為,何難之有?高堰雖淹,自有故址可尋,也盡依不得當時舊跡。”

  說著,船已搖到一個洲上。那人挽住船,邀黃達上岸。過了一座小板橋,隻見籬菊鋪金,野梅含玉,數竿修竹,一所茅堂。那人邀黃州同進去坐下,命童子烹茶。舉頭看時,滿屋皆取魚器具,卻也幽雅。童子獻過茶,又取出香秔飯、幹魚、烹雞相待。飯罷,黃達謝過,坐著對談,問道:“請教老丈高姓大號?”那人道:“小人姓赭名巳,這村喚做練塘,小人隱此多年,隻以取魚為業。洪澤湖並高、寶諸湖,無處不到。近因年老,在此習靜。”說話時已夜深了,赭巳道:“有客無酒,奈何?請安置罷。”

  是夜月色昏暗,又無燈火,赭巳讓床與黃州同睡,自己在中堂打鋪。黃達一夜無眠,翻來覆去,村中又無更鼓,約有三更時候,忽聽得有人言語,往來行走之聲。悄悄起來,摸門不著,隻聽得赭巳鼾呼如雷。悄悄從壁縫中往處看時,隻見七八個人坐在地下,將土堆成路徑,卻埽去,又堆,約有一二十遍。又見幾個人將竹竿在地上量來量去,也有一二十遍。仔細看時,卻是些小兒,不知是何緣故。看了約有一個更次,聽見赭巳翻身,他便輕輕上床睡下。

  天明時起來,四下看了,並無一人,止有一短童炊飯。因向赭巳問築堤之法,赭巳笑道:“且請用早飯。”飯畢,赭巳道:“小人隱此多年,並不出門,昨日偶過湖上訪友,得遇足下,亦是前緣。我授你治水之法。”遂向袖中取出一張紙,乃是畫成的圖本,指著上麵說道:“如今築堤,必由高堰舊跡,然亦有改移處,不可盡依故跡。此圖上開載明白,依此而行,可建大功。”黃達道:“老丈指教,必定有成。但水勢湍激,難以下樁,奈何?”

  赭巳道:“事已有定。”遂攜著黃州同的手,走到屋後,見一園紫竹,對黃達道:“吾種此竹多年,以待今日之用。必做楠木大樁,以生鐵裹頭,隻看有紫竹插處,即可下樁,管你成功。”黃州同謝道:“隱居行誌,何如出世行道?敢屈同見河院,共成大績,垂名竹帛。”赭巳道:“村野之人,不識官府,幸勿道我姓字。”又同到岸邊,已有童子艤舟相待。上得船,拱手相別,又囑咐道:“築堤時毋傷水族,慎之,慎之!”

  二人別後,童子撐開船,黃達取出圖來細看。少刻困倦,便隱幾昏昏睡去。忽聽得童子叫道:“上岸了。”睜開眼看時,人船俱無,卻坐在大聖寺前石上。

  隻得回到自己寓所。從人俱各驚駭道:“老爺不見已七日了,在何處的?院中差人四處找尋。”黃達即忙換了衣服,到院前進見。一見便問:“從何處來?曾探出舊堤來否?”黃達隱起前情,撚詞稟道:“卑職已訪出來,計較停妥,望大人作速催趲錢糧應用。仍求大人令箭,使卑職得便宜行事,各縣工匠人夫都要聽卑職調度。仍要撥幾員官,分工修築,方可速成。”朱公一一依允,當即行牌分頭行事。

  正是國家有倒山之力,不到半月,各事俱備。擇定十一月甲子日起工於大聖寺前,建壇祭告天地、山川、河瀆等神。河院親遞了黃州同三杯酒,各管河官員俱飲一杯,一齊上船。四五十隻大船,裝著樁石一齊開船,鼓樂喧天。行不上四五裏,見水中果有紫竹影。黃州同就叫住船,將大船鎖住,紮起鷹架,依竹影下樁。十數人上架豎起樁來,將石(石矍)打下,眾官並從人俱各暗笑。誰知那樁打了一會,果然定住了,便將大石鑿孔套在樁上,一層層壘起。眾皆駭然。凡遇竹影,即便下樁,一百四十裏湖麵,用樁三百六十根。

  定樁之後,水勢就緩了。各官分工,加土修築,不到二月間,五百七十裏長堤,俱已完成。有詩道得好:

  誰道仙凡路不通,有緣天遣入鮫宮。

  狂瀾不借神工助,安得黃君建大功。

  各管河官紛紛申文報完工,朱公即發牌由陸路至淮安看堤。就從新堤上一路而來,果然樁石堅固。有二十丈闊。又令兩邊種柳,使將來柳根盤結,可以固堤。

  行了三日,到白膚鎮住下。因無官舍,隻得借民房居住。朱公睡至半夜,夢中忽聽得一聲喊起,有千軍萬馬之聲,鼎沸不止。朱公慌忙披衣起來,差人打探。

  隻見流星馬來報道:“赤練村新堤決了有二百餘丈,水勢衝激。離此有七裏路,不妨事,大人不要驚慌。”朱公忙叫巡捕官安慰居民,遂駐紮在鎮上。天明時查是何人所管,即請黃州同來議事。查得係淮安府通判所管,因未遵黃達的規畫,近了十五裏,堤做直了,故容易衝倒。朱公即將本官參革,帶罪督修。其時黃州同因感冒風寒,不能來見,隻得具了個稟帖,說:“赤練村堤勢太直,且當淮水發源之處,故此衝決。須建閘洞四座,起閉由人,旱則閉之以濟漕運,水則起之以固堤。”朱公依議,即行牌,仰揚州府通判同造兩個。

  通判晝夜催趲人夫,下樁卷埽興工,眾人並力下埽。到中間時,隻見一條小紅蛇,繞樁一箍,那埽便淌去,反卸下十數丈土去。又帶下一二十夫去,不見蹤跡。從新又卷起埽來再下,依舊小蛇出來一箍,那埽就崩了。一連卷了二三十個埽,都被衝去了,又淹死一二百人。二官無奈,有本村老人說道:“此處一向聞人傳說有老龍在此,莫非是他作怪。”二官商議,著水手下去看看真假,隨即差了四名水手下去,半日不見上來。又差四個下去,過了好一會,才爬上兩個來。

  眾人齊上前拉起,隻見二人渾身戰栗,說不出話來。

  定了半晌,才說道:“初下水時,洑去十數丈,並不見動靜。後繞岸尋了一遍,也不見甚麽。及回到東首傍岸,見有個大穴,我等爬到穴邊,伸頭下去看時,穴口有宣缸大,裏麵尚寬大許多,有無數紅蛇在內,還有幾條大的,頭如鬥大,不知多長,見人時便竄出來。虧我等走得快,想先下去的,不提防滑了腳吊下去了,自然被他吃了。”二官聽見道:“可見村人之言不謬,既稱為龍,想必自有靈異,且祭他一祭看。”遂叫人備牲醴到穴邊行禮。祭畢,將豬羊等照定穴口傾下去,然後又卷埽下樁,依然淌去,那裏打得住?

  二官無奈,隻得具稟申院。朱公來看了,心中大怒道:“本院奉皇上欽命治水,大功已完,何物妖蛇,敢行無狀。”遂行牌仰兩府管工官員,縱火焚燒,傾其巢穴。二官遂備竹纜火把,遍塗魚油,內包硫黃焰硝引火之物,又用竹筒打通節,藏著藥線,再用火炮地雷等物將亂草碎木填塞穴口,令水手將利刃架在洞口,敲石取火,點著藥線,不上半個時辰,水中火起,十分猛烈。但見:乒乒乓乓,轟轟烈烈。千條光焰徹天紅,一片黑煙隨地滾。金輪飛上下,華光神倒騎火馬離天關;震炮響東西,霹靂將共策火龍來地藏。火老鼠隨波亂竄,水鴛鴦逐浪齊飛。土穴焦枯,石崖崩損。渾如赤壁夜鏖兵,賽過阿房三月火。

  那火足燒了三晝夜,腥穢之氣臭不可聞。忽聽得一聲響,如天崩地裂一般,從火光中卷起一陣黑氣,衝到半天,化作十數道金光,四散而去。這火直燒到七日方息。管工官叫挖開土來看時,隻見一穴赤蛇,盡皆燒死。才下住了樁,加工修築,三十裏內造了四座閘,一月間功成。

  朱公就由新堤前往淮安,見兩岸波光如練,柳色拖金,綠草依人,紅塵撲馬,心中歡喜。有滄溟先生詩道得好,詩曰:

  河堤使者大司空,兼領中丞節製同。

  轉餉千年軍國重,通漕萬裏帝圖雄。

  春流無恙桃花水,秋色依然匏子宮。

  大績但懷溝洫誌,帝臣何減丈人風。

  朱公將五百七十裏河堤逐一看來,淮安一路官員迎接。是時黃達已病痊了,跟隨看視,撫院設宴相待。朱公又往南去巡視高、寶河堤,下船由水路進發。

  將近午牌時,忽聞一陣香氣飄過,遂問道:“到何處了?”巡捕官稟道:“已過涇河。”離寶應縣隻二十餘裏,香氣越發近了,便問:“香氣是何處的?”

  巡捕官道:“寶應縣城北泰山廟,香煙最盛,四季皆是挨擠不開,香氣嚐聞四五十裏。”朱公道:“有何靈異?”巡捕官道:“去年黃淮決口,有一潭其深莫測,正與決口相聯。兩水相激,再打不住樁。正是三月清明日,因水溜,往來船隻俱不敢過。岸上遊春的男女都到潭邊頑耍,見水上有一尾金魚遊戲,有人說是龍變化的,有的說是妖物,亦有丟麵食引他,也有拋土塊打他的。忽人叢中走出一個少年美貌女子來,道:”這是潭龍,待我下去擒他上來。‘內中便有個少年人,見那女子有姿色,遂調戲了他兩句。那女子含羞,眾人才轉眼,他便跳下潭去。眾人慌了,怕幹連自己,都一哄而散。隻有那少年兩腳便如釘釘住一般,莫想走得動。少頃,隻見潭內水湧起來,高有數丈。隻見一個女真人,騎一條白龍乘空而去。眾人一齊下拜,半日方沒。那個少年人忽然亂跳亂舞起來,口裏說道:“吾乃泰山頂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奉玉帝敕旨來淮南收伏水怪,保護漕堤,永鎮黃河下流,為民生造福。可於寶應城北建廟。因留金箸一雙為信。’說罷倒在地下,慢慢蘇醒來,頭發內果有一雙金箸,上麵有字,乃宣德元年欽賜泰山神的。眾人奔告,知縣申文撫按,題請立廟,至今香火日夜不絕。祈禱立應,遠近之人絡繹不絕。黃淮決後即打住,潭中有白龍蛻一副。”朱公道:“既然靈應,本院去行香。”巡捕傳寶應縣備辦香燭等伺候。

  少刻,船抵皇華亭,官吏等見過,朱公上轎,各官跟隨,一行儀從來到廟中。隻見人煙奏集,香氣絪緼,果然好座廟宇。但見:

  淩虛高殿,福地真堂。淩虛高殿,巍巍壯若鬥牛宮;福地真堂,隱隱清如兜率院。花深境寂散天香,風澹穀虛繁地籟。珍樓傑閣,碧梧帶雨嚐遮;寶檻朱欄,翠竹留空擁護。風雲生寶座,日月近雕梁。龍章鳳篆,懸掛著禦墨輝煌;玉簡金書,鐫勒著神功顯赫。鍾鼓半天開玉道,香煙萬結擁金光。萬方朝禮碧霞君,永護漕河福德主。

  朱公同眾官至廟前下轎,禮生引導至大殿盥手焚香。拜畢,見香案上有四個簽筒,遂命道士取過來。朱公屏退從人,焚香嘿祝道:“弟子工部侍郎朱衡,奉旨治水修築河堤,上保陵寢,中保漕運,下護生民,皆賴神功默助,僥幸成功。未知此堤可能日後常保無虞否?乞發一簽明示。”說罷將簽筒搖了幾搖,一枝簽落在地下,從人拾起,道士接過簽筒,朱公看時,乃是八十一簽中吉。道士捧過簽簿,查出簽來,簽上四句詩道:

  帝遣儒臣纘禹功,獨憐赭巳喪離宮。

  若交八一乾開處,散亂洪濤滾地紅。

  朱公見了,不解其意。傳與各官詳解,眾官亦不能解,隻有黃州同看了,道:“怪哉!怪哉!”眾官隻道他詳解出來,一齊來問。黃達疊著兩個指頭,言無數句,有分教:

  瓊樓玉宇,藏幾個雌怪雄妖;

  柏府烏台,害許多忠臣義士。

  正是:

  傷殘眾命驚天地,報複沉冤泣鬼神。

  不知黃州同說出甚麽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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