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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鴉頭

  諸生王文,東昌人,少誠篤。薄遊於楚,過六河,休於旅舍。閑步門外,遇裏戚趙東樓,大賈也,常數年不歸;見王,執手甚歡,便邀臨存。至其所,有美人坐室中,愕怪卻步。趙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王乃入。趙具酒饌,話溫涼。王問:“此何處所?”答雲:“此是小勾欄。餘因久客,暫假床寢。”話間,妮子頻來出入。王局促不安,離席告別。趙強捉令坐。俄見一少女經門外過,望見王,秋波頻顧,眉目含情,儀度嫻婉,實神仙也。王素方直,至此惘然若失,便問:“麗者何人?”趙曰:“此媼次女,小字鴉頭,年十四矣。纏頭者屢以重金啖媼,女執不願,致母鞭楚,女以齒稚哀免。今尚待聘耳。”王聞言,俯首默然癡坐,酬應悉乖。趙戲之曰:“君倘垂意,當作冰斧。”王憮然曰:“此念所不敢存。”然日向夕,絕不言去。趙又戲請之。王曰:“雅意極所感佩,囊澀奈何!”趙知女性激烈,必當不允,故許以十金為助。王拜謝趨出,罄資而至,得五數,強趙致媼。媼果少之。鴉頭言於母曰:“母日責我不作錢樹子,今請得如母所願。我初學做人,報母有日,勿以區區放卻財神去。”媼以女性拗執,但得允從,即甚歡喜,遂諾之。使婢邀王郎。趙難中悔,加金付媼。王與女歡愛甚至。既,謂王曰:“妾煙花下流,不堪匹敵。既蒙繾綣,義即至重。君傾囊博此一宵歡,明日如何?”王泫然悲哽。女曰:“勿悲。妾委風塵,實非所願。顧未有敦篤可托如君者。請以宵遁。”王喜,遽起;女亦起。聽譙鼓已三下矣。女急易男裝,草草偕出,叩主人扉。王故從雙衛,托以急務,命仆便發。女以符係仆股並驢耳上。縱轡極馳,目不容啟,耳後但聞風鳴。平明,至漢江口,稅屋而止。王驚其異。女曰:“言之,得無懼乎?妾非人,狐耳。母貪淫,日遭虐遇,心所積懣。今幸脫苦海。百裏外,即非所知,可幸無恙。”王略無疑貳,從容曰:“室對芙蓉,家徒四壁,實難自慰,恐終見棄置。”女曰:“何為此慮。今市貨皆可居,三數口,淡薄亦可自給。可鬻驢子作資本。”王如言,即門前設小肆,王與仆人躬同操作,賣酒販漿其中。女作披肩,刺荷囊,日獲贏餘,顧膳甚優。積年餘,漸能蓄婢媼。王自是不著犢鼻。但課督而已。

  女一日悄然忽悲,曰:“今夜合有難作,奈何!”王問之,女曰:“母已知妾消息,必見淩逼。若遣姊來,吾無憂;恐母自至耳。”夜已央,自慶曰:“不妨,阿姊來矣。”居無何,妮子排闥入,女笑逆之。妮子罵曰:“婢子不羞,隨人逃匿!老母令我縛去。”即出索子縶女頸。女怒曰:“從一者得何罪?”妮子益忿,捽女斷衿。家中婢媼皆集。妮子懼,奔出。女曰:“姊歸,母必自至。大禍不遠,可速作計。”乃急辦裝,將更播遷。媼忽掩入,怒容可掬,曰:“我固知婢子無禮,須自來也!”女迎跪哀啼。媼不言,揪發提去。王徘徊愴惻,眠食都廢。急詣六河,冀得賄贖。至則門庭如故,人物已非。問之居人,俱不知所徙。悼喪而返。於是俵散客旅,囊資東歸。

  後數年,偶入燕都,過育嬰堂,見一兒,七八歲。仆人怪似其主,反複凝注之。王問:“看兒何說?”仆笑以對。王亦笑。細視兒,風度磊落。自念乏嗣,因其肖己,愛而贖之。詰其名,自稱王孜。王曰:“子棄之繈褓,何知姓氏?”曰:“本師嚐言,得我時,胸前有字,書山東王文之子。”王大駭曰:“我即王文,烏得有子?”念必同己姓名者,心竅喜,甚愛惜之。及歸,見者不問而知為王生子。孜漸長,孔武有力,喜田獵,不務生產,樂鬥好殺。王亦不能鉗製之。又自言能見鬼狐,悉不之信。會裏中有患狐者,請孜往覘之。至則指狐隱處,令數人隨指處擊之,即聞狐鳴,毛血交落,自是遂安。由是人益異之。王一日遊市廛,忽遇趙東樓,巾袍不整,形色枯黯。驚問所來。趙慘然請間。王乃偕歸,命酒。趙曰:“媼得鴉頭,橫施楚掠。既北徙,又欲奪其誌。女矢死不二,因囚置之。生一男,棄諸曲巷;聞在育嬰堂,想已長成。此君遺體也。”王出涕曰:“天幸孽兒已歸。”因述本末。問:“君何落拓至此?”歎曰:“今而知青樓之好,不可過認真也。夫何言!”先是,媼北徙,趙以負販從之。貨重難遷者,悉以賤售。途中腳直供億,煩費不貲,因大虧損。妮子索取尤奢。數年,萬金蕩然。媼見床頭金盡,旦夕加白眼。妮子漸寄貴家宿,恒數夕不歸。趙憤激不可耐,然無奈之。適媼他出,鴉頭自窗中呼趙曰:“勾欄中原無情好,所綢繆者,錢耳。君依戀不去,將掇奇禍。”趙懼,如夢初醒。臨行,竊往視女。女授書使達王,趙乃歸。因以此情為王述之。即出鴉頭書。書雲:“知孜兒已在膝下矣。妾之厄難,東樓君自能緬悉。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之中,暗無天日。鞭創裂膚,饑火煎心,易一晨昏,如曆年歲。君如不忘漢上雪夜單衾,迭互暖抱時,當與兒謀,必能脫妾於厄。母姊雖忍,要是骨肉,但囑勿致傷殘,是所願耳。”王讀之,泣不自禁。以金帛贈趙而去。時孜年十八矣。王為述前後,因示母書。孜怒皆欲裂,即日赴都,詢吳媼居,則馬車方盈。孜直入,妮子方與湖客飲,望見孜,愕立變色。孜驟進殺之,賓客大駭,以為寇。及視女屍,已化為狐。孜持刃徑入,見媼督婢作羹。孜奔近室門,媼忽不見。孜四顧,急抽矢,望屋梁射之;一狐貫心而墮,遂決其首。尋得母所,投石破扃,母子各失聲。母問媼,曰:“已誅之。”母怨曰:“兒何不聽吾言!”命持葬郊野。孜偽諾之,削其皮而藏之。撿媼箱篋,盡卷金資,奉母而歸。夫婦重諧,悲喜交至。既問吳媼。孜言:“在吾囊中。”驚問之,出兩革以獻。母怒,罵曰:“忤逆兒!何得此為!”號慟自撾,轉側欲死。王極力撫慰,叱兒瘞革。孜忿曰:“今得安樂所,頓忘撻楚耶?”母益怒,啼不止。孜葬皮反報,始稍釋。王自女歸,家益盛。心德趙,報以巨金。趙始知母子皆狐也。孜承奉甚孝;然誤觸之,則惡聲暴吼。女謂王曰:“兒有拗筋,不刺去之,終當殺人傾產。”夜伺孜睡,潛縶其手足。孜醒曰:“我無罪。”母曰:“將醫爾虐,其勿苦。”孜大叫,轉側不可開。女以巨針刺踝骨側,深三四分許,用刀掘斷,崩然有聲。又於肘間腦際並如之。已,乃釋縛,拍令安臥。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兒早夜憶昔所行,都非人類!”父母大喜,從此溫和如處女,鄉裏賢之。

  異史氏曰:“妓盡狐也。不謂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鴇,則獸而禽矣。滅理傷倫,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類所難,而乃於狐也得之乎?唐太宗謂魏徵更饒嫵媚,吾於鴉頭亦雲。”

  [今譯]

  秀才王文是山東東昌人,從小就很誠實忠厚。他到楚地遊學,路過六河鎮,住進一家旅館。閑時出門散步,遇見同鄉趙東樓。趙是個大商人,在外做買賣,經常數年不回家。他見到王文,心裏很高興,握手寒暄了幾句,就邀請王文到他的住處去,王文來到趙東樓的住處,看見一位美貌的女子坐在屋裏,心裏一愣,停住腳不敢進去。趙東樓卻不在意,熱情地拉他進屋,又隔著窗戶叫那女子回避,王文才跟著進去。趙東樓擺上酒菜,和王文問長問短。王文問:“這是什麽地方?”趙東樓回答說:“這是一間小妓院。我因為常年在外,暫借這裏住宿。”說話間,那美貌的女子多次出出進進。王文覺到局促不安,便要起身告別。趙東樓硬拉住他,叫他坐下。

  這樣又過了一會兒,一個少女從門外經過,當她扭頭看見王文時,那水靈靈的眼睛一次次地打量他,眉目含情,體態容貌嫻雅俊美,如同仙女下凡。王文一向耿直正派,到這時也不覺心動如飛。於是問道:“這個美麗的姑娘是誰?”趙東樓說:“這是妓院老鴇的二女兒,小名叫鴉頭,今年十四歲了。嫖客多次出重金買動老鴇,但鴉頭執意不從,以致經常遭受鴇母的打罵。鴉頭一再說自己年幼,苦苦哀求,才免於接客,如今還沒接過客呢!”王文聽了這話,低著頭,默然呆坐,問答前言不對後語。見此情形,趙東樓開玩笑說:“你如果對她有意,我願給你做個媒人。”王文茫然若失,說:“這個念頭,我實在不敢想。”話雖這麽說,但天色已晚,卻一點也沒有要走的意思。趙東樓又用做媒的話挑逗他。王文這才說出心裏話:“你的好意我十分感激,但我腰包裏空空,怎麽辦呢?”趙東樓認為鴉頭性情剛烈,一定不會同意,就故作大方地答應拿十兩銀子幫助他。

  王文拜謝了趙東樓,急忙回去,將自己所有的錢湊起來,共有五兩銀子,硬要趙東樓去向老太婆商量。老太婆嫌錢少。鴉頭卻對母親說:“母親每天責備我不做搖錢樹,今天我願意滿足母親的心願。我初學做人,報答母親的日子還長著呢!別嫌他給的錢少,把財神放走。”老太婆因為鴉頭性情執拗,什麽事隻要依了她,她就十分高興。於是就答應下來,並打發丫鬟去請王文。趙東樓也不好中途反悔,隻得加了些銀子交給老太婆。

  王文和鴉頭情投意合,歡愛備至。隨後鴉頭對王文說:“我是個煙花柳巷的卑賤女子,本來與你不配。承蒙你如此愛憐,可說是義重情深。你不惜拿出所有的錢,換取這一夜的歡娛,到了明天怎麽辦呢?”王文一想,不禁流淚悲泣。鴉頭急忙勸慰說:“不要難過。我淪落到這種地步,實在並不心甘情願,隻是沒有遇到像你這樣敦厚老實,可以托付終身的人。現在我願意與你一起連夜私逃!”王文聽了,十分高興,急忙起床。鴉頭也跟著起來。

  這時聽城樓上已打了三更,鴉頭趕緊換成男裝,兩人急急忙忙一道走出妓院,來到王文的住處敲開店門。王文離家時,帶著兩頭毛驢,推說有急事,叫仆人盡快備驢出發。鴉頭用幾道符籙分別係在仆人的腿上和驢子的耳朵上,然後放開韁繩,那驢子便飛快地向前跑。快得連眼睛都睜不開,隻聽得耳邊風聲呼呼直響。跑到天亮,他們已到漢口,便租了房子住下來。王文對鴉頭的奇異本領十分吃驚。鴉頭說:“我如實說了,你不害怕嗎?我並不是人,是個狐。母親貪圖賺錢,我天天遭受虐待,心裏早積下滿腹怨恨。如今幸虧脫離了苦海。逃出百裏之外,她已無法知道我的下落,今後可以平安無事了。”王文聽了,毫無疑忌之心,從容地說:“麵對著比荷花還美的姑娘,我卻家徒四壁,實在難以自我寬慰,恐怕你終究要離開我。”鴉頭說:“你何必顧慮那麽多。現在做什麽買賣都可賺錢,三口人,粗茶淡飯,還是可以自給的。咱們可以先把驢賣了做點本錢。”王文按照鴉頭所說的,在門前搭了個小店鋪,和仆人一起幹活,販賣茶酒豆漿。鴉頭做披肩,繡荷包,每天都賺一些錢,吃、喝、穿、戴都很有餘。這樣積累了一年多,逐漸可以雇用婢女和仆婦了。從此以後,王文也不必親自操作了,隻管檢查和督促。

  一天,鴉頭忽然暗暗悲傷起來,說:“今晚當有大難臨頭,怎麽辦?”王文問她是怎麽回事,她說:“母親已經知道我的下落,必然逼迫我回去。若是派姐姐妮子來,我倒不十分擔心,就怕母親自己來呀!”轉眼到了半夜,鴉頭慶幸地說:“不要緊啦,是姐姐來了。”過了一會兒,王文當年在客舍見到的那個女子推門闖了進來。鴉頭笑著迎接她。那女子罵道:“你這丫頭真不知羞,竟敢跟著男人私奔,藏到這裏來了。母親叫我把你捆回去!”說著就拿出繩子要捆鴉頭的脖子。鴉頭憤怒地說:“我隻嫁一個人,犯了什麽罪?”那女子見妹妹頂撞她,更加憤怒,揪住鴉頭,衣服都撕破了。這時家裏的傭人聞聲趕來,那女子害怕,就逃走了。鴉頭見姐姐一走,便對王文說:“姐姐回去後,母親必定親自來,大禍不遠了,得趕快想辦法。”於是,鴉頭急忙收拾行裝,打算向遠處逃難。老太婆突然闖了進來。她滿臉怒氣,說:“我就知道你這個丫頭不懂規矩,非得我親自來不可!”鴉頭趕緊迎麵跪下,啼哭哀求。可是,老太婆連句話也不說,揪住鴉頭的頭發,狠狠地把她拎走了。

  王文急得在屋裏團團轉,悲痛得不吃不睡。他急速趕到六河鎮,希望花錢能贖回鴉頭。但到那裏一看,門庭院落如舊,住戶卻不是原來的人了。王文到處打聽,都不知鴉頭一家搬到哪裏去了。王文悲傷地返回漢口。於是,他遣散了店裏的夥計,處理了物品,帶著錢回山東老家了。

  幾年以後,王文偶然到北京辦事,路過育嬰堂時,看見一個七八歲的小孩。他的仆人見這個小孩長得很像自己的主人,覺得很奇怪,不住地用眼睛打量他。王文問:“為什麽老看這個孩子?”仆人笑著回了話,王文也笑了。仔細看這個小孩,磊落大方,一點也不扭捏膽怯。王文正愁自己沒有兒子,見那小孩像自己,挺喜歡他,就拿錢把他贖了出來。問小孩姓名,他說叫王孜。王文說:“你剛出世就被丟棄,怎麽知道自己的姓名呢?”小孩回答說:“我聽老師說過,撿到我的時候,胸前有字,寫著:‘山東王文之子’。”王文聽了不禁大吃一驚,說:“我就是王文,哪裏會有兒子呢?”轉念一想,也許是同名同姓吧。心裏暗自高興,對小孩格外愛惜。回到家,看見小孩的人,不用問姓名,都以為是王文的親生骨肉。

  王孜逐漸長大,腰粗體壯,筋骨有力,喜歡打獵,不喜歡經營莊稼,樂鬥好殺。王文也管不住他。王孜還說能看見鬼狐,不過大家都不大相信。恰巧,鄉裏有人遭了狐的禍害,就請王孜去看。王孜一入門,就指著狐精的隱身處,教人隨著他指點的地方狠狠打去。立刻便聽到狐狸嗚嗚直叫,流了一地血,掉了一堆毛。從此,就平安無事了。因為這件事,人們越發把王孜看成奇異的人物。

  有一天,王文在街市閑遊,忽然遇見趙東樓,見他衣帽不整,麵黃肌瘦。王文吃驚地問他從哪兒來,趙東樓神態淒慘,要王文找個地方說話。王文便把趙東樓領到家,擺上酒菜招待他。趙東樓說:“那個老婆子把鴉頭抓回去後,沒頭沒腦打了一頓,又往北搬家,又逼她接客。鴉頭誓死不從。所以被囚禁起來。生了一個小男孩,被扔在偏僻的小巷裏。聽說收在育嬰堂撫養,想必已經長大。他可是你留下的根苗啊!”王文流著淚說:“幸虧老天爺開眼,這個苦命的孩子已經回到我身邊了。”王文就把情況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接著,王文問:“你怎麽落魄到這個樣子呢?”趙東樓歎口氣說:“今天才知道,和那些妓女相好,是不能過於癡情的!還有什麽可說呢!”

  原來,那老太婆往北搬家時,趙東樓跟著去做買賣,就把那些難以搬運的貨物統統低價出賣了;途中又花了不少車腳費,加上種種開銷,虧損很大。妮子索取的錢財又特別多,幾年工夫,萬貫家產蕩然一空。老太婆見他錢財花光了,早晚竟以白眼相待。這時,那妮子便逐漸到富貴人家過夜,經常幾個晚上都不回來。趙東樓雖然氣憤得難以忍受,卻也無可奈何。一天,恰好老太婆外出了,鴉頭從窗戶裏呼喚趙東樓,提醒他說:“妓院裏本來就沒有什麽真情實意,她們之所以和你親熱,不過是圖你的錢財罷了。如果現在你還留戀著不走,將要遭到大禍呀!”趙東樓害怕了,這才如夢初醒。臨走時,趙東樓偷偷去探望鴉頭。鴉頭交給他一封信,托他轉交給王文。趙東樓這才回到家鄉。趙東樓給王文講了自己的遭遇,接著拿出鴉頭的書信。信上說:“知道孜兒已經在你身邊了。我遭受的災難,東樓想必會當麵給你細說。這是前世造下的孽,沒什麽可說的!我被關閉在陰暗的小屋裏,難見天日,鞭子把我打得皮開肉綻,饑火煎心,真是度日如年!你如果沒有忘記咱們在漢口的日子,雪夜單被,互相擁抱取暖的恩愛,該和兒子商量個辦法,定能把我救出火坑。母親和姐姐對我雖然很殘忍,但畢竟還是親骨肉,望你囑咐兒子,不要傷害她們。這是我的最大心願。”

  王文讀完信,不禁泣不成聲。拿些錢物送給趙東樓,趙東樓就辭別走了。

  這時,王孜已經十八歲了。王文把實情告訴了他,拿母親的信給他看。王孜氣得眼眶都要瞪裂了。當天便趕赴京城。他打聽到老太婆的住處。到那裏一看,車馬盈門。王孜直闖進去,妮子正和湖廣的嫖客共飲,看見王孜,驚愕地站起來,嚇得麵無人色。王孜猛衝過去,一刀把她殺死。賓客大吃一驚,以為來了強盜。可是看看妓女的屍首,已經變成狐狸。王孜又拿著刀,徑直往裏闖,見老太婆在督促傭人做菜調湯。王孜剛到屋門口,老太婆忽然不見了。王孜四處察看,急忙抽箭搭弓朝屋梁射去,隻見一隻狐狸被箭頭射穿心髒掉了下來。王孜揮手一刀割下了狐狸的腦袋。王孜找到囚禁母親的房子,立刻用石頭砸開房門,母子相見,痛哭失聲。母親問起她娘,王孜說:“已經殺了!”母親埋怨說:“孩兒怎麽不聽我的話呢!”事已至此,隻得叫兒子把屍首扛到野外埋了。王孜假裝答應,卻把那死狐狸的皮剝下,藏了起來。又去搜查老太婆的箱櫃,取走了全部金銀財寶,護送母親回了家。

  王文夫妻倆重新團聚,悲喜交集。隨後詢問老太婆的下落,王孜說:“在我的背囊裏呢。”王文吃驚地問怎麽回事,王孜從背囊裏拿出兩張狐狸皮獻上。母親一見大怒,罵道:“你這個忤逆兒!怎麽能這樣做!”說完就號啕大哭,捶胸頓足,翻來覆去想要尋死。王文極力勸慰她,嗬叱兒子胡鬧,要他把狐狸皮埋葬掉。王孜氣憤地說:“母親現在到了安樂的地方,立刻就忘掉挨打的苦楚啦?”母親聽了這話更加生氣,啼哭不止。直到王孜埋葬了狐狸皮,回來告訴她,她的怒氣才消了一點。王文自從鴉頭歸來,家業日益興盛。心裏感激趙東樓,拿了許多金銀酬謝他。趙東樓才知道老太婆母女原來都是狐狸。

  王孜侍奉父母特別孝順,但偶爾不小心惹著他,就會暴跳如雷。鴉頭對王文說:“兒子身上有拗筋,不把它割掉,終究會惹出人命官司,弄得傾家蕩產。”一天夜晚,等王孜睡熟,他們就偷偷地捆住他的手腳。王孜醒來說:“我沒有罪。”鴉頭說:“要給你治暴虐病,你要暫時忍點疼痛。”王孜大喊大叫,可怎麽也掙脫不開繩索。鴉頭拿來一根大針,對準王孜的踝骨側麵,紮進去三四分深,用力挑斷拗筋,發出嘣嘣的聲音。又在肘間和腦後也照樣挑斷了筋。挑完就解開繩子,拍拍肩膀,叫他安睡。天亮以後,王孜跑來問候父母,哭著說:“孩兒昨晚回憶過去的所作所為,認識到都不是人應該做的!”父母聽了十分高興。從此以後,王孜像姑娘那樣溫順,鄉裏的人都誇他品德好。

  異史氏說:“妓女盡是狐精,沒想到真有狐精做妓女的;至於狐精成了妓院的鴇母,那更是地道的禽獸了,幹出傷天害理、滅絕人倫的事,又有什麽奇怪呢?至於受到千百次的折磨,到死沒有二心,這是人類也難以做到的,竟然出在一個狐女身上,誰能想到呢?唐太宗說魏征敢於直諫,舉止更為嫵媚可愛,我說鴉頭也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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