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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羅刹海市

  馬驥,字龍媒,賈人子。美風姿。少倜儻,喜歌舞。輒從梨園子弟,以錦帕纏頭,美如好女,因複有“俊人”之號。十四歲,入郡庠,即知名。父衰老,罷賈而歸。謂生曰:“數卷書,饑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兒可仍繼父賈。”馬由是稍稍權子母。

  從人浮海,為颶風引去。數晝夜,至一都會。其人皆奇醜,見馬至,以為妖,群嘩而走。馬初見其狀,大懼;迨知國中之駭己也,遂反以此欺國人:遇飲食者,則奔而往;人驚遁,則啜其餘。久之,入山村。其間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襤褸如丐。馬息樹下,村人不敢前,但遙望之。久之,覺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馬笑與語。其言雖異,亦半可解。馬遂自陳所自。村人喜,遍告鄰裏,“客非能搏噬者。”然奇醜者望望即去,終不敢前;其來者,口鼻位置,尚皆與中國同。共羅漿酒奉馬。馬問其相駭之故,答曰:“嚐聞祖父言:西去二萬六千裏,有中國,其人民形象率詭異。但耳食之,今始信。”問其何貧。曰:“我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極者,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貴人寵,故得鼎烹以養妻子。若我輩初生時,父母皆以為不祥,往往置棄之;其不忍遽棄者,皆為宗嗣耳。”問:“此名何國?”曰:“大羅刹國。都城在北去三十裏。”馬請導往一觀。於是雞鳴而興,引與俱去。天明,始達都。都以黑石為牆,色如墨,樓閣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紅石;拾其殘塊磨甲上,無異丹砂。時值朝退,朝中有冠蓋出,村人指曰:“此相國也。”視之,雙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簾。又數騎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職,率鬇鬡怪異。然位漸卑,醜亦漸殺。無何,馬歸。街衢人望見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說,市人始敢遙立。既歸,國中無大小,鹹知村有異人,於是搢紳大夫,爭欲一廣見聞,遂令村人要馬。然每至一家,閽人輒闔戶,丈夫女子竊自門隙中窺語;終一日,無敢延見者。村人曰:“此間一執戟郎,曾為先王出使異國,所閱人多,或不以子為懼。”造郎門。郎果喜,揖為上賓。視其貌,如八九十歲人。目睛突出,須卷如蝟。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獨未嚐至中華。今一百二十餘歲,又得睹上國人物,此不可不上聞於天子。然臣臥林下,十餘年不踐朝階。早旦,為君一行。”乃具飲饌,修主客禮。酒數行,出女樂十餘人,更番歌舞。貌類如夜叉,皆以白錦纏頭,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詞,腔拍恢詭。主人顧而樂之,問:“中國亦有此樂乎?”曰:“有。”主人請擬其聲,遂擊桌為度一曲。主人喜曰:“異哉!聲如鳳鳴龍嘯,得未曾聞。”翼日,趨朝,薦諸國王。王忻然下詔。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狀,恐驚聖體。王乃止。即出告馬,深為扼腕。居久之,與主人飲而醉,把劍起舞,以煤塗麵作張飛。主人以為美,曰:“請客以張飛見宰相,宰相必樂用之,厚祿不難致。”馬曰:“嘻!遊戲猶可,何能易麵目圖榮顯?”主人固強之,馬乃諾。主人設筵,邀當路者飲,令馬繪麵以待。未幾,客至,呼馬出見客。客訝曰:“異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與共飲,甚歡。馬婆娑歌“弋陽曲”,一座無不傾倒。明日,交章薦馬。王喜,召以旌節。既見,問中國治安之道,馬委曲上陳,大蒙嘉歎,賜宴離宮。酒酣,王曰:“聞卿善雅樂,可使寡人得而聞之乎?”馬即起舞,亦效白錦纏頭,作靡靡之音。王大悅,即日拜下大夫。時與私宴,恩寵殊異。久而官僚百執事,頗覺其麵目之假;所至,輒見人耳語,不甚與款洽。馬至是孤立, 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許;又告休沐,乃給三月假。於是,乘傳載金寶,複歸村。村人膝行以迎。馬以金資分給舊所與交好者,歡聲雷動。村人曰:“吾儕小人,受大夫賜,明日赴海市,當求珍玩,用報大夫。”問:“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鮫人,集貨珠寶;四方十二國,均來貿易。中多神人遊戲。雲霞障天,波濤間作。貴人自重,不敢犯險阻,皆以金帛付我輩,代購異珍。今其期不遠矣。”問所自知,曰:“每見海上朱鳥往來,七日,即市。”馬問行期,欲同遊矚。村人勸使自貴。馬曰:“我顧滄海客,何畏風濤?”

  未幾,果有踵門寄資者,遂與裝資入船。船容數十人,平底高欄。十人搖櫓,激水如箭。凡三日,遙見水雲幌漾之中,樓閣層疊;貿遷之舟,紛集如蟻。少時,抵城下。視牆上磚,皆長與人等。敵樓高接雲漢。維舟而入,見市上所陳,奇珍異寶,光明射目,多人世所無。一少年乘駿馬來,市人盡奔避,雲是“東洋三世子”。世子過,目生曰:“此非異域人?”即有前馬者來詰鄉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蒙辱臨,緣分不淺!”於是授生騎,請與連轡。乃出西城。方至島岸,所騎嘶躍入水。生大駭失聲。則見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宮殿,玳瑁為梁,魴鱗作瓦;四壁晶明,鑒影炫目。下馬,揖入。仰視龍君在上,世子啟奏:“臣遊市廛,得中華賢士,引見大王。”生前拜舞。龍君乃言:“先生文學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煩椽筆賦‘海市’,幸無吝珠玉。”生稽首受命。授以水晶之研,龍鬣之毫,紙光似雪,墨氣如蘭。生立成千餘言,獻殿上。龍君擊節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國矣!”遂集諸龍族,宴集采霞宮。酒炙數行,龍君執爵而向客曰:“寡人所憐女,未有良匹,願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生離席愧荷,唯唯而已。龍君顧左右語。無何,宮人數輩,扶女郎出。珮環聲動,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實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時,酒罷,雙鬟挑畫燈,導生入副宮。女濃妝坐伺。珊瑚之床,飾以八寶;帳外流蘇,綴明珠如鬥大;衾褥皆香軟。天方曙,則雛女妖鬟,奔入滿側。生起,趨出朝謝。拜為駙馬都尉。以其賦馳傳諸海。諸海龍君,皆專員來賀;爭折簡招駙馬飲。生衣繡裳,駕青虯,嗬殿而出。武士數十騎,背雕弧,荷白棓,晃耀填擁。馬上彈箏,車中奏玉。三日間,遍曆諸海。由是“龍媒”之名,噪於四海。宮中有玉樹一株:圍可合抱;本瑩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黃色;稍細於臂;葉類碧玉,厚一錢許,細碎有濃蔭。常與女嘯詠其下。花開滿樹,狀類簷葡。每一瓣落,鏘然作響。拾視之,如赤瑙雕鏤,光明可愛。時有異鳥來鳴,毛金碧色,尾長於身,聲等哀玉,惻人肺腑。生每聞,輒念故土。因謂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間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從我歸乎?”女曰:“仙塵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魚水之愛,奪膝下之歡。容徐謀之。”生聞之,泣不自禁。女亦歎曰:“此勢之不能兩全者也!”明日,生自外歸。龍王曰:“聞都尉有故土之思,詰旦趣裝,可乎?”生謝曰:“逆旅孤臣,過蒙優寵,銜報之誠,結於肺腑。容暫歸省,當圖複聚耳。”入暮,女置酒話別。生訂後會。女曰:“情緣盡矣。”生大悲,女曰:“歸養雙親,見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猶旦暮耳,何用作兒女哀泣?此後妾為君貞,君為妾義,兩地同心,即伉儷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謂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慮中匱乏人,納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囑:自奉衣裳,似有佳朕,煩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龍宮;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為信。生在羅刹國所得赤玉蓮花一對,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後四月八日,君當泛舟南島,還君體胤。”女以魚革為囊,實以珠寶,授生曰:“珍藏之,數世吃著不盡也。”天微明,王設祖帳,饋遺甚豐。生拜別出宮。女乘白羊車,送諸海 。生上岸下馬。女致聲珍重,回車便去,少頃便遠。海水複合,不可複見。

  生乃歸。自浮海去,鹹謂其已死;及至家,家人無不詫異。幸翁媼無恙,獨妻已他適。乃悟龍女“守義”之言,蓋已先知也。父欲為生再婚;生不可,納婢焉。謹誌三年之期,泛舟島中。見兩兒坐浮水麵,拍流嬉笑,不動,亦不沉。近引之,兒啞然捉生臂,躍入懷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細審之,一男一女,貌皆婉秀。額上花冠綴玉,則赤蓮在焉。背有錦囊,拆視,得書雲:“翁姑計各無恙。忽忽三年,紅塵永隔;盈盈一水,青鳥難通。結想為夢,引領成勞,茫茫藍蔚,有恨如何也!顧念奔月姮娥,且虛桂府;投梭織女,猶悵銀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興思及此,輒複破涕為笑。別後兩月,竟得孿生。今已啁啾懷抱,頗解言笑;覓棗抓梨,不母可活。敬以還君。所貽赤玉蓮花,飾冠作信。膝頭抱兒時,猶妾在左右也。聞君克踐舊盟,意願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奩中珍物,不蓄蘭膏;鏡裏新妝,久辭粉黛。君似征人,妾作蕩婦,即置而不禦,亦何得謂非琴瑟哉?獨計翁姑已得抱孫,曾未一覿新婦,揆之情理,亦屬缺然。歲後阿姑窀穸,當往臨穴,一盡婦職。過此以往,則‘龍宮’無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長生,或有往還之路。伏惟珍重,不盡欲言。”生反複省書攬涕。兩兒抱頸曰:“歸休乎!”生益慟,撫之曰:“兒知家在何許?”兒亟啼,嘔啞言“歸”。生視海水茫茫,極天無際;霧鬟人渺,煙波路窮。抱兒返棹,悵然遂歸。生知母壽不永,周身物悉為預具,墓中植鬆檟百餘。逾歲,媼果亡。靈輿至殯宮,有女子縗絰臨穴。眾方驚顧,忽而風激雷轟,繼以急雨,轉瞬已失所在。鬆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長,輒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數日始還。龍宮以女子不得往,時掩戶泣。一日,晝暝,龍女急入,止之曰:“兒自成家,哭泣何為?”乃賜八尺珊瑚一株,龍腦香一帖,明珠百顆,八寶嵌金合一雙,為作嫁資。生聞之,突入,執手啜泣。俄頃,迅雷破屋,女已無矣。

  異史氏曰:“花麵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舉世一轍。‘小慚小好,大慚大好。’若公然帶須眉以遊都市,其不駭而走者蓋幾稀矣。彼陵陽癡子,將抱連城玉向何處哭也?嗚呼!顯榮富貴,當於蜃樓海市中求之耳!”

  [今譯]

  馬驥,字龍媒,是個商人的兒子。他姿容俊美,風度翩翩,喜歡唱歌跳舞,經常跟著藝人們同台演出,用錦帕纏著頭,漂亮得像個美貌少女,因此又有“俊人”的綽號。十四歲考中秀才,頗有些名氣。他父親年老體衰,歇了買賣回到家中,對驥說:“幾本書,餓了不能煮來吃,冷了不能當衣穿。我兒還是繼承父業,做買賣吧。”驥從此漸漸做起生意來。

  有一回,驥跟著別人漂洋過海去經商,船被颶風吹離了航道,漂了幾天幾夜,來到一座大城市。那裏的人都極其醜陋;他們見驥來到,卻把他當妖怪,一起喊叫著逃跑。驥剛開始看到這些人的長相時,非常害怕;待到發現這裏的人害怕自己,便反而去嚇唬他們。遇見有人正在吃喝,他就跑過去;那些人嚇跑了,他便把人家吃剩的東西吃個光。

  過了很久,他走進一個山村。這裏的人也有相貌端正像些人樣的,但穿著破爛,像乞丐一樣。驥在樹下休息,村裏人不敢靠前,隻是遠遠地張望。時間長了,他們覺得驥不像是吃人的怪物,才漸漸靠攏來。驥笑著跟他們說話。他們的語言雖然不同,也能聽懂一半。驥就講述了自己的來曆。村裏人很高興告訴左鄰右舍,說這個生客不是吃人的妖怪。但特別醜陋的村民,望一望就走開,始終不敢近前。那些走近來的,都是五官長得跟中國人一樣。這些人一起張羅設酒招待驥。驥問他們為什麽害怕他,他們答道:“曾聽祖父輩說,由這裏往西去兩萬六千裏,有個中國,那裏人的長相大都是奇形怪狀的。那隻是來自於傳聞,今天看到了你,才相信了。”驥問他們為什麽這麽窮。他們道:“我們國家所注重的不在文章,而在容貌。那長得最美的,做朝廷大官;次一等的做地方官;比他們下等的也可博取貴人的寵愛,因而能得到貴人的賞賜來養活妻子兒女。像我們這些人,剛生下來時,父母都認為不吉利,常常就扔掉了;有的不忍心遺棄的,都隻是為傳宗接代罷了。”驥問:“這叫什麽國?”人們道:“叫大羅刹國。都城在北邊三十裏的地方。”驥請他們領他去參觀一下。

  於是第二天雞叫就起床,村民帶驥一起去。到天亮,才到達都城。這都城的城牆,用顏色跟墨一樣的石頭壘成。樓閣近百尺高,可是很少用瓦,而用紅石頭蓋頂;驥撿起碎塊在指甲上磨,跟朱砂沒什麽不同。這時正值百官退朝,王宮裏有打著羅傘的車子出來,村民指著說:“這是相國。”驥一看,那相國兩耳都往後長,鼻子有三個鼻孔,睫毛像簾子似的遮住眼睛,又有幾個騎馬的出來,村民道:“這些是大夫。”逐個介紹他們的官職,都長得猙獰怪異;不過官職越低,相貌醜得也不那麽厲害了。驥在街上遊逛,街上的人望見他,嚇得邊跑邊叫,連滾帶爬,像碰見妖怪一般。村民百般解釋,街上的人才敢離得遠遠地站下。

  驥回到山村以後,這個國家裏無論老小,都知道這村裏有個形貌怪異的人,於是紳士、官員們爭著要長長見聞,就叫村民邀請驥去他們那裏。可是驥每到一家,守門人總是關住大門,男男女女偷偷地從門縫裏張望、議論;整整一天,沒人敢請他進門。村民道:“這裏有一位執戟郎,曾為老國王出使外國,見過的人物很多,可能不會怕你。”驥就會拜訪他。執戟郎果然很高興,把他尊為上賓。看執戟郎的相貌,像是八九十歲的老人。眼珠突出,胡子鬈曲,像刺蝟毛。他道:“我年輕時奉國王的命令,多次出使外國,唯獨沒到過中國。現在我一百二十多歲了,還能見到你這位上國人物,不能不奏明天子。隻是我已經退職,十幾年不曾上朝,明早要為你走一趟。”於是安排酒宴,賓主按禮節就座。酒過數巡,主人叫出十幾名歌女,輪番唱歌跳舞。歌女們樣子像夜叉,都用白綢纏頭,朱紅的衣裳拖到地麵。她們演唱的不知是什麽歌詞,腔調節拍很古怪刺耳。主人看著歌舞,卻很有興致,問驥:“中國也有這樣樂曲嗎?”驥說:“有。”主人請他唱一段,驥就在桌子上敲著拍子唱了一曲。主人高興地說:“真新奇呀!這歌聲如同風鳴龍嘯,我還從來沒聽到過。”第二天,執戟郎上朝去,向國王推薦驥。國王欣然下旨召見。有兩三個大臣說驥相貌古怪,恐怕嚇著聖上,國王就打消了接見的念頭。執戟郎出來告訴驥,深深替他惋惜和不平。

  過了很久,驥有一次跟主人喝酒喝醉了,用煤塗了臉扮作張飛舞起劍來。主人覺得這樣很美,說:“請你扮成張飛的樣子去見宰相,宰相一定願意重用你,高官厚祿都不難得到。”驥說:“哈哈!玩玩還可以,怎能改變麵目來牟取榮華顯貴呢?”主人再三勉強,驥才答應了。主人設筵邀請當權的大官來喝酒,讓驥畫了花臉等著。沒多久,客人們來了,主人招呼驥出來見客。客人們驚訝地說:“真奇怪!怎麽他上次那麽醜陋,今天卻這樣漂亮呢?”於是一起喝酒,非常高興。驥婆娑起舞,唱了一段“弋陽曲”,滿座客人無不為之傾倒。

  第二天,官員們紛紛上奏章向國王推薦驥。國王很高興,用隆重的禮節召見了他。見麵後,國王問起中國治國安邦的方法,驥有條有理地向國王做了介紹,大受國王的嘉獎讚歎。國王在行宮裏賜宴招待他。喝到半醉,國王說:“聽說你精通高雅的音樂,能讓寡人聽聽嗎?”驥當即起來跳舞,也學當地人用白綢纏頭,唱起婉約輕靡的俗曲。國王非常快活,當天就封他為下大夫。國王時常與他共進私宴,格外恩寵他。

  時間長了,文武百官發覺驥的麵目是假的;他所到之處,總見有人交頭接耳地議論,同僚們跟他都不太融洽。他這時感到很孤立,心中忐忑不安,於是上書請求退職,國王不批準;他又申請休假,國王就給了他三個月的假期。他於是乘坐公家的車子,載著金銀財寶,又回到了那座山村。村民們跪著上前來迎接他。他把財寶分給老朋友們,大家歡聲雷動。

  村民們說:“我們這些小民,受了大夫的賞賜,過幾天到海市去,尋些珍寶玩物來回報大夫。”驥問:“海市在哪裏?”村民說:“就是海中的集市,四海的鮫人都聚在那兒出售珠寶;四周十二個國家,都到那兒做買賣,中間還有許多神仙在遊玩。那裏雲霞遮天,常常波濤大作。顯貴人物們珍惜自己的生命,不敢去冒險,都是把金銀綢緞交給我們,要我們代買奇珍異寶。現在離集市的日期不遠了。”驥問怎麽知道日期。村民說:“看到海上有紅色的鳥飛來飛去,再過七天就是海市的日子。”驥問他起行的日期,想一起去遊覽。村民們勸他好自珍重。他說:“我本是漂洋過海的買賣人,怕什麽風濤海浪?”

  沒多久,果然有人上門來托付財物,驥便和村民一起裝財物上船。這船能容納數十人,底是平的,船欄很高。十個人搖櫓,浪花飛激船行如箭。共走了三天,遠遠看見水雲蕩漾之中,有樓閣層層疊疊;做買賣的船,像螞蟻似的紛紛聚攏。一會兒,船已來到城牆下。看城牆上的磚,都有人身那麽長,城樓高聳,上接雲霄。他們係好船,進了城,見集市上擺著奇珍異寶,光芒耀眼,大多是人間所沒有的。

  有一個年輕人騎著駿馬來到,集市上的人都紛紛回避在道路兩邊,說他是“東海三太子”。太子經過驥跟前,看著他說:“這不是個外地人嗎?”馬上有馬前侍衛來問驥的籍貫。驥在路旁行禮,一一說出自己的國籍、族姓。太子高興地說:“既然蒙您屈駕光臨,可見咱們緣分不淺!”於是給驥一匹馬,請他並馬同行,一同出了西城門。剛到海島的岸邊,驥所騎的馬就嘶鳴著躍入水中。驥大驚,失聲呼叫。卻見海水從中間分開,兩邊豎立,像牆壁一樣。走不多久,看見有宮殿,用玳瑁做梁,魴鱗做瓦;四麵牆壁水晶般明淨,能照見人影,使人眼花繚亂。

  三太子下了馬,恭敬地請客人進去。驥抬頭看見龍王坐在殿上,太子啟奏道:“孩兒遊覽集市,得見中華的賢士,引薦他來見大王。”驥上殿行過大禮。龍王說:“先生是文學之士,文章一定高妙,壓得過屈原、宋玉。我想勞先生大筆,賦一篇《海市》,還望先生不要吝惜您珠玉般的文字!”驥拱手受旨。侍臣拿來水晶硯台,龍鬣毛筆,紙張光色似雪,墨汁香氣如蘭。驥當場寫成一千多字的詩賦,呈到殿上。龍王拍案讚歎說:“先生蓋世才華,給我們水族之國增添了許多光彩。”

  龍王於是召集龍族們到彩霞宮飲宴。酒過數巡,龍王端起酒杯對客人說:“寡人有個心愛的女兒,還沒有如意夫婿,願把她托付給先生。不知你意下如何?”馬生謙虛地站起來,又慚愧又感激,隻能連聲答應。龍王回頭對左右吩咐了幾句。沒多久,幾個宮女扶著一個女郎出來,環佩丁東,鼓樂齊奏。驥交拜完畢,偷眼一看,那龍女實在是一位美麗的仙人。龍女拜完,就先回宮去了。不多時,酒宴結束,挽著雙鬟的宮女挑著彩繪的宮燈,引驥進一側的宮殿去。龍女華服濃妝坐在那兒等候著。珊瑚床裝飾著金銀翡翠、琥珀瑪瑙;床帳外的墜纓鑲著鬥大的明珠;被褥都芳香而輕軟。

  天剛亮,就有豔麗的小丫鬟快走進來,站滿兩旁。驥起來,急忙出門,上朝拜謝龍王。龍王封他為駙馬都尉,並把那篇《海市賦》傳送到各個海域。諸海龍王都派了特使前來祝賀,並爭著下請柬邀請他去飲宴。驥穿著錦繡衣裳,坐著青龍所駕的車,在喝道聲中出行。幾十名武士騎著馬,挎著雕弓,手持銀棍,耀武揚威,前呼後擁。有人在馬上彈箏,有人在車內奏樂。三日之間,驥遊遍諸海。從此,“龍媒”的名聲,響徹四海。

  龍宮裏有一株玉樹,約兩臂合抱那麽粗;樹幹晶瑩透明,像白色的琉璃;中間的心是淡黃色的,比手臂略細些;葉子像碧綠的美玉,差不多有一枚銅錢那麽厚,細細碎碎的,有很濃的樹陰。驥常和龍女在樹下嘯歌詠唱。玉樹花開滿樹,形狀類似梔子花。不時有一片花瓣掉落,發出錚錚聲響。拾起來看,像是用紅色瑪瑙雕刻而成,晶亮可愛。時常有奇鳥飛來鳴叫,這種鳥羽毛金綠色,尾巴比身體還長,叫的聲音好像玉笛吹出哀婉的曲調,令人淒傷。驥每次聽到,總是思念故鄉。於是他對龍女說:“我離家已經三年,與父母兩地相隔,每想到這些,就淚沾前胸,你能隨我回去看看嗎?”龍女說:“仙界和塵世道路隔絕,我無法隨你去。我也不忍因夫婦之愛而剝奪對父母的孝心。讓我慢慢想個辦法吧。”驥聽了,止不住流淚。龍女也歎息說:“這是怎麽也沒法兒兩全其美的。”

  第二天,驥從外邊回來,龍王說:“聽說附馬思念家鄉,明天一早你就啟程,好嗎?”驥抱歉地說:“臣是個旅途上的孤身行客,對於你的恩寵,我銘刻在心。請容我暫時回去省視父母,以後再謀求重新歡聚。”入夜,龍女擺酒和驥話別。驥要約定將來會麵的日期。龍女說:“我們的情緣已盡了。”驥十分悲傷。龍女說:“你要回去奉養雙親,可見你的一片孝心。人生聚散離合,一百年就像早晚之間一樣,一眨眼就過去了,又何必哭泣呢?今後我為你守貞節,你為我存情義,隻要你我兩地一心,就是好夫婦了。哪裏一定要天天守在一起才算白頭偕老呢?如果違背這個盟約,再行婚娶,就不吉利。倘若你顧慮缺人主持家政,納婢女為妾就可以了。還有一件事要囑咐你:我們結婚以來,我像有了身孕,請你為孩子起個名字吧。”驥說:“是女兒,可以叫‘龍宮’;要是男孩,可以叫‘福海’。”龍女請他留下一件東西做憑證。驥把在羅刹國所得的一對紅玉蓮花拿出來交給龍女。龍女說:“三年後的四月八日,你要駕船到南島來,我把你的子女還給你。”她用魚皮做個口袋,裝滿珠寶,交給驥,說:“珍藏起來,幾代人吃喝不盡了。”

  天色微明,龍王設宴為他送行,贈給驥很多珍寶。驥拜別龍王,出了龍宮。龍女坐上白羊車,把驥送到海邊。驥上了岸,下了馬,龍女道聲“珍重”,調轉車頭就往回走,一會兒就去遠了。海水重新合攏,龍女的車駕再也望不見了。驥於是回家去。

  自驥出海後,人們都說他已經死了;待他回到家,家裏人無不驚異。幸好他父母還健在,隻有妻子已經改嫁。驥這才領悟龍女“守情義”的話,是因為預先知道他家的情況。父親要替他再娶個妻子;他拒絕了,隻納了個婢女為妾。他謹記著龍女約定三年的日期,屆時駕船來到南島。見有兩個小孩浮坐在水麵,拍打著水波嬉笑玩耍,不動也不沉。驥把船駛近,伸手去拉。一個孩子笑著捉住他的手臂,跳進懷中。另一個大哭,像是怪驥不拉自己。驥伸手也拉了上來。仔細看看,是一男一女,相貌都很俊秀。他們額上的花冠綴著美玉,那對赤玉蓮花也在上麵。孩子背上還有錦囊,驥拆開,裏麵有一封信,信上說:

  “公公婆婆想俱健康安好。眨眼間三年過去,紅塵凡世永遠把我們隔絕;浩浩大水,青鳥也難通音訊。思念鬱結而為夢,抬頭盼望,頸項酸勞。在茫茫無際的大海中,有多少遺恨!然而想那奔月的嫦娥,尚且空守月宮;投梭的織女,還要恨隔銀河。我是什麽人,能夠要求夫妻永遠團聚?想到這裏,又每每破涕為笑。分別兩月後,竟產下孿生兒女。他們現在已經能在懷抱中咿呀學語,已經會說會笑;懂得抓棗拿梨,沒有母親也可以生活了。現在把他們送還給你。你留下的赤玉蓮花,裝飾在帽子上作為憑證。你把孩子抱在膝上時,就跟我在你左右一樣。得知你能履行從前的盟約,我感到很寬慰。我這一生不會再嫁他人,至死也不會有別的念頭。梳妝盒裏早就不存放香膏膩脂;對鏡梳妝時也從不搽粉描眉。你就像離家的遊子,我就做遊子的妻子。即使不在一起同居,誰能說就不是夫妻呢?隻是想到公婆已經抱了孫兒孫女,卻沒見過兒媳一麵,揣情度理,也是個缺陷。一年後婆母下葬,我會到墳前盡一點兒媳的義務。再往後,龍宮平平安安,不乏攜手相見的日子;福海年長壽永,也許有仙凡來往的道路。望你多多珍重,想說的話是說不盡的。”

  驥反複地看著信,擦著淚水。兩個兒女抱著父親的脖子說:“回家吧!”驥更加悲傷,撫摸著他們說:“孩子,你們知道家在哪兒呀?”孩子拚命哭,嗚嗚呀呀地說要回家。驥望著茫茫海水,遠接天空,無邊無際,而那龍女,渺無蹤影,煙波之上,漫無道路。驥隻好抱著兒女,掉轉船頭,心情惆悵地回家了。

  驥知道母親的壽命不長了,便把葬衣等物全都預先準備好,在墓地種上一百多株鬆樹和柏樹。過了一年,馬母果然去世。靈車到達墓地,有個女子身披重孝來到墳前。眾人正驚奇地望著她,忽然刮起大風,電閃雷鳴,接著一陣急雨,轉眼之間,那女子已不見了。新栽的鬆柏原本多已枯萎,這時又都活了。

  福海漸漸長大,常常想念母親,有時候自己跳進海裏,幾天後才回來。龍宮因為是女子,不能去,時常關著門哭泣。一天她又在啼哭,天色昏暗下來,龍女突然進來,勸止龍宮說:“孩子,你自己要成家了,哭什麽呢?”於是賜給她一株八尺多高的珊瑚樹、一貼冰片、一百顆明珠、一對八寶鑲金盒子,作為她的嫁妝。驥聽說公主來了,急忙跑進來,握著龍女的手哭泣。一會兒,一聲迅雷擊穿了房頂,龍女已經不見了。

  異史氏說:“畫花嘴臉迎合人意,人情世態如在鬼蜮。嗜吃瘡疤的怪癖,整個世界都是一樣。‘自己略感慚愧的文章,別人就略加讚賞,自己大為慚愧的文章,別人就大加讚賞。’如果公然保持須眉男子的本色在都市裏行走,人們不驚惶奔走的,大概是很少了。那個陵陽癡人卞和能抱著價值連城的寶玉到哪裏去哭呢?唉,榮華富貴,隻能到海市蜃樓去尋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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