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新皇登極後,頒發紅詔,大封群臣,尊生母納喇氏為皇太後,封吉特妃為皇後,立王子福臨為皇太子,封皇弟多爾袞為和碩睿忠親王,多鐸為和碩豫通親王。其餘宗室勳戚,有封郡王的,有封輔國公鎮國公的,有封貝勒貝子的,種種封號,不及細述。
當下清太宗朝罷回宮,吉特皇後早打扮得花枝相似,笑著迎道:"我算著這時候早該回宮了。"含芳蘊玉忙取過紅毯子鋪上。吉特後才待行禮,太宗一把拉住道:"我在殿上,被他們鬧得夠了,好容易退回宮,碰著你又要來鬧了。"吉特後道:"不相幹,這是規矩呢。"太宗道:"鬧得乏了,咱們一塊兒坐坐吧。"勾住吉特後粉頸,乘便歪在炕上,才喝了半盞參湯,消愁報說:"六宮各妃嬪,要進來朝賀叩安,候爺旨意。"太宗道:"你傳我的旨意,說爺為遭著老爺喪事,傷心過分,身子病了,不能受賀,免了罷。"消愁答應一聲,就出去傳旨了。吉特後坐在太宗懷裏,仰著頭不住地打量。太宗笑道:"做了這麽多年夫妻,還不認識麽,隻管相瞧?"吉特後笑道:"如今爺是皇帝了,我瞧皇帝呢。"太宗道:"皇帝太子,有甚分別,人原是這個人,不過名目上兩樣是了。"吉特後笑道:"這話不對麽,我瞧爺臉兒上發出紅光,宛似佛薩菩似的,怎麽說還同前兒一樣。"太宗聽了歡喜。吉特後道:"今兒是爺登基大好日子,我已關照內廚房,整備下一席精致萊兒,給爺慶賀,不知爺肯賞我這個臉麽?"太宗笑道:"好,好,隻有一句話交代你,大家取樂,不可拘泥才有趣,要鬧那儀注兒,我可就不敢領教了。"吉特後笑著應允。一時筵開玳瑁,褥設芙蓉,吉特後與太宗並肩兒坐著,淺斟低酌,逸興遄飛。含芳、蘊玉、補恨、消愁,四個宮娥,分侍左右,輪流著添酒遞菜。
吃到半酣,吉特後見太宗歡喜,乘便回道:"王皋這奴才,跟了我這許多年,總算不曾誤過事。現在爺逢著登位大喜,可否加恩升他個一二級,也讓別的侍衛瞧了樣,做事謹慎點。"太宗道:"我記不清這些人,他原是幾等待衛?"吉特後道:"是三等。"太宗半晌沒語,忽然道:"這王皋可不是同福臨差不多麵貌的,是你那年打獵收留的不是?"吉特後見問。粉臉上頃刻泛起兩朵紅雲來,低著頭似應非應地說了一聲:"是。"太宗道:"記得還有個姓鄧的,不是同他一塊兒來的嗎?"吉特後又低低應了一聲:"是。"太宗道:"那也不值什麽,既是你賞識的,諒也不會錯到哪裏去,就拔升他做頭等待衛是了。"當夜無話。次日一早,王皋就進來叩頭謝恩,太宗著實勉勵了幾句話。從此,王皋便做了頭等侍衛了,水漲船高,那身份便比從前大了好些。這些侍衛,知道他是吉特後所寵遇,事情都讓他幾分。獨有鄧袴子生性倔強,偏偏的不服氣。這日,鄧袴子又不知在哪裏喝醉了酒,乘著酒勢,站在宮門口罵人。
偏有個不識勢的侍衛勸他道:"老鄧我勸你安靜點子的,好別叫王侍衛聽得了,連我都擔著不是。"鄧袴子眼睛一愣,道:"你們怕王皋,我偏不怕王皋。老實說王皋這小子,沒有鄧太爺幫助,怎會到這裏來?他仗了什麽功勞,就做到頭等待衛?
那種鬼鬼祟祟勾當,想瞞誰呢?咱們好便好,不好就嚷出來,索性大家沒有飯吃。難道他真個好拿出太上王行勢來壓迫我不成。"剛罵的起勁,恰值太宗回宮,眾侍衛都替他捏著一把汗。誰料太宗寬宏大度,竟如沒有聽見一般。太監們氣不過,奏請重辦。太宗笑道:"這是醉漢,跟他計較什麽,熬他幾天,打發他起身就完了。"卻說鄧袴子一宿醒來,昨日之事,早已全都忘卻。忽見內監來傳說皇後召見,鄧袴子跟著太監,進了三五重宮門,直到寢宮門外。太監叫他站著,揭門簾先進去回過,然後招手兒叫他入內。鄧袴子才跨進門,先聞著一股幽甜香味,便覺筋酥骨軟,渾身不得勁兒起來,心裏忖道:"可惜我沒那福氣,不然,早與王皋一樣,也是頭等侍衛了。"想著時,早已進了寢宮,但覺滿屋中陳設五光十色,耀得人頭目暈眩。南窗下是炕,炕上紅地織錦龍紋條氈,靠東立著一個黃緞靠背,與一個引枕,都繡著五彩鳴鳳朝陽,鋪著繡金團龍大坐褥,旁邊一金痰盂。
那吉特後家常穿著紅緞灑花小襖,蜜色龍緞長袍,端端正正坐在那裏,手裏拿著一杆寶石嘴赤金頭湘竹長旱煙袋,吸著煙出神。消愁、補恨、含芳、蘊玉四個宮娥,屏息靜氣地分侍左右,見鄧袴子進來,也不敢回。候了半日,吉特後偶爾想著要什麽,回過頭來,卻瞧見了鄧袴子。鄧袴子慌忙趨步向前,請了個雙安。隻見吉特後道:"鄧袴子,你來了這裏幾年了?"鄧袴子道:"五七年了。"吉特後笑問:"想家不想家?"鄧袴子道:"蒙娘娘天恩,賞奴才在這裏做官,隻是中原是奴才出身地方,每年聽著雁鵝叫,心裏總想回去,隻是不敢回。"吉特後笑道:"我知道你想家呢,虧得叫你進來問問,不然,不白屈留你一輩子麽?"回向含芳道:"把櫥裏那注銀子取來。"含芳應著,一時取到,是六隻寶銀,估計約有三百多兩。吉特後道:"皇爺嫌你嘴不好,侍衛差使,早晚就要開掉,還要重重辦你。我念你是我這邊的人,你受處分,連我也沒有麵子,暗暗替你緩了下來。現在給你這幾錠銀子,權充盤費,你快快收拾收拾,回家去吧。皇爺跟前,自有我替你設法搪塞。"鄧袴子萬分感激,接了銀子,叩謝出宮。回到寓裏,把行李收拾成一擔,悄悄投中原大道而去。
隻道跳出三教外,不在五行中,從此自由自在,快活逍遙。
哪裏曉得行不上十裏路,才到鬆林左近,鸞鈴響處,林子裏早跑出五六匹高頭大馬來,馬上騎的都是梢長大漢,手裏都拿著兵器,腰裏都懸著弓箭,截住去路。為首的大喝道:"鄧袴子,留下腦兒再回去。"聲音很熟,仔細看時,原來就是皇後宮中的侍衛古特班。鄧袴子還當他們跟自己玩耍來的,隨道:"古特班,你截住我,敢是要替我餞行麽?"古特班兩眼一翻道:"誰跟你餞行,奉皇後娘娘懿旨,特來取你腦袋兒。"鄧袴子道:"我犯了什麽罪,要殺我?"古特班道:"還用問麽,你犯的罪,你自己知道。"鄧袴子道:"我此番回國,也是皇後當麵允準的,你要不信,我跟你一塊兒去見娘娘。"古特班道:"娘娘吩咐,隻要死的,不要活的。"說著,眉現殺氣,眼露凶光,把樸刀隻一挺,飛風般削將來。四五人一齊出手相助,鄧袴子一邊躲避,一邊拔刀還敵。戰了三五個回合,究竟雙拳不敵四手,一個失錯,肩窩上著了一刀,鮮血直湧,跌倒在地。
古特班搶進一步,隻一刀便結果了性命,割下首級,回向同伴道:"你們把這行李擔挑了。"同伴們一麵收拾擔子,一麵笑道:"打發鄧袴子起身,竟打發他閻伯伯家去了,我們以後要算計人,就說打發鄧袴子起身是了。"看官,這一句話,自從被這幾位仁兄發明之後,直到如今,竟成了奉天一帶地方的土語。
當下古特班回轉京城,趕忙進宮複命。才到二道宮門,隻見丹墀下站著十來個藍頂箭衣的內監,知道太宗在裏頭,古特班不敢驚動,正想找別的朋友閑話去,卻見王皋抱著皇太子,喜衝衝進來。古特班迎著問了好,隨道:"哥,我拜托你一樁事情,停回子見著娘娘,替我回一聲,說那樁事情,我已經辦妥,請娘娘放心是了。"王皋道:"你瞧我忙得什麽似的,小爺又要我抱。現在袁撫台又差了個李喇嘛來,下什麽書。他們都貪懶,又要我上去回,你就自己回一聲罷。"古特班道:"我的哥,趁你便,不拘幾時回是了,我又不是要緊。"王皋笑著,抱了太子進去了。古特班見他去遠,自語道:"怪道鄧袴子要講話,瞧他兩個麵貌,竟似一個模子裏做出來似的。"忽然,背後有人道:"你獨個兒議論誰,娘娘知道了,你可吃得住!"古特班嚇了一跳,回頭見是消愁,央告道:"好姐姐,我不會說什麽,姐姐一向疼我的,娘娘跟前,尚望包瞞一二。
"說著,請下安去。消愁笑道:"快休如此,被他們瞧見,沒意思的。你我這麽交情,認真我還會葬送你麽?"古特班聽了,自然感激,再要講話時,消愁道:"你出去吧,我這會子還有事呢。有話你晚飯後到我房裏來講罷。"說著,低眸一笑。古特班聽了,如奉觀音佛語,諾諾連聲而退。
消愁目送古特班去後,人寢宮來回吉特後話。掀簾進內,隻見吉特後和太宗,正長篇大套地議論那軍國重事。隻聽吉特後道:"這袁崇煥有多大的本領,竟敢這麽看輕咱們?"太宗道:"你別看輕了他,袁蠻子這個東西,很是不好惹。從前老爺出兵打中原,很受過他幾回虧,幸得彼時職分小,沒有幾多大權柄。如今袁蠻子是寧遠巡撫了,位高權重,自然不把咱們放在心上了。"吉特後道:"袁崇煥恁地這樣利害,明國這麽大地方,光靠他一個兒,我看終是不濟事。咱們自從老爺改做皇帝之後,也不過幾十年工夫,就奪了中原幾多地方,明是上天保佑我們。咱們靠著上天,又怕袁蠻子怎的。"太宗道:"咱們跟中原開戰以來,得的地果然不少。"說著,屈指算道:"撫順、清河堡、沈陽、遼陽、西平堡,一總倒也有八九十座城子。"吉特後道:"咱們國勢這麽強盛,爺倒又怕起袁崇煥了,照我意思,大大出一回兵,給他點子利害,問他可再敢輕視我們不敢。"太宗道:"老爺駕崩時光袁蠻子派李喇嘛、傅有爵等三十四人,到咱們這裏來吊奠過。我因為要辦朝鮮的事,不高興跟他作對,給了他兩封回信,哪裏知道他竟狂悖起來了。
"吉特後道:"爺還是出去跟眾大臣商議商議。"太宗道:"多爾袞肚子裏很有計謀,召他進宮問一聲就是了。"隨命太監召多爾袞。一時召到,請過安,太宗賜他坐了。然後把袁撫台來信,遞給他瞧。多爾袞接來念道:大明國遼東提督部院袁致書於汗帳下:再辱書殺,知汗漸息兵戈,伏養部落,即此一念好生,天自鑒之,將來所以佑汗而昌大之者,尚無量也。往事七宗,汗家抱為長恨者,不佞寧忍聽之漠漠。但追懇往事,窮究根因,我之邊境細人,與汗家之部落,口舌爭兢,致起禍端。作孽之人,即道逭人刑,難逃天怒。不佞不必枚舉,而汗亦所必知也。今欲一一辨析,恐難問之九原,不佞非但欲我皇上忘之,且欲汗並忘之也。然汗家十年苦戰,皆為此七宗,不佞可無一言乎。令南關北關安在,遼河東西,死者寧隻十人,此離者寧隻一老女,遼沈界內之人民,已不能保,寧問田禾,是汗之怨已雪,而意得誌滿之日也,惟我天朝難銷受耳。今若修好,城池地方,作何退出;官生男婦,作何送還。是在汗之仁明慈愛,敬天愛人耳。天道無私,人情忌滿,是非曲直,原自昭然。各有良心,偏私不得,不佞又願汗再思之也。一念殺機,啟世上無窮劫運;一念生機,保身後多少吉祥,不佞又願汗圖之也。若書中所開諸物,以中原之財用廣大,帝亦寧靳此。然往牒不載,多取違天,亦汗所當裁酌也。方以一介往來,又稱兵於朝鮮,何故我文武官屬,遂疑汗之言不由衷也。兵末回即撤回,已回勿再往,以明汗之盛德。息止刀兵,將前後事情講析明白,往來書劄,無取動氣之言,恐不便奏聞。若信使往來,皇上已知之矣。我皇上明見萬裏,仁育八荒。惟汗堅意修好,再通信使,則懍簡書以料理邊情。有邊疆之臣在,汗勿憂美意之不上聞也。汗更有以教我乎?
為望!
多爾袞搖頭道:"這袁蠻子好大的口氣,非但不肯供納歲幣,倒還要咱們歸還侵地,罷征朝鮮。遼陽、沈陽,咱們已都改為都城,築造好多宮闕。遼陽是東京,沈陽是盛京,如何再好歸還與他!咱們攻打朝鮮,也是滿、韓兩族的事情,與中原什麽相幹,也要他來饒舌。"太宗道:"你看如何答複?"多爾袞道:"依奴才盡見,竟也不必複他。派一支兵去,把寧遠城子奪了來,豈不幹淨了當。"太宗笑向吉特後道:"多爾袞真是吾家的千裏駒,不論什麽事,決斷出來,他的見識,總是高人一等。"吉特後道:"見識高人一等,那是稟性聰明之故。我愛他倒並不在這上頭。"太宗見說,就問:"你愛他是為哪一件?哪一樣呢?"吉特後隻是笑,並不答話。太宗連連催問。
多爾袞見了這副情形,不知吉特後懷何意思,甚是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