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與唐詩,向稱文壇雙璧,都是中國文學史上無法超越的巔峰。一部《全宋詞》,洋洋灑灑,蔚為大觀,帝王將相,才子騷人,所著風流文字,一掃而盡。
詞這一文學體裁在唐、五代時期還是流行於市井酒肆之間的一種通俗的藝術形式,所作多為豔詞小科,直到一代詞宗李煜橫空出世,詞的發展空間才進一步擴大。到了宋朝,詞學之盛,名家之眾,冠絕今古。
通常來說,宋詞一般被分為豪放詞派和婉約詞派。豪放詞慷慨悲壯,雄渾俊灑;婉約詞纖雅清麗,柔若碧水。由於宋朝特殊的國情,以靖康之難為界,上為北宋,下為南宋。北宋形勢安定,所以婉約詞風橫穿北宋一代。而靖康之後,衣冠南渡,加之南宋統治集團苟且東南,不思規複,所以在南宋詞史上,豪放詞始終是主流。
當然以上隻是泛泛而論,單論南宋詞,雖然豪放詞派占盡風流,如陸遊、辛棄疾、劉過、陳亮、劉克莊等人,唱得南宋詞之先聲。但南宋的婉約詞並沒有因豪放派的得勢而湮沒無聞,仍然能在詞史上獨居一席之地,比較有代表性的有李清照、薑夔、吳文英等人。
南宋的婉約詞風與北宋相比,大有不同。北宋婉約詞有貴氣,閑逸氣。南宋因時勢所限,其婉約詞多有冷峻氣,清幽氣,這方麵的代表人物,則是薑夔。
薑夔字堯章,號白石道人,所以後世也稱為他薑白石。薑夔生卒年不詳,一般觀點認為他生於宋高宗紹興二十五年(1155),卒於宋寧宗嘉定十四年(1221),當然此說現在還存疑。
薑夔是中國文學史上少見的全才,他不僅工詞,工詩,還是著名的音樂家、書法家。薑夔會自度曲,曾作自度曲十七首。薑夔詞中最有影響的三首――《揚州慢》《暗香》《疏影》,都是他的自度曲名作。
薑夔雖然才華絕代,但他的人生道路非常坎坷。薑夔一生為布衣,沒有吃過官飯,終生行走於江湖間。在他生活最為困頓的時候,他不得已入了豪門做清客,與貴公子中風流雅致者常有詩詞唱和。
薑夔曾經娶過一房妻子,就是著名詩人蕭德藻的侄女,但不知後來下落如何,可能是早故了。不過像薑夔這樣的風流才子,身邊無妻可以,但要沒有紅顏知己,那是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的。古來文人常吟風弄草,自成風流,薑夔也不例外,他也有個紅顏知己,就是小紅。
這個小紅本是南宋名臣範成大家的婢女,範成大可是南宋史上的重要人物,行政級別相當高,做過廣西南路安撫使、四川製置使,任過參知政事。後來年高力衰,便請辭歸老,隱居蘇州石湖,後人也稱為範石湖。
範成大不僅會玩政治,文學上也有他的地位,他與尤袤、楊萬裏、陸遊共稱為南宋中興四詩人,也是個江湖上數得著的風雅名士。
範成大遠離了刀光劍影的官場,回歸了大自然,心情大好,經常邀些江湖間的名士文人來做客,談詩論詞,以豐富晚年生活。此時的薑夔因生活無著,便一直寄居在湖州蕭德藻家中過活,不過薑夔少時就有才名,加上江東地麵本就不大,在文壇上混的,也就那幾個人,範成大自然就知道了薑夔的聲名。
大約在宋紹熙二年(1191年)的冬天,範成大的名士癮又犯了,在家閑得發慌,便派人捎書至湖州,請白石先生過來一敘。薑夔雖然未曾出仕,但他豈能不知範石湖的大名?那也是江湖上的老前輩,石湖一請,那是相當的有麵子,薑夔在蕭家呆久了,也想出去透透氣,便高高興興地來到石湖拜見範成大。
此年薑夔約三十六歲,雖近中年,但薑夔腹中有錦繡文章,氣質自然異於常人,一襲白衣,趁著雪落紛紛,飄然而至,似神仙中人。範成大見薑夔至,大喜,執薑夔手談笑入府,設宴洗塵。範成大雖然年長薑夔近三十歲,但因二人皆文壇中人,至情至性,聊得極為投機,成了忘年交,薑夔也就在範府中小住些時日。
範成大能詩,但也能詞,他知道薑夔也以詞為盛名,平時大家難得一聚。所以範成大便請薑夔填幾闋詞,以為宴間笑樂。範成大此舉,一是想考考薑夔的真才實學,二來如果薑夔真能作得好詞,便是文壇一大佳話,豈不美哉。
薑夔不僅會填詞,更難得的是他還能自度曲,也就是自己在現有的曲調之外,製作新曲,所謂“簡征新聲”。薑夔精通音樂,自度曲不在話下,沉思良久,才情大發,靈感一來,寫什麽都不算難。薑夔製了兩首,其一如下: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其二如下: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裏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薑白石所存的八十多首詞,以此二首最為後人所推重激賞,其一名《暗香》,其二名《疏影》,皆是詞中國寶級的作品,其名取意於北宋名士林逋所作《山園小梅》中絕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寫罷,薑夔恭恭敬敬地請範成大賜教,範成大撫箋小誦,越讀越激動,不禁擊案叫絕,這等好詞,真是大手筆,也獨有薑白石寫得出來。範成大家資富豪,又得文人風流,家裏養著不少歌女。範成大便命歌女照著薑夔的曲子,領悟詞意,輕袖而歌,其中打頭陣的便是範成大最為寵愛的小紅。
範石湖是文壇風流大家,他手下的歌女個個都是絕色絕藝,尤以小紅最出色。小紅天資聰慧,冰雪可人,得了主人吩咐,便來請教薑夔。薑夔見小紅娥眉淡妝,巧笑嫣然,不禁心動。
隻因小紅是石湖家人,薑夔不敢有非分之想,便耐著意馬心猿,與小紅講解韻律。小紅也輕斜薑夔幾眼,果然風姿俊灑,才不勝容,芳心也有所動。
待小紅習熟後,範成大複宴請薑夔。席間酒稍熱時,範成大拍手為號,但見珠簾飛起,小紅與眾歌女環佩輕響,來到席間。小紅先給範成大和薑夔道了個萬福,然後小紅輕啟鶯喉,淺聲低唱,眾女飛袖翩舞。
時雪飛如狂,薑夔擁著爐火,欣賞小紅美聲。薑夔擊箸助興,等到小紅唱到高潮時,薑夔忽然想起十幾年前,他與廬州(合肥)一位妙齡歌女之間那段可歌可泣的感情糾纏,薑夔看著小紅,已自先癡了。
範成大在官場上混了幾十年,早就修煉成精了,什麽樣的人他沒見過,別說薑夔了,就是金世宗完顏雍,範成大也見過。範成大見薑夔動了情,知道這才是文人的真性情,名士做派,他欣賞這樣的人。等到宴罷,小紅等退去,範成大又和薑夔談論了一些詩詞,以及江湖雅事。
不知不覺間,薑夔在石湖已經小住了月餘,他此來是受邀來訪,又沒把戶口遷到範家,怎好賴著不走。薑夔估摸著該到了告辭的時候,便向範成大請辭歸家。範成大雖然非常欣賞薑夔,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人生行樂,得意時,勿負樽中美酒,留下一段佳話就是了,總留著人家也不是辦法。
範成大在薑夔臨行前,設宴款待薑夔,主客二人正言談歡笑之時,範成大含笑起身,請薑夔安坐,將小紅叫了進來。薑夔這些天來與小紅有些來往,對這位才色殊絕的女子已是暗生情愫,隻是瞞著範成大。薑夔知此次離別,此生餘年未必再有幸能來石湖,也許永世也見不到小紅了。想到此,薑夔情思沉重,幾欲墜淚。
範成大不為所動,見小紅至前,笑謂薑夔:“白石,你我至交不外,今在此處,你實言相告,小紅若何?”薑夔聽他此說,一愣,不知範成大是何意,隻好起身相答:“小紅姑娘冰雪玲瓏,色藝雙絕,確是可人。”
範成大大笑:“既如此,甚好,甚好。”又指著小紅對薑夔說:“白石當世才俊,本非凡間中人,今日白石若不嫌棄,我願將小紅送給白石,平日裏打茶執燭,白石有才思時,端硯奉箋,也成就了一段風流佳話。不知君意何如?”
薑夔確實已對小紅有意,可他哪敢直說啊,沒想到被範成大這頭老狐狸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不禁臉色微紅,但既然範成大有意成全他,要是錯過這個村,可就沒下個店了。薑夔忙起身拜道:“範公如此厚愛,白石如何承受得起?”範成大沒理薑夔,又溫顏對小紅道:“小紅,你可願意跟白石去?”
小紅當然願意了,雖然她是範成大養大的,範成大本身也是風流人物,但此年範成大已經快七十歲了,還能活幾年?如果跟著薑夔,她知道薑夔一介布衣,生活無著,但畢竟是一代才子。小紅伏地無語,範成大知道她心裏樂意。範成大大笑,即席將小紅許給薑夔,薑夔感動得一塌糊塗,離席複拜。
時候不早了,薑夔又和範成大聊了一會兒,範成大複贈些錢物,送二人至府外。外麵雖然大雪紛紛,薑夔還是攜小紅拜於雪中,再謝範石湖公雅情盛德,他們心裏都明白,經此一別,恐難有再會之期。範成大也傷感不已,攙起薑夔,叮囑數語。薑夔和小紅轉身,踏著鵝毛大雪,別了範成大,回湖州家中。
路經垂虹時,雪下得更大了,薑夔怕小紅著了涼,緊緊摟小紅入懷。小紅小鳥依人,煞是惹人憐愛。薑夔仰天看著大雪,突然才情大發,腹中錦繡,噴吐而出,吟了一首詩,詩如下:
自作新詞韻最嬌,
小紅低唱我吹簫。
曲終過盡鬆陵路,
回首煙波十四橋。
薑夔清貧一生,能得此紅顏知己,此生足矣。後薑夔貧病交加,淒慘故去,因無錢下葬,還是名臣吳潛等人出錢,將薑夔葬在杭州城外西馬塍。
白石友人蘇石曾寫挽詩:“所幸小紅方嫁了,不然啼損馬塍花。”看得出,小紅在薑夔死前就已經改嫁了,至於原因,不言自明,薑夔連自己都養不活,又怎麽忍心讓小紅跟著自己飄零無著,逼小紅改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