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洪荒

第50章 阿圓的西夏湖(1)

　　風伯伯來訪問西夏湖的那天早晨，阿圓正跟大爺在湖畔的菜園子裏采摘辣椒和西紅柿。阿圓提著一個藤編的小籃子，走在高高的西紅柿藤架旁邊，就像一個小小的精靈在遊動。她的小黃狗貝克也像一個小精靈，它跟在阿圓P股後邊，搖著它那可愛的小尾巴，看起來非常歡樂。

　　西紅柿像一些紅色的瑪瑙，油光閃亮地掛在藤架上，阿圓踮起腳將它們一個一個摘下來放進籃子裏。阿圓非常喜歡這種橢圓形的小果實，覺得它比自己通常見到的那種皮球一般滾圓的西紅柿漂亮。

　　阿圓每摘一個西紅柿就叫一聲大爺。大爺並不是聲聲都能搭理她。大爺忙著哩。大爺在給幾行青翠的小蔥培土，樹根般的手指一會兒插進泥巴裏，一會兒又拿出來。

　　阿圓將裝滿西紅柿的小籃放在地畔上，然後尾巴樣跟在大爺腳邊，看大爺的手指在泥土裏舞蹈。

　　泥土在早晨的陽光裏發出淡淡的清香。阿圓不由得吸吸鼻子，讓泥土的香味兒走進心裏去。阿圓覺得在這樣美好的早晨應該給大爺獻上一點什麽。可是獻給大爺什麽呢？

　　阿圓首先看見了白雲。西夏湖的白雲是一團一團在頭上飄著的。剛剛下過雨。天非常藍。白雲自然也非常白。它們從頭頂飄過的時候，阿圓總覺得它們會帶著自己和大爺，當然還有貝克一起去太空裏旅行。

　　現在，阿圓就想送給大爺一片白雲。她想象著大爺坐著白雲飄去的情景——臉上的溝壑笑得聚攏在一起，揚著手臂叫著：阿圓——貝克——

　　阿圓這麽想著，往起跳了跳。但是，她夠不著白雲。白雲悠悠地在她的頭頂飄動，一點也不理會她的心情。

　　阿圓就俯身揪起一棵開滿黃花的小草舉到大爺眼前。那小草的莖曲曲彎彎的柔曼，花兒則像小向日葵，非常漂亮。

　　大爺直起腰笑一下，說：好看是吧？記著妞妞，它叫金香芋。就咱們西夏湖才有這東西。這東西地下結的果子又脆又甜。

　　阿圓走到地畔去尋找這種金香玉。她找到了一大片。那些可愛的小花在風裏輕輕搖擺，她彎下腰，將臉湊到花兒們跟前，花兒淡淡的香氣令她著迷。她幹脆坐在花兒中間。並且，像花兒一樣搖擺著她的小腦袋。

　　貝克在她麵前躥來躥去，一會兒追蝴蝶，一會兒又追著蜻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會兒，看見阿圓在跟花兒玩耍，它也裝模作樣地在那些金色的花朵上嗅來嗅去。

　　阿圓跟著金香芋的蹤跡，就走到了小山坡的頂上。這樣，西夏湖就全部呈現在她的眼底了。她欣喜地“啊”了一聲。貝克也歡喜地“汪”了一聲。

　　西夏湖在早晨的微風裏泛著的細細的波紋，就像綢緞那樣漂亮。魚兒和水鴨還沒有醒來。湖麵上安靜極了。湖邊的離離芳草在微風裏輕輕舞蹈，它們像些柔曼的女孩子，美麗的發絲好看地飄拂著。長在芳草裏的柳樹就像飄著胡須的大爺，它們的樹幹墨黑墨黑，葉片卻蒼翠得像要流出油來。

　　阿圓的西夏湖深鎖在航空大學的校園深處，這時候，沒有一個人來打擾。阿圓和她的貝克靜靜地坐在山巔上俯瞰著它，深深地呼吸著它那腥甜的氣息，迷迷糊糊地像要睡過去了。

　　六歲的阿圓是七月的一天被爸爸媽媽像扔皮球一樣扔到西夏湖畔的。那天，爸爸媽媽吵得很厲害，他們開著豐田車從北京後沙浴的德式別墅區一直吵到沈陽的西夏湖畔。那是非常遙遠的一段路程，遙遠得讓阿圓做了好幾個夢。

　　大爺是爸爸出差時在西夏湖賓館長住時認識的。他們爭吵不休的時候，爸爸對阿圓說：隻好把你送到大爺那裏去了。那裏有一個湖，有大爺，比你住在家裏強多了。但是媽媽一點也不可憐阿圓。臨上車時阿圓請求帶上小黃狗貝克，媽媽憤怒得一耳光將她打得趴在地上。貝克是阿圓在後沙浴的草坪上撿來的，從撿回它的當天媽媽都沒有放棄勸說阿圓扔掉它的努力。阿圓的媽媽並不是討厭動物。相反，她養著兩隻高大的英國“古牧”，出門時它們威風凜凜地護衛著她，使她看上去就像貴婦人。爸爸養的則是純種的京巴。京巴肥大的耳朵和黑白夾雜的毛色很難看，他卻看得比命還重，下班後回到家裏第一件事就是跟京巴親熱，他們往往從床上滾到沙發上，然後再滾到地板上，直到媽媽那歇斯底裏的叫罵聲驟然響起，爸爸才像犯了錯的小學生那樣躡手躡腳地靠近廚房，那神情就像董存瑞接近敵人的碉堡。不管爸爸怎樣的賠小心，媽媽的罵聲還是毫不留情地響起，並且舉了拖把打得爸爸的兩隻寶貝京巴滿屋亂竄。一場大戰是必不可免的了。

　　那時候，阿圓就像可憐的京巴那樣蜷縮在門後邊一動不敢動。

　　現在媽媽搬出幾箱玩具，有和阿圓差不多大小的巴比娃娃，有豔麗的泥塑和俄羅斯套娃。媽媽說絕不許她帶著那個癩皮狗到處丟人現眼。

　　阿圓傷心地哭起來，手背擦著洶湧澎湃的眼淚，使她瘦瘦的小臉頓時成了小花貓。

　　媽媽說，從小看大，三歲知老。你這個品位就決定了你長大不會有什麽出息。後來還是爸爸的心腸軟下來。爸爸說，西夏湖那地方天遠地隔，沒有人知道咱們是誰！咱們的目的是把她寄出去然後咱們瀟灑走天涯，你就不要較真了，啊！

　　媽媽答應阿圓帶著貝克的條件是她不跟爸爸一路送阿圓。爸爸表麵上勸她一路看看東北風光，暗地裏卻開心地對阿圓眨巴眼睛。他的小動作使阿圓的媽媽頓起疑心，懷疑他在西夏湖那地方有什麽貓膩。於是，媽媽又堅持一起送阿圓。於是新的一輪大戰在車上拉開序幕。阿圓醒來的時候，看見媽媽的眼睛又紅又腫。媽媽隻好待在車上不下來，由爸爸牽著阿圓的手，將她交給那位滿臉皺褶的東北大爺。

　　就這樣，腳後邊黏著個殷勤地搖著尾巴的小黃狗的阿圓來到了西夏湖畔。

　　大爺摸摸阿圓的小毛辮，又摸摸小黃狗的頭。大爺說：多逗人疼的妞妞啊。多逗人疼的小狗狗啊。

　　阿圓說：它叫貝克。

　　大爺說：好好！我叫大爺！大家夥兒都這麽叫。你也這麽叫，好不好，妞妞？

　　阿圓看著大爺，仰頭想了想，說道：大爺，我見過你。

　　爸爸說：胡說。你什麽時候見過大爺。大爺住在西夏湖幾十年就沒有出去過。

　　阿圓肯定地說：我就是見過大爺。在夢裏邊。

　　爸爸說：瞧，這孩子有些糊塗，在家裏盡給我們惹麻煩。我和她媽媽要做些要緊的工作，就隻好把她送到這裏來。你替我管著她。打罵都由你，就是別由著她的性子。

　　大爺嘿嘿地笑著。大爺說：這麽乖的妞妞誰舍得打啊。

　　大爺說：你們留下來吃頓飯吧！我先帶妞妞去認認湖。小孩子都喜歡水的。

　　爸爸說：不了。我們就待一個鍾頭，在這裏轉轉就走。

　　大爺牽著阿圓的手走出賓館後門，阿圓臉上掛的淚珠立即就幹了。西夏湖也是她在夢中見過的。對，在阿圓的夢裏，這麽一個堤上長滿柳樹，岸邊生滿芳草的湖，不止一次地出現過。她在心裏說：西夏湖，阿圓來了！貝克來了！

　　阿圓和貝克立即在堤上奔跑起來。她們跟每一棵柳樹打招呼，跟芳草打招呼，跟風中搖擺的小花打招呼。她們跑過長長的東堤，爬上西邊的山坡，然後抱著雙膝，默默地看著西夏湖。眼珠子都要跌落湖裏了。

　　噢，西夏湖啊！

　　阿圓努力地回憶著自己每次夢見西夏湖的情景，夢裏似乎也有一個大爺。老老的、憨憨的大爺，把她叫做妞妞的大爺。

　　阿圓這麽想著的時候，大爺走到了她的身後。大爺捧著兩穗滾熱的煮玉米。大爺說：妞妞，餓了吧。快趁熱吃了這個。

　　大爺剛說了這麽一句話，就被呼機呼走了。大爺那穿著黑褲子的雙腿像輪子那樣飛快地旋轉，一忽兒就走進大廳裏了。

　　阿圓和貝克跟著大爺跑進大堂的時候，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驚傻了。剛剛還那麽安靜的賓館，一下子擁進了很多人，開水鍋般沸騰著。那些提包拖箱的旅客就像戰爭中潰敗下來的逃兵那樣疲憊和焦躁。他們不斷地呼叫著開門。

　　大爺，108號！

　　203，快點兒！

　　308，308！

　　206，先打開導演的門！

　　主演的車進大門了。先開301！

　　大爺像隻兔，嗖地向發出聲音的方向躥出去。他一步走兩個台階，使他的身子彎成一張弓。打開一扇門，又嗖地向另一樓層的某個門躥去。阿圓追著他的身影，有點兒眼花繚亂。

　　大爺跑到後來，開門的動作有些笨。他先是將圓盤上的鑰匙串湊在眼睛上看，然後慢慢地去捅鎖孔。客人不耐煩，說：沒見過你們賓館這麽死板，非得你們拿著鑰匙開門。

　　大爺仿佛聽不懂人家的話。大爺謙卑地微笑著，臉上的皺紋向鼻梁那裏聚攏，使他的臉看起來就像一朵霜打的菊花。

　　那時候阿圓就站在他的腳邊。眼尖的阿圓指著其中一個鑰匙說：這個是206.

　　大爺挑出那個阿圓指的鑰匙去開門，門果然噔的一下開了。大爺牽著阿圓的手下樓的時候，用手摸了一下阿圓的頭。

　　阿圓跟著大爺走下樓，爸爸的白色豐田不見了。阿圓的臉上掛滿淚珠。大爺說，妞妞不哭。大爺帶你去看朋友。

　　大爺給阿圓介紹的第一位新朋友是兩隻在後院奔跑的小白兔。它們像兩個雪球，在綠草裏滾來滾去。當阿圓進來的時候，它們好奇地瞪大紅紅的眼睛，一枝青草銜在嘴上，模樣就像傻孩子。阿圓立即走過去跟它們說話。她蹲在它們麵前，伸手摸了摸它們尖尖的耳朵。小兔子一跳，尖尖的耳朵掃掉了阿圓臉上淚珠兒。

　　阿圓笑了，阿圓說：小白兔，我來了，貝克來了，咱們今後一起玩兒。貝克也汪地叫了一聲，算是跟新朋友打招呼。

　　大爺給她介紹的第二位新朋友是兩隻生著金冠的公雞和幾隻呱呱叫著的母雞。它們生活在竹編的高大雞圈裏，樣子有些煩躁。

　　大爺打開一個小門讓阿圓進去。大爺說，去把那兩個熱乎乎的蛋撿起來。大爺煮給你吃。

　　阿圓撿起那兩個白生生的蛋。她對花母雞說：你可別生氣啊。

　　大爺在爐子上煮雞蛋的時候，阿圓跟著大爺的腿打轉。她看見那兩個白生生的蛋在鍋裏翻滾，發出好聽的聲音。後來大爺把它們撈出來，放在涼水裏冰了冰，對阿圓說：妞妞，剝開吃。

　　阿圓剝開雞蛋，托在手裏將那阮玉般的東西看了又看，然後走過去，將它放在大爺的唇邊。

　　大爺說：好逗人疼的妞妞噢。

　　阿圓認識的第三位朋友是幾隻漂亮的大白鵝。它們在柳樹下的蔭涼裏高視闊步，天鵝一般高貴，見到阿圓仰天嘎嘎地大叫幾聲，仿佛在舉行歡迎儀式。小黃狗立即汪汪地叫著做出回應。這樣，大家就算認識了。阿圓走過去摸了摸它們潔白的羽毛，並對它們說：我想看你們遊泳。大白鵝就像聽懂了她的話語，搖搖擺擺走到湖邊，小船那樣滑進水裏去了。阿圓心裏高興極了。她在湖邊坐下，看大白鵝自由自在地遊來遊去，心想我要是隻大白鵝就好了。臥在她膝邊的小黃狗似乎懂得她的心事。它跳起來，圍著她歡快地打轉，又用嘴拉她的褲腿，然後衝著湖麵的大白鵝輕輕地叫了幾聲。阿圓說：好吧！我們和大白鵝一起遊泳去。

　　小黃狗是天生的遊泳高手，阿圓拽著它的尾巴在湖裏漂遊。他們遊到大白鵝身邊的時候彼此打了招呼。

　　西夏湖的天真藍啊。雲彩那麽漂亮，簡直勝過世界上最美麗的綢緞。當然，阿圓和貝克最喜歡的是棉花團那樣飄動的白雲。她們在湖中間最開闊的地方一齊仰望著白雲，幸福得要暈過去了。

　　阿圓覺得自己和貝克也是一朵雲，在西夏湖綠綠的水裏自由飄浮著、飄浮著。

　　阿圓的小屋在三層樓的拐角裏。房子是三角形和長方形組成的不規則小屋。有一張床，有一個小小的衛生間，可愛的窗戶有個半圓的頂，就像阿圓在電視裏看見過的那種童話小屋的窗戶一樣。阿圓差不多一見麵就喜歡上這個小屋了。

　　阿圓趴在木質的窗台上，透過柳樹的枝丫看見了湖水，聽見了白楊樹的葉片拍手的聲音。她對貝克說：寶貝，以後我們時時刻刻都可以和西夏湖在一起了。

　　她的話音剛落，貝克就跳到窗台上去了。它看了一陣，回過頭來汪汪地叫著。阿圓趕緊走到窗前，她看見了另外的朋友——幾隻喳喳叫著的麻雀。它們對著小屋調皮地擺動著小腦袋，仿佛在詢問：你們是從哪裏來的啊？

　　阿圓歡快地回應道：我們從北京來！交個朋友吧！

　　阿圓在桌邊打開筆記簿，畫下她來西夏湖的第一張畫——菊花一般皺褶的大爺的臉。然後在旁邊歪歪扭扭寫上“大爺”兩個字。

　　她畫下大爺的時候，大爺正在一邊忙另外一些事情。大爺用一把掃帚把屋子的角落都掃了一遍，蜘蛛在大爺掃帚上跑來跑去，大爺把它們輕輕送到屋外。大爺接著用一塊抹布把所有的地方擦了一遍，然後給她的小床上鋪上潔白的被單，小屋一下子亮堂了。阿圓拍著小手說，這是白雪公主的小屋也。

　　大爺說：喜歡是吧？

　　阿圓使勁點頭。

　　阿圓真的好喜歡。她背著小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她覺得自己就是白雪公主。

　　阿圓畫的第二張畫是她結識的新朋友。畫小白兔的時候，她怎麽也畫不好它嘴裏噙著青草的可愛模樣。她就和貝克一起再去拜訪它們。小兔子很友好。小兔子聽話地用嘴含著青草，一次一次地給阿圓表演。阿圓終於畫得惟妙惟肖了。阿圓畫得最棒的是在西夏湖裏遊泳的大白鵝。大約是他們一起在湖裏戲耍過的緣故，她把大白鵝畫得像天鵝一樣美麗，這使大白鵝非常滿意。她拿給它們看的時候，它們一起衝著她和貝克唱歌。

　　嘎——嘎——嘎！白鵝歌唱著。它們的歌聲傳得很遠很遠。

　　阿圓跳躍著給它們鼓掌。阿圓覺得自己很久很久沒有這麽歡喜過了。

　　貝克汪汪地放聲叫著。它也覺得自己很久很久沒有這麽歡喜過了。

　　西夏湖賓館住著些神秘客人——電視連續劇《聖歌》劇組。阿圓初來那天見到的就是他們。那裏邊有阿圓在電視裏經常看見的叔叔阿姨。阿圓過去覺得這些叔叔阿姨是些星星一樣綴在天邊的神秘人物。現在她竟然和他們住在同一座樓上。但她還是見不到他們。住在西夏湖賓館裏的這些人早出晚歸，她看見最多的是他們放在門外的臭鞋和吃過的方便麵盒子以及大量的水果皮，還有各色塑料袋，還有偶爾停在樓下的大腕演員的漂亮房車。賓館裏的燕雲阿姨說，那是美國公羊，名貴得可以造一座西夏湖這樣的賓館。阿圓喜歡趴在窗子上觀察那輛雪白的車子，它底部兩道波浪般的淡藍色曲線讓她著迷。還有它那白鴿子一樣靜臥的姿態，使阿圓的想象力長上翅膀漫天飛翔。她想象自己也有那麽一輛漂亮的房車，讓大爺和貝克坐在裏邊，讓燕雲阿姨也坐在裏邊，她駕著它走啊走啊，走過所有的城市，走過大荒原和戈壁灘，走到誰也看不見他們的地方去——那地方最好有一個西夏湖那麽漂亮的湖泊，他們自己動手造一座木頭房子住在裏邊。

　　大爺說：多闊氣的車子啊。

　　大爺一邊說，一邊收拾那些散發著濃烈麻辣調料氣味的方便麵盒子。他小心翼翼，不讓裏邊的汁水潑灑出來。大爺還喜歡整理那些臭烘烘的鞋子，他將那些散亂的鞋帶串整齊，把鞋墊掏出來晾著，然後再把鞋並攏放在門口，門口立即就有種清爽的氣息散發開來了。

　　就為這些神秘的人和車，大爺整夜不睡。大爺的床是擺放在大堂角落裏的一張黑色人造革沙發。大爺和衣蜷在那裏，隻要有動靜就一骨碌爬起來，開門，提水，供應蚊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