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瑞華和肖豔豔就滾出去了。他們滾出去時像表演似的勾肩搭背,還同時回頭對祝濤俏皮地做了個鬼臉。
這一次,祝濤想腰斬的不僅僅是武瑞華和肖豔豔兩個,他想腰斬了共和國肖豔豔他們那整個一代的青年。遺憾的是他做不到,他所能做的是一聲接一聲地歎氣。那情形有點像困獸在籠,又有點像廉頗老矣。總之是無可奈何了。
蘇蔓和王小東編排主演的《紅傘》,講一對熱戀著的現代青年,突遭生活變故而流離失所,最後曆盡艱辛重逢的故事。故事不新,關鍵他們選取了一個新的角度,並運用了詩的對白,營造了一種淒迷浪漫的環境氛圍,將浮躁的現代城市人慢慢拉進了旋轉著的紅傘下麵,跟他們一起感受大橡樹下的男歡女愛,山崩地裂的生離死別,無邊雪域裏的苦苦尋覓和照亮劇中人生命的那一朵泥石流裏幸存的小黃花。
這是一出現代人久違了的演繹愛的高貴的詩劇。
帷幕落下了,觀眾還沒有從劇中醒來,當身著一襲白衣裙的蘇蔓與同樣一身白衣的王小東相攜來到台前謝幕,觀眾才醒來。掌聲山呼海嘯一般地響起來,蘇蔓和王小東深深垂下了頭顱。當他們抬起頭的時候,已是淚流滿麵了。
這是祝濤祝主任在送走一個斷腸故事之後,想起的又一個令他斷腸的故事和場景。這後一個故事因了前一個故事的衝擊,他當下沒來得及品味。現在肖豔豔走了,他有時間品味了,竟比前一個疼痛千百萬倍,就像一把鈍刀在割他的肉,一刀一刀,緩慢而綿長,永無止息。
這是因為,蘇蔓這隻光焰綿和的過時馬燈,高高地掛在船桅上,那幽遠素潔的柔光,他可望而不可即。
這是因為,跛腿的王小東,竟然俘獲了那束光。對於蘇蔓,現在他已經沒有恨,隻剩下失敗的感覺了。
他想,他們什麽時候弄出的那部詩劇呢。他們怎麽能演得那麽激情投入呢。
他想不通,他們謝幕的時候,為什麽要將頭顱低垂到那樣的深度,那是幾乎觸及腳麵的深,垂了足足有三分鍾之久。那深度讓他害怕讓他痛,讓他萬分的倉皇。就好像好端端地走著平路,突然一座高山橫在了麵前,讓你氣喘恐懼,找不到攀越的路徑。
祝濤就這樣想著他的斷腸事,想了整整一個上午。後來他給自己尋找出路,拿出一本專業書來,又攤開本方格稿紙,拔開塵封已久的鋼筆,想寫點什麽。但竟然下筆無言,用句現在時髦的話說,他在自己曾經縱橫馳騁的疆域裏找不著北了。這幾年,主席台上坐著的時間,酒宴上耗費的時間,各種社會活動應酬的時間,飄忽忽的時間,還有泡肖豔豔單相思蘇蔓的時間,把他的生命分割了。他成了一個支離破碎的怪物,什麽都不是了。他坐上主席台,並沒有為國為民出力,隻是翻閱一摞又一摞打印好的文件。確切地說,隻是翻而沒有閱,因為用不著閱,有人在照本宣科著,你支棱著耳朵聽就行了。甚至聽也用不著,一切都約定俗成,一切都由製造材料的人製造好了。你隻要做出聚精會神的樣子,將良好的形象印進攝像機裏就行了。當然,你最應該做的是認真分析研究文件,提出建設性意見和建議,為國分憂為民解愁。錯就錯在,祝濤太把官當一回事,而沒把自己的神聖使命當回事。
祝濤兼任著藝術研究院院長,這身份其實已明確了,你是農民呢,還應本分地種好你的地,你是工人呢,還應本分地做好你的工。具體到祝濤祝主任身上,你就應本分地研究你的學問寫好你的著作。
這個表率的作用,才是實質,才和你的職位名副其實,才與黨和人民給你職位給你榮譽的初衷相符。
偏偏,祝濤就忘了這個。忘了這個,對不起,你就成了氣球,隻好在空中飄浮著。文化界沒有那麽多的會,你不能天天去坐在主席台上,也沒有那麽多的酒宴,你不能時時去舉杯。很多的時候你要麵對本分的日子,麵對蘇蔓王小東們在偉大的藝術麵前深垂的頭顱和飛揚的熱淚,還要麵對武瑞華們的青春挑戰。你就不能不憂心如焚。
你就苦惱著吧,祝濤。
在祝濤憂心忡忡找不著北的日子裏,他老婆唐娜卻非常的昂揚。她首先改了名字,將那個“娜”字改成“婉”,並且加了“兒”字。這樣,就和著名作家賈平凹的大作《廢都》裏那個楚楚動人的女主人公牽連上了,就有了文化品位和韻味了。當然,這是戴研究員的主意。老戴說“娜”字俗,中國不中國,外國不外國的。“婉”字才是地道的中國味兒。他們為此托了熟人在公安局備了案,而且破費在市裏最高級的楓園酒店請辦事的人撮了一頓。但他們樂意這樣做。為了新的生活,誰會在乎出那麽一點點力氣費那麽一點點神花那麽一點點錢呢!
唐娜,不,應該是唐婉兒,現在生活得非常充實。每天打扮得清清爽爽去上班,上完了班就去跟老戴約會。他們現在已不大去水上舞廳了。他們很多的黃昏坐在柳園裏喝茶。老戴在悠然品茶時,會給她講“灞橋折柳”呀“沈園淚別”呀“梁祝化蝶”呀等等的故事,還會給她講雲城豐富獨特的民間藝術,比如,雲城的皮影、雲城的社火、雲城的山歌、雲城的民謠,萬花筒似的豐富。老戴不是賣弄。老戴的故事都是從茶水裏輕輕漾出來的,像山間小溪那樣,在唐婉兒心間潺潺緩緩流過。
老戴心裏的學問真是美妙啊。唐婉兒從來沒有領略過這樣的學問。也從來沒有人這樣認真地跟她講過學問。她靜靜地坐著,屏神靜氣地聽著;她的臉仰著,眼睛大大地睜著。這樣子讓老戴滿心生憐,老戴就用握慣筆的那隻柔弱的右手撫了撫她的頭,還叫了一聲婉兒。
這一聲輕喚,就讓唐婉兒意亂情迷了。她眼裏噙著淚花,兔那樣乖乖地靠在老戴懷裏,並且用小狗般憂傷的眼神看著老戴,呼喚著主人進一步的愛憐。
老戴就吻了她。老戴的吻是學問家那種溫和綿軟細雨潤心的吻。就這綿長的一吻,動搖了祝濤祝主任的婚姻基石。
唐婉兒回家,將一紙離婚申請書放在了祝濤麵前。
從宴會上回來正慢慢剔牙的祝濤斜睨了一眼那張紙,突然豁豁大笑,突然像看猿猴那樣看著妻子說,離婚,你要跟我離婚?你沒病吧你。
唐婉兒說,我沒病,我很正常。商場售貨員唐娜提出和市文化開放發展委員會主任、市藝術研究院院長祝濤離婚。因為祝濤還不知道唐娜改名字的事,唐婉兒就還把自己叫做唐娜。
祝濤呸一口將剔出的肉屑吐在地上,他今天在宴席上吃了山珍果子狸,那東西瘦肉多,卡牙,所以一剔一大塊。祝濤呸出了剔出的穢物後,不屑地怒道,滾一邊去,發燒的話去上醫院,別在這兒發母豬瘋。
祝濤!唐婉兒怒喝一聲,像猴那樣蹦到他麵前,叫道,請你尊重我的人格,我不是母豬,我是你老婆唐娜。我現在有了心上人了,我要跟你離婚。
這一叫使祝濤警覺了。他扔掉牙簽,放下翹在茶幾上的雙腿,坐直身子問道,你有了心上人,誰是你的心上人?
在唐婉兒的記憶裏,這是近幾年祝濤第一次認真對待她的話。她心裏恨道,祝濤祝主任,你也有必須把我當人的時候,你也有必須認真聽我說話的時候。唐婉兒心裏充滿報複的快感,幾乎想笑出聲。但她不敢。她要解決自己的當務之急,就不敢輕率地笑。祝濤不是別人,祝濤若真發了怒,祝濤若不願意,她非但離不成婚,還要株連老戴。試想,祝濤若給法院方麵打個招呼,誰會受理她的離婚案。試想,祝濤若發了威,老戴在院裏怎麽過。雖然他已退休,老伴去世了,兒女遠在省城,可以說無牽無掛。但他愛著雲城,愛雲城就得住在這裏,祝濤若要收拾他還不是易如反掌,隨便玩一下,就會讓他痛不欲生。
知夫莫若妻。唐婉兒跟祝濤睡了二十多年,對祝濤的毒還是心中有數的。那年,他父親因為一個話題跟他大吵,他竟凶神惡煞走去抽了老父P股下的凳子。老父摔倒在地,捂著腰哎喲不止,唐婉兒要去扶,祝濤不讓。老父大罵他忤逆,大罵他必遭惡報,他就把老父從地上拎起來摔到了門外。那天大雨瓢潑,滿城流著汙水。許多人來告訴他老父在大門外凍得直打哆嗦,祝濤眼皮也不眨一下。後來還是老戴收留了他父親,做飯給他老父吃,還給他老父買了一套衣裳,又花錢買車票送老漢回家。祝濤知道這事,大罵老戴故意晾他。從此老戴在他嘴裏變成不識時務的老朽,偶爾提起老戴時,不分場合都鄙夷地稱他老朽。
所以唐婉兒靈醒了。所以唐婉兒不說自己的心上人是誰。
她說,我覺得自己水平差,字墨淺,配不上你,尤其在電視上看到你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咱們一起走在大街上,人家喊你主任時,我自卑得頭都抬不起來。但那時孩子小,我沒敢想離婚的事,現在孩子大了,我才這樣決定。
祝濤說,你少廢話,回答我的問題。
祝濤發狠時臉拉得像豬尿泡,唐婉兒心裏害怕,脫口就說出了老戴的名字。
老戴叫做戴文昌。
祝濤覺得生疏,一時想不起這戴文昌是何方神聖。唐婉兒又補充說,就是你常罵的那個老朽。
祝濤鄙夷地說道,我說呢,你那豬玀眼能看上什麽好東西,倒是,你們倆,烏龜王八正好一對兒。痛痛快快罵完了,忽又感覺不對,厲聲道,從今天開始,你離那老朽遠點兒,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接觸這種人多了,你怕真要變成蠢豬了。
唐婉兒的眼淚出來了。戀愛中的人神經最為脆弱,剛剛還被另一個男人心肝肉兒地憐惜著,現在卻遭人這般淩辱謾罵,叫一顆多情的心如何不受傷。
唐婉兒哭著說,我在你眼裏是豬,是下賤貨,所以我堅決不攀你的高貴了。你是堂堂的大官,你痛痛快快在離婚申請上簽個名,放我一條生路。我是豬,我就去找個豬相伴,也好落個平等相處。哪怕住茅屋歇橋洞呢,哪怕吃菜咽糠呢。總之兩人是一樣的,心氣平。
從女人的眼淚裏和語氣裏,祝濤看出這不是兒戲了。他不由得心虛,十幾年前他可以動不動將女人趕出家門,動不動讓她滾,現在他不敢了。他那衝天的底氣是哪天開始泄漏的?是從追逐蘇蔓的慘敗裏還是從肖豔豔的背叛中,或者從他飄忽忽走上主席台時就開始了?他忽然就明白了,在他精神上一敗塗地的時候,眼前這個被他百般輕賤的女人,是他最後的防線也是他的根據地。他想起她日複一日地為他洗衣做飯,守家看孩子,想起她在他輕蔑的目光裏無聲地走來走去,想起他每一次出門前,她都端著茶水送到他唇邊讓他再喝一口,免得路上渴。
總之,他第一次想到老婆的諸多好處了。但是,已經遲了,老婆的心被一個他最不放在眼裏的老朽盜走了。當然,祝濤並不認為事情有這麽嚴重。他的政治素養提醒他,凡事必須弄清根由再行決定處理辦法。於是他破天荒柔情萬端地衝老婆笑了一下,並伸手將她攬進懷裏。不料老婆立即像被扔進火坑似的尖叫起來,老婆拚命廝打著逃出他的臂彎,一下子逃得遠遠的,並驚恐地看著他,叫道,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啊。仿佛他是個碰不得的穢物,一沾就會玷汙了她。
祝濤祝主任不高興了。他還不大習慣一向低眉順眼的老婆這樣囂張。
他重又在沙發上坐下,說,你把事情講清楚。
老婆說,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跟戴文昌研究員相愛了。他對我溫存,把我當人看。他給我講各種各樣的知識,把我當做知音。我們決心生活在一起,你擋不住我們,全世界的人都擋不住我們。我們約定:生同生,死同死。人來這個世上走一遭兒不容易,受苦受累不要緊,經風曆雨不要緊,要緊的是像人那樣活一回。
祝濤絕望地啊了一聲,半晌沒有說話。
唐婉兒繼續說,這些年,你沒有把我當人對吧?你想蘇蔓那老妖精也罷了,男人嘛,心裏想想別的女人沒什麽大錯,但你不該喊她喊到我的床上。你睡肖豔豔那個破貨也罷了,你不該睡她睡到家裏來。祝濤你看,我的離婚理由是不是很充分?
祝濤沒有回答。祝濤答非所問地說,你等到女兒高中畢業行不行,等她考上大學以後,你要幹什麽我都不攔你。
唐婉兒斬釘截鐵說,不行。我盡了十七年的義務,剩下的義務該你盡了。你不能白當個爸而不付出任何代價。
祝濤若有所思。祝濤說,你跳槽也該往好處跳呀,至少挑個各方麵比我強的嘛,你傍那麽個糟老頭,我臉往哪兒擱,孩子臉往哪兒擱,你爸你媽臉往哪兒擱?記得你爸你媽還是死要麵子的嘛。
唐婉兒叫道,祝濤我提醒你,停止汙辱人。在我眼裏,戴文昌比你這個官強千倍萬倍,你最好不要逼我多說,咱們好說好散,彼此留點麵子。
祝濤不再說話。祝濤回了自己的書房。唐婉兒熱騰騰的離婚申請書暫時被擱在那裏。就像一隻觸礁的船,無可奈何了。
祝濤不同意離婚。他找了院子裏最能說會道的人找了嶽父母大人找了女兒動員了一切社會力量勸阻唐婉兒,唐婉兒還是不改初衷。最後,祝濤親自找了戴文昌。他是夜裏九點敲開六層樓上戴文昌的門的。他有些心懷不軌,還有些氣勢洶洶。但是戴文昌一點也不怕他,一副視死如歸狀。
祝濤說,你知道淫人妻女是什麽罪?你不是滿肚子學問麽,現在怎麽成了滿肚子男盜女娼了。
戴文昌說,你要這麽說話,我隻好下逐客令了。這些年,我的耳朵聽慣了柳吟水唱,已聽不懂世上的噪音了。
祝濤的拳頭捏緊了。但他清楚戴文昌是打不得的。且不說戴文昌老朽之人經不起,戴文昌的女婿在省檢察院做著高官呢。還有他自己的身份,他的身份規定他隻能代表人民利益,而不能欺壓人民。
戴文昌起身開門,還躬腰做了個請的手勢。這是祝濤一貫嘲笑的酸腐動作,現在這個酸腐動作驅逐了他。
祝濤軟釘子硬釘子都碰了,還是不同意離。他威脅老婆說,你若想走起訴離婚的路你就是做夢,不信你試試。
唐婉兒沒有嚐試。她在一個月高風清的黑夜跟老戴私奔了。他們去了哪兒,沒有任何人知道蹤跡。雲城交通發達,通往外部的公路線鐵路線很多。東可去武漢西可下重慶,南可抵廣州,北可上京城、新疆、內蒙古,他們任選一條路線,都可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他們不在乎那份工資的話,大可永不回頭。
幾乎與此同時,武瑞華也帶著肖豔豔遠走高飛了。他們年輕,不甘心在雲城這樣的小城市浪費青春年華。他們遠走上海灘,到中國的巴黎打造生命金片去了。隻有蘇蔓和王小東仍在藝術研究院的白楊樹下逍遙。他們在《紅傘》巡回演出結束之後結了婚。婚禮在本市教堂裏舉行。蘇蔓穿了王小東從廣州郵購的白色婚紗,由父親牽引著,鄭重將女兒交給了王小東。他們將手放在《聖經》上立了誓,交換了戒指,接受了神父的祝福。王小東在上帝的注視下輕輕地吻了自己的新娘。
這個過程祝濤不知道。舉行婚禮那天,蘇蔓隻請親戚而不請同事朋友,藝術研究院一個人也沒有參加。是辦公室主任將這一消息告訴祝濤的。匯報是他的義務,因為結婚證明是他開出去的。
祝濤聽了這個消息後,像自言自語又像問辦公室主任:你說女人比男人大八歲,他們會幸福嗎?你說一個天仙似的女人跟一個侏儒似的跛子,能過到一塊麽?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王小東正支著畫夾在白楊樹下畫秋天的黃葉。畫畫是王小東的業餘愛好,他的油畫作品《家》前不久參加了省美協舉辦的青年畫展。現在他正創作油畫《金葉》,準備參加一年一度的全國青年美術作品展。蘇蔓站在他身邊,靜靜地觀賞著。祝濤看見有一片黃葉輕輕落在蘇蔓肩上,蘇蔓拿下來,貼在臉頰上了。在秋陽的餘暉裏,那情景本身就是一幅賞心悅目的油畫。
祝濤感到眼睛刺痛,他伸手放下窗上的卷簾,隔斷了外麵的風景。
(發表於《延河》2003年第5期,人民文學出版社“21世紀年度小說選”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