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拿到雲城師範畢業證那天,覺得自己的生活理想和愛情理想同時幻滅了。
在文憑泛濫的時代,師範生沒什麽前途,畢業等於失業。正是因為這一點,他的女友劉翔羽理所當然地離他而去,並且迅速地成了煤礦礦主的太太。
劉翔羽是個任性而坦率的女孩。她對自己的行為做了坦誠的解釋。她說在臨近畢業的絕望日子裏,遭遇成功的企業家,是上蒼對她的特別照顧。這件事說起來挺偶然。有一天她去參加初中同學範詠的生日派對,奇遇了範詠的表哥——淘金成功的袁偉。袁偉雖然長相差些,但氣度卻是一流的,說話口滿,出手闊綽,仿佛一揮手就能擁有整個世界。這是小城出去的淘金者們共有的淺薄相。一開始劉翔羽並沒怎麽注意這個臉膛紅紅的年輕人。她關注的是範詠這個醜小鴨怎麽就一夜之間變成了天鵝。當年,範詠是個連初中都讀不下去的笨女孩。初中畢業,索性放棄學業出去打工。憑著一張漂亮的臉蛋,幾年下來,居然在雲城的小巷裏給父母蓋起了一座氣派的小洋樓,令所有的同學朋友豔羨不已。一走三年的範詠,回鄉時似乎有意擴張這種豔羨,在自己十九歲生日那天遍請親朋好友,宴會上極盡奢華,最惹眼的就是晃蕩在她左腕上的那個光芒四射的鉑金鐲子。大約是劉翔羽生性奢華的緣故,她本不想多看範詠的左腕。但她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這樣,就讓那位煤礦礦主鑽了空子。宴會結束時,袁偉托表妹範詠將一隻閃閃發亮的鉑金鐲子戴在了劉翔羽的左腕上。範詠對劉翔羽說,表哥資產千萬,一心要找一個家鄉妹去河北共享成功,可是千挑萬選的沒一個中意。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蘇文聽她訴說了這個經過,驚得目瞪口呆。
劉翔羽說,不過我愛的仍然是你。你那窮清高的傻樣,你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可愛理想,你那楊樹一般的身姿,你那小河般清爽的氣息,永遠都是我的最愛。但是對不起,我抵擋不住鉑金鐲子的誘惑。
那時候他們正站在香溪洞山穀的樹林子裏。這兒曾經是他們的戀愛山穀。他們曾在這裏熱吻,在這裏偷嚐禁果。他們邀請溪水跟他們的吻比長度,邀請白雲為他們第一次偷嚐禁果作證。
啊,白雲千萬裏,現在依然在他們頭頂飄動,愛情卻像雲一樣散了。
劉翔羽雙臂纏著蘇文,要求他再給他她一次。她說她要留住愛情的滋味,將來有機會再來尋找愛的蹤跡。
蘇文拒絕了。蘇文忍了又忍,才沒讓那些絕情傷意的話蹦出嘴唇。
他們曾是雲城第二師範文科班的同學。因為都迷戀著文學,加入了學校的新苗文學社。這樣他們就有一些參加篝火晚會的機會,有一些參加桃花詩會、油菜花筆會的機會,也就有一些彼此產生好感的機會。當然,也就有了相愛的機會。
十八歲的少年人相愛時有一種盲目而又瘋狂的激情。因此既是刻骨銘心的,也是容易破碎的。這是所有初戀的特征。所以蘇文盡管痛苦得想跳漢江,但是也毫無辦法。
蘇文的另一個女友韓萍在關鍵時刻也沒有表現出挽救他的跡象。
當然,他和韓萍隻是彼此有好感。他們是來自同一個窮鄉僻壤的少年朋友。因為隻是好感,所以能夠平靜相處。無聊的夜晚打打電話,不順心的時候訴訴衷腸,看電影時做做伴兒,空閑的時候壓壓馬路,必要的時候也牽一牽手,吻一吻額頭。但僅此而已,再沒有任何過分舉動。蘇文方麵是因為自己心有所許。韓萍卻是自命不凡,一心一意地想要出人頭地,不肯將自己的花樣年華輕易許人。
讀師範的人大都沒什麽背景。他們畢業後留在城市工作的希望等於零。雲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地域是山區。因此,師範生唯一的出路是做山村教師。他們的命運在走進校門那天就注定了,秦巴大山早就張開廣袤的懷抱在等待著他們。像蘇文這類的師範生也沒什麽幻想。那傳說中黃金遍地的地方他們去不了,因為文憑不過硬。所以,委屈也罷,失望也罷,他們最終都得走進大山的皺褶裏奉獻青春。劉翔羽、韓萍這類漂亮女生例外。她們有待價而沽的可能。她們一般不急於進山就職,畢業後在城市裏遊蕩,等待機會。
因此,蘇文到秦嶺深處的鷂子嶺小學報到時滿心惆悵和痛苦。
鷂子嶺小學名副其實。這座古廟改建的四合院式學校坐落在鷂子嶺半山腰上。上山的路陡如鷂子脊梁,亂石形成的天然石梯刀背般險要。上山時每一步都有向上掙紮的感覺,下腳時需十分小心。鷂子嶺小學管轄著周圍十公裏左右的山區,學生們分布在周圍不同的山頭上。他們黎明時跑下自己居住的山頭,越過峽穀河流,然後攀爬上陡峭的鷂子嶺,到達學校。這看起來簡直有點兒不可思議。孩子們仿佛是從一片雲裏走到了另一片雲裏,有著飄浮的感覺。這兒的一切都有著飄浮的感覺。山裏人家的房子就像一些淩亂地飄浮著的雲彩。鷂子嶺小學也像一片飄浮的雲彩。
蘇文委委屈屈地來到鷂子嶺小學報到的時候,靠在枯朽的木板校門上的老校長楊明堂鷂子那樣謔地撲過來和他握手。楊校長語無倫次地說,歡迎,歡迎!我一放學就在校門口等你哩。為歡迎你我提前了半小時放學哩。
楊明堂是典型的山區小學教師的形象:身子幹枯,腮幫凹陷顴骨突出,眼睛紅嗤嗤的沒有睫毛。蘇文知道這是長期烤柴火的結果。
蘇文看著他一邊綰起來一邊掉下去的褲腳皺了皺眉頭,校長的形象使他看到了自己黯淡的前程。但是他的沮喪很快就被老校長的熱情淹沒了。楊校長熱情地說,我昨天就給你支好了床鋪,還給你買了個吃飯的大號瓷碗,洗臉盆也給你買下了。楊校長上下端詳了他,又說,好結實的身板,咱這兒太需要你這樣的棒小夥了。
蘇文的沮喪還被學校周圍的紅如瑪瑙的救命糧淹沒了一次。他從沒看見過這麽多的救命糧。她們雲霞一樣地罩在學校的土牆周圍,事實上就充當了學校的院牆。救命糧是野生植物,不知誰會這麽有心,把它們弄來裝點這個破敗的小學校。
楊校長看出了他的驚訝。他說,是我那女兒弄的哩。我女兒小芹,特別的喜愛救命糧,又特別的喜歡咱這個小學校,想方設法地裝扮她。為弄這些救命糧她忙了幾個春天哩。
蘇文有些茫然地望了望他。不知道楊校長為何要在自己麵前誇女兒。
蘇文在宿舍裏安頓好才知道,鷂子嶺小學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男教師五個,女教師卻有十一個,除五個中年女教師而外,其餘都是近年分來的師範生。她們之中三個是臨時代教,沒有教師資格證。兩個炊事員也是女的。就是說,他的生活要在女兒國裏開始,這對剛剛受過女人傷害的蘇文來說,非常不利。
蘇文打開木格窗戶,芬芳的空氣撲麵而來,緊接著撲進來的就是對麵那高聳入雲的山峰和河水的喧響,還有窗下的老杏樹。周圍很靜,隻有小鳥的啁啾偶爾傳來。這些古老的風景,加上木桌木椅木板床,加上坑坑窪窪的泥土地,撞動了他內心深處某個柔軟的角落。他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老實說,他是喜歡這種環境的。很久很久以來,他一直盼望到一個沒有世俗幹擾的地方工作和學習。想到這兒,蘇文立即動手收拾房子。他在牆上釘了釘子,將一幅從舊日曆上剪下的西方油畫掛在床頭。這幅畫畫著兩個彈鋼琴的女孩。坐著彈琴的女孩一隻手放在鍵盤上,一隻手翻琴譜。另一個伏在彈琴女孩的身邊。浮動的肉粉色窗簾和放在鋼琴上的明麗瓶花,將一種古典而又高雅的氛圍渲染到極致。蘇文在朋友處看到這幅畫,立即強行要來,又去裝裱書畫的店子裝了框,此後一直隨身帶著。掛好了畫,他又擺弄另一件寶貝:一把磨得發亮的二胡。他將二胡掛在伸手就能夠著的地方。和他同住一室的胡群說,你挺浪漫呀。隻怕你在這裏待不過三個月,就會把這些玩意兒從窗戶裏扔出去。蘇文不喜歡他這種教訓人的口吻,抬頭去看他的區域,果然什麽也沒有,隻在桌角豎一塊紙板,寫著一個不太成熟的書法作品或者說格言“忍”。
胡群並不是危言聳聽。蘇文立馬就領教了山區小學教師的枯燥、繁瑣和乏味。
楊校長當天下午分給他的具體工作是收繳學生本周口糧。這是個星期天,下午五點之後,住校的學生陸陸續續來到學校。住校學生搭全夥的人很少,大部分學生都是帶菜帶糧。菜是豆醬和鹹菜之類,自己保存,糧食交到學校夥食上。山裏雜糧多。學生們帶的糧食五花八門,有大米白麵,有玉米麵和玉米糝子,還有綠豆小豆黃豆。必須分門別類,一一登記清楚。尤其一年級小學生,神情怯怯的個個猶如小羊羔,倒糧時不是撒了就是將玉米糝子倒進了白麵裏,讓人淘不盡的神。
蘇文忙完這事,累出一身臭汗。看看天色已晚,決定到山下河裏洗個澡。
那天正好有月亮。河水在月光下泛著銀色波浪,很美。兩岸青山就像沉思的巨人,也很美。蘇文將自己泡在河水裏,心情好起來。
蘇文是山裏長大的。他認為,大山的唯一妙處就是夜晚特別寧靜特別神秘。隻是他苦掙苦熬地跑到城裏上學,原本為的是改變命運,卻沒想到,現在把命運的軌跡引到了更深更大的山裏。想想,命運這東西真是詭秘。
他把自己清洗幹淨,然後找一塊巨大的青石坐著,並且調整角度,讓自己最大限度地沐浴在月暉之中。就在這一刻,他聽見了大山的天籟之音。那是風聲、水聲、蛙聲、蟲聲和空氣流動的聲音組成的。能感覺到。也能看到。
也就是在這一刻,他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一種水花濺動的啪啪聲。他尋聲望去,便看見了一個奇景:月光下,一位長發如瀑的玉女站在青石下的水灘裏,看樣子是在洗澡。他趕緊收回目光。心想,這一定是學校裏的哪位老師,偷看同行洗澡肯定是不道德的。但是那個背影,那黑瀑映襯下的渾圓的臀部是那樣美麗,仿佛磁鐵樣吸住了他的眼睛。他就忍不住又看了。這一看,他確信那不是人,而是山裏邊傳說的黑毛水怪。也就是柳樹精。據說柳樹精是千年的柳樹撞著了女人的經血變的。所以有楊柳一樣的長發和閃耀著紅光的身子。柳樹精不害人,撞著了會給人帶來桃花運。蘇文小時候常常跟著村裏的小夥子們躲在河灣裏等待柳樹精。可是一次也沒有等到過。現在,他卻和這山神不期而遇。現在這水怪麵對著他。他有機會看到了她的全身:滿月似的臉,乳峰高高突起。借助月光,他甚至看見了她那圓如珍珠的肚臍眼。最為奇異的是那亭亭玉立的身體通體散發著淡淡的光輝。他揉了揉眼睛,確信不是幻覺。這時候那身體跳起了柔曼的舞蹈,扭動了幾下就鑽進水裏遊動起來了。黑瀑似的頭發和身體一起搖擺,就像一尾遊動的魚,美妙得無法言說。蘇文驚得叫起來。他被自己的叫聲嚇了一跳。雖然他知道柳樹精是不傷人的,但還是嚇出了一身冷汗。所幸柳樹精並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依然自由自在地暢遊著。後來柳樹精開始梳洗她的長發。他確切地看見她在石頭上砸皂角,然後將皂角抹在頭發上。他分明地聞到了皂角的清香。
啊,難道山怪也使用人間的物品嗎?
蘇文突然想悄悄繞過去抱住那山怪看個究竟。但他擔心他一動作山怪就會遁逝了。山怪是和海市蜃樓差不多的東西。而他還想多看一會兒眼前的美景。
山間的清風吹過來,就像女人的手那樣輕輕撫摸著蘇文剛剛洗過的身體。雲在頭頂上飄著。美女在水裏遊著。蘇文想,這大約就是人間仙境了。享受著人間仙境的蘇文忽然覺得一陣困頓,就迷糊了過去。等他醒來,美麗的柳樹精不見了,隻有河水在不休不止地歌唱。
蘇文回到學校,已是夜裏十一點。下午那麽喧鬧的學校此時一點聲音也沒有。老師們的屋子燈都亮著。學校房子緊張,老師們集中住在會議室四個角落的小套間裏。外邊的大間擺滿課桌,做三年級教室。蘇文晚上才知道,十二平米的一個小套間,要住四位教師,每張床住兩個人,每張桌子上也要坐兩個人批改作業和備課。他們屋子的另外兩個,一個在市裏參加成人高考,一個在教院進修。
蘇文一進屋,胡群就抽抽鼻子說,好香。你剛洗過澡,在哪裏洗的?蘇文說,河裏呀。郎河裏的水又清又涼,舒服極了。胡群說,呀,忘告訴你了,晚上九點以後是不能到郎河去洗澡的。蘇文問,為什麽?胡群說,不為什麽。就因為小芹每天晚上九點以後要去郎河洗澡,大家就都不去了。那是小芹的郎河。哎,你是不是看見小芹洗澡了?如果那樣,你可就是罪過。蘇文不想說實話。蘇文說沒有。他問,你是說楊校長的女兒?她為什麽享有這個特權?
胡群說,不是什麽特權。這小芹是個啞巴。卻特別靈慧。她九歲就來學校做炊事員了。對學生好,對老師就跟自己親人似的。她還負責學校的綠化、種菜、給學生縫補衣被諸種事宜,非常辛苦,每天晚上都要忙到九點以後。小芹沒什麽愛好,就是晚上九點以後愛坐在郎河裏的大青石上看天。這有個原因。她小時候患病,過河到鎮上看病,庸醫給治啞了。她此後就喜歡呆呆地看那條河。大家愛小芹,也就不去打擾她。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規矩。
蘇文哦了一聲,說原來這樣啊。但他並沒有把郎河裏的美豔浴女和小芹聯係在一起。他認為自己看見的就是柳樹精。
新來的教師法定帶一年級,這是不成文的規矩。蘇文剛一報到就知道了。他拿出備課本,準備請教胡群第一天上課應該注意些什麽。胡群卻對女人的話題比較感興趣。胡群說,你在學校裏談下女朋友沒有?沒有的話你就準備打光棍吧。別看咱學校那些女的人不怎麽樣,卻個個都想傍城裏的高官大款。她們是絕不會正眼瞧一個山村教員的。
蘇文知道胡群三十歲了還沒有找下對象。他是學校的元老級人物,年齡不大工齡大,在這裏十二年沒挪窩。他教過的學生有的大學都畢業了。他先後對本校的三個女教師產生過好感,但都是人家熬到調動就和他吹了。也有一個真心愛他的,不嫌他的小教身份,不嫌他家窮,不嫌他工資低,唯一的條件是要他調到城邊上去。就這一個條件他也辦不到。姑娘隻好跟一個在內蒙做藥材生意發了財的家鄉小夥走了。
蘇文不想說現實生活裏這些惱人的話題。他害怕這種話題破壞他好不容易找回來的一點點好心情。他想跟他說說柳樹精的事。又覺得那是自己的秘密不能輕易示人。尤其是他決定明天夜裏還要去看柳樹精,就更不能說破。於是說道,我沒有談過對象。我這人天生不愛女人。
胡群激動得推開備課本站了起來,不愛女人,好大口氣!等你在這座孤廟裏待過兩年,等女人們見了你躲著走的時候,你就想女人了。
蘇文正要說什麽,楊校長敲門進來了。校長說,我讓老婆煮了塊臘肉給你吃,到處找不見你人。你跑到哪裏去了?蘇文支支吾吾著沒有正麵回答。
楊校長的家在另一座山頭上。他在學校待了快一輩子了。對他來說,家就是學校,學校就是家。所以,每來一個新同事,第一頓飯他都是請到家裏去吃。蘇文當然也不例外。
蘇文說,我剛剛吃了碗方便麵,不餓,再說現在也晚了。
楊校長說,我知道晚了。我拿了塊熟肉在灶上放著的。明天讓小芹專門做給你吃。我是來領你查第一遍夜的。第一次我帶你值,以後你就獨立值。咱這兒男教師少,一周至少要值兩次夜。女教師隻是輔助值夜,一般情況下不叫她們。
蘇文跟著楊校長往教室走時心想,這崇山峻嶺之中的孤廟,有什麽夜好值的?在他這樣想的時候,楊校長拉開了二年級教室的電燈。蘇文立即看到了一種驚心動魄的現象:五十多個男女小學生睡在並攏的課桌上,有的奓著胳膊有的翹著腿,有的將被子裹在身上有的被子掉在地下,有的打著酣有的嘴角掛著涎水。睡在桌邊上的都像隨時要滾下來的樣子。蘇文馬上想到蠶子。這情景太像蠶子了。不同的是蠶子沒有這麽大的味道。孩子們由於都是連衣睡著,濃濃的汗臭味兒尿臊味兒熏得蘇文直抽鼻子。
楊校長說,學生的作息時間是九點鍾睡覺,早晨五點半起床。值班老師要照顧他們入睡。十一點第一次查夜主要是給他們蓋被子,看看有沒有人滾到地上;兩點鍾查夜主要是叫他們上廁所,挨著挨著叫,睡得多死也要叫。不然,就有人尿床。
二百多個學生分睡在五個教室裏。他們一個一個查完,差不多就是十二點了。站在院子裏的時候,楊校長說,最重要的是注意學校周圍的安全。咱這兒經常發生泥石流,有時候並沒有下暴雨,也會莫名其妙地發生泥石流。楊校長指著大殿後邊讓他看:這兒原先是高年級教室,去年發生了泥石流,成了危房。楊校長特別強調,去年發生泥石流那天就沒有下雨。楊校長說著領他繞到學校後邊去,教他怎樣觀察天象,怎樣查看山的動靜。咱這兒把泥石流叫做山笑。山笑前是有動靜的。關鍵是要細心觀察。楊校長說,還有一層,就是要防止人販子到學校偷娃子。蘇文驚訝道,有這種事?楊校長說,怎麽沒有!去年大灣小學一晚上丟了七個娃子,到現在還沒破案哩。楊校長說,不過,早晨的事就簡單了。早晨你主要是把所有的被子摞在教室後邊。這活兒各班班主任會幫你做的。
人老了大概都有囉唆的毛病。楊校長反反複複地交代過還是不放心,說你要是沒把握我就讓胡老師陪你。隻是胡老師已經連著值了兩個夜班了。蘇文說沒問題。我豁出來一夜不睡就是。楊校長說,不是你睡不睡的問題。人命關天啦,腦子裏的弦要時時刻刻緊繃著。為了讓他繃緊腦子裏的弦,楊校長進一步說,山裏人可憐哩,整年蟲子一樣在地裏刨食,啥子希望也沒有,娃娃就是他們唯一的希望。現在又是獨生子女。娃娃出了差錯,他們可就沒法活了。蘇文被他說得毛骨悚然,仿佛危險就在眼前。他的心弦真的繃緊了。這大概就是楊校長要的效果。楊校長看他緊張的樣子就說,看得出來,你是個責任心很強的青年。我看得出來。我從你眼睛裏看得出來。
楊校長交代完畢後自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歎說。我老了。自己都知道自己囉唆得討厭。就等著你們這些年輕人來接班了。說著打開校門。他每天晚上必須趕回家去。他的老伴兒砍柴滾了坡,落下殘疾,行動不便。家裏的豬呀雞呀夜裏要靠他照顧。
蘇文看著他那駝背的身影在手電光的照耀下一躥一躥地向前去,深悔自己回學校晚了。他衝出幾步喊道,我送你回去。楊校長說有啥子好送的。我這樣黑更半夜跑慣了的。你快回去睡去。
早晨五點,蘇文被胡群搖醒來的時候有些糊塗,半天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直到楊校長低沉而惱怒的吼聲在耳邊響起,他才記起鷂子嶺小學這個名詞。
原來他睡過了頭,忘了半夜兩點的查夜。一、二年級有一半學生尿了床。
你咋能這樣呢?你咋能把事情不當事情呢?
發怒的楊校長麵目猙獰,與昨天在校門口迎接他的那個和氣老頭判若兩人。
蘇文心裏覺得校長小題大做。不就是學生尿了床嗎,大晴的天,曬幹不就行了。楊校長仿佛看到他心裏去了,怒道:你一定以為這沒啥子大不了的是不是?你不知道這些學生上幾年學就這麽一床被子,經常尿濕的話問題就嚴重了。又訓胡群,你知道他剛來,也不操個心叫醒他。
胡群可不吃他這一套。胡群說,你沒本事弄錢改善學校條件,就知道訓人。又不輪我值夜我為什麽要提著心吊著膽睡覺。
楊校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氣哼哼走了。
胡群說,別理他。今後值夜時上些心就是了。值夜是個習慣。時間一長,查夜的時間一到就會自己醒來,比鍾還準。形成習慣就不用這麽辛苦了。胡群告訴他,他早晨要做的工作是準備開水和洗臉水、開校門、敲鍾、升旗、領同學們做操和打掃衛生。因為住在對麵山坡上的另一位炊事員要在七點以後才能到校。
蘇文推開廚房門,炊事員小芹已經起來了。小芹晚上就睡在廚房裏。一張床板,晚上鋪被子睡覺,白天卷了鋪蓋做案子,鋪一張塑料紙,放鍋碗瓢盆。學生教師每人一隻蛋青色洋瓷碗。幾百隻瓷碗倒扣著一個摞一個,摞成一個小山。蘇文想,今後就要在這個小山上加一隻自個兒的洋瓷碗了。
蘇文走到灶台前,見小芹正彎腰整理一堆柴火。她起身時一扭腰,用塑料棍兒別著的發髻披散下來,蘇文的眼前立即浮起一片黑色的雲彩。那麽油黑烏亮,悠然拂動如柔柔的柳絲。尤其,小芹那頎長柔曼的身姿和閃光的皮膚,使他覺得似曾相識。他忽然想到昨晚在河裏看見的情景。啊,那美輪美奐的景致竟是眼前這個啞女演示的?上蒼啊,你也太會作弄人了。
小芹不知道蘇文的心事。她對他笑一笑,指指地上的一對塑料桶,意思讓他挑水。小芹的眼睛又細又長,笑起來像月牙兒。小芹的眼睛很亮,波光粼粼的就像陽光下的河水。蘇文就心跳加速。這目光使他確信他昨晚看見的不是什麽柳樹精,而是啞女小芹。他差點兒開口和她說話,差點兒問她昨天晚上是不是到河裏洗過澡,忽然想起她是啞巴,不僅解嘲地笑了。
蘇文十九歲,正是力氣旺盛的時候,一會兒就把水池子挑滿了。小芹豎起大拇指誇他,眼睛裏滿是笑意。他也對她豎起大拇指。他想對小芹說的話是:你的眼睛很美。你看起來很聰慧。這時候,鍋裏的水已經開了。學生們擁進來打洗臉水時,都揚起臉把小芹叫一聲姑姑。那情景簡直像電影鏡頭一樣動人。蘇文退到一邊,像欣賞名畫一樣地看著眼前的情景。這使他灰暗的心情昂揚起來。甚至一直盤踞在他心裏的那個叫做劉翔羽的女孩也退得很遠了。
蘇文正在胡思亂想,早操的鈴聲響了。搖鈴的是楊校長。一個老人站在古舊的廟宇大殿前搖著一個古老的鈴鐺,這情景使蘇文終身難忘。這情景使他明白,他必須從夢中醒來。於是他趕緊跑到隊伍前麵去站著。胡群走過來遞給他一個哨子。他試著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