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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芹的郎河(2)

  音樂響起時,蘇文看見老師和學生們都垂手肅立。國旗徐徐升起,學生們舉起右手行禮。他的眼眶熱了一下。

  對蘇文來說,這個早晨無論如何是莊嚴的。因為這是他踏進社會的第一個早晨。也是他走上工作崗位的第一個早晨。就是說,從這個早晨開始,他就是一個承擔著社會責任的人了。

  蘇文走進教室的時候,一種教書育人的神聖感在心裏油然而生。他看見教室的牆壁上貼著張衡、李時珍、魯迅、牛頓這些古今中外科學家文學家的畫像,感歎即使在這樣的深山小學裏,教育的目標也是崇高的。於是他決定,在教授知識之前,給這些初進校門的山裏娃娃們講講這些科學家文學家的故事。

  蘇文用二十分鍾講故事,用二十分鍾教課文:“一去二三裏,煙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由於故事和課文內容都引人入勝,孩子們那亮晶晶的眼睛始終緊盯著他。這使他感覺有些錯位。他老感覺自己是在太空裏飛行,距離星星很近。星星們亮得晃眼睛。他有種身心被照亮的感覺。

  蘇文對自己所上的第一堂課很滿意。課外活動時,孩子們一窩蜂地擁出去,他就站在窗前對著滿目紅葉抒情。這時候,他看見小芹在學校後麵的山坡上費力地曬被子。為了日照充分,鐵絲繃在幾棵高大的青樹上,被子像五顏六色大的旗子那樣懸掛著。他趕緊跑過去幫忙。小芹急得一個勁兒擺手。他看不懂她的啞語。但他猜想小芹是讓他趕緊回教室上課去。看小芹急成那樣,他隻好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回頭,小芹每吃力地往鐵絲上甩一床被子,他的心就緊一下。暗想:今天晚上哪怕不睡覺也不能再讓這種事發生了。

  蘇文上第二堂課的時候有些注意力不集中,老想著小芹把被子曬完了嗎?好在這堂課主要是教學生寫字,偶爾走走神不要緊。忽然,他看見了另外一道風景:小芹抱著個啼哭不止的嬰孩慌慌張張地向三年級教室走去。她一邊走一邊左右張望,身子盡量貼著牆壁,很顯然是為了躲避上課老師的目光。很快三年級班主任肖伊霞就出來了。肖伊霞接過孩子,就地坐在廊簷坎上,掏出奶頭塞進孩子嘴裏,孩子立馬就不哭了。

  蘇文知道肖伊霞是有故事的女人。和蘇文的情形相反。她是自己進山當老師,有背景的男朋友留在了城裏的市政府機關。幾年下來,男朋友又是進修又是自考大本,轉眼從機要室的文書處理員跳到市政府辦公室,他們就順理成章地結婚了。大約因為愛得深沉,男方把婚禮操辦得很隆重。肖伊霞的丈夫李輝是帶著九輛清一色的黑色桑塔納2000把她從鷂子嶺小學接走的。學校到公路那段陡峭的山路,李輝背著肖伊霞一步步走過。那陣勢那情景,轟動了方圓幾條山嶺。人們都放下手頭的活兒擁到鷂子嶺山穀來看熱鬧。老人們說,鷂子嶺山穀從來沒有那樣熱鬧過。他們的故事在鷂子嶺人的火塘邊、飯桌上,流傳了一年又一年,直到肖伊霞懷孕生子,人們還在傳誦他們那驚天動地的熱鬧婚禮和他們的愛情神話。肖伊霞休完產假回到學校,她的調動問題也提到了議事日程上,因為這時李輝已經坐到市政府辦公室副主任的位子上了。就是說,眼見得肖伊霞的苦日子就要結束了。可是,她卻在一個雙休日回家時在自己的臥室裏看到了另一個女人。那天她說好不回家的。誰知區教育局來檢查工作,都是熟人,車又空著,大家就慫恿她回家。她也是想回家的。他們的寶貝兒子見風長,一天一個樣。她多想讓李輝天天看見兒子啊。他們一路逗著孩子,教育局的人還開玩笑說,快想法子調回城,李輝現在可是市長眼裏的紅人了,小心哪天被市政府那些個妖精似的女秘書們勾了去。肖伊霞多麽自信啊。她不無自豪地說,李輝那個憨樣,又窮又老實的小職員,撿個我這樣的就算福分了,他還敢貪心?肖伊霞的言下之意是他們的愛情堅定。大家都知道他們夫妻感情好,隻不過給嘴過年開開玩笑。誰知不幸言中。

  毫無思想準備的肖伊霞當然是痛不欲生,甚至連死的念頭都有了。幸在公公婆婆站在她一邊,登門臭罵了那個勾引兒子的女人,數落了兒子,逼兒子給媳婦再三道歉。李輝本人也痛悔不已,表示要跟那女的一刀兩斷。肖伊霞卻怎麽都不能原諒丈夫。當李輝一夜一夜跪在她床前請求原諒的時候,她說,李輝,不是我心硬,也不是我死腦筋,怪隻怪我們當初愛得太純潔,現在才有這個結局。分手是一定的了,你就不要再枉費心機。

  公公婆婆都是做教師的,一輩子教育別人,不知道勸誡了多少人,現在卻勸不動這個兒媳婦。旁觀的人都說肖伊霞太愚了。連楊校長那樣保守的人都勸她不要認死理。楊校長說,男人年輕時都是饞嘴貓,這又是一個給饞嘴貓提供快餐的時代,男人有啥辦法呢?你忍一忍,多站在男人的角度想想,事情不就結了。再說,你馬上就要調進城了,這機會有人一輩子都等不到。肖伊霞勃然翻臉。她說,楊校長你是在趕我走嗎?告訴你,我可能要在鷂子嶺小學待一輩子呢!你趕也趕不走的。楊校長說,唉,唉,你怎麽倒打我一耙呢!我是擔心你年輕,認死理毀了好端端的家。你的娃娃還不滿一歲,你一個人帶著他在山上可咋過呢。

  百勸不醒的肖伊霞帶著孩子回到學校,從此就沒下過山。無論婆家的人怎麽來接,無論李輝每周末風雨無阻地來到學校,她就是兩個字:離婚。

  蘇文在區教育局聽到她的故事,以為她是個精明強幹高高壯壯的女子,沒想到她是這麽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樣。他當時走出教室,來到肖伊霞麵前說,孩子哭得這樣厲害,不是病了吧?我班上的同學在做作業。我可以替你上課。你快給孩子看病去。

  肖伊霞說,謝謝,不用了。小芹抱他去看病就行了。

  說話間,小芹拿來一隻背簍,中間凹進去,孩子剛好可以坐下。肖伊霞把孩子放進背簍,小芹背著就走了。

  蘇文驚問,她能行?她怎麽跟醫生交談?

  肖伊霞說,這裏的人都懂小芹的語言。

  一會兒下課,蘇文不由自主地就跑到校門外張望。他在替小芹擔著心。也替肖伊霞的孩子擔著心。卻見小芹從河那邊走來。由於山路陡峭,小芹上山時頭都要挨著地了。蘇文就飛跑著去接她。可是,小芹不讓他接背上的孩子。小芹喘著氣,臉紅得像個柿子。蘇文知道她是怕弄醒了孩子。他就跟著她走,亦步亦趨的像個護衛。

  吃飯是學校裏最為生動也最為惱人的時光。幾百個學生,羊似的咩咩亂叫。一窩蜂地擁進廚房拿碗,一窩蜂地擁出來排隊。打飯的餘師傅還悠閑,打菜的小芹卻累得滿頭大汗。蘇文在一旁維持秩序。他不斷去看小芹汗珠滾落的臉。心想,有空時要自己動手做一個大碗櫃,每個碗櫃上鎖,就豎在廚房前,人人取碗方便,還能保證幹淨衛生。還要開兩個打飯的窗口,這樣,免得學生在大鍋前擠來擠去的危險,也免得小芹這樣狼狽。蘇文小時候跟著做木匠活的父親學過幾天手藝,複雜的東西做不了,做碗櫃是不成問題的。

  蘇文在學生們靜下來吃飯的時候,轉到被貼了危房字樣的大殿門口看了看,發現裏邊堆放著許多現成的木板,決定今天下午就動手做碗櫃。

  忽然小芹走來,極力拽他走開。她的手裏端著一個大號瓷碗,飯上麵蓋著的青椒炒臘肉片散發著誘人的香味。他立即明白小芹是讓他離開危房。同時明白那碗臘肉蓋飯是專為他做的。他發現在這一刻他學會了體味啞語。

  蘇文把碗端到肖伊霞和胡群跟前,要和他們分享碗裏的美味。他們笑著撥撥碗裏的菜,原來也有肉。隻是沒有他碗裏的肉多。胡群說,我們跟著你沾光呢。肖伊霞說,小芹細心得很,才不會讓你吃肉我們望嘴。

  山裏節奏慢,一天隻吃兩頓飯。學校的節奏也跟著山裏人的習慣走,所以四點半以後就放學了。飯後蘇文帶他的學生們浪漫了一下。學校後邊的山坡上有一片槐樹林,周圍長著些灌木,雜生其間的救命糧正火紅著,看起來非常有情調。他帶著孩子們走進小樹林,讓他們席地而坐,先做遊戲,後教他們唱了一首泥娃娃歌:

  泥娃娃呀泥娃娃,你長著眼睛你長著嘴巴,眼睛卻不會眨,嘴巴卻不說話。泥娃娃呀泥娃娃,你是個乖娃娃,你是個好娃娃,你卻沒有爸爸,你卻沒有媽媽。泥娃娃呀泥娃娃,我來做你的爸爸,我來做你的媽媽,永遠愛著你呀。啊——啊——啊,永遠愛著你呀。

  唱著唱著,孩子們眼裏就泛起了晶瑩的淚花。蘇文正在詫異。忽然楊校長走來,大聲地嗬斥道,唉,你吃飽了撐的,你咋教娃娃們唱這種不健康的歌曲呢?

  蘇文驚訝極了。蘇文說,咦,這是一首普通的兒歌呀。哪裏不健康了?

  楊校長將他拉到一邊,說道,你上學上懵了,你不知道這些娃娃們的爹媽大多數都在外邊打工?可憐見的這些娃娃們,都跟孤兒差不多。你教的這個歌子,戳到娃娃們心上了。你呀你呀,你上好課就得了,生這些新花樣幹啥!

  蘇文吐吐舌頭。這才知道做一個山村小學教師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他看著那些神情憂戚的孩子們,心裏湧上一絲愧疚和疼痛。同時也對楊校長有點兒刮目相看了。

  楊校長歎說,這不怪你。你不了解情況。這個周末我就帶你去家訪。要當一個好老師,首先得了解你的每一個學生。了解了他們,你才知道咋教他們。

  蘇文把學生帶回學校院子,看看時間還早,就去跟楊校長說做碗櫃的事。楊校長眼睛一亮,問,你會木匠活?蘇文說,我爸爸是木匠。小時候,他做活時我總在一邊看著,做個碗櫃應該沒問題。楊校長聽了非常高興。說道,這可太好了。咱這窮學校,缺的就是你這種多才多藝又肯幹的人才,咱們現在就動手,工具是齊全的。說著親自走去打開大殿的門,一邊翻檢木板,一邊讓蘇文走開。說這兒危險。我的老骨頭塌在裏邊不要緊。你可年輕得很哩。蘇文不聽他的,走過去抽出幾塊木板往外拖,問楊校長,這麽現成的板子,為什麽早不做碗櫃?楊校長說,原來請過兩個四川木匠,他們改好板子後,死纏活纏地要求預付工錢,說是家裏的老婆娃娃等錢買米哩。結果工錢一付,他們當天晚上就跑了。這件事也就擱下了。之後學校就一直拿不出這個閑錢再請人。

  拉出木板,蘇文發現這些木板都已按照碗櫃的樣子打磨刨光好了,隻需鑿眼打鉚。當即動手整理。楊校長給他當下手。胡群和肖伊霞也過來幫忙。小芹端著盆熱水笑盈盈地站在旁邊,不時地擰一個熱毛巾給他。他竟有了大師傅的感覺。

  蘇文平時最愛幹的一件事就是體力勞動。他覺得隻有體力勞動才能顯示男子漢的力量。他脫了外衣,胸膛和膀子上的肌肉立即從汗衫裏邊鼓突出來。肖伊霞說,呀,這麽結實,跟個黑人似的。扭頭說胡群,你什麽時候練成這樣,肚子裏就不會有那麽多怨氣了。

  因為不大熟悉,蘇文不便加入他們的談話,隻顧低頭幹活。做一個幾百人共用的大碗櫃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忙了半天,才鑿好了眼。楊校長說,大工序放在周末做。現在大家去招呼學生上晚自習吧。蘇文帶的是一年級,不用上晚自習。他本想再幹一會兒,考慮到刨鋸的聲音會影響學生的注意力,也隻好收工。

  他去廚房洗了手臉,對舉著盆子兜頭澆水的胡群說,走,下河洗去。胡群說,已經九點了,不能去了。蘇文才想起“小芹的郎河”這個說法。他說,興許小芹今天不去呢。胡群說,她去不去大家都遵守著這個規則。小芹可憐。小芹生活裏隻有郎河。

  蘇文被他說得有些感動。一邊往宿舍走,一邊想,一個啞巴,能讓身邊的人如此看重,委實不簡單。他這樣想著,小芹卻走來了。小芹給他們的房子裏送來一盆茉莉花。學校的院子裏有幾百盆茉莉花。講台上。窗台上都擺著花盆。他昨天來時曾十分震驚。問別人才知道,那都是小芹培育的。楊校長因為心疼這個啞女,對女兒百依百順。小芹沒有別的嗜好,獨獨愛花。他就從自己微薄的工資裏拿出一部分錢讓女兒培育花卉。校外的空地上,有小芹的幾片花園。養在盆裏的花是為了移動方便。學校的院子太小了,上操時,那些大大小小的花盆都得端走。可是小芹一點兒也不嫌麻煩,每天兩次,把那些花盆搬出搬進。

  事實上,花香是先於小芹撲進屋子的。蘇文聞到茉莉花的清香,驚奇地轉過身來,小芹手中的花盆正好放在他的懷裏。他欣喜地接住,抽抽鼻子,說好香呀。又癡癡地去看那白色的花朵,覺得茉莉花真是太清雅脫俗了。說真的,蘇文雖然無數次地歌唱過茉莉花,但卻從來沒有這麽用心地欣賞過。

  小芹幫他把花盆安頓在窗台的一角一轉身飄然而去。她的長辮子和白衣衫在暗夜裏一閃一閃的,就像茉莉花一樣讓蘇文感到賞心悅目。

  這天晚上,蘇文沒有到山下的河裏去洗澡。他本意是想等小芹回來再去的。但他覺得不能打攪郎河。胡群說得對,郎河是小芹的——小芹的郎河。齷齪的男人最好不要去翻攪。

  做好碗櫃那天,孩子們像過節日似的高興,把自己的瓷碗放進去、取出來、再放進去。蘇文美滋滋地站在一邊欣賞自己的傑作。

  小芹走來,默默地看著他。

  蘇文望著她滿含笑意的眼睛,心裏像喝了蜜似的。他伸出雙手拉著她在原地轉了幾個圈。他覺得,許多日子的陰霾,在這一刻消散了。為自己的學校做了一件有實際意義的事情,他感到由衷的高興。小芹也很高興。但她隻是望著他——默默地、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蘇文猛然想到,他來這麽多天,從來沒有聽到過小芹說啞語。她隻用眼神和手語表達自己的意思。忽然頓悟,小芹是多麽聰慧。她用無聲來維護著自己美妙的世界。

  這天是周末。大家高興,相約著下山到鎮子上去玩。正要下山,小芹走來拉著蘇文的衣袖。蘇文誤以為她也想下山去玩,很高興地打手勢,邀她同行。小芹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斷用手指點教室。蘇文不明白她的意思。這時候肖伊霞走來,說你真笨。小芹是讓你跟她到河裏洗被子呢。你忘了你剛來那天,很多同學尿了床。今天太陽好,被子洗了當天就幹了。蘇文哦了一聲,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們把被子放在乒乓球案子上拆開,將棉絮抱到學校後邊的山坡上曬好,然後才下河去。他們脫鞋下河,將衣褲綰得高高的。小芹就在大青石上搓洗被子。手臂舞動,促遝促遝的聲音就在山澗響起。那是一種奇妙的舞蹈和音樂。蘇文心裏醉醉的。

  浸濕的被單發出濃烈的尿臊味兒。小芹洗過頭遍,再打上肥皂,立即就有清香的味兒四散開來。蘇文看得眼熱,也拿起一床被單搓洗,卻是怎麽也不得法兒,幾下就弄得滿頭大汗。小芹笑笑,從他手裏奪過來自己洗,讓他坐在大青石上玩。蘇文坐在那裏,看小芹一床一床地洗著,不急不慌,快慢有致,忽然就想到古詩文裏邊描寫的浣紗女。覺得女子的日常勞動裏,實在有許多妙不可言的東西。

  洗衣時間長了,小芹浸泡在水裏的手臂變成了粉紅色,就像一節漂亮的蓮藕,嫩生生地誘人。蘇文不由自主伸手摸了一下。小芹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胳膊,羞澀地笑了一下。就那一下,撞得蘇文的心生疼生疼。他想,這就是書裏邊所寫的女子的清純目光了。這就是男人們心底裏向往的那種清純目光了。

  晚上蘇文正改作業,小芹端著一個簸子輕輕走來。她指指桌子、指指嘴,又指指床,然後就笑微微地看著蘇文。蘇文看見她的簸子裏放著幾條小學生的破褲子,馬上就明白了她是說我可以坐在你旁邊做針線嗎?

  蘇文點點頭。蘇文說可以可以。蘇文驚訝自己對啞語無師自通。

  小芹見蘇文答應,興奮得臉龐紅紅的。她在蘇文的床邊上小心翼翼地坐下來,就低頭補褲子了。小學生的褲子都是爛褲襠,補起來相當費事。蘇文看見小芹每補一條就要在那裏比來比去,就想小芹幹的事情其實和自己一樣,那也是一種作業,需要用心批改。

  秋已經深了。秋風沙沙地拍打窗欞,就像有人在輕敲著窗戶那樣。這樣的夜晚是容易讓人生愁的。但是有小芹坐在身旁,蘇文心裏暖融融的。他現在唯一的擔心是胡群會突然回來。如果那樣的話,這種寧靜與和諧就會被打破了。胡群早早改完作業,溜到肖伊霞的房子裏泡蘑菇去了。在情場上一而再再而三失敗的胡群現在有些明白過來,認定肖伊霞這樣的女子才是自己心中的女神。

  蘇文偶爾停下自己的工作,就像欣賞一幅畫那樣看小芹補衣裳。他看見針線在小芹手上舞來舞去,覺得女孩子做針線時的沉靜優美簡直動人魂魄。

  他看小芹的時候,小芹就抬起頭來對他淺淺一笑。小芹的笑是像秋風那樣明朗純淨的。她一笑,暖暖的目光就在周圍蕩漾開來,秋夜的蕭瑟就跑得無影無蹤了。蘇文就不由自主地將小芹的手拿到唇邊吻了一下。

  批改作業是小學教師蘇文每天的必修課。給小學生們縫補衣裳也是小芹每天的必修課。這兩個做功課的人,每天就有一段時間靜靜地相守在一起。他們走過秋天、冬天,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春季。

  春天的一個晚上,他們正相守在一起做功課,肖伊霞忽然來了。肖伊霞一進來就摟著小芹的肩膀,小芹就偎在她的脖頸上,兩個人親熱得好像分別了多少年似的。事實上,肖伊霞才出去學習了一個月。

  親熱過,小芹就走了。她要去照顧肖伊霞的孩子。

  屋子裏隻剩下蘇文和肖伊霞的時候,肖伊霞突然嚴肅起來。她兩個眼睛緊盯著蘇文說,看樣子你跟小芹走得很近了。你想過這個後果麽?

  蘇文說,什麽近不近的!我們覺得這樣好就這樣待在一起。

  肖伊霞說,你別嘴硬。你想好,要是你的肩膀能承擔得起純潔的愛情,你就繼續和小芹這樣下去。要是不能,你就趁早疏遠她。世界上什麽人你都能傷害,唯獨小芹不能。你若傷害了她,我不答應。胡群不答應。鷂子嶺的樹木和青草、蟲子和螞蟻都不答應。

  蘇文說,我知道。我會把握好自己。

  肖伊霞就要跟他勾指頭。他當然毫不猶豫就勾了。

  春天裏他們又有了很多共同的勞動。春天要給所有的花卉施肥、除草、間苗。春天還要大量地植樹。學校的周圍,小芹過去和父親一起栽植了很多救命糧,它們那嫣紅的果實燃燒了整整一個冬季。蘇文建議今年在校門兩旁和院牆外邊栽竹子,植桂花樹、柿子樹、銀杏樹和合歡樹。他說,我們要讓鷂子嶺小學變成一個花果籃掛在這高高的山嶺上。我們要讓所有到過這裏的人為之心動,直到他們有一天意識到必須給這裏建一所新學校。因為這裏有我們這些可愛的勞動者。

  胡群不喜歡折騰,更不喜歡星期天無休無止的義務勞動。便諷刺蘇文說,你這麽積極是想在這裏待一輩子呀。蘇文說,至少現在沒辦法離開呀,與其消極悲觀,不如動手改變點什麽。我是從小芹身上受到啟發的。你看,她不斷默默地做事,我們的學校不是改變了一些麽。跟你說實話吧,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麽多的花,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麽幹淨的小學校,更沒有感受過這麽暖融融的氣氛。

  小芹和肖伊霞是蘇文的堅決支持者。星期天,他們就分頭滿山遍野地去挖竹子。為了弄到好的竹根,他們往往要跟人家說半天好話。山裏人迷信,不願讓人動房基周圍的東西。蘇文他們很多的時候空跑。但他發現小芹收獲頗豐,良好的竹根差不多都是她挖回來的。有時候還會有意外的收獲,比如,一棵碗粗的銀杏,一棵如蓬的金桂。山民們連根帶土移山一樣地抬來學校種下,連楊校長都十分震驚。再出去找綠化樹,蘇文就跟著小芹。他想看看小芹有什麽魔法,可以使山民們如此慷慨。

  其實,小芹沒費什麽力。小芹看中了哪棵樹,隻要比畫清楚就行了。就有人奮勇效勞。那些人說,小芹從九歲起就在學校裏給娃娃們做飯、縫補漿洗、烤尿濕的鋪蓋褥子,跟娃娃們的姐姐一樣。現在小芹需要一棵樹一棵竹,我們還能不給嗎。

  小芹並不知道人們在說她什麽。她看著人們的嘴,微微笑著,就像山穀裏的蘭花,靜靜地散發著光輝。

  人們就說,娃娃們都喜歡小芹姐姐。有的娃娃升了中學,還偷空兒往小學裏跑。有的就賴著不走,小芹就一次一次地往中學裏送。

  這天下山時,走過一片青林。樹葉沙沙的,好像在說話。就像受了天啟似的,小芹仰起頭,看風動處芽眼怎樣生長。蘇文在她身邊停住,也像受了天啟似的在她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他們突然牽著手奔跑起來,一口氣跑到山嶺上。正有一輪紅日緩緩西沉。他們坐在山嶺上的身影就印在了西天燃燒的晚霞裏。

  肖伊霞和胡群散步來到後山上,他們被山巔上那幅美麗的圖畫驚呆了。

  小學生們放學後打鬧著玩兒來到後山上,也被山巔上的畫麵驚呆了。

  老校長楊明堂那時候正繞著學校做安全檢查,看見山巔上那幅圖畫,他將手遮在額頭上呆看了很久。

  蘇文和小芹的愛情就像山間的小草,自自然然生長著,除了肖伊霞,誰也沒有在意。可是有一天,他們深夜在郎河裏玩水,卻讓老校長發現了。老校長知道這裏的男人們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九點以後不下河。因為勞累一天的小芹,喜歡夜裏在郎河遊水。他無意中發現,小蘇老師偏偏連著幾個晚上都往山下的河裏跑。他還看見他們背靠背坐在大青石上看月亮。但是他想不到那方麵去。他知道,小蘇老師是年輕有為的,他在這兒近一年的工作證明了這一點。他知道,自己的女兒是啞巴。這是跑不到一股道上的兩個車。但是他們太親近了。親近得像兩棵長在一起的草。上課、吃飯、勞動,不管距離遠近,他們的目光都會飛撲在一起。

  這就讓人擔憂了。

  這樣很多日子過去,老校長楊明堂覺得必須要和小蘇老師談一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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