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小說史上,人們公認最優秀的神話小說是吳承恩的《西遊記》。而《西遊記》中最成功的喜劇創造是豬八戒的形象。有學者認為,這位亦人亦豬的形象象征著缺乏宗教追求和人生抱負的粗俗的縱欲生活。“他是一位雙重喜劇人物,因為作為一個勉勉強強的取經者,他對出家生活一無興趣;加上他形如妖怪,力大無比,除了大飽口福和摟著女人酣睡外別無所求。他是一個放大了普通世俗之人的形象,如果賦予他以世俗成功和家庭美滿的適當刺激的話,他或許會變成一個更為嚴肅認真的人物。正因為缺乏這些刺激,他在取經途中變得越來越壞,成了一個忌妒、吝嗇、膽小貪吃、沉湎於世俗生活享受的人。作為高家的女婿,他表現得自私而勤勞,同任何白天勞動、晚上歸來照料家室、美化住宅的自覺的男人沒有任何區別。他雖然好色,但隻要夜夜有自己的渾家相伴也就心滿意足了。因此,按照一般的標準,他屬於模範丈夫一類。他的嶽父可能討厭他的醜陋相貌,但卻不能抱怨說,他在田裏幹活不特別賣力。甚至他的大胃口也是他辛勤勞動的直接後果。”也有人說,豬八戒這個形象其實最具有人情味。“食色是人類的本性,而八戒恰是它的代表;但是,人的意義又決不隻是食色,因為任何動物都具有食色的本能,所以用豬的形狀來象征。”這些說法都不無道理,但未能從探本溯源的意義上揭示這一形象的所以然。
同很多神話英雄的身世類似,八戒本來也屬於天界之神靈,雅號稱為“天篷元帥”,後因醉酒調戲嫦娥,觸犯天條,才被天帝貶下凡塵的。從其名號上看,“天蓬”似與道教信仰有關。唐人杜光庭《道教靈驗記》中便有關於天蓬咒和天蓬印的靈驗記載。還有成都人範希越雕天蓬印祈雨的傳聞。道教徒所稱天蓬將軍即北方玄武大帝,古籍中認同為水神。由此可推測豬八戒的前身天篷元帥亦為水神。
在小說第八回《觀音奉旨上長安》中,被貶下塵凡的天蓬元帥首次出場。當時觀音同木吒上東土尋找取經人,在一座山前遇到八戒,隻見他:
卷髒蓮蓬吊搭嘴,耳如蒲扇顯金睛。
燎牙鋒利如鋼銼,長嘴張口似火盆。
手執釘耙龍探爪,腰挎彎弓月半輪。
麵對如此相貌的豬精,觀音不禁發問:“你是哪裏成精的野豕,何方作怪的老彘,敢在此間擋我?”八戒答道:
我不是野豕,亦不是老彘,我本是天河裏天蓬元帥。隻因帶酒戲弄嫦娥,玉帝把我打了二千錘,貶下塵凡。一靈真性,竟來奪舍投胎,不期錯了道路,投在個母豬胎裏,變得這般模樣。是我咬殺母豬,打死群彘,在此處占了山場,吃人度日。
神話時代人豬交配的母題在這裏變化為佛家的輪回投胎說,這就解釋了這位豬人形象的遺傳特征如何由道德懲罰所帶來。用人的美醜觀來看,豬從外表到習性都很難讓人恭維。梁實秋在一篇題為《豬》的散文中寫道:
任何事物不可以貌相。並且相貌的醜俊也不是自己所能主宰的。可惱的是豬兒除了那不招人愛的模樣之外,它的舉止動作也全沒有一點風度。它好睡,睡無睡相,人講究“坐如鍾,睡如弓”,豬不足以語此,它睡起來是四腳直挺,倒頭便睡,而且很快地就鼾聲雷動,那鼾聲是疙瘩嚕蘇的,很少悅耳的成分。一旦睡著,天大的事休想能驚醒它,打它一棒它能翻過身再睡,除非是一桶豬食嘩啦一聲倒在食槽裏。這時它會連爬帶滾地爭先恐後地奔向食槽,隨吃隨擠,隨咽隨咂,嚼菜根則嘎嘎作響,吸豆渣則呼呼有聲,吃得嘴臉狼藉,可以說沒有一點“新生活”。
出入豬胎的八戒在精神上沒有高遠的追求,在智慧和武藝上遠不及孫悟空,在忠誠老實方麵又不如沙和尚,貪嘴好吃成了這個人物的主要特點。“帶酒戲弄嫦娥”這一天上罪孽實際上包含著食欲色欲兩方麵的原因:貪酒乃因口腹之欲;調戲女性則出於好色之心。被貶凡塵和錯投豬胎本是對食色之罪的懲罰,不想這新生出的八戒仍然改不了老毛病。
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觀中,貪吃遠比放縱情欲要少遭道德上的非難,而食欲的發揮又可以構成很好的喜劇材料。為了吃,八戒可以什麽都不顧。他見了白骨精的香米飯、炒麵筋,頓時垂涎欲滴,現出一付死活不顧的嘴臉。他食量之大,被誇張到令人吃驚的地步。高老說他“一頓要三五鬥米飯,早間點心也得百十個燒餅”。在小說第六十七回中他幹脆現出豬形,用突出的大嘴去拱稀柿胡同。又將七八百村民送來的飯食不分生熟吞食得幹幹淨淨。由於貪嘴而不顧宗教的清規戒律,在三清觀竟把供桌上的瓜果供品一掃而光,如“風卷殘雲”一般。八戒在高老莊就因大吃特吃的本領而招人嫌惡;自從承擔了挑行李西行的任務,更由於貪嘴好吃招來許多磨難。如在五莊觀、白虎嶺、隱霧山等處,都因嘴饞而遭逢魔怪。小說作者非常幽默地任八戒耽於口腹之欲的享受,但是從不讓他真正放縱過一次情欲,相反,倒常因其易被挑起色欲而折磨他。在小說第九十五回寫到八戒又遇上他舊時的情人――為了揭露一個假公主,他和太陰星君一起出現在空中:
豬八戒動了欲心,忍不住,跳在空中,把霓裳仙子抱住道:“姐姐,我與你是舊相識,我和你耍子兒去也。”行者上前,揪著八戒,打了兩掌,罵道:“你這個村潑呆子!此是什麽去處,敢動淫心!”八戒道:“拉閑散悶耍子而已!”
夏誌清先生評論說:這是一段令人驚歎不已的優秀片斷,因為在八戒性饑餓的苦悶叫喊中,喜劇幾乎讓位於正劇。然而,八戒通常隻有份兒忍受性欲得不到滿足的微妙的喜劇性折磨,而從沒有享受過哪怕僅僅是一秒鍾的愛情的甜蜜。既然中國人理所當然地把性欲視為危險之物,而不像西方寓言家們所習慣的那樣,需對性欲做詳盡的說明;因而中國方式的偷情喜劇主要展示的是性騷動的最初階段。本來,豬和猴在中國漢族的民間傳說中都曾同淫欲和好色的母題相關。唐傳奇中著名的《白猿傳》一篇便以猿猴霸占人間美妻為題材;表現豬精貪戀人間女色的則有牛僧孺《玄怪錄》中的《郭元振》(又名《烏將軍》)。《西遊記》的作者對這一類前代題材加以改造,讓猴行者完全成為不近女色的聖徒,而豬八戒則不能免俗,成為取經隊伍中意誌薄弱、道心不堅、最易受誘惑的一個角色。如魯迅所言:“豬八戒這個人物,在《西遊記》出現以前就已經存在。換言之,《西遊記》中的豬八戒,並不是作者重新創作出的人物,而是沿用以前的人物創造出來的。”
在《西遊記》之前就寫到豬八戒的是元代雜劇《唐三藏西天取經》,可見這個形象的產生和唐僧取經的佛教題材有關。來自敦煌文物的一幅幢幡圖像為我們追索佛教中的豬人形象提供了更早的線索。這是斯坦因氏從敦煌石室中劫走的一張唐代圖像。上麵繪的是大摩裏支菩薩,菩薩腳前有一頭金豬,描繪為豬頭人身的造型,兩手架開,作奔走狀。這正是楊景賢在《西遊記雜劇》中讓豬八戒自稱是“摩利支部下禦車將軍”的根據。而到了吳承恩筆下,佛教傳說中的禦車將軍就經過脫胎換骨變成為人挑擔的長途腳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