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很早就知道野生的豬和家養的豬在物種上是同源的,這一點僅從外形的相似上便可得出直觀的判斷。但是在馴化初始的時代以後,科學的認識形成之前,人們並不能肯定家豬是從野豬演變出來的。於是就有了講述二者同時起源的神話故事。我國台灣原住民布農族的一則豬起源神話說道:
古有二兄弟。有一天,哥哥說:“我想做一隻山豬!”弟弟說:“既然如此,我就做一隻家豚!”哥哥撕下弟弟的衣服,用火燒一燒,拿給弟弟聞一聞,說:“這就是你的體臭!”弟弟則撕下哥哥的衣服,用火燒一燒,拿給狗聞一聞,說:“你到山中去,就憑著這一股氣味,去找出山豬棲息的地方來!”然後,兄弟兩人都各依其言,做了山豬和家豚。
這則神話十分質樸,把野豬與家豬的由來追溯到遠古兩兄弟的造物競賽,結果每人都能如願以償,心想事成。如果從理性和邏輯的立場去分析:顯然有很大的破綻。如果世上本來就不存在豬這種生物,兄弟倆怎麽會想到要做豬呢?這裏的悖論同上帝創造世界萬物的悖論其實是一樣的。神話思維時代當然不會考慮理性思維的邏輯。
還有一則布農族神話講道:“家豚和山豬在古時候的交情不錯,有一天,家豚向山豬說:‘今天請你吃地瓜!’山豬回答說:‘謝謝你的盛情厚意!可是,我想吃的,是人的大腿肉。至於地瓜,那就留著你自個兒吃吧!’職是之故,如今的家豚依然喜食地瓜,至於山豬,則依然打著人腿的主意。”這個神話雖然也分辨不清家豬野豬的源流關係,而是把二者看成同時共生的動物,隻由於食性的不同而分化開來,但卻從食性不同的表象背後透露出人豬關係發展史上兩個截然不同階段的價值觀:在家豬尚未出現的狩獵階段,人與豬之間隻有對立和敵視的關係。獵人捕獵山豬的目的無非是“逐肉”,而山豬也同樣以人的大腿肉為美味。這種人豬互食的可怕記憶在人的集體無意識中留下深刻的印記,將人與野豬的敵對關係給予生動的寫照。如一則鄒族神話所述:
從前有兩個兄弟去山上打獵,當時山上山豬很多,它們像牛一樣大。那時候他們帶著獵狗,山豬就先把獵狗吃了。獵狗吃完了,山豬追趕著這兩兄弟。哥哥跑得快,山豬追到弟弟把他吃了。
日後哥哥與他人一塊上山,他們找到山豬棲身的草原,便放火燒山,那群山豬均燒死了。他們將燒死的山豬肉割起,丟給獵狗吃,但獵狗並不食吃人肉的山豬。
這個神話將其大如牛的山豬描繪成以人、狗為食的凶猛野獸,如同食肉動物獅子老虎。而獵狗反倒“不食吃人肉的山豬”,這實在是出於人類主觀好惡的需要對動物本性的歪曲誇大。
現代生物學告訴我們,豬本是哺乳動物,屬於偶蹄目不反芻亞目的一個大型豬科。豬科中有鹿豚亞科(Babirussinae)、西?亞科(Tajassinae)和豬亞科(Suinae)。豬亞科又分五個屬:矮豬屬(Porcula)、河豬屬(Potamochoerus)、林豬屬(Hylocho唱erus)、疣豬屬(Phacochoerus)和豬屬(Sus)。豬屬中則包括著許多野豬種和家豬品種。豬屬動物出現在中新世,距今2500萬-600萬年,從發源地東南亞擴展到中亞、非洲和歐洲,後蔓延到整個新舊大陸。豬屬在哺乳動物中並非食肉目(carnivora),因此不具備以其他動物為食的食肉習性。倒是由狼演化而來的狗具有食肉習性。不過野豬性情凶暴,常常對向它發起攻擊的獵人們展開反攻,很容易發生咬死咬傷人的慘劇。所以初民的神話誤將其歸入可怖的食肉動物之列。
根據對豬骨化石的研究及其他生物證據,動物學家們已經證實現代家豬即馴化豬(Sus scrofa domesticus)的祖先屬於野豬(Sus scrofa)種,後者的生活區,從新幾內亞及歐亞大陸的太平洋沿岸向西,經歐洲、北非而至大西洋沿岸。多數學者認為,野生的豬主要棲息在林木茂盛的生態環境中。一位名叫裏德的考古學家則認為,野豬並非主要是森林動物。凡是在水和隱藏這兩種需要能得到滿足的地區,不管是在森林、草原,甚至半沙漠,或靠近泉水、河流沼澤的沙漠內,都能發現它的存在。野生的豬屬分布的廣泛性可以從一個側麵說明家豬存在的多源性和普遍性。馴化學家伊薩克認為,豬“有許多局限於特定地區的亞種,但它們關係密切,而且存在於鄰接地區各亞種間的連續性也顯而易見。看來,生態條件和地方性繁殖區域,可能是造成差異的主要原因。人們一開始馴化野生的豬,一些地方性的亞種,就有可能被引進而加入馴化豬這一類。在歐洲,人們在不久以前,有意識地這樣引進野生的豬;在東南亞,目前還是這樣地幹。當野豬闖進馴化豬群的時候,也會無意識地發生這種雜交的現象(把地方性野豬引進馴化豬群的一個原因,可能是為了恢複馴化豬被破壞的繁殖機能。當豬是為了多長肉和脂肪而被飼養的時候,內分泌的變化促進脂肪的積累,但常常大大減弱繁殖的能力)”。野豬和家豬交配能生產有繁殖力的後代,這一事實可以為二者在生物學上的同源關係提供有力的旁證。
在神話思維人獸不分的邏輯作用下,這種同源關係常常通過人豬通婚的血緣母題表現出來。下麵便是布農族神話中一個典型的例子:
妻子每日要單獨到田中趕鳥,丈夫覺得奇怪,跟蹤妻子,卻發現她與山豬交媾。於是第二天丈夫在未曉前即到達田中,看到山豬由對麵來,於是把石頭扔向山豬,扔了三堆石頭,終於把山豬殺死了。丈夫將山豬搬回家,妻子質問丈夫為何殺了山豬,而丈夫則把山豬肉遞給妻子,但妻子卻一再拒絕。丈夫將肉插在刀尖,妻予不受,但被刀刺中死了。她肚中有10隻小豬,2隻被刺死,而有4隻跑到tainunto(屋中深處)變成了家豚,另4隻走出家門變成了山豬。
這一故事的值得注意之處在於,它不隻是一般性地確認山豬和家豚的同源性,同時也強調出山豬在血緣傳承上先於家豚的祖係地位。由純然野生的山豬到家豚之出現,乃是人類與豬雜交後的派生產物。這樣就在人獸交的淫亂母題中間接地暗示出家豬產生過程中人類的決定性作用。在這個看似荒唐的故事中,潛含的理性內容可以理解為:初民對家豬起源的文化難題的解答。其最終的結論可歸納為兩層意思:
第一,家豬以野豬為初祖,沒有野豬也就沒有家豬。
第二,野豬變為家豬是人為因素幹預的結果;沒有人的幹預野豬就已存在,但沒有人的幹預卻不會有家豬的誕生。
受過科學熏陶的人也許不會輕易認同上述推論。家豬明明是人類從野豬中馴化得來的,怎麽能說成人豬交配後生出的變種呢?熟悉神話的象征思維就不難解答這一邏輯悖論:交配在神話中絕不僅僅意味著淫欲的行為,它往往正是用來表達馴化野性、獲得進化突變的契機和手段。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山豬和山豬的結合,隻能生育出山豬。而山豬一旦和進化程度極高的人結合,就能在山豬原種之外生出家豚來。這情節裏麵顯然包含著某種優生學的意味。人豬交配,對於故事中的人妻來說,可以視為變態淫欲驅動下的降格以求;而對於山豬一方來說,則是獲得弱化野蠻本性、改良自身品種的機會。由此可知,交配在這個神話了的虛構的世界中象征性地替代了現實世界中的馴化過程。如果說這一點在此還不甚明確,那就讓我們再看另外一個例子。
有世界第一部史詩之稱的巴比倫史詩《吉爾伽美什》距今已將近四千年了。其中有一段有趣的插曲講到第二主人公恩啟都的降生時,出現在讀者麵前的是一位茹毛飲血、不吃人飯、不通人言的獸人――他雖具有人形,卻渾身是毛,和獸群生活在一起。這位獸人同一位來自發達城邦神廟的聖妓交媾六天七夜之後,便脫離了獸群,身體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他抬頭望了望野地的動物,
羚羊看見他轉身就跑,
那些動物也都紛紛躲開了恩啟都。
恩啟都很驚訝,他覺得肢體僵板,
眼看著野獸走盡,他卻雙腿失靈,邁不開步。
恩啟都變弱了,不再那麽敏捷,
但是如今他卻有了智慧,開闊了思路。
這位獸人的人化過程是同神妓結合的結果,這一細節亦含有深刻的象征意義。它以兩性的結合象征著家庭生活之始,象征著生物的人走向社會的人。我國古籍中還保留有伏羲“始嫁娶,以修人道”(《始遺記》)、“女媧禱於神祈而為女媒,因置婚姻”(《繹史》卷三引《風俗通》)的說法,都是把人文之始同婚配聯係在一起。這種特別的聯係透露著原始思維的真實,反映著初民對自然與文化的區分標記,正如列維-施特勞斯從印第安神話中所觀察到的用“生食”象征自然,用“熟食”象征文化的神話思維邏輯一樣。可見,無論是野人還是野豬,均可以按照神話的邏輯通過與女性交合而消解野性,完成自身的進化。
野豬在自然選擇作用下經過千百年的生存競爭,它的形體和習性都和野生生活環境相適應。家豬在人類喂養下,通過雜交、選種選配和改善飼養管理條件的影響,使豬的特征特性得到深刻改造,幾乎變成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動物。
例如,野豬需要自己找食,食物的量和種類都有季節性變化,所以野豬的體重是春季小,而夏末秋季大,並且隻有在後一個時期內才沉積脂肪,但肌肉內不沉積。家豬每天都可獲得大量營養物質,消失了體重的季節性差異,一年中任何時候都能沉積脂肪,在充分飼養下,肌肉間也貯滿脂肪粒,使肉質變得細嫩多汁。特別是在小豬時期,給予豐富的營養,加速了豬早期發育階段的生長,再結合雜交等育種措施的影響,提高了豬的早熟性。在野豬的食物中,主要是植物的根、塊根和塊莖類,部分是昆蟲等動物性食物,而家豬吃的多是植物的地上部分,體積較大。食物種類的改變,影響了消化器官的發育,腸長與體長之比,野豬為9:1,歐洲普通家豬為13.5:1,我國地方豬達到16:1。我國有些地方的豬種腸道更長,是長期充分利用青飼料喂養的結果。
在交配方麵,野豬表現出嚴格的季節特征,即每逢秋末冬初時才開始性活動。因此,這時的野豬最肥壯,同時還能保證仔豬出生在溫暖季節裏,帶仔母豬能獲取豐富的食物。性活動的嚴格季節性有利於野豬的種族延存,世世代代的自然選擇也就淘汰了非季節性繁殖的個體。人類為了提高豬的繁殖力,不僅改善豬的營養,給仔豬提供良好的生活環境,並且還選擇了產仔多而非季節性繁殖的個體做種用,使豬的性季節在進化過程中逐漸消失。一年生一胎變成生兩胎,又因受雜交的影響,每胎產仔的數量也大有提高。
人類學家摩爾曾據他的觀察對野豬與家豬的異同做如下描述:
野豬是一夫多妻的。它們像近親犀牛一樣是愛濕地的動物,在爛泥中鼻掘或打滾,在日光中睡覺或默想。它們臨到危險的時候,互相很忠心。倘若群中有一豬發出警叫聲,全群冒著生命的危險救它出難。它們用豎直的剛毛,發出使聽者毛發悚然的叫喊,攻擊敵人。
自從它們生活在圈欄之後,這些本能大都已沒有用了,然而凡是熟悉豬的人都知道家豬何等忠實地保持祖先的這些本能。我在幼年看見小豬遇到危險時,突然變為沒有生氣(看見它們伏在地上,一動不動,仿佛已經死了的樣子)往往很詫異。
如果從這種直觀印象上的對比,轉到更具有科學性的概括說明,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認識到,人類的馴化究竟給豬屬動物帶來哪些驚人的變化。
野豬的神經係統、頭、腳和前軀(容納心、肺器官)很發達,中軀短,後軀小,使得行動敏捷,並有利於防禦和攻擊敵人。這些比較發達的部位,雖然對生命活動很重要,但肉少且價值低。人類為了提高豬的產肉力,伸長了它的中軀,增加了腰臀和後腿的比重,這些都是肉多而價值高的部位。腰臀和後腿是身體上的晚熟部位,隻有在營養充足的條件下,才能很好發育和提早發育。
豬在馴養後,被限製行動和圈養,影響了它的運動器官的發育,一代代下去,四肢變得短而細,同時警覺性差了,性情也溫順了。有研究材料報道,家豬的大腦半球的腦回和溝數減少,並且半球皮層的麵積也變小,比較同齡野豬和家豬的皮層麵積,變小達30%。
野豬和早期家豬在特征特性上有著不同,原始家豬與現代培育的品種豬又有顯著區別,將來的家豬與現代家豬還會有很大差異。從當前世界趨勢來看,家豬正在向瘦肉多、脂肪少、用料省和繁殖力高的方向進一步發展。換句話說,在人工定向的馴化旅程上,僅用了八千年的時間,豬這種牲畜已經遠遠地背離了其野生祖先數百萬年以來形成的生活習性、生理狀態和進化軌道,幾乎成為一種新的人造生物,而且越來越變得豬將不豬了。在日新月異的生物技術特別是克隆技術向我們撲麵而來的今天,也許任何一種對未來之豬的推測都難免是有限的和相對的。
下麵僅就科學家對現有家豬的生物學特性的認識,列舉數端以供參考:
1.多胎高產、世代間隔短、周轉快。
2.生長期短、發育迅速、沉積脂肪能力強。
3.雜食、能充分利用飼料轉化成營養價值高的肉品。
4.不耐熱。
5.嗅覺和聽覺靈敏、視覺不發達。
6.定居漫遊、群體位次明顯、愛好清潔。
對於上述歸納,也許有些條目與我們的日常經驗相左。如說豬“愛好清潔”,和我們熟知的肮髒之豬實在對不上號。這種南轅北轍式的價值錯位其實是生物學知識與文化觀念的錯位。孰是孰非,擬留待後文再做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