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波
朱浪浪的“洋駒兒”撞在樹上歪了把兒,朱浪浪的腦殼撞在樹上裂了縫兒,血真多,流了丈把遠,說明他營養很好。
“狗日的,硬是遭報應了。”
“天爺爺長著眼哩。”
“曉得死了沒有?”
“流那多血能活?”
……
人不少,10多個呢,但誰也不想知道他的脈搏是否在跳或者鼻孔是否還有氣息。因為他是朱浪浪。
天空湛藍透明配一朵流動的雲使陽光格外柔麗,鳥囂蟬鳴風擁柳絲使鄉村土路充滿詩意,大自然仿佛著意以美來醞釀可怕的死亡。人更勝一籌,立等著看族人怎樣用床單將他蓋住抬回去,妻兒又是怎樣在後麵哭天喊地死去活來。誰讓倒黴者是朱浪浪呢?
一輛紅燦燦的小四輪拖拉機向這邊駛來。近些,人們看清是春喜,便紛紛交頭接耳傳遞各自之所見。
“春喜要笑的。”
“連笑帶罵哩。”
“準唾幾口呢。”
……
小四輪駛到近前,春喜忙刹住機子跳下來,人們自動閃開一條縫兒,他擠到近前看得清楚,果然罵了,唾了……
村裏人憑著對善與惡的最樸素最單純的評判認定朱浪浪不是東西,而春喜卻是朱浪浪的完全徹底的受害者,能不得意?
朱浪浪經營小煤窯大發,整天騎輛日本國產的“洋駒兒”,箭一般在村街穿行,驚得雞飛狗跳,人心不安。不多久,朱浪浪的瘦臉發麵團似的膨脹起來,象征氣派、富態的腹部也初具規模。他常愛拖拉著鞋在村街閑散,常愛用手撫娑頭頂餅大一塊不毛之地,他總樂嗬嗬的,有人賠著笑臉打招呼他卻無心搭理。他有錢。
朱浪浪蓋兩層洋樓,福成叔修3孔土窯,一塊批手續一塊動工,不料朱浪浪硬說福成叔多占了他1米地基,福成叔用皮尺度量分毫不差,和他論理,他笑嗬嗬地卻很不耐煩,說:“我說多占就多占,讓了沒事,硬下去你會吃虧的。”福成叔拒不相讓,結果在一天夜裏被幾個來路不明的人飽揍了一頓,連門牙掉了胡子都掉了。福成叔連連告狀無望。福成叔服了,讓了。村裏人都知道為什麽卻隻有氣憤沒有辦法。誰讓福成叔的對手是朱浪浪呢。春喜從部隊複員回家聽福成叔說過此事,作為兒子自然憤恨難當。
春喜沒有辦法,春喜知道被人欺是因為窮。但春喜不安分,他也想富。
春喜費了不少周折搞了個拖拉機的指標,但要交清5000元現款才能提貨。春喜手頭沒有資金,銀行又貸不出款,愁得吃不香睡不甜。朱浪浪大腹便便地找上門來了,笑嗬嗬地說:“你貸不上款咋不吭一聲?我借給你。”春喜感到納悶,試著問:“當真借?”“立馬就給,5000夠麽?”朱浪浪很爽快。春喜有肚量,不計前嫌,借了朱浪浪的錢。
拖拉機到手後朱浪浪又找上門來,依然笑嗬嗬地:“兄弟,那錢給你算1年期限。這個,嗯,銀行貸款有利息,沒門路還貸不出來呢,我給你方便你也得給我好處,這錢得算利息。我不計較分分厘厘,整數好算賬,1月100元,認不認?不認立馬還款也行。”
春喜氣得咬牙切齒,差點給朱浪浪捅了刀子。這是朱浪浪生出的絕招——“放高利貸”。木已成舟,他得認。認了等於倒了血黴。他初跑生意攬不下活,1月淨掙隻是200來塊,交清利息吃過喝過所剩無幾便不得不尋思卸掉這超負荷的包袱。
……
春喜笑過罵過唾過之後,摸摸朱浪浪還有氣,便很小心地把他抱起放進拖鬥裏,然後緩緩地、慢慢地開走了。他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賤貨,羞先人哩。”
“不怪,春喜想免利息哩。”
“利息算啥,不定幹落台拖拉機哩。”
……
在縣城醫院裏,醫生說朱浪浪失血太多,急需大量輸血,春喜便伸出粗壯的胳膊,說:“抽吧,我是‘O’型血,在部隊驗的。”
抽血。輸血。
春喜純潔的血液輸給了眾人盼死、他也曾經盼死的朱浪浪。
朱浪浪脫了險,春喜默默地走了。
……
兩個月後,朱浪浪痊愈出院,第一件事便是破費幾百元買了上乘禮品找救命恩人春喜。感激涕零之後獻上禮品,堅決而真誠地表示,借給春喜的錢連同利息一塊兒作廢,就當用邪錢買了條命。春喜拒收禮品,告訴他拖拉機賣了,連本帶利5400元一分不少還給他屋裏的了。
朱浪浪苦苦思索好久,拎著禮品離開春喜的家,步履沉沉的。他像明白了什麽。
選自《中國經營報》1988年4月2日
作者簡介:
高波,原名高乾寧,1961年生於黃陵縣。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已發表各類作品百餘萬字,以小說見長。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血的代價》;中篇小說《根福》《玉色鳥》;長篇小說《血色風景》《金色黃昏》。
曾兩次榮獲國家級報刊小說獎,並赴京受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