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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簫聲

  任宗耀

  我坐在三叔家的院子裏,拿著他吹了一輩子的那支心愛的簫,許多遙遠的往事就像天上的雲彩一樣在我眼前飄動起來。

  三叔不是本村人,他到底是從啥地方來的,誰也說不清楚。從我記事時候起,他就住在村邊那個小院子裏。那院子裏有棵梨樹,一到春天就綻開一樹潔白的花朵,到秋天就結一樹梨兒。他院子裏還種了許多花:什麽牽牛呀,滿天星呀,指甲花呀,還有許多我根本叫不上名堂的花,一年四季都開不敗。

  三叔一個人過日子,他屋裏卻最熱鬧。他吹拉彈唱樣樣能來一手。但最好聽的還是他吹出來的簫聲,那簫聲在月亮地裏能飄出去老遠老遠。我和村裏的二牛、黑醜常常天黑了還在河邊溜達。這時候三叔的簫聲就是我們的伴兒,幾時聽不完,幾時都叫不回去。

  三叔雖然無兒無女,也不見有啥親戚走動,但他尻子後頭常常跟著一溜串毛猴猴娃,這個要吃酸杏,那個要吃黃瓜,我們大一點的就整天纏著他要他講故事。他的故事呀,多極了!雖然比不上天上的星星,也能比上河裏的石頭,他對我們沒完沒了的要求,從不厭煩,總是笑嗬嗬地答應。

  記得有一年秋夜,喝罷湯,我和二牛、黑醜三個人在小河邊那棵大柳樹下嘀咕了一陣就分頭行動去了。我借口聽吹簫來到瓜園的小窩棚裏。二牛和黑醜在我聚精會神聽簫的時候,就悄悄潛入瓜地偷瓜。計劃在偷到瓜之後,我們在大柳樹下會餐。那天晚上月色很好,又大又圓的月亮高高地掛在天幕上,秋蟲在草叢中鳴叫,小河在近處潺潺地流。三叔走出窩棚,坐在瓜園的大青石板上吹起簫來。我不知道他吹的是什麽調子,我聽著好像是媽媽給妹妹哼的兒歌,又像是正月裏鬧秧歌那好聽的曲子。三叔吹呀吹呀,有時吹得眉飛色舞,有時吹得眼淚直流,月光下我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表情隨著曲調變化,我的心情也隨著他的臉色變化。我們一老一少,一個聚精會神地吹,一個正兒八經地聽。他越吹越帶勁!我卻心懷鬼胎,不知道那兩個同夥是否得手?忽然簫聲戛然而止,我如夢初醒,就問:

  “三叔,咋不吹了?”

  “有人偷瓜。”他忽然往那片葉子最稠密的瓜地走去。我感到事情不妙,撒腿就跑。跑了幾步,一想,不對頭:抓住那兩個,我能不暴露?就又裝模作樣地跟著三叔走。等我翻回來,兩個小小的人影已經到了窩棚裏。

  “說,是誰的主意?”三叔滿臉怒容,大聲地問。我們三個你看看我,我瞅瞅他,誰也不吭氣。

  “三叔不是那種小氣鬼,吃個把瓜算不了個啥!可為啥要偷偷摸摸的?你們要啥三叔沒給過你們?”

  真格!我們到三叔跟前從來都是有求必應的,這回不知吃了什麽迷魂藥。我隻好低著頭說:“是我出的主意。”我的話剛說畢,二牛、黑醜也爭相承認是自己的主意。

  “反正這回事不好!回去睡下好好想想。”

  這事發生後,有好多天我們都不好意思見他。他卻挨家挨戶給我們送來了甜瓜。還口口聲聲向家裏誇我們幫他澆瓜、捉蟲的事。

  有一年的冬天,我們三個相跟著去砍柴。我們跑到很遠很遠的“炮子溝”。那溝的名字還是我們給起的。因那溝口有一個山峁,圓溜溜的,活像炮子(炮彈),於是我們就送它個美號“炮子溝”。跑到那裏,天已快晌午了。坐到溝窪上又互相埋怨起來:你嫌跑得太遠了,他嫌鐵杆蒿太少了,在那裏爭論不休。正吵得不可開交,忽然從深草叢裏鑽出1隻羊鹿子來,那東西長著一對像幹樹枝一樣的角,身上黃亮黃亮的,還有白圓陀陀。它那又圓又大的眼睛看了我們一下就唰地一聲像離弦的箭一樣跑了起來。我們三個好像是得到了誰的命令似的,同時一躍而起,追鹿去了。追了一程,突然不見它的蹤跡了。等我們灰心喪氣不想再找它的時候,它又刷地一聲不知從什麽地方鑽了出來。就這樣我們和羊鹿子在“炮子溝”打了一場迂回戰。經過好大工夫,終於以我們的慘敗而告終!天快黑了,一把柴也沒弄下,還跑得人又渴又餓,筋疲力盡。到這陣,我們這些“鹿戰隊員”都為沒有砍下柴又回家這麽晚發起了熬煎。

  我們拿了一把鐮從南山上往下走。走到小河邊的時候,忽然聽到村裏悠揚的簫聲。這下我們又高興了!對,找三叔去。

  到他屋裏,他正坐在炕上吹簫,我們一五一十地敘述了這次炮子溝“鏖戰”的經過,把他逗得笑出了眼淚花!

  “咳,你們這些瓜蛋!外羊鹿子有時槍子都攆不上。你們這些癡家夥!”

  等他笑畢,我們就自然地提出了柴禾問題,他想了想說:

  “□有啥難?從我這裏捆上些算了。”於是我們七腳八手從他的柴垛上“砍”了些柴,高高興興地背上走了。

  三年困難時期,饑餓像傳染病一樣在鄉間蔓延著。人們湊到一塊兒的時候談論最多的事就是如何吃飽肚子。我們幾個浪蕩鬼,平時東跑西顛,活動量大,肚子也比別人餓得快。已經是中學生了,為這個事常去找三叔,怪不好意思的!但星期六回來還是往三叔那小院裏跑。每次去,他不是拿出“酸棗饃”,就是熬上個南瓜,請我們吃。等南瓜熬得稀爛,散發出一陣清香的時候,三叔就又吹起了他心愛的簫。他吹《蘭花花》,吹《走西口》,吹《攬工調》和《信天遊》,他顯得那麽高興,有時還開口唱上幾段。在這種時候,他的話也比平常多。有一次,我大著膽子問:“三叔,你咋老是愛吹那些愛情曲子?”

  他聽了我的話半天都沒言語。我立刻感到自己太冒失了!等我們把南瓜吃完,他終於說:“我給你們講個故事,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在陝北的一個窮山溝裏,有個說書的老漢在他臨死的時候,把自家的獨生兒子叫到跟前。交給他自己的全部家當:幾件舊樂器,就老了。這個後生從小就跟上老子學,吹拉彈唱樣樣能來一手。同村有個和他大小差不多的女子,長得很好。小夥子們都叫她‘蘭花花’,後來這兩個年輕人相好了。他們做活愛到一塊,男的吹簫,女的唱歌。河灣裏、山峁上、柳樹下都是他們相會的地方,他們簡直覺得誰也離不開誰。”

  “後來他們結婚了嗎?”我急著插話。

  “就在男的出外做活,準備弄點錢回來結婚的時候,女的他後大卻把那女子賣給了口外來的‘駱駝幫’,從此就再也沒聽到過那女子的音信。那男的很傷心,一氣之下就離開了家鄉。”三叔講完了這個故事,眼淚嘩嘩順著臉淌了下來。

  “現在那男的咋樣了?”一個叫蛋娃的小學生問。

  “他還活著,活得很好!”三叔回答說。

  我一下子明白了三叔的話了。三叔呀,誰知道你心中還有這麽深沉的苦衷!

  中學畢業後,我到外地工作去了。一去就去了好多年。

  等我前年回到了家鄉準備去看望三叔的時候,媽媽卻告訴我說:三叔不久前已經逝世了。她從箱子裏拿出了一支舊簫,說是三叔臨終時叫轉交給我的。我摸著這支飽經歲月變遷的簫,心猛地往下一沉。淚水立刻從臉上流下來。三叔呀,你怎麽走得這樣匆忙?我這次回來正準備好好跟你學學吹簫,並準備認真地搜集整理你唱的民歌和講的故事,沒想到你竟這麽快就去了!

  我拿著簫來到了三叔家的院子裏。時值仲夏,那棵梨樹已經結了很繁的果子,三叔親手栽種的花兒正開得繁:粉紅色的牽牛花順著藤蔓爬上牆頭,盈盈地對著行人笑;洋菊花以她鮮豔的姿色吸引住了一對蝴蝶,開著點點小花的滿天星非常樸素地站在那裏。記得三叔最愛這小花了!他說:“這花兒容易活,開的時間也長。”那時他經常坐在梨樹下滿天星叢中的一塊石板上吹簫……

  我默默地坐在那塊石板上,心中無限惆悵。忽然覺得我的耳邊似乎響起了一陣悠揚的簫聲。

  選自《延安文學》1982年第7期

  作者簡介:

  任宗耀,1945年生,陝西省黃陵縣人。1980年以來在《延安文學》《陝西日報》《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詩刊》等報刊發表詩歌、散文、小說200餘篇(首),獲過獎,出過書。陝西楹聯學會會員,延安市作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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