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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悲情三部曲(2)

  這天晚上,會議東道主舉行宴會,白頭醉翁又喝醉了。他當著眾人的麵,盡說些一般人不會說、不敢說的狂言,使很多人對他敬而遠之,加之他竟和大家心目中的女神發生了爭論,惹得很多人失去了開始對他的尊敬。當他離開席桌,踉踉蹌蹌走去的時候,他跌倒了。他扶住一把椅子,十分艱難地往起抬身,剛說了一句別人聽不懂的話,忽然又跌倒了。人們再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這時候冰美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她默默地走過去,把白頭醉翁攙扶起來,將他那隻黑瘦的胳膊搭在自己那白皙的肩脖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離開了燈火輝煌的宴會廳。

  全場倏然安靜下來,靜得能聽見每個人的呼吸聲。

  汽車向西開去。極目望去,平原無限地伸延開去,於天地相接處,形成了一條白茫茫的霧線,那便是異國的土地麽?

  一座高高的瞭望塔漸漸地移到跟前。塔下寬闊的空場上,停著兩輛標有外文字母的超級載重卡車。一條國際公路從塔下伸出去,通過一道鐵閘門,連接到一座橋梁。這便是霍爾果斯邊防站。橋那邊一公裏的地方,有一個很大的村鎮,淹沒在一片茂密的綠蔭裏,隻能從樹叢縫隙裏,看到一些異樣的牆壁和屋頂。

  經過聯係,我們這一行人被允許登塔眺望。大家立即排成長隊,踩著塔內的螺旋形木梯拾級而上。塔頂上有方口的瞭望窗,窗前支著一架望遠鏡,大家又擠得緊緊的,按次序從望遠鏡裏觀察對方,每個人都懷著激動好奇的心理,急切地等待著,一心想看清對方的詳細麵貌。這是兩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國度。在漫長的歲月裏,他們曾經是那樣的友好,又曾經是那樣的仇視,時而親如手足,時而視若寇仇,時而握手言歡,時而刀槍相見。時光大概可以將一切改變,在他們劍拔弩張若幹年以後,可能都感到了這種分離和糾葛的痛苦,開始進行積極的對話。雙方長期凝滯的關係,終於開始解凍。橋下的河水雖然不大,但仍以主航道為界,共同利用灌溉。在北部山區,我方流動人員采藥,越過邊界,對方也能友好地將這些越境人員遣返。雙方國境內因騷亂離散的親戚,每半個月可以互訪一次。貿易關係也不斷地得到發展。這裏已經成為我國西部邊境一個重要的通商口岸。

  當我們從瞭望塔上下來的時候,那兩輛載重卡車剛好啟動。它們穿過鐵閘門,揚起高高的飛塵,向橋那邊開去,那飛塵久久地彌漫在橋頭上,河道裏,不肯消散。我們也都久久地向那邊望著,望著。

  白頭醉翁一直和冰美人相跟在一起。他的談話已不如一路上那樣慷慨激昂,卻帶上了少有的深情。他慢慢地朗誦起一首有名的詩來:“大地不沉,生命不已;太陽不滅,時光不止;天山不倒,源頭不死;伊犁河喲,長流不息……”念完詩後,他們又默默地向前走著。他們顯然已經是朋友了。

  八

  飛機的牽引槳旋轉成一個乳白色的暈圈,機身在跑道的起端猛烈地震動著,遲遲不肯起跑。忽然,響聲加劇了,機身震動得厲害了。不一會兒,機場附近的樹木和建築物開始向後移動,一陣隆隆的震響以後,飛機便騰空而起了。

  隨著機身的爬高,大地不斷地向下沉落著,局部的麵貌越來越模糊,漸漸地為一種氣勢磅礴的輪廓所代替。人世間的一切都在沉落,都在遠離,最偉大的宮殿和樓台都變得蟻穴般的渺小。然而,對地球上正在發生的一切,我卻又似乎看得清清楚楚:我看見了波斯灣兩伊持續了五年的空戰和炮火,東南亞叢林裏彌漫了半個世紀的硝煙,看見了遊弋在世界公海的希臘女船王龐大的船隊,漫延在非洲大地上的旱災和饑荒;還看見了部署在歐洲和北美洲的林立的導彈,以及正在醞釀中的星球大戰計劃。這時,隻見南天不遠處,忽然出現了一根直立的光柱,那光柱在閃動,在升騰,正把一枚白色的火箭推向太空。我的目光跟蹤那光柱,一直到它進入自己的軌道,放射出三顆科學實驗衛星。而與之對應的,在宇宙的那邊,哈雷彗星正拖著修長的光尾,穿過火星的軌道,完成每76年對地球的一次光臨。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我不由得又想起了母親,想起了父親,想起了萬事萬物那永恒不謬的規律。

  這時,神奇的景象出現了:左舷窗上是一輪火紅的太陽,右舷窗上是一輪銀白的月亮,它們以機身為軸,構成了一副對稱的圖案。我不由得驚歎起宇宙在這一刹那間表現出的偉大的和諧與統一。我想,這大概就是母親的在天之靈為我呈現的無價饋贈吧。

  1985年秋冬

  選自《王寶成作品集》陝西旅遊出版社1999年8月版

  喜鵲淚

  在鄉村,在陽光照耀著的田野上,人們經常可以看到喜鵲這種鳥兒。

  她那輕盈的閃翅和敏捷的飛動,給戲耍單調的孩子們增添了多少美麗的幻想;她那清脆悅耳的叫聲,為成年人掃除了多少心頭的陰鬱;她那樸素的黑白相間的羽毛,又給了世世代代以土地為生的人們多少生活哲理的啟示啊!

  常年辛苦的莊稼人,幾年幾年都盼不到一件喜事臨門,因此,他們對喜鵲也就格外喜歡,總希望她在什麽時候能飛落在自己的房前屋後,給一家人的生活光景帶來福音。而對姑娘和小夥子們來說,她的飛臨則象征著幸福美滿的婚姻;他們睡夢裏都在盼望著,從自己的家門到相愛的人兒中間,能夠出現一座彩虹般的鵲橋,以便使他們早日結成眷屬。所以,不管在什麽時候,也不管在什麽地方,一看見喜鵲,人們總是感到歡欣和高興,總是用明快的目光跟隨著她的飛翔。

  然而,在蘆河岸旁的荷池村,卻與別的地方有點不同。在這裏,無論男女老少,一看見喜鵲這種鳥兒,都會停住手裏的活計,久久地佇立著,看她飛,聽她叫,看也看不夠,聽也聽不完,而且總是帶著一種回想、懷念和憂傷的神情;姑娘、婦女們的眼裏,還會閃爍起晶瑩的淚花。這是怎麽回事呢?

  嗬,這是因為,在這塊土地上,曾經有過一個動人的故事。

  一

  還是合作化那年春天的一個早晨,村西周二楞家的嬰兒剛一落地,門前的大皂角樹上就飛來了一隻喜鵲,喳喳喳的叫了好一陣兒。過滿月那天,二楞兩口便因此給女兒起了個名兒,叫喜鵲,取個吉利。

  喜鵲自幼長得鮮眉亮眼,聰明伶俐,人見了沒有不喜歡的。孩子們一塊兒玩抓羊兒,捉小雞,數她最機靈;童謠也數她唱得最好聽。

  夏夜,清風徐來,皓月當空,老人們坐在門口乘涼,老遠就聽得見村頭打穀場上,喜鵲和別的孩子們玩“鑽城門”傳來的對唱的歌聲:“啥瓦?”“琉璃瓦!”“啥磚?”“花瓢磚!”“啥門?”“黑油門!”“啥鎖?”“黃金鑰匙黃金鎖!”“哪個門兒給給我?”“這個門兒給給你!”“沒蠍子,沒簸箕,得兒窩窩鑽過去!”……

  嗬,那是多麽幸福的童年!

  可是,不知為什麽,成年人臉上的笑容慢慢少了,孩子們的歌聲也漸漸低了。原來飯碗裏的糧食越來越少了,瓜菜越來越多了;而人們又不得不勒緊腰帶,代替死掉的牲口去拉犁、推磨。童年是無法理解人世間的變化的,孩子不會怨怪家庭以外的任何人。他們往往這樣想著:世界既然已經是這樣,也許就應該是這樣。盡管饑餓使他們幼嫩的身軀變得那樣瘦弱,他們總是要為自己尋找興趣和歡樂的。

  周家雖是殷實戶,但過日子計劃久遠,手裏捏得很細,一分錢看得比月亮還要亮。趕上艱難時勢,六七歲的喜鵲早已被父母看成未來的搖錢樹,編入這個家庭今後的財政設想中去了。

  那幾年炭緊,鎮上炭場買不上,私人販的又太貴,周二楞決定一斤炭也不買了,做飯全部燒柴。每天飯後,喜鵲幫媽在鍋灶上洗刷完畢,就背起父母常用的跟自己高低差不多的竹簍,到野地裏去拾柴。剛好那時村上新來個孩子,叫春年,家就在後巷,也是經常出去拾柴,兩人便做了伴兒。

  他們最感興趣的地方就是河灘,那兒既好拾柴,又好玩;春年上樹折枯枝,喜鵲在樹下拾;春年用小竹笆在荒坡上摟,喜鵲在後邊往一塊兒抱。拾到柴禾,兩人總是對半分。有時太少了,兩人都不敢回去,一直在河灘上走來走去,夕陽把他們瘦小的身影拉得越來越長。有時,他們忽然發現泥沙裏埋著一段樹根,就使勁地拖呀,拽呀,越拉越長,高興得什麽似的;但當他們發覺,他們根本沒有能力把這段又粗又長的樹根斬斷弄到手時,就又急得哭了。這時,春年就把僅有的那點柴禾全部給喜鵲,免得她回去挨罵,而他自己回去卻是要挨打的。

  喜鵲八歲那年,村小學上門登記入學,周二楞按著早就打定的主意,一口回絕了。起先,喜鵲媽還想讓去,因為孩子不在家,她可以更隨心一些。但周二楞不同意,說女孩兒一念書,心裏就靈醒了,將來娘老子就管不住了。

  這周二楞瘦小得皮影人兒一般,家裏雖然坐著個神仙模樣的老婆,卻一點兒也不知道體貼,隻曉得把心往錢眼裏鑽;他把父親過日子的刻薄心和精靈勁全學到手了。盡管他已經聽到村裏人關於自己老婆和給隊上趕車的劉三的一些風言風語,卻並不介意。隻要劉三熱心為他捎腳辦事,他願他常到自己家裏來,像要好的哥倆。

  喜鵲雖然還不很懂事,但對這個家裏的異常關係卻是感覺得到的。她發現,劉三多是趁父親不在的時候到家裏來,而這時,母親總是打發她快去拾柴,她要磨蹭點,母親就沉起臉罵她,甚至拿起笤帚把趕她。但當她回來時,母親又對她格外親熱,拾不下柴也不責怪她。她想,這怕就是母親在女兒麵前感到虧心的表現吧?母親當初為什麽不和一個稱心的男人過日子呢?她有點同情母親,但也看不起母親。她和春年跑到河灘裏,摸魚呀,抓螃蟹呀,拾蚌殼呀,樂得沒個完,有時飯也不回去吃。怕什麽?反正母親有不是,說她也不氣強啊!

  莊稼人真有吃苦的耐力,艱難的日子終於熬過去了。年景一好,大人們臉上恢複了笑容,孩子們的樂趣也就多了,用不著那麽苦巴巴的跟著大人熬光陰了。

  看嗬,深秋的天空,沒有一絲兒雲彩,藍格英英的,望上去叫人心醉。忽然,天上傳來了鳥兒的叫聲,是那樣悠遠、脆亮,看又看不見。喜鵲用小手遮住明亮的陽光,轉著身子,向天上望來望去,好大工夫,才看見在藍空很高很高的地方,有一隻小鳥兒閃耀著銀灰色的翅膀,一躍一躍地朝前飛;飛著飛著,竟停在天空一個固定的位置上,一邊叫著,一邊輕輕閃動著……

  “年娃哥!快看呀,多美的鳥兒!”喜鵲正向春年叫著,那鳥兒卻箭一般,倏地一下射向大地。

  他們瞅來瞅去,忽覺地上有個灰影一動,仔細一看,卻是一隻土褐色的小鳥,拖著短細尾巴緩緩朝前跑。他們追得慢,那鳥兒跑得慢;追得快,它也跑得快;等到他們撒腿跑著追時,那鳥兒才貼著地皮,輕輕飄起,向蘆河岸邊的葦叢飛去了。

  嗬,那是多麽美好的時光!

  二

  然而,這種天真無邪的孩童友誼不久就結束了。

  喜鵲12歲那年,史無前例的十年動亂開始了。由城市掀起的風暴不久就刮到了鄉下,刮進了小小的荷池村。

  身強力壯的莊稼人,懷著各種最具體、最現實的動機,參加到這場最抽象、最摸不著底兒的“革命”潮流中來。他們那摸慣農具把的粗糙掌巴裏,今天舉著一支彩色小紙旗,明天攥起一根棍棒武器,排成雜亂的隊伍,邁起缺乏統一訓練的腳步,到公社、蓮花鎮和縣城去遊行,去衝突。使喜鵲特別感興趣的是,這些人雖然分成了兩大派,但都一致念同樣的語錄,喊同樣的革命口號。可見語錄是大家都同意的,革命是大家都接受的。

  但是沒過多長時間,小女孩又感到疑惑了:破四舊也許就是革命,但破下的東西怎麽又偷著分了呢?禁止賭博肯定也是革命,但沒收下的賭錢怎麽又都裝進自己兜裏去了呢?那天晚上,從縣上開來一輛摩托,給全縣有名的老支書周成西大叔念語錄,要他在第二天的群眾大會上亮相,可見成西大叔還是個好人;但當成西大叔說那是一派的會,他不能亮相時,怎麽那些人立即就向他念了另一段語錄,並說他辱罵過毛主席,第二天立即將他掛牌子遊街呢?她弄不懂這是怎麽回事兒,去問春年,春年說:“我討厭村上那些造反派,都是些想空裏飛著吃的人。人應該本分一些,好好勞動。”

  報應是現成的:生產沒人管了,副業沒人抓了,賬沒人查了;社員口糧從600斤降到100斤,勞動日值由八毛降到二毛。莊稼人好不容易熬過了三個饑餓的年頭,剛剛緩過一口氣,又得因為“革命”的光臨,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

  光景的窘迫,促使二楞兩口不得不過早地在女兒身上打主意。

  一個暑熱的中午,喜鵲媽給喜鵲換了一身新衣服,又親自給她梳好頭,帶她到舅家去。那裏早有一個陌生的女人,引著一個同樣陌生的男少年在等著。她娘倆到後,母親、舅母、那女人以及另外一個中年人就湊在一起嘀咕起來,說了許多兩個孩子似懂非懂的話。末了,竟然莫名其妙地問起她和那男少年的意見來;當他們還在惶惑中忸怩不語的時候,大人們就已經莊重地彼此宣布:“就這樣定下了。”

  從此以後,村上人就說,喜鵲有了婆家了,說那邊的家道比這邊更好,在水桃灣是掛頭梢的,公公在公社供銷社,對象叫雙鎖,後半年就要上中學了。

  蘆河這一帶,舊社會就興給孩子早訂婚。解放後有了婚姻法,收斂了一些,但並未根除。三年困難時期有所複發,但一般莊稼人信奉法律,還有點怕,總是偷偷來。現在好了,造反了,一切全都翻了個兒,誰也管不著誰;別看革命口號喊得震天價響,但那都是為了抓路線,抓權利,誰有心思管這種事兒?因此,早訂婚又像瘟疫一樣流行起來,弄得歲數越來越小,禮當越來越重,以至小夥子過了20歲就難問下媳婦,姑娘過了20歲就沒人敢要了。不過,一般訂婚後,兩家除了大人們進行艱苦的明索暗許、討價還價,當事的男女之間並不互相來往,當然也就談不上建立感情。除了訂婚時適應新社會時髦,象征性地征求一下當事人的意見外,一切和舊時沒有多大差別。

  時光一年年的過去了,喜鵲伴著春花秋月,一歲歲的長大了。說來奇怪,周二楞的瘦弱和老婆的周正,到了女兒身上,居然結合成一種獨特的標致風韻。喜鵲長得越來越出挑:她身材單薄,卻顯得苗條;麵龐清瘦,卻格外俊美;額前細絨絨的頭發半罩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看人時熱情裏夾帶著嬌羞,說話時溫厚中流露出柔情。

  春年早已是社員了,每天都參加生產隊勞動。雖然他們在一起的機會少了,可春年說過的那句話卻無形中在她的心裏紮了根,變成了她的行動標準。的確,她沒有參加過那些非分的活動,也沒有沾染上那種時興的偏激情緒。她心性和順,手腳勤快,見人不笑不說話。看見老年人在路上走,她老遠就跑上去,幫著提東西,扛家什;碰見人拉車,她就在後邊幫著推一把;遇見誰在河裏洗衣服,她也蹲下幫著搓一陣兒。她又跟著母親學得一手好針線,一手好茶飯,所以更惹婦女們喜歡。這個說:“喜鵲,你給嫂子繡朵花,嫂子給你藏著好吃的!”那個說:“喜鵲,快來幫個忙,把你媽怎麽做酥餃,給嫂子教教。”滿村裏人都稱讚說:“喜鵲這娃太好了,水桃灣張家有緣分,將來娶這麽個好媳婦,能把當家心疼死!”

  三

  15歲上,喜鵲就開始參加生產隊勞動,這使她又有機會和春年經常在一起了。

  不過,這時的春年已經是近20歲的大小夥子了。他眉宇間一團秀氣,黑溜溜的眼睛深藏著無限情感,卻不肯輕易流露出來。他留的小分頭,每次請村上的理發能手剛理過時,和別的青年一樣,都帶有一點說不出來的土氣和滑稽味兒,而當他回去對著鏡子稍微修剪一下,馬上就會顯得適中、得體,有心的姑娘一看就會喜歡的。

  春年知道喜鵲是有人家的姑娘了,自覺地和她疏遠點,見了麵也多少有點拘束了。喜鵲雖然已是初諳人情的少女,最初卻還不大在意,就主動和春年親近,仍像孩童時候那樣熱情、坦然。她見春年再也不到她家門前去打皂角了,就把自己勾下的拿來,讓他洗衣服;她知道春年愛幹淨,想替他洗,又幫不上,因為那時,他熱天隻有一件打補丁的舊白衫,總是晚上洗好,第二天就得穿。平日,隻要是在一起幹活,上工時,她總是從春年家門前過。“年娃們,走吧!”她經常站在用樹枝棗刺紮成的圍牆外這樣叫。而每當這時候,春年母親和哥哥、嫂嫂、妹妹總是要親熱地招呼她到家裏坐會兒。

  春年家是荷池村最窮困的一戶,全家7口人,隻有3間草房,還是他父親因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從甘肅下放回來那年蓋起來的。此後,隻是每過三五年上一次草。蓋兩間瓦房的計劃,在他家已經盼望好多年了,一點一滴的分配收入,總是被各種各樣迫在眉睫的急需很快花費掉,哪有蓋房的餘頭呢?哥是28歲上,才同甘肅過來的一個半路女人結了婚,有了兩個孩子後,就另外分開過了。

  家境雖然貧困,一家人的情分卻是很濃的。老大兩口下地後,孩子無疑是歸老人看管的。每當麥收秋後,吃的稍微寬裕點,哥嫂他們烙個煎餅,露個魚魚什麽的,總要給母親這邊端過來一碗;而這邊擀點刺荊麵呀,壓點紅苕餄餎什麽的,也總給那邊端過去一碗。平日,除了幹部派活時到門口打個轉兒,很少有人到這個破爛不堪的家裏來。喜鵲是唯一肯來這屋裏坐坐的姑娘,所以春年一家人把這看成是看得起自己的表示,喜歡的不得了。

  春年在村上對喜鵲避著點,勞動時卻是盡力幫著喜鵲。鋤地時,如果他和喜鵲前後相挨,總是把喜鵲的占過一行;割莊稼,他總是把喜鵲的掏過一行;拉架子車,自然是他駕轅,沒人看見時,喜鵲就把自己的手巾遞過去,讓他擦汗……

  1972年天大旱,蘆河幹了底,為了保秋,隊上決定打井。可是,集體經濟基本上已經空了,有時飼養員要幾條牛韁繩隊長都買不起,甚至晚上開會,想打斤煤油,會計那兒都支不出現錢,哪兒還能請得起機構龐大的鑽井隊?自購設備就更談不上了。怎麽辦呢?成西大叔和幾個上年紀的隊幹部,想起了倉庫牆角裏堆著的1963年用過的那套舊式鑽井工具。那時,村上多數青年已對革命浪潮喪失了信心,開始意識到“造反”和餓肚皮之間的辯證關係了,因此也都比較注重實際了。文化革命以來一直沒有出頭露麵的青年,這時竟自告奮勇當了打井組長。他們打開庫門,拂去蛛網,把經過整修的機具抬到了地頭。這種又粗又笨的舊設備全靠人力推;男女青年們抱著那又粗又長的橫杠轉啊,轉啊,接連一兩個鍾頭不停腳,不歇氣。井泥就這樣被他們一撮一撮地鑽進泥鍋裏,再一鍋一鍋提上來,倒在井邊,有時人手不齊,春年就日夜頂兩班。

  一天中午,喜鵲過來叫春年上工,在門外喊了兩聲,沒人應,走進草屋一看,原來春年由於勞累過度,正吃飯時,就趴在桌上睡著了;桌下有幾隻雞在啄食撒下的飯粒,有隻雞已經跳上飯桌,直接從他的飯碗裏啄食。看著這情景,喜鵲眼裏一熱,就湧上了淚水。從此,下一班缺人,她也要頂,春年不同意,她也不管。但她年紀小,力氣薄,怎能受得起接連兩班的重累?那天下午,她終於在春年和其他夥伴們的號子聲和說笑聲中,昏倒在被18雙腳日日夜夜踩起的一寸多厚的塘土裏。幾個姑娘要扶她回去,她不肯;姑娘們沒法,隻好硬拉,她竟死抱住井架不鬆手……

  也許過不了多少年,人們回過頭來,看這時青年們艱苦勞作的情景,會掉下淚來;但喜鵲、春年他們這時卻是認真的,樂觀的。

  農村姑娘有自己表達感情的方式。

  四

  年齡增長,感情也就隨著發展、變化。但這需要一定的外部條件,才能促進兩種相近而並不相通的感情的交替。喜鵲和春年之間的感情正當接近那種臨界點的時候,他們同時被生產隊派到公社附近的水庫工地上去了。

  這裏是勞動的大熔爐,也是青年們感情交流的大學校。

  正是中秋時節,當貝加爾湖上空的冷空氣移過天山和烏鞘嶺,進入陝西境內時,天空的雲層越來越厚,接著就是小雨轉中雨,淅淅瀝瀝的,整整下了兩天兩夜,隨後還連陰了幾天,這是多年來少見的。加之終南山裏雨勢尤大,因此,蘆河迅速暴漲,水庫大壩受到嚴重威脅。

  水庫工地上緊張地戰鬥了三天三夜。大雨和洪水向人們下了戰鬥的命令,所有的人都被威嚴的大自然動員了起來,發狂似的投入戰鬥。附近村莊的男女老少也都一起上手了。在最危急的那天晚上,眼看著河水節節上漲,姑娘們急得哭了起來。喜鵲學春年的樣子,一個人也背起100多斤重的土沙袋往攔水土壩上跑,滑倒了,跌傷了腿,仍然咬緊牙關,在淚眼模糊中拚活拚死把土袋往壩上拖。盡管他倆和別的青年一樣,眼睛都因為過度疲勞陷下去了,衣服已經換得沒有一件幹的,沒有一件上麵不是沾滿了泥巴,但都因為終於度過了那些緊係著每顆心的最危險的時刻,臉上充滿了樸實的微笑。

  午飯後,人們有的在村邊公路上散步;有的三五成群地圍在村道上消閑的地方,熱烈地討論建庫中出現的問題;還有不少人擁進公社對門的小商店,擠在櫃台前,放開嗓門向售貨員申述自己需購的物品。在這些既披滿勞動風塵又懷有生活希望的人群中,有時會看到兩個姑娘背著其他人,用神秘而喜悅的神情小聲說話,那也許是兩個知心朋友的話題觸到了一方或各自的婚姻問題。

  在現時關中的農村,男女青年公開散步、談戀愛,是要受到輿論的壓力的。但由於新社會的風尚日深人心,所以一些有見識的姑娘已經不甘心在終身大事上聽由父母媒妁的任意擺布。她們渴求掌握自己的命運,以便盡可能地增大在這種既涉及到政治、經濟、感情,又會引起家長親友多端插手的婚姻角逐中的個人比分。他們常常是在類似這樣的勞動場合中相識了,有了情意,然後就想方設法通過適當的關係,向彼此的父母提說。很少有人采取城市化的現代戀愛方式。

  喜鵲和春年就是在這樣一種環境和氣氛中,不自覺地開始了他們的愛情生活的。

  每次開飯,喜鵲都能夠巧妙地避開眾人的眼光,將自己的半塊饃放在春年的碗裏,或塞進他的手裏。有時實在避不開,她又能奇妙地找個茬兒,或抓個話把兒,半是真情,半是戲謔地達到目的。

  春年的手搬石頭時砸破了,喜鵲就掏出自己新買的手絹給他包紮。過後,春年就借口她那條絹子有血了,另買一條還她。以後再也看不見這兩條手絹了,他們都把這當成聘禮一樣,各自珍藏起來了。

  他們朝暮相處,日見情深,半天不見,都心裏發慌。不論在什麽樣的勞動場合,不管有多少人,他們的目光都能很快相遇。

  有一次,春年去山口采石頭,需要三天,臨走沒見喜鵲,給她的飯碗下留了個紙條。對喜鵲來說,這三天好像比三個月還長。第二天午後休息時,她獨自來到村西的河堤上,拿著那雖然隻有短短幾句話,卻有將近一半字她不認識的紙條,讀也讀不夠,念也念不完,好像那小紙條是個蜜糖卷兒。這就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封情書啊。她將苗條的身子靠一棵堤柳上,望著終南山。河水緩緩地向前流淌著,發出靜謐、細柔的汩汩響聲,河麵上漂遊著敗落的柳葉和楊葉。一行大雁嘎嘎叫著,掠過蘆河上空,向西飛了一段,然後又慢慢拐彎,向終南山下飛去;喜鵲目送著它們,直到那一行閃動的灰影逐漸消融在蒼茫的山色中……

  以後,她就要春年教她學字。這是學習,也是再好不過的掩護。

  “我又忘了,這是個啥字?”喜鵲指著一份供她學習用的小冊子上那個明明已經認得的“心”字,問春年。

  “心字麽。你怎連這個字還沒記住?”

  “我學過的字裏,數心字最難認。”喜鵲說著,斜瞄了春年一眼,又問:“心字為啥要這樣寫?”

  “前人就那樣造的呀!”

  “誰造的?”

  “你沒聽說東邊不遠有個造字台嗎?聽說古時候有個叫倉頡的老頭,字都是他在那兒造出來的。”春年非常認真地回答。

  “這老漢真是,”喜鵲向春年指著那心字。“你看,心嘛,隻放出來一點,那兩點還藏在裏頭。”

  春年望望她,笑了。

  他們說話的河對岸,有一叢柳樹,兩隻小鳥正藏在樹葉裏啁啾鳴囀,那聲音襯著樹下的一窪清水,顯得格外清脆、悅耳。

  五

  從蘆河水庫回來後,他們仍然沉溺在熱烈的感情裏。起初,村上人不大介意,待到後來,看出他倆幹什麽活總是喜歡在一起,甚至有些形影不離時,就紛紛議論開了。這些議論很快通過劉三傳進了喜鵲媽媽的耳朵裏。

  其實,喜鵲媽早就看出一點形樣兒來了。她年輕時本也是個品貌不錯的聰明女子,隻因由父母包辦到周家,極不稱心,委實苦惱了好幾年。村上有那般不正經的青壯年男子,一個個都曾打過她的主意,哪個也未能得手。人們於是傳說,二楞媳婦挺賢惠的噢。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她卻偷偷的和劉三搭上了。既要偷情,又要顧麵子,這給她造成了新的苦惱。正在這時,劉三和周二楞因為百無聊賴的打賭輸了,賭注是挨一鐮刀;二楞想著他肯定會把頭避開去,劉三想著他肯定不敢下真家夥,就這樣,劉三的頭頂被二楞用笨鐮結結實實地剜了一下。她立即抓住這個機會,將剛生下的兒子拜親在劉三兩口麵前,名義上是向劉三兩口賠罪,實質上是為了遮掩她和劉三的關係。周二楞和劉三老婆完全樂意,見麵互稱親家。其實,村上人漸漸看出來,那劉三與其說是她兒子的幹爸,倒不如說是個野爸。但誰也沒有抓住她和劉三的把子。她從來也沒有仔細想過毀壞自己名聲的原因,相反,卻又用父母當初對自己的習慣辦法來對待女兒的婚姻,並且要在女兒麵前裝出一副正正經經的姿態,擺出一副為人母親的樣子來。

  一天,喜鵲下晌回來吃飯時,她鄭重地對女兒說:“喜鵲,以後不準你再和春年在一起,有了婆家的人,不怕人說閑話?”

  接著,春節剛一過,根據二楞兩口的意見,隊幹部經過商量,就把春年調到村西果園裏,而把喜鵲分配到村北的婦女務棉組。

  那還是春寒料峭的時節,務棉組的婦女們每天都在村北地頭作棉花育苗的準備工作。喜鵲一句話也不說,隻是一個勁兒幹活。

  她那已經爛了袖頭的紅絨衣上麵,套著一件幹淨的天藍色布衫,而這布衫又映襯著她那因失眠多少顯得有點蒼白的俊俏的臉,使得這個已經交上青春年華的姑娘,和周圍幾個早已無心講究衣著的中年婦女,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這些婦女們幹活中間,有時敘敘家常,有時暢心地說一些隻有男人們不在跟前時才敢說出口的話。另外兩個姑娘則是津津有味地議論著自己的婚事;她在比身價,比誰從對方要來的東西多,價錢貴。對這些,喜鵲聽不慣,也看不慣。她不明白,嬸嬸們為啥喜歡說那些不堪入耳的髒話;姑娘們為啥要像傻瓜蛋一樣,竟願幫著父母,把將來要和自己一起過日子的對方,傾軋得一貧如洗。

  驚蟄過後,已經是九九豔陽天了。蘆河靜靜地度過嚴冬之後,又發出了嘩嘩的流淌聲。浩浩蕩蕩的東風,日夜不停地吹啊,吹啊,驅走了凝聚在終南山下的寒氣,把溫暖潮濕的海洋氣候從東海、南海源源不斷地送到了西北黃土高原,送到了蘆河兩岸,帶來了春的氣息。春風用她那熱情的手,撫摸著大地,搖撼著大大小小的樹身,各種各樣的綠色生命,被呼喚得從地下蘇醒過來,開始向地麵上伸頭露臉兒;大片大片的麥田,不知不覺變得蔥綠起來;河柳已經吐出嫩芽,白楊樹結滿了紫紅紫紅的骨朵;蘆河岸邊的果園裏,各樣果樹花木已經綻滿了花蕾,眼看就要含苞待放了。

  春風把喜鵲的心也吹醒了。白天在地裏勞動時,她不時地望著果園,晚上徹夜徹夜睡不著覺。人為的分離,不但絲毫割不斷她和春年的心,反而使她對春年更想、更愛了。她早就朦朦朧朧地曉得,愛情指的是什麽,但那似乎隻存在於城市,農村好像沒有;何況報紙、廣播、書刊、戲劇、電影都絕少提說這個字眼,似乎這是一個很不光彩的詞兒,因此,她隻好把它悄悄地藏在心裏。現在,這個詞兒像通紅的煤,在她心裏燃燒起來,她再也藏不住了。當她意識到自己現在這種奇怪感情就是愛情的時候,她的心直跳,臉燒得發燙。她掏出小圓鏡偷看自己,發現自己微笑著,眼裏卻是晶瑩的淚花。

  前兩天,她家隔壁的絨仙姐又哭著從婆家回來了。她結婚已經8年,那邊拉下的賬還沒還清,男人經常拿她出氣,動不動就是一頓拳打腳踢,說是打他那800塊錢哩。因為是本家姊妹,每逢這時候,喜鵲總要過去勸慰一番,幫絨仙姐寬寬心的。這一回,絨仙姐對她說了真情話,她說:“做女兒的,寧可在別的事上讓父母十次、百次,也不可以在自己的婚事上錯讓一次。”聽得喜鵲癡呆呆地坐在炕沿上,丟了魂兒一樣。

  的確,這話對喜鵲的震動太大了。她想:等待在自己麵前的,是一種什麽樣的命運呢?看來,事情不能再拖,該和春年明確地談談了。

  六

  這種事兒可不比幹活、識字,當然得避開人。可是太難了,一有輿論,好像到處都有眼睛監視著他倆。

  喜鵲曾經用找春年妹妹說話兒、借東西,在半路上故意把拉稻草的架子車跌翻等辦法,尋找和春年單獨說話的可能,但都沒有成功。而春年似乎在躲著她。

  然而,機會終於來了。

  幾天以後,公社組織青年上終南山的國營林場去植樹,他倆都去了。

  下午,喜鵲瞅著附近沒有本村其他青年的空兒,就壯著膽子跑到春年跟前,和他一起栽一棵小鬆樹。一個多月沒在一塊兒了,這是多麽難得的幸福時刻啊!但兩人都想著心事,一句話也不說。

  等到別的青年都翻過小峁兒去的時候,春年說:“咱們也過去吧!”但喜鵲叫住了他。

  “春年,”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次不叫他年娃哥了,不是生分,而是產生愛情的青年男女間那種包含著許多情感的特殊的親近。

  “你,真的要避我嗎?”從她的語氣和表情可以看出,她要鄭重地對他說什麽話了。

  春年低下頭,用腳慢慢地蹭著鍁上粘著的春土,說:“周圍都是眼窩盯著,為了你,我不能不這樣。你是有人家的人,我不能叫人說你的不是,不願叫你背上不好的名聲到人家那裏去,那樣你以後要受罪的。”

  喜鵲也就揣摩著他可能是這麽想,聽他這麽一說,心中自是感動不已。她盡情地望著春年;好久未能這樣看他了,他那雙藏著深情的眼睛,他那健美的青春的姿態,他那說話時獨有的持重和溫存,還有他粗布棉衣下邊那件打著補丁,但任何時候總是洗得幹幹淨淨的白布衫,隻要她能看上一眼,全身都充滿了幸福的感覺。她不由得心裏一熱,眼裏就潮濕了。

  “春年,”她向春年跟前走了一步,望著他,好一會兒,才說:“你以為,我情願到水桃灣去?”

  春年說:“兩邊早就定下的了,不願意也由不得你啊!”

  “春年,”喜鵲用手指輕輕撥弄著身邊剛栽好的小鬆樹的嫩枝,慢慢的低下頭,說:“我把心,給你了。”話音剛落,臉已經紅到了耳根。

  山風把她那細絨絨的烏發吹得滿臉飄動;她半扭著身子,等著回答。

  春年相信喜鵲這是真心話,他那感激而欣喜的心情是無法抑製住的。但想到自己的家境,想到兩家各方麵的條件,想到喜鵲早已定親,他便意識到這隻是兩個人的心,他們要結親簡直是不可能。

  “你的心我知道。”春年深情地望了喜鵲一眼,又低下頭,“可我們兩家相差太大了,你家很寬裕,而我家……”

  “家寬不如心寬。”喜鵲誠摯地回答。

  “你家裏會同意嗎?”

  “關鍵在咱倆。”

  “水桃灣咋辦?”

  “走著看,總會有辦法的。”

  “我心裏也隻有你。”春年語意深沉地說,“有了你,就是今輩子不娶親,我也滿足了。”

  他們互相凝視著,沉浸在感情交流的幸福裏,把橫在他們中間的重重障礙暫時忘卻。

  七

  從此以後,喜鵲和春年自覺地“疏遠”了。當著人麵,他倆誰也不找誰,誰也不和誰說話;偶爾有事說一半句,別人看來,也是款款大方,淡然平常。有時甚至叫人感到:他們之間,似乎比過去冷淡了,看不出半點蹊蹺。

  就這樣,半年過去了。喜鵲的心靜下來了,靜得像一泓秋水,碧澈,明亮,安詳;下地也好,做針線也好,料理家務也好,她都顯得那樣文靜而又熱心。“媽,弟弟這件衣服我來做吧!”“爸,你歇會兒,豬圈的土我拉吧!”她一天到晚閑不住,而嘴角總是掛著甜甜的笑影,眼神又是那樣的嫵媚。春年對隊上的事情也更熱心了,什麽活兒他都想做,都愛做,做起來一點不惜力氣。他們各自心裏都像含著一塊蜜糖,隨著時間的消逝,慢慢的融化著,讓他們盡情地體味著人生的特殊滋味。他們都希望這樣的時光能夠長一些,再長一些。

  人們中間因此有了新議論。有的說:“喜鵲到底還是個好娃,可見從前那些是非話是胡編的。”也有的說“過去也不一定是憑空瞎捏,隻是喜鵲是個明白姑娘,自己改了。知錯不為錯嘛,是不是?”至於那號喜歡偷雞摸狗、搬弄是非的人,倒是不大相信喜鵲和春年會猛下子變得那樣老實,揣摩著兩人暗地不知道摟住親了多少回嘴了;說那號事是糖罐子,一吃就上癮,一上癮就丟不開手了。

  人們越是這樣說,喜鵲和春年的心裏越是沉重、不安,因為這一切都意味著,一旦事情揭曉,所有這些人都要一致地辱罵他們,用唾沫星子淹沒他們。他們茫然地往前走著,準備著事情的爆發。

  這樣的時刻終於降臨了。

  那天上午,喜鵲去蓮花鎮糧站交最後一批公糧回來晚了,正揭開鍋,往外端著給她溫著的一碗臘八麵,媽對她說:“快點吃,吃完飯,收拾一下好出門去。”

  喜鵲問:“去誰家?”

  媽說:“水桃灣。”

  喜鵲心跳起來。她知道,已經想過無數回的對抗就要開始了。她沉著臉,沒吭聲。

  媽繼續說:“雙鎖他爸提了供銷社主任,親戚們都去看了。你眼看快二十歲的人了,也該常去走走了。”

  “我不去。”喜鵲不緊不慢地說。

  “咋哩?”

  “我……不願意。”

  “啥?你再說一遍!”

  喜鵲低著頭,說:“那是家裏趁我年紀小,不懂事,給我包辦的,我不同意。”

  媽知道事壞了,一時氣得不知該說啥好。

  周二楞回來,聽婆娘把喜鵲的話一學,像熱紅苕掉進冰窖裏,幹瘦臉上,兩隻眼睛瞪得銅鈴大,腦子裏半天才反應過來,凍得烏黑的嘴唇繃得皮條一樣緊說:“由了她咧!?”

  定親幾年來,張家的200多塊錢已經滲到他周家的房屋、衣食、家雜等各條生活的血管裏,並且早已說好,婚前還有兩份正式彩禮。要把這些錢財退回去,等於是從周二楞身上剝皮抽筋,他肯答應麽?

  當天晚上,周二楞兩口把喜鵲叫到上房裏,逼了大半夜,毫無效果。

  第二天晚上又是大半夜,不管二楞兩口怎樣哄,怎樣罵,怎樣拍桌子彈板凳,喜鵲總是不答應。

  第三天晚上,二楞兩口硬逼著喜鵲同意過了舊曆年就進張家門。當喜鵲媽罵女兒不要臉,和春年勾搭時,喜鵲衝撞母親說:“媽,你別這麽說你女兒,我和春年是清白的,我沒有給周家做下啥丟人事。”喜鵲這句無意揭短的話,在她媽聽來,卻是有意戳她的疼處。她氣得兩眼發黑,滿臉羞惱地抓起掃炕笤帚,照女兒劈頭蓋臉打起來。周二楞這兩天也已讓女兒氣到極點,早就想把女兒捶一頓,經婆娘這一引發,他簡直成了被雷管引著的炸藥包。

  喜鵲被打得披頭散發,鼻青臉腫,她在父母麵前跪了下來,眼淚鼻血一齊流著,苦苦央求說:“爸,媽,你們生我一場,養我一場,念起父女母女之情,稍微打慢點,讓女兒說上幾句話。”

  喜鵲見父母住了手,就抬起衣袖擦了擦滿臉的血淚,接著說:“我從六歲上起,就給家裏拾柴,做飯,做針線,掙工分,至今十幾年了,我沒有多花家裏一分錢,沒有多穿一件衣裳,這些雖然報答不了你們的生養之恩,卻也養活得了我自己……”

  周二楞不等女兒說下去,飛著唾沫星子問:“給你尋張家的親,不是為你好?雙鎖在公社開拖拉機,再不行是工人,他爸在公社供銷社當了主任,要啥有啥,你過去一輩子不受困,為啥還不願意?”

  喜鵲說:“爸你甭說得這麽好聽,你把我許給張家,不過是為了多賣幾個錢;為了這,你硬不叫我念書。爸,媽,你們不要過分屈了我的心,我隻求二位老人答應我這一次請求,成全了我和春年的親事,我至死不忘父母的恩情!”

  喜鵲媽紅著眼圈說:“虧你說得出口!我問你:春年家的啥東西迷了你的心?他一家人連一件齊全衣服都穿不起,幾個人在光席上拉一條破被子,窮得不能再窮,光是沒當上叫花子,你去他家圖個啥?”

  喜鵲抽泣著說:“春年再窮我願跟,恓惶由我受,不要父母受難場。隻要父母隨了我的心,日後我就是吃糠咽菜,也忘不了報答你們的深恩!”

  周二楞兩口被女兒說得無言可對,禁不住也流起淚來。尤其是喜鵲媽,哭得更傷心。但細想起來,若是別的家戶,倒還可以商量,偏不偏是個春年家,別說給不起彩禮,隻怕婚後還要拿上幹撚子往他周家的油罐罐裏蘸哩;還有,水桃灣的錢財怎麽退?兒子將來問媳婦錢從哪兒來?要是那樣,他兩口可就沒法活了。在此又把眼淚抹得甩在一邊,對女兒說:“春年家□事你甭指望,張家的親也不能退;過了年就結婚,沒二話!”

  八

  話是那麽說,事情總得要商量通才行啊。

  正月初二,喜鵲領著弟弟去舅家拜年,舅舅根據她母親事先捎的話,開始盡自己的義務。

  “喜鵲,”舅舅靠在腳地躺椅上,閉著眼,抽著煙,心不在焉地問:“聽說家裏原來訂的那門親,你不同意?”

  “嗯。”喜鵲在炕上東翻西翻的,“舅舅,你看的這是啥書,厚墩墩的?”

  舅舅懶懶地向這邊斜瞅了一眼,說:“曆史書……你為啥不同意呢?”

  “不為啥……啥叫曆史?”

  “你不懂……總有個原因吧?”

  “不情願把我當騾子馬賣錢,就是這原因!”喜鵲忽然聲色俱厲地回答:“舅舅,真想不到,你也幫我媽說話,還是縣文化館搞宣傳的!”

  “你怎麽知道我是幫你媽說話呢?”舅舅輕輕一笑,坐起來了。

  喜鵲想了想,也笑了。她忽然又從炕頭窯窩裏翻出一本破舊不堪的眉戶戲本《梁秋燕》,高興地對舅舅說:“經常聽人說梁秋燕,可一直沒看過這戲,我拿去看看。”

  舅舅說:“那是資產階級的黑貨,屬於四舊,還能看?”

  喜鵲撒嬌說:“我就你這一個舊(舅),別的管他呢!”

  舅舅被她逗樂了,但終於又漸漸地陷入了沉思,心想:“……真有意思,《梁秋燕》被禁演了,包辦買賣婚姻卻越來越盛行了。”心裏想著,他站起來踱了幾步,說:“你剛才不是問啥叫曆史嗎?這就是曆史,一部畸形發展的曆史!”

  喜鵲用驚奇的眼光望著舅舅,費勁地理解著這些話的含義。

  妗母在一旁說:“人家讓你勸喜鵲,你倒好,火上潑油了。”

  舅舅說:“你們這些人,就知道拿兒女的婚事攀個高枝頭。你知道張家那個供銷社主任是咋當上的?”

  “咋當上的?拿錢買的?做賊偷的?還是跌一跤拾的?”妗母一旁接著問。

  “是拿公家商品搭橋鋪路,順著縣革委會鄒主任那條黑線爬上去的!”舅舅義正辭嚴地說,“跟拿錢買、做賊偷有多少區別?”

  妗母說:“現在就興的這,粗細總得抱個腿兒。”

  舅舅又說:“你知道鄒主任是啥東西?”

  “啥東西?兩條腿的螞蚱?還是八條腿的螃蟹?”

  “哼,有朝一日揭出來,你就知道了。”

  “操心自己吧,我看你這樣胡說冒撂,有一天非招禍不可!”

  舅舅淡然一笑,說:“為人但求心正,別的也就管不了啦!”

  回家的路上,喜鵲一直想著舅舅說的那些話。她感到那些話裏好像包藏著很多智慧和勇氣,半天之間,使她明白了許多事情,懂得了許多道理。她似乎因此感到,對自己和春年的親事更有信心了。

  九

  周二楞見勸不醒女兒,決定來最後一招:和張家正式商定婚期,到時候硬往那邊送。

  以前村裏不願父母定親的姑娘也有,但沒有一個不是順了去的。就是那些性子硬,哭著鬧著不願嫁過去的姑娘,到了這一步,也沒有一個能拗過父母,不得不忍氣吞聲地將就了終身大事。絨仙姐就是這樣的一個。現在,周二楞也學西連牆他哥的辦法,向女兒嚴正聲明:到日子不同意,就斷絕父女關係,從家裏往出滾。喜鵲想著這不過是嚇人的話,父母總不至於如此絕情;萬一做出這樣事來,也就怪不得她做女兒的,她就大大方方地往春年家裏走。因此,心裏並不害怕。可是,過了元宵節,父親正式告知她,已和水桃灣初步商定,婚期定在陰曆二月底時,她心裏還是慌了。

  過了不幾天,又傳來一道消息,說有人給春年提親了。這對喜鵲如同晴天霹靂。她整整兩個晚上沒有睡著覺,無論如何得找春年商量一下了。

  這時候,喜鵲的事已經傳得滿村風雨,她和春年已經開始處於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境地了,兩個人該怎麽見麵呢?剛好這一天,全村社員都被召集到公社,參加縣上舉行的反擊右傾翻案風廣播動員大會去了,她在村頭老遠望見春年在果園裏整枝,就也到村北棉田裏挖育苗畦,趁村裏村外沒人的工夫,順著蘆河岸下的柳叢,向果園方向跑去。她正在分荊拂柳坎坷奔走,忽見草叢柳絲間迎麵跑來一人,定睛看時,不是別人,正是春年。原來春年聽說喜鵲定了婚期,也是如炸雷劈頂,憂急萬分,不知其中發生了什麽變故,加之不斷有人為自己提親,更使他心亂如麻,徹夜難寐;雖然他與喜鵲一年前已經私下定情,但他總覺得對自己來說,怕是夢想,因此他想,即使喜鵲被家裏逼得萬般無奈,改變了主意,他一點也不會責怪喜鵲的,他現在隻求找喜鵲問個明白。由於兩個人各懷心思,想的一樣,也都瞅準了今天這個機會,因此便不約而同相奔而來。

  喜鵲望著春年,氣喘喘地說:“我爸和水桃灣把婚期定下了,咋辦呀?”

  春年沒摸著喜鵲的實際想法,就帶著幾分難過幾分刺探的口氣,說:“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咱們還有啥辦法呢?”

  喜鵲屏住氣,問:“你情願我到水桃灣去?”

  春年垂著頭說:“不情願又有啥用?再說,我不能眼看著你挨打受罵,為了我惹得你一家人不和,又傷害你的名譽……”

  喜鵲的雙眼一下子全讓淚水罩住了,聲音顫抖著說:“春年,你不要負了我的心……”

  春年這才知道喜鵲的心沒有變,心中頓時翻起一陣熱浪,喉嚨裏就哽住了。

  喜鵲掏了手帕,擦了擦眼淚,又說:“聽說,家裏給你提親了?”

  春年點了點頭。

  喜鵲的眼睛又讓淚水蒙住了,她幾乎帶著哭聲問:“你同意了?”

  春年鼻子抽噎著,好一會兒,才說:“冬裏以來,說過三回了,我一直沒答應。一年前咱們在山上說的那些話,夠我這一輩子的了……”說著說著,眼淚就像斷線珠子一樣滾落下來。

  喜鵲的淚眼裏有了笑影。她把手帕遞給春年,讓他擦淚。“春年,隻要你不變心。”說完這句話,她就順著蘆河岸邊的小路,徑直向上遊走去。

  十

  喜鵲孑然一身,來到了蘆河水庫南頂端的水桃灣,問了村上人後,直接走進了張雙鎖家裏。

  雖然這是她頭一回進張家門,但水桃灣很多人和張雙鎖一家,卻早就認識她了。在水庫上勞動,上終南山植樹,在公社開會,去蓮花鎮趕集,隻要瞧見喜鵲的身影兒,馬上就會有人從旁邊向自己熟悉的人介紹說:“看,那就是咱村雙鎖的對象,長得多好!”小夥子見了她都想多望幾眼,羨慕雙鎖命好。有個婦女對雙鎖媽說:“咦喲!好嫂子哩,昨日在鎮上看見你那兒媳婦了,像畫上的人兒。”現在喜鵲一來,村上自然很快就傳開了。

  雙鎖媽萬沒想到兒媳婦會一下子跑了來,好像眼前猛不丁開出一朵牡丹花,興得丟了魂兒似的。

  喜鵲怕好幾年了,已經不大認識,就自我介紹說:“我是荷池村的,叫喜鵲。”

  雙鎖媽嘖嘖著說:“好娃哩,還用你介紹,把媽眼窩都快盼瞎了!”

  說著,連忙把喜鵲按坐在椅子上,一麵就戳灶火門,準備做飯。

  喜鵲說:“嬸嬸,你不要忙了,我坐會兒就要走了。我來是想見見雙鎖。”

  雙鎖媽喜得抿不合嘴,一麵差人騎車子到公社拖拉機站去叫兒子,一麵在家裏忙活,又是想陪兒媳婦說話,又是想做飯,還想從那滿櫃子比正品還要好的降價處理布料裏,給兒媳婦挑幾樣搭眼的衣料,恨不能學孫大聖從後腦勺拔一撮頭發,一口氣吹出和個老身來。

  大門口早已擁了一大群小孩、姑娘和婦女,其中那些開通的、好事的,早已接二連三地跑進來,打一些借東西、問話的多餘幌子,拚命端詳這位就要過門的新媳婦,弄得喜鵲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放。

  雙鎖趕回來,大門口就被堵住,羞呀笑呀的耍鬧了一通。進門後,一見喜鵲,滿臉紅得像喝了燒酒,不知該怎麽答話。

  喜鵲看了雙鎖一眼。七年前見麵時的形象早已模糊了,站在麵前的完全是一個陌生的虎愣愣的小夥子。喜鵲不由得有點難過,心想:“他本人也許是一個各方麵都挺好的青年,但是我卻得罪了他。是誰把我們兩個無辜的人,逼到了現在這種地步的呢?”

  靜默了一會兒後,她先說話了:

  “我來,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你說吧。”雙鎖憨實地笑了笑,剛一接觸到對方的目光,羞得趕緊又把頭低下。

  “你知道,這門親事是老人們趁咱們都還不懂事時給包辦下的,你願意嗎?”

  “願意,沒半點意見。”雙鎖滿臉笑容,還以為對方是在婚前特來征求他的意見呢。

  “咱倆後來一直沒見過麵……”

  “見過麵!”雙鎖衝口而答,見打斷了對方的話,有點不好意思地補充說:“我經常看見你,隻是你不留神,沒有見我就是了。”

  “你了解我嗎?”喜鵲又問。

  “了解。四周的人,沒有不說好的。”

  喜鵲見是這樣,靜了靜神,決定觸及實質問題。她把目光避開對方,微偏過頭說:“你知道不,我和本村一個青年好?”

  “聽說了一點。”雙鎖臉上有了點寒磣的表情。

  “那你還願意嗎?”

  “願意,隻要你今後不再和他來往,我就沒意見。人麽,誰能沒點錯,改了就好。”

  這樣的回答簡直是喜鵲沒有料到的。現在,她隻有直接說明自己的態度了:“雙鎖,咱們都是青年人,懂得包辦婚姻是不對的。”她說著瞥了雙鎖一眼,“我現在明白地對你說,咱們這婚事,我不同意。不是我對你個人有啥成見……”

  喜鵲這樣的回答也是雙鎖萬萬沒有想到的。近兩年來,他一直陶醉在人們的誇耀中,他早已讓喜鵲迷了心,朝思暮想地盼望著哪一天能完婚,誰想事情竟會是這樣。他實在舍不得丟了喜鵲,幾乎是哀求地說:“你為啥要不願意呢?隻要你不嫌棄我這個人,你還是同意了吧,我一定好好待你,全家人都會對你很好。喜鵲,你要是蹬了這門親事,我就沒臉在人前說話了……”

  喜鵲心裏亂了。話已經說透了,還是不行,這可怎麽辦呢?她原先想著,如果他是個自重的人,把話說到這一步,他不會不同意解除婚約的;即便他是個無賴之人,最多不過提出清退錢財的要求,那也好辦,就是吵鬧起來,她也不怕。不料雙鎖竟是這樣,藤條攀樹一樣,苦苦地纏住她不放。她理解了他的心情和處境,有點同情他了。在這種情況下,翻臉和對方吵嗎?給對方難看嗎?她都不能,她的心太善良了。就這樣模棱兩可的回去嗎?那今日為著何來?已經鋪開的這個攤子怎麽收拾?再說,事情若不盡快割斷,往後隻能越拖越麻煩。生活還沒有來得及給她以足夠的陶冶,卻已經為她出下了這道人生難題。她的臉上隱隱露出一種茫然不知所措的苦惱神情,一個勁兒用手指搓著下衣角,俊秀的鼻梁上也已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兒。她現在隻求能夠想出一個擺脫困境的辦法,別的怎麽都行。思來想去,最後終於想出一個讓對方死心的主意。

  “雙鎖同誌,”喜鵲很生硬地說了這樣一個自己從來沒有用過的字眼,嘴唇微微有點哆嗦地說:“事到如今,我不能不對你實說了……”

  這時,她的心突然怦怦地跳起來,臉色也頓時變得蒼白起來。但她還是接著說了下去:“我和村上的青年,已經不是一般關係,我雖然還沒有被娶到他家,可是已經……同結過婚,一樣了!”她說這後麵一句話時,由於氣喘,已經有點斷斷續續,而且帶著一點小孩子發脾氣時的哭音了。但她立即感覺到,這一辦法確實在雙鎖身上產生了有效的作用,他被驚呆了。這竟使她產生了信心,為了斬斷對方存留的一線希望,她又緊接住說:“我現在隻有和他一起去過日子,別的誰也不跟!”說罷,她緊緊地咬住嘴唇,扭過頭去。

  雙鎖兩眼直瞪瞪地望著腳地,半天,站起來,猛然跑出房門,伏在外間的方桌上,抱頭痛哭起來。正趕上他父親聞訊從供銷社跑回來,一時弄得莫名其妙。雙鎖媽在門外聽得明白,就把兩人剛才談話的內容,一五一十地說給丈夫聽。雙鎖爸一聽是這樣,心裏固然很不受用,但對方木已成舟,還有什麽辦法好挽回的呢?這口氣縱使不順,也隻有暫時強咽在肚裏。想了想,就走進房子,對喜鵲說:“事情既已如此,我家也不好強求,以後就算沒這一回事了。”

  喜鵲用雙手捂住臉,跑出張家門,離開水桃灣。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對人說謊話,而且是用毀了自己一個姑娘最重要最寶貴的貞操和名譽去說的。她先是感到一陣輕鬆,因為橫隔在她和春年中間的一堵大牆終於被她推倒了,幾年來壓在她心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被她掀開了。但是,當她想到自己所付出的沉重代價時,卻又不由得後怕起來:此後,人們將怎樣議論自己,父母將怎樣對待自己呢?她隻覺得兩條腿越走越沉,竟至有點挪不動了。她站在這條鄉間小路上,望望前邊的荷池村,又看看後邊的水桃灣,竟不知該往何處去了。最後她想,事情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有別的出路了,隻有拚著命促成她和春年的婚姻。

  一路上,她的兩行熱淚像湧泉一樣往下流著,把整個棉衣的前襟都打濕了。她在淚光朦朧中朝回走著,心裏一個勁兒地說:“春年,你還在果園等著我嗎?你知道吧,水桃灣的親事退掉了,你的喜鵲回來了!快來接接我吧,我走不動了……為了咱倆的親事,我什麽痛苦和羞辱都能忍受!”

  十一

  喜鵲從水桃灣回村的當天下午,成西大叔就差人叫她到大隊去一下。喜鵲早就想求大隊裏過問自己的事情;如今雖說親自將水桃灣的親事退掉了,父母知道了,難免要和她有一場大鬧,因此少不了要大隊幹部出麵調停的。

  她高高興興的去了,誰知成西大叔一見她就說:“喜鵲,你好好個娃,怎就學的不好了?”喜鵲聽得莫名其妙,問是啥事,成西大叔歎著氣說:“過去,別人說你和春年的閑話,我是半信半不信。今日前半晌,我從公社有點事兒回來,路過果園附近時,總算親眼看見了。好娃哩,以後再不敢這樣了,有了下家的女兒,名聲壞了,一輩子也就沒指望了。叔是為你好,才給你說這些話的。”

  喜鵲委屈地說:“成西叔,我隻是和春年說幾句話,難道……”

  成西大叔打斷她的話說:“就這都很不對了,你還要咋哩?前些日子,人家團裏本來都在考慮你的入團問題了,後來你和家裏一鬧事,就擱下了。娃呀,為人要珍重,一步踏陷腳了,要後悔一輩子的。”

  喜鵲本來還想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具體地向他說說,見他這樣說話,也就不好多說,隻好等以後吧。

  誰知不幾天,滿公社裏都傳開了,說荷池村的周喜鵲是個野丫頭,比她媽還等不得,沒過門就給自己拉上野男人了,連她本人都供認不諱。這下可不得了啦,喜鵲一下子變成了千人唾、萬人罵的壞姑娘。鄰村小夥子一見荷池村青年就說:“啊呀,聽說你們村上一個人尖子,讓個叫花子給掐啦,多可惜!”姑娘們一聽都捂著臉跺腳地罵,說那還不把人羞死了,還有啥臉活在世上,不如一頭碰死到牆上……

  這件事差一點把周二楞兩口氣瘋了。

  周二楞整整一天沒說一句話,沒吃一口飯,眼睛裏充滿了血絲,牙根子咬得腮幫上的瘦幹皮凸起老高。黃昏,他從外邊砍了一把楊樹條子放在門背後,就窩在炕上睡了。等喜鵲從地裏一回來,他就像惡狼一般從炕上跳下來,關緊前後門,頂上木杠子,然後把女兒拖到上房,用麻繩捆起來吊在大梁上,楊樹條子一根接一根,把喜鵲抽了個半死。

  和上次不同,這回喜鵲連一聲也沒吭,隻是咬緊牙關往下挨著,直至昏過去。周二楞打得兩臂發酸,問女兒還跟春年不跟,喜鵲昏迷中醒過來,聽得父親問,一滴眼淚也不流,喃喃說:“……跟!除了春年,我誰也不跟。爸,你再打吧,不要用樹條子,用鍁把往腿上抽,拿刀往頭上砍,打死我,還是這句話……”

  周二楞聽得上下牙直打顫,說不出半句話來。半天,忽然轉過身去,發瘋似的打起婆娘來,一邊打,一邊罵著說:“都是你,養的好女兒,跟上你學成了!你娘們夥裏都死不要臉,呸!呸……”

  周二楞打老婆,是周家門裏頭一回,這簡直是等於太監打起皇上來了,喜鵲媽哪裏容得?再加上那些尖刻的罵話,早已使她那體麵的臉羞惱得如同豬肝一般顏色。她氣得把個青絲老頭搗蒜錘兒似的直往男人懷裏撞,兩隻手歇斯底裏地連扒帶抓,好像要把二楞當紙人兒撕碎踩在腳下。真正動起怒來,二楞哪裏是婆娘的對手?氣得隻好把自己那幹瘦腦袋往門板上亂碰,眼淚縱橫地喊著說:“周家先人把人虧了,遇上這號遭孽事!唉!唉!唉嗨嗨……”

  十二

  第二天早飯時,周二楞就跑到荷池村獨一無二的那幾間草房門前,大吵大罵了一通。他罵春年媽、春年哥故意不給春年問媳婦,讓他把自己女兒往壞了勾引;他宣稱:春年要是早晨娶了喜鵲作媳婦,他周二楞後晌就非死到春年家裏沒解。中間還夾雜了許多最不堪入耳的下流罵人話。氣得春年媽拖著病身子從炕上爬下來,拄著拐棍兒,好不容易偎住了門框,向他保證說,拆了草房,賣了家具,也要馬上給春年娶媳婦,求他別這樣撕破臉給她家難看了。

  周二楞走後,春年一家和一些親戚立即把春年圍住,要他立刻答應南山石板坪那門親事,說要不盡快了結此事,一家子都活不成人了。又說,石板坪那姑娘,人樣、心性比喜鵲也差不了多少,人家主要是圖川道地方陽火,禮錢要得又少,是打著燈籠也難尋的好下家。還說,和喜鵲的事,別說現在已經鬧得沒指望,就是退一萬步想,有點盼頭,那周二楞心裏吃了秤砣,張口一要,至少也得五百、六百,咱們這樣人家,如何出得起這麽大的錢?何況他現在揚言要往咱家死,那楞家夥說得出做得出,咱們還有啥餘地可挑?

  春年明知一家人說得有理,但就是不肯同意,也不反駁,抱住頭隻是個哭。昨晚喜鵲在家裏挨打,他是一直在牆外麵聽著的;他知道喜鵲要挨父母打,也知道自己給她幫不上任何忙,他還是要每天晚上趁人不注意,在牆外聽她家裏的動靜。當她聽見周二楞那一根根樹條發出的抽打聲音的時候,他淚流滿麵,十個指頭在牆上都摳出血來了。他哭,是因為他恨自己無法對喜鵲以心相報;自己什麽樣的不幸都能夠承受,但他怎麽忍心看見喜鵲的心願落空呢?家裏人不理解這一點,企圖進一步解勸他,就搬來了全村德高望重的和事佬呂先生。這呂先生是荷池村的飽學之士和農民哲學家,村上再麻纏的“官司”,打到呂先生這一“級”,就算到頭了,隻要呂先生一出麵,十之八九是要得到解決的。可是今天,老漢說古比今,旁征博引,甚至搬出孔孟之道、朱子格言、耶穌聖經裏的一係列訓條和教義,開導了整整一個後晌,半點用處也沒有。老漢的臉擱不住了,生氣地說:“酒色財氣四堵牆,世人都在裏麵藏。春年這娃硬是叫色、氣二字迷住,勸不醒了。”說罷,袖子一甩,悻悻而去。

  晚上,大隊團支部召集全體團員開會,對春年進行批評幫助。

  這些團員絕大多數是團組織經過長時間癱瘓,幾年前才倉促恢複活動以後,被陸續成批接收的。他們那明淨的眼睛從一懂事就接觸的是一場曆史鬧劇,他們那純潔的心靈從一蘇醒就接受的是純粹而又純粹的革命口號,他們那嬌嫩的腳步從一開始走的就是筆直而又筆直的革命路線。因此,在婚姻戀愛問題上,他們毫不費勁地就展開一場批判。他們說喜鵲是中資產階級思想的毒太深,已經墮落了;批評春年喪失了一個共青團員應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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