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父親
王寶成
一
喧鬧了一整天的車廂裏,漸漸地安靜了下來。旅客們有的在看書,有的已上鋪休息,隻有很少的人還在輕聲交談。從車輪和鋼軌銜接處的撞擊節奏中聽得出來,列車行進的速度是很快的,但由於是在茫茫戈壁灘上,失去了明顯的參照景物,所以一點也覺不出那快,倒像是乘坐著一種奇妙的飛行器,夢遊在遠古的洪荒時代或別的星球上。而窗外那一根接一根掠過的電杆和窗格上方有規律的時隱時現的電線,則像是一種天設地造的神秘的飛行路標……
這一切都容易使人昏昏欲睡。
然而,我卻無法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我懷著中年人少有的欣狂,焦急地等待著進入新疆境內,因為那裏有我的母親。
我和母親已經分別30多年了。我幾乎是在沒有母愛的超負荷情感的壓抑下,被祖母和父親撫養成人的。可以想見,一個在情感和理智的發育階段,失卻了母愛這個偉大慈愛的源頭和精神大廈的支柱的人,其成長的身姿將是怎樣的不平衡,其內心世界又將會遇到何等的顛沛和磨難。然而,我終於還是穿過人生道路上的荊原和荒漠,走過來了。過去,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我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種嚴重的缺憾給我帶來的創傷,就像過早失去雙臂的典子姑娘,在學會了把腳當手用後,反而認為其他人那搖動的雙臂是多餘的一樣。現在,我已經進入“不惑”之年,是一個做了丈夫和父親的人。近幾年來,我經常自覺不自覺地思考一些人生的哲理,想到生與死,善與惡,光明與黑暗,宇宙和人類。而隱埋在心底裏幾十年的關於母親的記憶,也因此被誘發;母親像在黃沙裏沉睡著的人一樣,蘇醒過來,蠕動起來,終於抖落了積壓在身上的厚厚的時光的塵沙,睜開了她那矇矓的雙眼,從千裏迢迢的關山那邊,向我發出了憂傷的呼喚。
一個春日的中午,我正在寓室裏看書,忽然心思煩亂起來,怎麽也看不下去了。我隻好把書放下,閉目養神,等待著那股紛煩的情緒從心頭襲過。這時,我又聽見了母親從那遙遠的年代裏傳來的呼喚的聲音。我屏住呼吸,仔細地聽去,卻又聽不真切。忽然,門口出現了一個身影,久久地停在那兒,動也不動。我懶懶地望去時,才愣住了:白養誌魔幻般地站在我的麵前。前年,我回故鄉幫父親夏收時,為了一點小事,他使了不少心眼,損傷了我們之間過去的友誼。事後,他雖然隱晦地表示過歉意,我卻無心同他繼續交往了。這一點,他是明顯地感覺到了的,怎麽還好意思登我的門呢?又怎麽還好意思像從前那樣,露著滿口的黃牙,向著我笑呢?
“嘻嘻,我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你母親有下落了!”他故意聲調平穩地說。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像在我平靜的心湖裏投進了一塊巨石。我慌忙將他讓進屋坐下,我們之間過去那點小小的怨艾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慢慢地喝著茶,抽著煙,向我敘說起事情的經過。他說,鄰村有個人在新疆林場工作,春節回家探親時對人說,去年他探親回去時,林場一位工人的母親去他那兒閑坐,聽說他是陝西奉先人,便歎息著說:“唉,咱們是鄉黨,我也是奉先縣人。”接著就向那人打聽我,說了華陽村,說了我的名字。那人聽了笑著說:“噢,鎖兒,咱們那兒誰不知道呢!父子倆都爭氣啊,福堂老漢有能耐,把娃供到大學畢業,已經在省府工作多年了。”那老婦人一聽便傷心地哭起來,原來她就是我的母親。
我當時非常驚喜,慶幸人世間的巧事居然也能輪到我的頭上。借出差的機會,我跑回家鄉去四下裏打聽,結果竟沒有一個人知道此事。白養誌又到廣州去做生意,連個由頭也問不出來。周圍村子在新疆工作的倒也打聽出幾個,都不在林場,也壓根不知道這段動人的傳說。其時我才開始懷疑,這事,怕是白養誌為了托我給他在西安辦事,臨時杜撰出來,以騙取我的歡心。我當時確實喜昏了頭,為他的一樁生意東奔西跑了好幾天。不過,這一回我沒有對他記恨,他畢竟使我懷念起了母親。
過了一些日子,這件事在我心裏引起的衝擊波漸漸地消退了。仔細想起來,這原因,怕除了慣常的撫養老人的經濟考慮之外,還有幼年時對母親留下的抱怨,以及後來漫長歲月裏對父親形成的恩愛。
父親一直痛恨母親,痛恨到一提起河南人(母親的籍貫)就反感的地步,一概認為那裏過來的人奸詐狡猾,忘恩負義。他不允許我存留任何關於母親的記憶。記得少年時候,有一次吃麵條,祖母給我盛得多了點,攪不開,我便下意識地雙手各執一筷攪起來。誰知父親看見了,竟衝著我大發雷霆,“就是忘不了你媽教給你的怪毛病!”這次無意的提醒使我激動了好些日子。當著父親的麵我不敢那樣使筷子,避開他,卻照樣使。而且心裏總在默默地想著:“啊,原來這‘毛病’是母親教給我的,我怎麽一點也不記得了呢?一定是小時候,我攪不了飯,或者把飯碗攪翻了,母親才給我想出這個辦法的。”我甚至想像著母親當時教我時的神情和動作……不過,我很失望,也很惆悵,母親什麽也沒有給我留下,就留下這樣一種習慣動作,還為父親所不容。
自從和母親分離以後,為了我,父親一直沒有後娶,提也沒提過。如今,他已年逾古稀,仍然孤身一人,為兒孫們守著那個鄉間的土窩。他為兒子作出的犧牲太大了,使我一直不忍心在他麵前提及母親的事。然而,今年春裏,父親來西安時,卻主動地問我:“你媽的事,你還想不?”我不知道父親因何問起此事,隻是吞吞地說,不管怎麽說,她對我有九年的生養之恩。父親抽著旱煙,滿臉淒涼的神情。我以為自己這想法又傷了父親的心,忙作了一些解釋,但父親卻慢慢地說:“你媽,怕已經不在人世了。”我以為他得到了什麽消息,他卻補充說:“前些日子,我做了一夢,夢裏請人算卦,說你媽已經移居荒郊野外,肯定是不在人世了。”我立時悲傷起來,我雖然不太迷信,但對老年人的推測和預感卻從來不敢忽視。父親接著說:“你可設法打聽打聽,如能問明個下落,你們母子也許還有指望見麵。”
對於我們這個家來說,這是一次曆史性的對話。為了贏得這一天,我犧牲了前半生,父親犧牲了後半生,我們熬過了漫長的歲月,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這次去新疆參加文學創作會議,無疑給我提供了一個難得的機會。我急忙向橋山深處的龍峪村發了信,希望那裏的父老能幫我打聽到母親在新疆的詳址。我一直焦急地等待著橋山的回音。每天一上班,便急不可耐地跑進收發室,看有沒有我的信。我多麽希望能在一個信封上看到“龍峪村”這三個字嗬!有好幾次,我幹脆坐在收發室,等候郵遞員。信一到,我就搶過郵捆亂翻,希望那激動人心的信件夢幻般地出現。然而,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
出發的日期終於到了,我最後的一線希望破滅了。不過,這並不能泯滅我去新疆的欲望,我仍然滿懷信心地踏上了旅途。我要親眼去看看新疆是個什麽樣子,我要將兒子的身心投入母親移栽了生命的這塊異域的土地,去體味,去補償,去尋找母愛的溫暖。何況,人世間偶然的機會多的是,說不定這種神奇的機緣也會像久旱後的甘霖一樣,降臨到我們母子的頭上。我一定要去,即使找不到母親,去那裏進行一次心祭,也算是我這個兒子對母親的一點孝心。
臨行前,我從相夾裏取出了那張發黃的殘缺照片。這是30年前,母親和我在店頭鎮照的。這張照片一直被我偷偷地收藏在一個布包裏,生怕父親看見。那些年,家裏很窮,雨天房屋經常漏水,不知什麽時候被雨水侵蝕了,照片嚴重損壞。那時,我是厚厚的嘴唇,臉也不像成年後的這般瘦削,腦門上留著一撮鍋鏟型的護芯發,活活一副娃娃相。母親當時穿著一雙繡花鞋,臉是黑黑的,瘦瘦的,但神采洋溢。那從額前斜掠在耳後的一束黛發,顯示出她當時還是三十二三歲的年輕婦女。現在的照片上,我隻留下了腦門芯和右眼角,母親也隻剩下領口以上的麵容,而這無疑是最主要、最寶貴的。我把照片上母親的容顏端詳了好長時間,同時在腦子裏想像著30年的人世風塵已經把她變成了什麽模樣,以便到新疆邂逅相遇時好辨認。
列車從祖國腹地西安出發,以每小時70公裏的速度行駛了兩天兩夜,還沒有到站,這使我第一次從切身感受中意識到什麽叫960萬平方公裏。而母親當年居然狠心跑到這麽遙遠的地方。我從來沒有坐過這麽長時間的火車,興奮的心情終於抵禦不住疲勞的侵襲,雙目一合,就矇矓入睡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被一種什麽異樣的氛圍擾醒了。隻聽車箱裏有人說:“進入新疆了!”
我睜開眼時,隻覺得車廂裏被什麽東西映得紅彤彤的。我趕忙從臥鋪上爬起來,挨到窗口,將車窗滿滿地拉起。疾風把列車奔馳的鏗鏘聲大張旗鼓地送進了車廂。車窗外,一大片碧翠的葡萄園正在徐徐移過;接著又是一望無際的向日葵,那黃燦燦的葵盤像無數嬰兒的金色的眼睛,望著西天那瑰麗的光輝。我也把頭伸出了窗外。
西邊的地平線上,太陽正在落下。那太陽真紅,真大,用她那無比輝煌的光華把那一帶橫飄的雲彩燒得光芒四射,天地間彌漫著濃重的紅霧,由西向東,漸漸地變得深暗起來。列車踏著美妙神奇的節奏,輕爽滑快地奮進著,好像要在太陽沉落前追上她。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看到這樣壯麗的落日,她的輪廓很大,大得使人聯想到整個宇宙;她的光輝雖然不如正午那般強烈,但卻非常明亮,柔和,使你的目光可以與之相吻。然而,她那噴薄四射的餘輝,我相信一定是比宇宙間的任何星體都要浩瀚、豔麗、博大。太陽,當她允許人們看得見她時,竟是如此迷人!這時,回過頭來再看看被她沐浴著的大地,簡直變成了一個活脫脫的童話世間。
忽然,宇宙間的光度減弱了。在這一刹那間,山河大地的色彩頓時變得凝重起來。太陽在和大地吻接時,地平線展示出一種渾厚的力度,從她的中間切割過去,留下一個紅亮亮的半球體。大地呈現出一片憂傷的色調,因為太陽馬上就要消失了。我忽然感到,這太陽就是我的母親,她很快就要離開這人世間了。想起父親那夢,我的全身不由得震顫起來。我感到逐漸升起的夜色構成了一種無形的力量,壓得我喘不過氣,而我的內心同時也爆發出一種強大的力量,使我直想朝著那正在沉沒的太陽大喊一聲:“等等我,母親,你的兒子來了!”
二
人們關於幼年的記憶,大概多是一片霧蒙蒙的空白,但也絕不會一無所有,偶爾也會留下一星半點的影像。這種影像酷似茫茫雲海中露出的峰巔,鑿刻在你那稚嫩的腦海裏,老死也不會忘記。
我的幼年的最早的記憶,正是這樣稀少而珍貴。那時,我們家住在一個綠茵茵的山溝裏,我剛剛學會從乳兒的匍匐到幼兒的站立,每天瞪著一雙黑溜溜的小眼睛,忙著認識我所降生的這個世界。一天,母親用她那溫柔的手攜著我,到溝坡上邊的鄰居家去借杵窩,我覺著那圓滾滾的東西挺稀奇,非要替母親把它抱在懷裏不可。可那東西很大、很沉,我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將那龐然大物抱住,並且屏住氣,才往前走了幾步。它太重了,終於從我哆嗦著的小胳膊裏溜下去,順著麵前的斜坡,連蹦帶跳地滾了下去。那溝坡很長,它一直蹦蹦跳跳地滾到溝底,隱沒在一片荒草叢裏。我瞪圓眼睛,望著這個令我感到心力不足的物體,不知該怎麽辦才好。母親卻笑了,彎下身來,親著我的臉蛋,又繼續笑著,她笑得那樣好聽、好看,這就是我降生到人間以後,關於母親的最早的記憶。隻是到後來,才陸續聽到祖母和父親、母親說了我許多開襠褲時代的趣事。
我的關於童年比較連貫的記憶,是從一種神秘可怕的生活畫麵開始的。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我睡得正香的時候,忽然被一陣喧囂的吵鬧聲驚醒。我不知道人們為什麽那樣忙亂、那樣驚慌、那樣急匆匆地將我從熱被窩裏拖出來,抱在懷裏,冒著冬夜的寒風,跑上了一個高高的山頂。天很黑,地也很黑,墨黑一團,當急驟的顛簸和騷動停止下來時,空氣好像都凝結了。這時,遠處出現了一個亮點,紅的,那亮點逐漸變大,越來越大,最後形成一片火光,把半條川道映得通紅。嗬,我看清了,那是我可愛的家園,我生命的搖籃。它著火了。火光中,我看見一些穿黃衣服的人手執火把來回跑動著,偶爾還傳來牛羊的叫聲。
母親哭了。她剛哭出一點聲,父親就用壓低了的憤怒的聲音製止了她。於是,母親把頭埋在懷裏的包袱上,痛苦地抽泣著。
我似乎又睡著了,多長時間,不知道。當我再次睜開眼時,首先看見了天上的月亮。月亮在我的眼前晃動著,是那樣的皓潔、明亮,它一直留駐在我的麵前,我越看它,它好像離我越近。當我的目光離開月光時,我看見了另一個月亮,雖然沒有天上的那麽明亮,卻是那樣的慈祥。嗬,那是母親溫馨的麵龐。母親懷抱著我,在霧色蒼茫的野地裏行走著。父親相跟在母親的身旁。後來我才看見,前後還有好多人。
忽然,我的身體又失去了平衡,搖動起來,顛簸起來——母親抱著我,父親攙扶著母親,鑽進了一帶叢林。樹枝掛了我的臉,我疼得哭起來,剛“哇”出來聲,母親就用手捂住了我的嘴,一邊驚慌地親著我的臉蛋,在我的耳邊絮叨著說:“娃呀,不敢哭,妖怪來了,哭出聲不得了……乖娃,不敢哭……”我竟然那樣聽話,沒有再哭。於是,我又開始用那天真無邪的目光研究起眼前的景象:我們好像在一條溝帶裏,兩旁黑黝黝的樹梢伸上去,又互相攏罩成拱形。月光從樹梢透射下來,形成了密麻麻的光網,灑在地麵上。地麵是一條白生生的冰河。大人們冷得不停地活動著腳腿,卻又不能弄出半點響聲。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冷,我被用什麽軟綿綿的東西裹著,在母親那溫暖的懷抱裏。
驀地,大人們沒有任何響動了,靜靜的,隻聽得見緊促的呼吸聲。這時,母親又捂住了我的嘴,但捂得不緊,以防我萬一有了什麽聲音。
遠遠地傳來了紛雜的腳步聲,那聲音越來越近,像踩在每個人的心尖上——一隊人影從叢林外麵的小路上走過來了。我終於認出,這就是那些放火燒毀我的家園的人。我不明白,這些人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麽要放火,寒天月夜的,他們跑到這荒山野窪裏來幹什麽?人們為什麽那樣害怕他們?他們為什麽不能像母親那樣保護我呢?
從此,我又昏昏睡著了。
當我再次醒來時,又是在黑夜裏。好像是在一座屋子裏,母親和別的女人悄悄地說著話,互相詢問著誰身上有火柴,想點燈。燈點著了沒有,我就記不清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家當時住在橋山山脈西端的楊洞兒,那兒原來是陝甘寧邊區。1947年正月裏,胡宗南軍隊進攻延安,路過我們那兒,把整條轉角川的房屋全燒毀了。人們逃脫虎口以後,為了謀生,東奔西跑。祖父、祖母留在了龍峪村,父母帶著我回到了幾百裏路外的渭北高原的華陽村。
參加文學創作會議的人,匯集到了這座西北邊陲的名城——烏魯木齊。會議計劃在邊界地區的伊寧召開,在這裏隻是集中和小憩。在天山賓館下榻後,人們便急不可耐地跑向街頭,以便搶先飽覽這令人耳目全新的異域風情。
這是一座多民族聚居的都市。阿拉伯式的建築,南腔北調的語言,五花八門的服飾,對始終受中原文化、中原社會熏陶的人們來說,無疑是一種精神視野上的開拓和享受。但是,我無法用心地欣賞這些。我的目光一直在滿街的人群裏搜尋,而且總是留神著那些上年紀的老婦人,甚至碰到一個維吾爾族老太太,我也要仔細地端詳一番,看是否能找見我所希望的麵影。與此同時,我的心裏一直在估算著,想像著;經過30年的雨雪風霜,我的母親到底變成了什麽模樣?也許她還保留著相片上的某些特征,隻是麵容蒼老了,頭發花白了。也許她已經完全變了樣,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認出來了。因而,對每一個老嫗我都決不輕易放過。可是,街道上人潮回湧,萬頭攢動,目不暇接。時間長了,眼前模糊起來,隻有一片密麻麻的灰影在流動,耳膜也感覺不到什麽聲音,腦子裏形成了一片空白。當我意識到自己這種行徑有點近於荒唐時,才清醒過來。一種惆悵的情緒頓時襲上了我的心頭。
我一個人回到賓館,默默地坐在沙發上,陷入了沉思。我想把自己的思緒整飭一下,以便現實地權衡一下這次新疆尋母的真正意義,但是,紛亂的心境不允許我這樣。又正是伏天,室內氣溫很高,淤起一種焦灼和窒息的感覺。我站起來,拉開那深色調的厚重的窗簾,打開了隻有在這樣地方才能見到的三層窗扇。新鮮的空氣夾帶著一股特殊的涼意撲麵而來,我一麵盡情地呼吸著,一麵極目遠望。城市是繁華的,現代的,可是在城市的那邊,卻是一片金黃色的大漠,與大漠毗連的,是幾條鉛灰色的山巒。這種景象使我忽然聯想到人類從荒古到文明所跨過的整個曆程。不用說,這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這是一個由億萬次生命的誕生和死亡組成的血的長河,是無數次希望和失望交織在一起的痛苦的長征。有誰願意再退回到那原始的荒古時代去呢?又有誰認真尋覓過自己的祖先的蹤跡呢?然而,在大漠和山巒的那邊,在那暗藍色的天空下,竟然高高地矗立起一座美麗的雪峰,是那樣的偉岸、潔白,超乎自然,超乎人性,完全打破了這種慣常的曆史格局,給人一種不同尋常的啟示和想像。
我久久地站在那兒,望著,望著,似乎從那裏又看見了我的童年。
我們家,沒有比在華陽村度過的那幾年更淒慘的了。但是現在回想起來,卻是那樣的莊嚴,甜蜜,充滿了人情味,甚至有點令人神往。
那時,我家因兵燹之災,剛從北山逃落到華陽村,沒房,沒地,跟叫花子差不了多少。父親不知翻了祖先多少陳年老譜,才從伯父家要來了3畝地,還是大路邊上的一塊“刀把子”。要維持生活,這顯然是不夠的,於是父親就去給人做工,間或挑擔出去販賣鍋碗盆碟、瓜果蔬菜之類。盡管如此,家裏米麵仍很艱難。
那年月,我好像從來沒吃過白麵饅頭。一個黑硬黑硬的糜麵饃拿在手裏,半天舍不得咬一口,那甜甜的滋味,吃完了還足以使我回味半天。有時,我餓哭了,母親就對我說:“耐會兒吧,孩子,爸爸很快就會回來的;爸爸回來,就有飯吃了。”可是,爸爸總不見回來。我餓得實在無法忍受時,母親就焦灼不安地皺著眉頭,看能想出點什麽辦法。假如是在冬天,下了雪,母親就用掃帚將那白麵粉一樣的雪花掃開,露出一片空地,將兩塊青磚並攏在地,用幾段細竹棍支起伐子,撒上穀糠,誘那因大地覆雪無處覓食的麻雀來。這需要耐心的等待。院子裏的樹,樹上的雪,牆頭上的蒿草,屋簷上的瓦菲,全靜靜的。忽然,一隻麻雀飛來了,落在樹枝上,一麵隨著搖動的樹枝上下顫悠,一麵偏起小花頭向下俯瞰著,啾鳴著,然後嘁嘁喳喳叫個不停。一會兒,不知從什麽地方飛來一群,樹上結滿了灰白色的小肉球。一隻麻雀先跳了下來,接著,其他的便都接二連三地紛紛落下。它們在伐子裏外興奮地啄食著,歡快地啾叫著。忽然,伐子翻了,支起的那頁磚塌了下去,麻雀們轟地一聲全飛跑了。這時,隻要望見並列的兩頁磚不平,準是塌中了,少則一兩隻,多則三五隻。母親高興極了,用泥巴將麻雀一個個糊起來,放在火裏燒熟,便有了最精細的嫩肉,吃起來,把我的小魂兒都香丟了。可惜太少,不能填飽肚子。但這已經不容易,我很懂事地不哭了。母親用手指擦掉我臉蛋上的淚痕,自己的眼眶裏卻溢出了淚水。
我們一直寄居在別人家裏,今天在這家的臨時空房裏,明天在那家的過道裏,最後定居在一個富戶人家的馬房裏。那馬房的左端,用土坯隔出了一小間,沒有簷牆,隻用兩張破席擋著,裏麵沒有炕,將一張寬大的門板支起來,就算是床。那門麵上釘著很多大蓋鐵釘,沒法兒挨身,隻好鋪一層厚厚的麥草,我和母親就睡在這樣的床上。冬天,母親總是把我摟在懷裏,用她那溫暖的軀體把我冰冷的小身子暖熱。有時,母親有事睡得晚,我在破被絮裏凍得打哆嗦,母親就想辦法弄來一些麥草,在床下點著,紅紅的火焰和青青的煙霧便從床的四邊升騰起來,給我造成一種美麗的幻覺,似乎我被放在了溫暖的火煙的懷抱裏;我心裏一暖和,眼皮一耷拉,就睡著了。嗬,麥草燃起的火焰,那被煙霧夾裹著的紅亮亮的火焰,你給我苦難的童年留下了多麽迷人的幻想!
第二年春天,村子裏來了很多兵。他們像飛來的蝗蟲一樣,亂哄哄地塞滿了村子的每個角落。我用冷漠的眼光望著這些燒毀了我的家園的兵,沒法理解他們為什麽老跟在我們後邊搗亂,攪得我們不得安生。記得有一天,他們沒柴燒了,就朝村中間一棵老空了的古槐打主意。用斧頭砍了一通,又用鋸拉了一通後,他們在樹上掛了一條長長的麻繩,然後很多人在下麵拉。古槐艱難地晃動著,搖擺著,倒了下去,壓住了五六個兵,疼得他們叫爹叫娘。後來,這些兵忽然消失了。村子裏安靜了幾天。沒多久,從東北方向跑來幾個騎兵,衣服跟前邊的不一樣,是灰色的。他們來到村子裏,向上年紀的人問了一些話,便揚鞭策馬,朝西北方向跑去。緊接著,又來了一隊穿黃衣服的騎兵,像亂頭黃蜂一樣,在村子裏到處搜尋。當時,母親正坐在門口梳頭,一個大兵問母親:“解放軍的馬隊哪兒去了?”母親慢條斯理地說:“不知道。”那兵從背上摘下步槍,拉了一下槍栓,嗬斥母親說:“媽的,不說我崩了你!”我嚇得躲在母親身後。母親看也不看那兵,隻管梳頭。這時,村上一位駝背老人忙過來說:“馬隊朝東北方向去了!”那兵才收了槍。
到了初夏,麥子剛泛黃時,村外的公路上開始過部隊。那部隊很長,過也過不完。一天中午,我坐在院子外麵,和兩個小夥伴正在砸彈殼底火玩,忽然從西南方向飛來兩隻紅頭飛機,像從什麽地方突然竄出來的兩條瘋狗,衝到公路上空,P股一撅,頭一栽,就俯衝下去向公路上掃射,飛機頭上噴出的火舌,那陰邪可怕的射擊聲,以及飛機那歇斯底裏的叫聲,實在叫人害怕。我們幾個小孩站在陽光照耀著的大地上,驚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我們一點也不理解人世間發生的這種事。飛機飛走後,縣城西關的土壕旁,站了很多穿深色服裝的人,父親說,那是在為死難的人舉行掩埋儀式。
沒過幾天,父親和村上的駝背老人趕著一輛大車,隨部隊向西走了。家裏就留下我和母親。
我不記得母親吃了多少苦,隻記得麥子收完了,父親還沒回來。“刀把子”地裏的3畝麥子,是母親一個人割完的。母親割麥時,我提著水罐跟在旁邊,母親渴了,就放下鐮刀,端起瓦罐喝幾口。為了讓我高興,母親就哼起一段民間小調:“五月裏來五端陽,家家戶戶飲雄黃,雄黃酒來無人飲,淚汪汪放在桌麵上。”母親一邊唱著,一邊使勁割麥子。大概是意識到我聽不懂,想了想,就又唱起來:“人家娃都把菱角戴,我娃哭的要親娘,寧叫父母缺兒郎,不叫兒郎斷親娘。”我好像聽懂了一點,就又把瓦罐遞上去,母親不喝,卻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裏。
麥子收完後,還要種地。母親趕著借來的牲口,扛著犁,引著我,向四畝壕走去,這是租種別人的地。到地裏後,母親用一條繩子將我拴在地頭一棵柏樹上,自己趕著牲口去耕地。她怕我跑丟了,被野狼叼去。
大地很荒涼,地頭堰畔的任何一株野草都比我長得高。母親扶著犁把,趕著牲口越走越遠,我害怕了,不停地呼叫著母親。母親惱了,狠狠地罵了我幾句,頭也不回地趕著牲口走了。我哭了。田野裏的風把我的哭聲送到了母親耳朵裏。母親心軟了,停住犁把,走過來解開繩子,讓我跟著她走。地裏土塊很大,有的甚至搭齊我的膝蓋。我走得很吃力,但心裏高興。牛邁著艱難的蹄步在前邊走著,母親在後邊非常吃力地扶著犁,我跟在母親後邊。牛不大聽話,老跟母親過不去,母親不停地怨牛,對牛說著一些氣頭氣惱的話,說得眼裏淚花花的。我跑上去,走在牛前頭,唱起一段學到的童謠:“冬青夏白一根蔥,顆顆粒粒滿天星,層層節節是牛糞,牛兒牛兒跟我行。”說也怪,牛竟一步不拉地跟著我,順著犁溝邊兒,走得不偏不差。母親高興了,臉上有了笑影。
一個雨後的中午,母親領著我,跟村上一夥婦女姑娘一起,一邊在地頭胡同裏給牲口割青草,一邊拾地軟。忽然,不知從什麽地方跳出一隻大灰狼。婦女們像兔子一樣拚命奔跑起來,母親也拉住我跟著跑。突然,我被什麽東西絆倒了,母親跑了幾步,轉回頭來拉我。這時,我看見母親像著了魔一樣,慘叫一聲,舉起鐮刀向我猛撲過來。我永遠忘不了在這一刹那間母親的形象,是那麽瘋狂,那麽可怕。接著我就感到腦後什麽地方一陣劇烈的疼痛。我看見母親舉起鐮刀和狼廝打的場麵,就好像看見大地在沉沒前,太陽被天狗吞食前那可怕的顫動。後來我才聽說,是附近一個揚糞的人扛著鐵鍁趕來,才救了我們母子倆。
這之後,母親每天背著我,到鄰村一個住在地下窯裏的土醫生那兒去看脖後的狼傷。我傷體疼痛地負在母親背上,看見母親脖頸上的汗珠在陽光下閃耀著虹光,那虹光呈現出一個美麗的世界,使我忘記了憂苦和疼痛。狼傷愈合後,我又病了,拉肚子,拉成了蘆柴棒。母親沒有任何為我看病的能力了,她傷心地望著我,眼裏微露出一副絕望的神情。
這是一些令人難忘的日子,雖然艱難,但卻高尚。
不久,父親從西府回來了。村民們很快把他圍住,打聽戰事進行得怎樣,一路上都見到了些什麽奇聞怪事。父親坐在大門口的石墩上,一麵用他那塊分辨不出顏色的汗巾不停地擦汗,一麵向大家訴說著部隊怎樣過渭河,進西安,繼而打到興平、武功,正在向蘭州進發。
母親在屋裏準備了一壺茶水,讓我給父親端去。我端著沉甸甸的茶壺,邁著虛弱的雙腿,好不容易走到了父親麵前。當父親用他那粗糙的手撫摸我的頭時,我的鼻子一酸,眼淚流了下來。
我的淚水驚動了全村人。他們沒法理解,一個四五歲的小孩,誰也沒教,怎麽就這樣懂事,這樣有感情?
汽車在淡黑色的柏油路上飛快地奔馳著,早晨的太陽從車尾玻璃窗上透射過來,把車內輝耀得光怪陸離。人們的興致極高,滿車都是歡快的麻雀和喜鵲,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隻有當車身遇到坑凹處上下顛簸時,這聲音才會稍微緩衝一下,所有人的身軀像田野裏的禾苗在隨風搖曳。當車身平穩後,那喧鬧聲便又如開水一般沸騰起來。
參加會議的人,乘坐著一輛漂亮的旅遊轎車沿著天山北麓,向伊寧出發了。這是一次精心安排的會議,先遊覽參觀,以便對中國西部這塊典型地域的自然景觀和風土人情有一個真實感受和宏觀印象,然後再進入學術討論。經過兩天的接觸和交往,人們大體上已經認識了,而且已經湧現出兩個引人注目的人物:一個是白發蒼蒼的老頭,臉瘦如削,骨瘦如柴,嗜酒,動輒酩酊大醉,醉後才思橫溢,盡吐妙語華章,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大家叫他白頭醉翁。另一是個女子,既雍容持重,又風姿灼人,使人無法準確地判斷出她的實際年齡。但她整日不動聲色,守口如瓶,大家竊稱之“冰美人”。當人們知道她就是寫了著名長詩《仕望河》的作者時,都驚呆了,世間才貌雙全的女子曆來難得,似這等形神合一的美人就更少見了。造物主確實吝嗇,他隻在極有限的情況下,才創造出這樣一個尤物。
一個小時以後,車上的聲音漸漸地低落下去。有的人由於晚上閑談時間過長,睡眠不足,伏在座位的椅背上睡著了,有的雖然正襟危坐著,腦袋卻耷拉在胸前,偶爾失去平衡,頭猛地向前一跌,醒來了,接著又眯起眼睛,昏昏入睡。
太陽已經升高,車風夾帶上燥熱的氣氛。但是,在那遙遠的藍天下,天山的雪峰卻在閃閃發光;那雪峰橫貫東西,綿亙不絕,宛如推移而來的南極冰山。在那裏,被陽光融化了的雪水,點點滴滴地聚攏著,漫流著,到山麓下匯成一條又一條河流,在北疆這幹燥的土地上奔騰著,喧響著,繪畫出一片又一片的綠洲。
這時候,白頭醉翁正向坐在他身邊的兩個人講述著一段曆史故事:“……項羽少年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他的季父項梁怒而譴責他,他卻說:‘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於是項梁就給他教兵法。後來,叔侄倆因殺人避難於吳中,遇秦始皇遊會稽,項羽看見始皇帝那威臨天下的氣魄,說:‘彼可取而代之!’嚇得項梁慌忙堵住他的口說:‘不敢胡說,想叫剿滅九族嗎?’後來,項羽果然在農民起義的浪潮中揭竿而起,成了大事。這說明,人有鴻雀之別,木有椽檁之分,成大器者,必經千回百折之撓,受九死一生之災,然後才能艱難玉成。”他講得風趣幽默,慷慨激昂,不時地揮舞著手臂,把大家的注意力全吸引了過來,連睡著的人也被他吵醒了,興味十足地聽起來。隻有冰美人仍然頭偏向窗外,望著天山的雪峰。
當車子駛過一片城市綠洲時,白頭醉翁又向大家講起一段現代生活的故事:“你們看,這就是聞名遐邇的石河子城。據說當年解放軍進軍新疆,部隊開到這裏,由於缺糧斷水,人困馬乏,實在無法繼續行進,將軍遂下令,讓部隊就地歇息。不一會兒,他發現周圍的部隊全不見了。他讓警衛員爬上一棵白楊樹瞭望,警衛員爬了半截,樹倒了,原來那樹早已枯朽。將軍讓警衛員牽過馬來,自己站在馬鞍上,用望遠鏡一看,才發現,漫山遍野的荒草中睡滿了人,橫躺豎臥的。經過幾天幾夜的急行軍,戰士們早已疲憊不堪,連馬尿都爭不到口了。將軍站在馬上,沉思良久,說:‘給這裏留一支部隊吧,我們一定要把這裏建成一座城市!’後來就有了這石河子城。”
車上沉默了。所有的人都被這史詩般的傳說感染而陷入沉思。人們的身軀隨著車身的搖動來回晃悠著,像被一個無形的東西統一指揮著一樣。
附近的荒坡下,出現了一大片墳墓。不用說,那是30多年來建設這個城市的人們留下的遺骨。望著這一片墳塋,我忽然產生了一種可怕的感覺,我不願把這同母親聯係在一起,我強迫自己尋找記憶裏那美好的東西。我想起了橋山深處的龍峪村。我的童年最美好的時光是在那裏度過的,不幸的是,我的童年的悲劇也是在那個山村釀成的。
三
1949年秋後,父親見社會安寧了,決定再回到橋山去。母親不希望再鑽進那荒涼的山坳裏去,她喜歡生活在山外的川道地區。父親向母親解釋說,川道裏花用多,費錢,不如山裏方便,日子好打發,終於說服了母親。這個決策在當時也許是不經意的,但卻成了我們家史上的一個重大轉折。如果不走這一步,我們家現在可能會是另一副模樣。
記得離開華陽村時,伯父借了一輛破舊的鐵輪車,把我們送到60裏外的底店,然後父親又雇用腳戶的騾子,把我們母子和一點可憐的零碎家什送進了山。
祖父、祖母已經在龍峪村找好了落腳之地,在村子西段的一片坡地上,人們稱那裏為“下院”。下院一並排有四眼窯洞,東麵兩洞是住窯,左邊的沒有窯門,隻用一個小小的拐窯與右麵的主窯連通著。西邊是牛窯,牛窯過去,是一個敞口的破敗不堪的穴洞,安著一台石磨。窯洞外麵的土崖上,長滿了酸棗樹,酸棗樹上葉兒已經落完,隻留下繁密的酸棗兒,在陽光下像紅瑪瑙一樣熠熠閃光。窯背上是一條村路,路那邊又是一些七零八落的窯洞。剛到龍峪村的那天,院子裏和窯背上站了很多人看熱鬧,人們無形中都把目光落到我的身上。窯門前的三角木架上,橫放著一根樺木檁,旁邊放著一把長長的月牙形彎刀,兩端安著木柄兒。我拿起那彎刀好奇地看著,一個村人問我:“這是做啥用的?”我就下意識地用彎刀刮那樺樹皮,這裏的村人又大為吃驚,怎麽剛到山裏就知道是這種用法呢?
第一次走進家門時,我感到非常稀奇。窯裏堆了很多包穀棒、洋芋和金紅皮兒的大南瓜。到處都有老鼠在跑動,那老鼠有的很大,跟小兔似的,它們自由自在地竄動著,戲鬧著,有的居然跑到窯中間的瓷盆裏來喝水,喝飽了,就轉回身去,坐在南瓜上,悠閑自在地舔爪子,擦胡子。當我向它們逼近時,它們才不慌不忙地鑽進洞穴裏去。窯洞裏到處都有它們的洞口。
龍峪村位於一座長滿山桃樹的土山腰,坐北向南,對麵是高高的黑龍嶺,嶺上全是高大筆直的青鬆,蒼翠如畫;西南方向兩山之間夾出一道峽穀,叫黑龍溝,黑龍河從溝裏流出來,順著黑龍嶺下的青石峽湍湍而過,又沿著東北方向另一條山穀,一直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這是一個天然的樂園,它好像是專為我的童年而設計的,它使我那充滿了痛苦和災難的生活得到了補償。
我們幾個小夥伴很快就混熟了,漫山遍野地玩耍戲鬧。這裏山珍野味四季不斷:春天,整座向陽的桃花山被盛開的山桃花裝扮成粉紅色,滿山坡都有蜂在采蜜,蝶在飛舞。陽光明媚時,沒有紋絲兒風,陽光、新綠、花瓣、數以萬計的小生靈以及大自然獨具的安詳有機地融合成一體,彌漫在山坡上,蕩漾在空氣裏,呼吸起來沁人心脾,使人進入至善至樂的境地。我們一起的有黑娃、兵合、紅軍,還有俊娥、蘭蘭、蓮女。那時候,我們隻覺得自己是孩子,是夥伴,並無男女之分,隻是偶爾的現象,才意識到我們相互之間某種小小的區別。我們最喜歡的是到河裏去摸魚,抓螃蟹,或者騎水牛,打水槍。不過,那是盛夏季節的事。
那年月,人間喜慶的氣氛很濃,經常有扭秧歌、跑旱船、耍龍燈一類活動。大人們頭紮三道道藍的白羊肚手巾,腰係紅綢,分成兩隊,一隊一個領頭的,或舉鐵錘,或執鐮刀,步子邁得很大,手甩得很開,踩著鑼鼓點兒,盡情地扭啊,跳啊,好像整個山莊全進入了極樂世界。秧歌有各種名稱,各種套路,可以不斷地變幻隊形,變換花樣;兩隊人套在一起時,鑼鼓便響得緊起來,最後,兩隊人馬緊緊地裹在一起,叫“卷白菜”,但各隊自有路數,誰也不會亂跑。高潮過後,隨著鑼鼓聲的鬆緩,扭在一起的兩隊人馬也就自然分開,然後各自轉入另一套舞路。如果是在晚上,扭完秧歌後,經常還有跑旱船,耍龍燈。旱船裏的姑娘一般由年輕英俊的小夥子化妝擔任,領唱的鞘公則化妝成髯眉白發,在一片緊鑼密鼓聲中出場。先是行船過程中的各種模擬動作,然後是對唱山歌。山歌的內容我們小孩聽不大懂,隻覺得很受聽。周圍的群眾打著燈籠,舉著火把,把整個場地輝耀得通紅。每逢這時候,大人們都往前擁著,擠著,把腳跟抬得高高的,脖子伸得長長的,我們這些孩子就望塵莫及了。聽著那激動人心的鑼鼓聲和歌聲,我急得直哭。這時,父親和母親就把我高高地舉起來,放在他們那並挨著的肩頭上。以後,我們幾個小夥伴就學著扭秧歌,跑旱船。扭秧歌時,男孩一隊,女孩一隊,到了挽手掏花子時,我們就自願配對兒,紅軍和蘭蘭,兵合和蓮女,黑娃跑上去要和俊娥,俊娥避開他,卻要和我。這時,蓮女便摔開兵合,跑過去要和黑娃扭;她長著一張扁平臉,臉很髒,不停地吸著流到上嘴唇邊的清鼻涕,跑上去就把黑娃抱得緊緊的,嚇得黑娃直跑。跑旱船時,姑娘用不著男扮女裝,因為我們有長得非常好看的俊娥。俊娥不在,蘭蘭也行。鞘公有時是紅軍,有時是兵合,偶爾也讓蓮女女扮男裝,她演這個角色倒是挺有精神的。
後來,村上來了一支部隊。這支部隊不打仗,專門開荒種地。他們都住在那些廢棄的破窯洞裏,這些窯洞全像下院的磨窯一樣,敞口,沒有門窗,可以隨便出入,每天早晨,天剛麻麻亮,他們就唱著歌兒上山了;這時候,我們這些孩子還都睡得正香,偶爾醒得早點,便可以聽見從桃花山上隱隱傳來的他們那遠去的歌聲:“雞叫三遍天剛亮,我們的隊伍上了山……”我們出去玩時,有時就跑到他們的窯洞裏去。他們睡的是用狼尾草鋪成的通鋪,衣服、挎包都在窯壁上整齊地掛成一排排。我們就在他們的通鋪上戲鬧滾打,無法無天。他們回來看東西亂了,知道是我們這些小孩鬧的,也不計較。
有一次,我們打鬧時,把掛在牆上的衣服撞下來,從衣兜裏滾出一支鉛筆,於是就在其他衣服裏也翻找起來,陸續發現了鋼筆、小刀、火柴一類東西。對我們這些山溝裏的孩子來說,這些小物件是最迷人的玩意了。大家各自挑了一件。別的東西其他夥伴拿光了,我隻好給自己挑了半瓶牙膏;我看見過兵們在窯洞前貓著腰刷牙,以為這東西可以吃,嚐了一點,怪不是味兒,隻好拿著玩。一天中午,我們聚在打穀場邊,想利用拿到的這些東西學大人做飯,我們找來了石塊、瓦片支起了“鍋灶”,又把野草和樹葉切成“菜”,在鍋灶下放好柴草,準備點火,但風太大,劃不著火柴,我們就把“灶房”搬到草垛後麵避風的地方。鍋灶下邊的柴禾終於被點著了,我們正高興得手舞足蹈,那火忽然順著草垛燃上去,頓時間起了大火。我們幾個人嚇得目瞪口呆,躲在村頭一棵核桃樹下的草叢裏,眼看著全村人好不容易才把火撲滅。人們沒費吹灰之力就把我們這些小“縱火犯”抓住了,接著就從我們身上搜出了那些小玩意。母親不許我玩了,要我回去。我毫不介意地往回走,剛到小橋溝的棗樹下,母親忽然將我按倒在地,在我P股上使勁拍打起來。我連忙解釋說,火不是我點的,是兵合劃的火柴,母親氣籲籲地說:“我隻問你,為啥偷別人的牙膏!”說著又在我P股蛋上使勁擰起來,擰比打可疼得多,我拚命地哭喊起來。我有生以來,頭一次受到母親的責打,我不理解母親為什麽那樣狠。我非常怨憤,晚上堅持不和母親一起睡,故意斜躺在炕角裏。母親叫了我幾次,我不吭聲,母親隻好由著我自己躺下歇息。但是,當我醒來時,我已被母親摟在懷裏,母親嗚嗚地哭著,傷心地撫摸著我的頭,向我敘說著打我的原因。母親說了很多,具體的話我已記不起了,但那意思我當時心裏是明白的。這是母親給我的關於人生道德的一次刻骨銘心的教育。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隨便拿過別人東西。
我們家達到最和諧的時期。
父親能吃苦,常年四季忙得閑不下,種地,挖藥,打獵,伐木,什麽活都幹。尤其是伐木,最辛苦不過了。這活一般都在農閑的冬季。那時,朔風呼呼地刮著,滿山的鬆濤像江濤的潮水,時起時落;雪花飄飄揚揚,把山穀攪成白茫茫的一片,什麽也分辨不清。風雪停下來後,山林格外安寧、莊重,一棵棵青鬆在壓滿枝條的積雪的映襯下,呈現出自己苗條的姿影,然後層層疊疊地漫上去,從山穀直到山頂。這時候,從山梁或山穀的某個方向傳來了鋸條拉動時的響聲,像天神降臨到人間以後那神聖而有節奏的腳步聲。過了很長時間,一棵大樹驚天動地倒下了。然後,再把樹身鋸成一定尺寸的樹段,再把它豎在別的樹身上解板。父親和搭伴的人機械地拉動著鋸條,忘記了一切。那橘紅色的鬆樹鋸末隨著鋸條的響動,一縷一縷地落在地麵上,堆成兩個越來越高的小包。往往是一頁板鋸下來,手已經凍僵在鋸把上,取不下來。但父親很樂觀,蹴在火堆旁取取暖,又蹬上了腳架。一拉起鋸來,他就舌尖卷在嘴角,像吃蜜糖一樣感到陶醉,因為鋸下的板裏有油,有鹽,有布,有家裏過日子需要的一切。
母親也把家裏料理得井井有條,喂雞,喂豬,喂牛,做飯,縫衣,也總是笑盈盈的。每到農曆年節,家家都開始攤黃黃饃,炸油糕,釀米酒,窯洞裏充滿了油香的氣味。炕洞口的硬柴火,從入冬第一天起就燒得不斷火,別說炕頭從早到晚都是熱乎乎的,就連整個窯洞裏也是暖烘烘的。祖父坐在炕火邊,伸開兩隻堅硬烏黑的手,烤著火。他可以整晌整晌地坐在那兒動也不動,望著那跳動的紅紅的火,隻把那雙手翻來翻去,好像要把那雙鐵鑄的手指烤熟似的。當然,有時他還喜歡燒洋芋,看著時辰差不多了,埋洋芋的火灰上麵不停地冒出氣孔,便用木棒將洋芋刨出來,用手捏捏,軟透了,就給家裏每人扔一個,然後自己也剝一個,放在沒牙的嘴裏。我特別愛看祖父吃東西,上嘴唇把流著清鼻涕的鼻尖一拱一拱的,耳邊的滑骨,緊嘬在一起的嘴唇、鼻子、布滿皺紋的臉蛋,全都嚅動著,很耐看。我發現,村上沒牙的老人吃東西都是這樣。我在旁邊學祖父的樣子,怎麽也學不像,而且很費勁。祖父看見我在學他吃東西的樣子,假裝生氣,親昵地罵我一聲“驢日東西”,眼裏卻充滿了和善的神情,蠻有興致地看我學他的樣子,樂得哼哼嗬嗬地笑起來。大概看我學得不像,就又掰一塊洋芋填進嘴裏,很自豪地繼續嚼動起來,目光又移回到他麵前的火焰上去。我至今不明白祖父為什麽要那樣長久地望著火,是在緬懷他年輕時代那火一樣的熱情和經曆嗎?是在思考人生深奧的哲理嗎?或者是什麽也沒想,隻是人到暮年不經風寒,一刻也離不開火?
年關越近,生活的趣味越濃。雖然外麵很冷,隻要吃上兩張新攤的黃黃餅,喝上一碗熱騰騰的米酒,全身上下渾熱,走出窯門去,很長時間感覺不到冬天的寒冷。這時候,村上大多數人家都殺豬宰羊,而這卻是我最害怕的。村東頭殺,我跑到西頭去,西頭殺,我又跑到東頭去,如果東西兩頭都殺,沒處躲藏,我隻好一個人跑到河灘裏去,躲過一個生命垂死掙紮時發出的可怕的哀嚎。但這是不可能完全躲開的,豬的嚎叫聲仍然不斷地傳來,我隻好堵住耳朵,或者自己亂喊亂叫一通,直到豬羊的嚎叫聲隨著生命的熄滅漸漸地消失。這種奇怪的心性,使我對年關抱著一種既盼望又膽怯的矛盾心理。
父親到60裏外的焦坪鎮辦年貨去了,我就一門心思盼著父親回來。那時的焦坪鎮,在我的心目中就像後來上學時課本上的北京城一樣神秘而令人向往。我見別的孩子有響炮,便哭鬧著也要,祖父哄不住我,就用火鉗在炕火裏夾出一個紅火蛋兒,提上斧頭,引我到院子裏,在母親捶布的青石板上吐口唾沫,把火蛋放上去,很快掄起斧頭一砸,竟能奇跡般地發出一聲沉悶的爆響。我大為驚奇,過了一個炮癮。我跟著學了起來,但卻被飛濺的火星燒著了衣服。這時,祖父又嗬嗬地笑著,幫我用唾沫把燒著的地方撚滅。於是,我又盼望母親快快給我做過年新衣。
父親終於回來了,帶回了各樣好吃的東西,自然也有鞭炮。這時,母親更忙了,除了趕做年食外,還要加緊給全家人趕縫年衣。記得那年,已經是除夕晚上,我的年衣還沒做成,母親在鬆亮子旁邊縫著,我坐在旁邊等著,母親要針要錢,我便立即遞上。實在熬不住了,隻好睡下,嘴裏還在不停地喃喃著要年衣。半夜裏,母親把我叫醒,讓我試穿剛做好的新衣。我剛把衣服穿上,村裏不知誰家已經點響了年節的鞭炮,祖父、祖母馬上在那邊拐窯喊起我來,生怕敬神落在別家後頭。我便急急忙忙地跳下炕去,跑到院子裏放鞭炮。父親買了幾個雙雷子(二腳踢),我不敢放,父親就把著我的手,捏住炮筒,點燃炮眼,我嚇得閉緊眼睛,正往父親懷裏鑽,隻覺得身邊劇烈地一震,手心裏麻辣辣的,接著天空就傳來一聲嘹亮的響聲,這響聲在山穀間回旋著,一直蕩漾到黑龍溝裏去。接著,父親就引著我,拿著香表,先敬祖先,再敬灶君,然後到院子裏敬天地,最後跑到黑龍溝口一個小廟去敬山神。
天大亮,吃罷一年裏唯一的一次餃子,我就跟著父親去給別家拜年,拜到誰家,誰家的大人小孩就跟著我們一起走。我們挨家挨戶地拜,到最後,全村人便都聚到了一塊兒。於是大家便舉行團拜,成年人互相作揖問候,說一些吉慶的賀年話,然後就扭秧歌,唱山歌。我們這些孩子,見了每個成年人都要磕頭。不過我們都挺樂意,因為這就是過年啊,而且給誰磕頭,誰就得給我們散錢。我們的衣兜裏塞滿了500元、1000元,甚至1萬元的舊式鈔票,這是我們一年中最富有的時節。可惜那時山區根本沒有花錢的地方,錢多也沒用,隻好由父母替我們保管著,過後也就忘記了。那時候我們並不財迷。
這年春天,發生了一件我無法理解的事情。似乎是暮春的時候,太陽已經相當溫暖,河水也流得相當歡快,母親領著我,到離龍峪村不遠的一個叫佛爺砭的地方。那兒有三四眼低矮的窯洞,窯背上是從龍峪村通往建莊的路。我們到那兒時,窯洞門口站著一個紅眼邊的婦女和另外兩個成年人,他們把一個比我還小的女孩領來站在母親和我麵前,那女孩衣衫襤褸,臉色蠟黃,留著兩隻亂蓬蓬的小黃辮兒。母親從提袋裏給她抓了一把炒黃豆,她捧在手裏,不知所措,就仰起頭,操著一種奇怪的外鄉口音說:“媽,媽,給我裝進兜兒裏!”那紅眼邊女人就幫她把炒豆裝進綴在衣襟旁邊的又小又深的衣兜裏。
過了不長時間,這小女孩就被送到我家來了。來的那天,下院裏擺了酒席,村上人都來慶賀,熱鬧了一整天。人們不理我,卻把女孩抱在懷裏,這個抱了又遞給那個,稀罕得不得了。我心裏有點納悶,怎麽她就那樣比我討大人們的喜歡呢?但從此以後,我就聽人們說,那小女孩就是我未來的媳婦,名叫芸香,說父親這輩子再也不用愁兒子問不下媳婦了。媳婦到底是怎麽回事兒,我和芸香都不大懂,隻是熟了,也就跟俊娥、黑娃他們一樣,大家一塊兒玩。俊娥、蘭蘭很快和芸香成了朋友,除了白天和別的小夥伴一起玩外,晚上,她們每個還要在我家炕上唱“皮影戲”。她們把布單拉起來繃在炕邊,讓我端著油燈靠裏麵炕牆坐下,然後她們學著皮影人的模樣和動作唱戲,一邊不停地喊鬧讓大人們在外麵看。蘭蘭唱不了幾句,芸香光會笑,隻有俊娥唱得認真,誰也惹不笑她。總之,在這樣的場合,她們每個人都有指派我做這做那的權利,而我則必須對她們每個人唯命是從,不偏不倚,還要同樣親熱,好像我是她們共同的差使娃和小男人。
這年春天,村上的婦女們好像也發生了變化:原來的泡泡頭發不見了,束發的網絡也不見了,全變成了剪發頭,褲子也都換成了寬、大、短,上麵布滿了青枝綠葉大紅花,格外耀眼。那時,村裏忽然興起養蠶,婦女們經常上山采桑葉,我們這些孩子也就跟著上山玩。大人們在一起話很多,而她們中間說得最多的又是母親。她低著頭,一邊摘桑葉,一邊向別的婦女訴說著什麽,黑英英的剪發在臉旁形成一個鉤彎,輕輕地擺動著。在我的印象裏,這是母親一生中最漂亮的時期。可惜她說的那些話我聽不明白,也無心細聽,隻顧和黑娃、兵合、俊娥、芸香他們在山坡上尋吃四月紅。這種狀似櫻桃的山果一包蜜水,吃起來很解饞。有時急了,摘一大把塞在嘴裏,甜得小眼睛都睜不開了。到了盛夏,又有木瓜,這種灌木生的山果表麵上看去酷似青皮核桃,裏麵卻像石榴,全是玉米粒大小的白顆粒,吃起來油香可口。不過這時候蠶早已結繭,我們跟著婦女們上山摘野菜時才能吃到。
那時,村裏婦女們時常唱這樣一首歌,歌詞好像有這麽幾句:“舊社會,好比是,黑咕隆咚的枯井萬丈深,婦女就在最低層……”我們這些小孩子也跟著唱,但怎麽也不理解那歌詞的意思,母親她們不都挺好嗎,怎麽就低層呀,苦難呀?而且總覺得村子附近什麽地方有個很深很深的黑洞,怪嚇人的。
天山變得遙遠起來,近處一道高高的鐵鏽色的山梁已經擋住了它那銀白色的雪峰。公路右側的綠洲也沒有了,開始出現灰色的戈壁和黃色的沙丘。在午後陽光的強烈照射下,地麵上浮蕩著一層濃溽的沙塵,地麵上和空氣裏的水分蒸發得精幹,連同人們的歡聲笑語也一起被灼幹了。每個人的嗓子眼裏都渴得冒煙,誰還有心思說話呢?
一個青年拿出酒瓶,對白頭醉翁說:“喝幾口,給大家講點什麽好聽的吧,這樣幹巴巴坐著,真難受!”
“這會兒喝酒,哪兒還能說話?”白頭醉翁說,“隻怕要李慧娘鬼吹火了!”逗得大家笑了幾聲。
這時,汽車通過一段窪路,因為開得太快,來不及減速,車身猛烈地搖擺顫動起來,車內立即發生了一場地震:衣架上的行李紛紛墜落,砸在人們頭上身上。人們像醉漢一樣搖頭晃身,互相擠撞,坐在後邊的人被突然翹起的車尾高高地撂起,腦袋幾乎碰住車棚。與此同時,車廂裏發出一片噓叫。隨著車身平穩下來,這一片驚叫又轉為愉快的歡笑。一個維吾爾族作家帶著的小男孩嚇得哭了起來,誰也哄不下。這時,冰美人轉過身來,把一個什麽吃的東西放進小孩手裏,又向孩子甜甜地笑著。孩子看見她的笑臉,馬上不哭了。車上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到她那明媚如春的容顏上,而她卻毫不介意,意態天然地和孩子逗鬧了會兒,然後轉過身去,依舊將目光投向窗外。
這是一種寶貴的饋贈。她的難得的笑容和笑語,幾乎使人們忘記了任何不愉快的事情。然而,這畢竟是有限的,炎熱和幹渴很快就吞沒了人們的這種雅興。這時,我才忽然想起座位底下塞著兩個在烏魯木齊吃剩的哈密瓜,便掏將出來,用小刀切成若幹牙,分給大家吃。全車人為這兩個哈密瓜齊聲歡呼起來。
白頭醉翁一邊吃瓜,一邊連聲喊道:“這可真是炭中送雪,炭中送雪呀!真恨不得連瓜皮一起吃下去!啊呀呀……就衝著這一牙瓜,也應該給大家講點好聽的東西。”
大家又歡呼起來。
他講了一個草原上的傳說。說是很早很早以前,有一個叫沙塔爾的青年牧民,是草原上有名的歌手。他從來不唱別人唱過的歌,隻唱自己創作的。每當他創作一首新歌,不等太陽出來,就騎上馬,到草原上最寬闊的地方去唱一遍,然後采一朵草原上的花回來,插在帳篷裏。有一天晚上,他想出一首自己非常滿意的歌,天剛亮,他就騎馬到草原上去唱。當他放聲吟唱自己的歌時,聽見遠遠的有一個姑娘的聲音,也在唱這首歌。他很傷心,以為這首歌可能是自己平時無意中從別人那裏聽來的。第二天早晨,他又去唱自己創作的另一首新歌,又聽見那姑娘也在唱這首歌。第三天還是一樣。他感到奇怪,一邊繼續唱著,一邊尋聲找去,那歌聲越來越清晰,最後竟發現那歌聲是從自己的帳篷裏傳出來的。他揭開帳篷氈門簾一看,發現裏麵站著一個美麗的姑娘。姑娘慌忙停住歌聲,羞澀地低下頭要出去。沙塔爾連忙伸手攔住她。姑娘說:“好人,你放了我吧!”沙塔爾說:“放你可以,但你得告訴我,你是誰,怎麽會在我的帳篷裏唱我的歌?”姑娘再三懇求,沙塔爾仍不肯放她走,她隻好告訴他,她本是上帝胡大跟前的一位侍女,因不小心打碎了胡大的瓊酒玉壺,被打下人間,變成草原上一朵花,讓羊啃,讓馬踩,讓人踏,來贖回自己的罪過。隻有他心疼她,不踩她,不踏她,把她采回來放在自己的帳篷裏。她感激他,就在他的帳篷裏學唱歌。沙塔爾聽了非常感動,說:“既然是這樣,咱們就成親吧!”姑娘見他一片誠心,就說:“成親可以,你得明天清早再到草原上去唱一首最好的歌,然後在草原上的花朵裏去找我,如能找見一朵與眾不同的花,采回來,我們就可以見麵。”第二天清晨,沙塔爾在草原上唱完歌後,就找那朵花。草原上的花都是相同的,都掛著晶瑩的露珠。他在那成千上萬一色的花裏找呀,找呀,最後終於找見了一朵與眾不同的花。他把那朵花采下來帶回帳篷,那花就變成了美麗的姑娘,於是他們成了美滿的夫妻。
白頭醉翁講完這個故事後,緊接著說:“現在請問:沙塔爾是怎樣找見那一朵花的?”
大家正聽得有滋有味,不想後邊卻引出這樣一個問題。於是全都動腦筋猜想起來,想來想去,誰也想不出來。
這時,隻聽見冰美人輕輕地說:“是那朵沒有露珠的花,因為她晚上躲在塔沙爾的帳篷裏。”
人們一下被提醒了,興奮得呼喊起來。而冰美人卻依舊微偏著頭,凝視著窗外。
這時,對麵接連開過幾輛載重卡車,全部拉著粗壯的鬆木,有的鬆木直徑一米多,一個車廂裏隻放一根。這使我忽然聯想到白養誌說過的林場。不用說,西邊肯定有大森林,有大林場。嗬,母親,你會不會真的就在前麵哪個林場?你肯奇跡般地出現在兒子的麵前嗎?你好比天山的雪峰,時而出現在附近的藍天下,時而又消失在遙遠的天際,我什麽時候才能走到你的跟前呢?
我想起了母親的又一段經曆,那是一個比這個草原上的故事還要動人的故事。
四
生活在按照自身的規律向前行進著。
正當我們家達到統一和諧的完美境界的時候,下院西邊的牛窯裏,響起了美妙的樂曲。在這個小小的山村裏,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往昔,村子裏一片幽靜,夜幕降臨以後,隻有對麵黑龍山上夜鳥啁鳴,像是舉行一種天然的音樂會。大自然每天總是按時撥動這種琴弦,好像要給勞累一天的山民們以無上的安慰。但是,山民們感覺不到這一點,他們總是那樣木然地做活、吃飯、睡覺。自從牛窯裏響起這種人類創造的樂曲以後,人們的心情和以往大不相同了。在最初的那些日子裏,全村人都跑來欣賞,把個牛窯裏外擁得嚴嚴實實的。
演奏者是一個黑瘦臉膛的壯年男人。他頭上包著一個半舊的羊肚毛巾,腰裏係一條藍布腰帶,懷裏抱著一把板胡,板胡胡板上,塗著厚厚的鬆香;由於弓弦和豎弦長時間的摩擦,在那胡板上和他的膝蓋上,落下一層乳白色的鬆香粉末。他拉得很嚴肅,很陶醉,有時眯起眼睛,有時目光又跟著手指上下移動,好像在讀一種寫在胡弦上的樂譜。而那頭上的毛巾,卻像仙鶴的翅膀一樣隨著臂部的拉動在顫動著。時間長了,大家聽慣了,也就不如開始時那般熱鬧了,來人漸漸地稀少下來,到後來,就剩下我一個人。這時,他喜歡坐在炕火前,一邊拉板胡,一邊燒洋芋,燒熟了,先刨出一個,吹吹上麵的灰土,再用袖子擦擦,給我,又繼續拉。白天一般是幫村上人家幹活,給誰家做活,就在誰家吃飯,晚上就在我家的牛窯裏拉板胡。他拉的調子多是秦腔曲牌,很好聽。他的炕頭放著一本破舊的書,書裏有一個插圖,畫的是一個長著細長胡子的老人,戴著一種古怪的帽子,帽子兩邊伸出兩根竹尺模樣的東西,雙手捏著一把小木板,豎在眼前。不知為什麽,我總是把他拉得最好聽的那個曲牌,同這個插圖聯係在一起,無端地以為那曲牌拉的就是他的身世和經曆,他拿小木板的樣子像在燒香,我就又覺得那曲子是對他燒香的一種伴奏。上中學以後,我才知道那像原來是文天祥,和我們曆史書上的插圖一模一樣。
他也經常幫我家做活,這時,當然也就在我家吃飯。他和父親一起坐在小木桌旁,一邊說話,一邊吃飯,父親不時地勸他多吃點菜。母親總站在鍋台旁伺候著,隨時準備給他們盛飯。但後來,他給我家做了活,卻不到我家來吃飯了。這時,父親就埋怨母親,還親自把玉米糝糊湯盛在碗裏,夾上很多炒鹹菜,讓我端到牛窯裏去。我去時,他常仰躺在炕席上,眼睛呆呆地望著窯頂,半天不說一句話。
過了沒多久,這個被人們稱為老田的人就離開了下院的牛窯,搬到窯背上一個非常低矮的土窯洞去了。那窯小得跟兔子窩似的,狹窄的火炕剛好能伸直腰,鍋台就在枕頭旁邊。這時候,他的板胡音樂變得遙遠了。晚上,我睡在母親身旁,聽見那音樂跟從山那邊傳過來的一樣。有時半夜醒來,黑暗中看見母親的眼睛閃著光,側耳細聽,便感覺到了那隱隱傳來的樂音。白天聽見那聲音,我很想跑上去,但祖母阻止了我,神情是那樣的嚴厲。我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麽回事。
有一天,我從外麵玩回來,猛不丁撞進了窯門,看見母親正坐在炕沿上做針線,她做的是一個荷包煙袋,黑底色,上麵繡著特別好看的花兒,葉兒,鮮豔極了。母親見我進來,急忙將那荷包藏在身後,驚慌得半天靜不下神,接著就半威脅半討好地對我說:“不準給別人說噢,不敢說!”我莫名其妙地答應了,心裏卻犯嘀咕:母親給父親做煙包,為什麽那麽驚慌害怕?有一次,祖母做好午飯,讓我去叫母親,我滿村裏尋呀,喊呀,就是不見母親。祖母陰沉著臉說:“去窯背上找。”我找到老田門口,母親果然在那兒。她坐在那土門檻上,正和老田說話。母親對我表現出一種厭煩的神情,要我先回去。我不走,母親就拾起一根柴棒,生氣地趕我走。這時候,我才隱隱約約地明白,那個精致花俏的煙包,大概是給老田做的。有一次,母親和兩個婦女在一家窯門前縫衣服,父親來了,一婦女故意問母親:“你這衣服是給誰做的?”母親用一種捉摸不透的語氣說:“給我老漢做的嘛!”這時,父親竟興奮得笑起來,在旁邊坐下,掏出了破舊的旱煙包,抽起煙來。這使我立即想起了母親偷偷做的那個煙包。我當時就在心裏替誠實的父親感到難受。我不理解母親為什麽不把那煙荷包送給父親。那時候,雖然我不懂大人們的事,但我已經預感到一種不祥的陰影正在向我們這個和睦的家庭籠罩過來。
這年秋天,我被送到建莊小學去念書了。和我一起上學的還有紅軍、俊娥和蘭蘭。那時,黑娃家已經搬到山外很遠的地方去了,兵合還不到上學年齡,蓮女一家就父女倆,父親有病,她離不開——我們這個友愛的小群體從此宣告結束了。上學前,父親決定給我起個官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