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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西龍醉酒

  趙熙

  那蒼黃的高原,在漸漸濃重的暮靄中,變得混濁凝滯了,但眼前仍然是萋萋的衰草和不盡的一坡一坡如同滲血的弧。

  一隊隊的士卒,一杆杆的角旗,在這昏昏欲睡的灰黃塵埃中,緩慢地移動著,如經曆了生死之搏的蟻群。隻有隊伍前麵的指南車上的“武士”,仍然手指正南。似乎也隻有它,還不失軒轅黃帝的聖軍的威武雄姿,指揮著這支西征歸來的大軍。

  秋風蕭蕭,吹動沒膝的白草,吹拂著裹在腰間的麻布片、樹皮枷或獸皮護心的士卒。在“軲轆,軲轆”單調而幹澀作響的指南車後麵——幾匹新訓的火畜(馬),也消失了往日征戰中的霸氣,消失了驕傲的長嘯,隻留下“得得”的、孤淒而感傷的蹄音。坐騎上的滿麵風塵、疲累憔悴的軒轅帝,以及擁簇於左右的應龍、常先、雷公、倉頡及杜康等等文武重臣,都在這長年的征戰和荒涼的路途中變得蒼老、沉默了。幹渴、饑餓以及歸來橋國的思家戀鄉之情,越來越像幹柴火似的,在心腔裏升騰燃燒起來了。

  “快到家了,這不是沮水河麽?”

  這消息如汩汩溫泉,衝激浸潤著每個將士的心。暮色中的“蟻群”騷動了,沿著那條還浴著一抹血紅晚夕的沮河,湧動起來。馱糧的火畜在河邊飲水,對著那霧蒙蒙的山野土塬噅噅地鳴嘯;一群群渾身破爛的士卒,在沮水河邊“撲啦啦’地洗漱,掬起河水痛飲。好浸涼好甜美的沮水,比得上杜康釀造的那種“毒水”穀酒啊,家鄉!啊,橋山!回來了——征戰千裏,日日夜夜,醒夢之中魂係夢繞的高原,終於以曠遠和風寒擁依了它的赤子們!

  沮水河如一條血河,嘩笑著擁依了軒轅帝率領的子弟。軒轅帝在士卒的的歡聲笑語中重新振作起來,他命先鋒吹起牛角號。火畜便騰空飛馳,越過幾道土崗,眼前便是一馬平川的西龍(店頭)壩了。

  可是,這豐饒的川壩,在這收獲的秋月,卻沒有多少穀物莊田。幾乎全是荒涼的蘆草,毀壞了的田坎,不見牛羊的。軒轅帝的臉色又變得黯然了。他抬起頭來,留著一片亮色的高空,掠過一排大雁。大雁在這支隊伍的頭頂旋了一圈,又以人字形,向著南天飛去,把那“哇——哇”的雁鳴撒下來,便把荒漠和感傷播在將士的心窩。

  軒轅帝望著遠去的雁隊,他那西征涼州歸來的勝利者的心境,又如這霧靄一樣變得陰鬱濃重。是的,盡管經曆多年南征北戰,降神農,戰蚩尤,三氏合盟,天下一統,他被推為黃帝。但他在這輝煌過後的漫漫征途中,卻不禁忽然感到一種孤淒和沉重。他不是一位好大喜功的天子,他深知民情民俗,深知這連年戰爭帶給這塊博深厚土以及萬民的疾苦浩劫以及士卒的流血犧牲的慘重。他沉沉地垂下頭來,他又一次看見了如同血水一樣的沮河,它嗚咽地像在哭泣;而西天那一抹殘照晚夕,已經變得紫暗深黛了。他驀然間像看見涿鹿大戰中,丟棄在原野上那些無名的士卒的血染的屍身……他的心緊縮了,戰栗了。啊,終於結束了,這血火征戰的日子。讓老百姓快快過上好光景吧,讓天下充滿祥和和豐裕——這就是統一了華夏的軒轅帝,歸來故土橋國時的又喜又憂的心緒。

  夜幕濃重了,沮水河如一條湧動的黑蟒。那夜晚的河水的流響,又勾動了軒轅帝的心思。那沉沉而蒼涼的心地,漸漸地泛起一股暖流。如同聽見橋山嫫女用陶罐汲水的聲響,聞見煮穀粥的甜甜的氣息。他嘖嘖幹渴的嘴唇,眺望沮河上空出現的那片如鉤的眉月。快到橋山了。唔,能喝到杜康釀的穀酒該是多麽愜意啊!於是,他回過身,望著杜康趕著的幾匹火畜背上的尖底兒陶罐。

  “杜康秀臣,罐裏還能滴出一壺酒麽?”

  杜康緊趕幾步,貼近軒轅的火畜坐騎。他明白,每當軒轅帝心緒好一些的時候他就想喝一口酒。可是,五匹火畜專為軒轅馱的穀酒,早就在西征途中喝得精光了,隻留下這空蕩蕩的陶罐。

  “君王,征了涼地,你不是把最後留給你的半罐酒,也賜給攻城的將士了麽?”

  哦,軒轅帝抹抹嘴,不禁啞然地沉下頭。

  怎能忘記呢,這是西征最後一場惡戰,連攻五天五夜,疲憊的士卒,一個個地倒在血泊中。頑固的守敵愈戰愈勇。軒轅焦急萬分,應龍將軍親自帶著攻城隊,要作最後的衝擊。夜半,杜康捧來最後半罐穀酒,軒轅帝聞見酒香,精神大振。他隻飲了一口酒,將這半罐穀酒,賜予攻城將士。於是,應龍和攻城士卒,每人舔了一口,這酒香沁腹,士卒個個如虎添翼,呼嘯呐喊,拚死命攻入涼州,掃蕩了頑敵,獲取全勝……

  此刻,軒轅帝想起那酒,耳畔又回蕩起陣陣廝殺聲……

  不過,那年因為杜康黴壞了糧穀,幾乎被他問斬。可是,聰明的杜康,竟從這糧穀變了質的“毒水”中釀出了酒來,這簡直成了一種奇跡。軒轅帝望著月下徒步走著的杜康,心中又生起一縷憐惜和負疚。

  杜康心裏卻想著,盡快趕到西龍,想法能給軒轅帝弄到最好的“拐角酒”。

  “快到西龍了,幹脆今晚就在這裏宿營吧,我還可以給你弄到一罐好酒的。”

  軒轅有點吃驚:“怎麽西龍還有酒?”

  杜康笑了,詭黠道:“我去找找,說不來會弄到的。如果那次我成了刀下鬼,你就別想喝這美酒了。”

  軒轅帝心頭一沉,月影下的龍顏,又布滿了細密的皺褶。他蹙著長眉,撫著鬢須沉吟半晌,喃喃自語:“唉,我也不是神仙。我有過疏漏和錯處。就像點燃的火棍,照著別人,很難照見自己呢?”軒轅愧疚地望著杜康,也望著護在左右的應龍、常先、大鳴他們,深深地歎了口氣:“我有時也很後悔——處在我這樣的位置,要真正明察秋毫,辨清忠偽,可也不易呀?”

  沉默了,隻聽見火畜得得的蹄音,指南車“軲轆、軲轆”的木輪聲,還有沮水河夜間淙淙唧唧的流響。

  杜康欽佩軒轅帝這種寬宏大度和深省自責的精神。正由於此,他才孚於眾望,成了三盟之首;而將士齊心,雖死無憂。此刻就是因“酒”屢受責難波折的杜康,也不記怨於軒轅帝,愈是忠心耿耿了。

  西龍已顯輪廓。月下的土城、樹林,如浮在水乳中。軒轅帝打量著月下的土城堡,如浮在寒風中抖動著的角旗。那是橋國的標誌,他心中漫過一片溫熱。應龍吹起號角,土城堡上回來相應的牛角號。杜康高興地說:“西龍到了。今晚來個全軍痛飲——你率領三盟,取得平定天下的勝利,還沒有開過一個像樣的慶功會呢?”

  軒轅帝為之一震。嘖嘖蒙著黃塵的幹裂的嘴巴,哈哈地笑道:“你呀,可別騙我呀!到了西龍,弄不到酒,我真的要問你斬刑的,這回誰說情也不饒過。哈哈哈。”

  杜康也笑了:“你剛剛懺過悔,又要開殺戒了。難怪人都說,伴君如伴虎呢!不過,你隻要想喝美酒,就對杜康少來幾個問斬吧!”

  “哈哈……”軒轅笑得前傾後仰,幾乎要從火畜上掉下來,杜康感覺到,這笑聲充滿家人團聚似的快感,是軒轅出征以來最為暢快得意的笑聲。軒轅帝忘情地靠近杜康,按著他的肩頭,深情地又望了應龍他們一眼,沉沉地說:“我的重臣呢,你們功過日月、山川,這天下一統全靠了你們和萬民百姓,這我還是明白的。”他的臉色在月下顯得格外莊重,若有所思地說:“征戰多年,百姓也太苦了。我要永遠結束這血刃廝殺的生活。讓天下太平,祥和豐裕。人人都能喝上你的杜康酒呢,能成麽,哈哈哈……”

  杜康同樣心中一震。他這才明白,軒轅帝此時此刻無比高興地想要喝上一壺美酒的熱望,原來在於期望天下萬民都能過上和平日月,國泰民安的心願。他被深深地感動了。一路征戰的奔波苦,以及那因為藏糧、釀酒所帶給他內心的酸楚和傷痛,全然消盡了。他便加緊了腳步,想快點趕到西龍宿下營來,能為軒轅帝弄到解渴、解困又提精神的香酒了。

  夜深沉,西龍堡已經睡了。隻有城堡上空懸著一勾月,貼著城角汩汩流淌著河水。遠山林子裏偶爾有一聲野狼的哀嚎。

  軒轅的大軍進入西龍之後,軒轅帝下令就地歇息,不要打擾村中鄉民。應龍、常先他們選擇了一丘高坡下的遮風之處,為軒轅帝搭帳。他們從火畜上取下軒轅帝征戰時的簡單行束,用幾根木樁撐起獸皮帳。好容易用石片和蘆花擊出火種,點燃篝火,吊起陶罐,煮那僅剩的幾把穀物,招呼軒轅帝坐在火堆旁歇息。

  這時,軒轅帝真的酒興大發了。他衝著收拾陶罐準備汲水的杜康,打趣道:“你剛才誇口這西龍有什麽拐角酒,我倒真想嚐嚐了,莫不是你已忘記了?我可沒有忘,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呢!”

  “啊呀,你真的發了酒癮麽——我剛才隻不過怕你困得從馬背上掉下來,說幾句讓你高興的話,你就當真了。”杜康慢騰騰地說。

  軒轅帝一聽,愣住了:“你呀,你真的騙了我?”

  杜康連忙抱起一個陶罐,鬼笑道;“大王真的要喝酒,讓我看有無黴壞了穀窯的,給你弄得一罐‘毒水’。這,就要碰運氣了!”

  應龍道:“我看杜康耍什麽鬼點兒呢,說不定他會從沮水河裏弄來一罐‘毒水’的。”

  軒轅似信非信,疑疑惑惑:“杜康呀,我剛剛宣布了不再血刃,你是硬要向劍刃上碰麽?我不會再聽應龍幾個人的話,這一回要是沒有酒,你就得頂命啊,我再犯一回這樣的錯誤。”

  杜康聽罷,像在宮中那樣,舉起陶罐,跪拜道:“臣杜康遵命,你就等著吧!”

  這情態,倒把軒轅逗笑了:“杜臣啊,你別認真了。沒有酒,就是有一口沮河的水,也是香甜的。”

  杜康折身消失在土巷中。

  應龍說:“君王你不如回帳中稍事歇息吧,你也太困了。”

  可是,軒轅帝隻烤了一會火,便起身說:“天寒夜深,橋國到底冷多了。讓我走走看看,士卒們不要受凍,想法飽吃一頓,他們太辛苦了!”

  軒轅帝隻帶一個衛士,向著全是地窯土屋的村巷中走去。應龍明白,軒轅帝愛民如子,凡到一地,他總要擺脫衛護,隨心去走走的。查查兵士是否有違紀騷擾之處,看看當地鄉民的生活情狀。這西龍川道雖距帝都橋山不遠,但他日理萬機,從未來過這裏。此刻,軒轅帝懷著一種少有的輕鬆的心情,走過沮河,但見月光朦朧,河邊叢林,升起一堆堆篝火。一些兵士用陶罐在河邊汲水,有的在洗漱。他便在心中十分感激那個因為用泥糊鳥,在柴火上燒烤而發明了陶罐的寧封子。還有鑿木為舟的共鼓,貨狄,探鐵礦的伯高以及用麻布做了長靴、改變了赤腳行走的嫫母和素雀姑娘——這些普通的臣民,看起來平平常常,但卻心靈手巧,是他們創造了這一切。要不是祝融擊火,常先蒙鼓,胡巢和於則發現能燃的黑石頭(煤),風後發明的指南車,杜康釀的美酒,包括蚩尤部落煉的鐵,等等發明創造,他的臣民現在還不知道過著怎樣一種生活呢!

  軒轅帝在沮河邊走著,一邊查看士卒安營情況,一邊想著心事。於是,天下統一之後,一個提倡發明,發展農牧蠶織及其開礦煉鐵製陶的生產宏圖,在他眼前展開了。

  月光明亮了,沮河的清波流過星月。林木、沙灘、土坎,到處都躺臥著疲累的士卒。哦,不遠的地方有誰在哼唱著悠悠的歌,那憂鬱低沉的歌曲,把他帶回童年在遊牧中的生活。那是放牧歸來,呼喚母親的一支歌謠,一支“媽媽,我回來了”的歌謠。

  他停住了腳步。寒夜的風送來這時高時低的淒清幽婉的童年曲。這歌曲吹涼了他的心。剛才還奢望喝一口美酒的歡快心緒,變得冷寂,仿佛浸漫了沮河寒夜的秋水。他好久都佇立在那裏,懷著和士卒相同的惆悵的思鄉戀土的情懷。是嗬,不能再征戰了,讓他們都回鄉歸裏,同妻兒父母團聚,分享天倫之樂吧!

  軒轅帝不忍目睹這些衣著襤褸,受饑受寒,風餐露宿的士卒。他懷著沉重的負罪心情,走進一條幽暗的拐角土巷。這土巷由南向北,像一條蜿蜒的灰蛇。他走進土巷,隻能看見頭頂是一條星星點點的天河。而正北方向的北鬥七星,他似乎看見了嫘祖、嫫母還有素雀他們的眼睛。啊,久違了,多長的時月嗬,讓你們孤守山寨!此刻,他是多麽戀念親人呢!啊,嫫母,我軒轅雖是一國之君,但離開了你和眾親眷,卻同樣是這樣孤單。沒有了你們,沒有了你教鄉民養蠶、種桑、織耕,世界又將是怎樣的呢?!鄉民連羞醜也難遮掩呀!聰慧、賢明又充滿愛心的嫫母!

  一想起橋山,想起將會在橋國安居樂業,同嫫母一起過上平靜的庶民一樣的生活,他那沉重,憂苦的心地,又像天河一樣,閃爍出星月的光亮。倏然間,土巷裏誰家孩子的哭聲驚動了他。他看見土窯屋裏有亮著的土窗,窗內同時飛來女人嘻嘻的笑。他凝神住聽,他感到一種由衷的快意和安詳——隻要萬民安樂也就是他的最大欣慰了。

  這土巷好深。夜風颼颼,風語中夾帶著一股一股極濃的穀物發酵似的十分奇特的氣息,如此醇香誘人!啊,意似杜康釀造的穀酒。唔,莫非這西龍真的會有酒呢?

  這時,月已中天,土巷明亮了。忽然,他聽見井軲轆“吱,吱”的聲響;井台上有陶罐汲水的撞碰聲。啊,水井?軒轅帝向身後的衛士招招手,便加快了腳步。他太幹渴了,多想喝幾口井水呢!

  軒轅帝幾步就趕到土巷盡頭。卻是一個拐巷。猛抬頭,隻見那井台就在這拐角處。月光下,井台上一位年少女子,正搖轆轤汲水。陶罐在井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陶罐盛滿悠悠的井水,閃閃地,絞上來如一罐星月。

  軒轅帝顧不得什麽了,他幾步就跨到井台邊,搬起陶罐就要喝水。嚇得那女子一跳,尖聲叫了。軒轅帝這才看清她,圍著麻布圍裙,披散著油黑的長發;那臉兒如月,眼睛深深,如罐裏的水那樣清亮,如星兒般閃光,這真是一位俊美的女子!

  這小女望著眼前這麽高大的軒轅和衛士,嚇得驚住了。她急速地挑起陶罐,逃似地投入深深巷內。陶罐裏的水,撲簌簌地灑在土巷。

  軒轅沒有想到這少女這麽駭怕而羞澀,他急於喝水,便緊追而來。他幾步趕了上來,抓住陶罐,急切地說:“你是誰家的女子,別走,讓我,讓我喝口水!”

  那衛士一把抓住少女的臂,正要向那女子發作,被軒轅帝一聲止住了。他和顏悅色地對少女說:“我是行路人,走得幹渴,讓我們喝口水吧!”

  那女子盯著軒轅帝,顯得十分驚慌,渾身都在發抖,軒轅帝也不發作解釋,搬過陶罐,咕嚕嚕地一氣猛飲,竟將半罐喝了。他又遞給衛士,衛士一氣喝得精光。女子驚異這兩個巨人這麽大的胃口。軒轅卻不住地嘖嘖讚道:“啊呀,真甜!我從來沒喝過這麽幹甜的井水呢,這女子太好了!”

  那衛士提著陶罐幫這女子汲水去了。這少女聽得讚聲,抿嘴笑了:“不甜能叫拐角井!”

  “拐角井,我怎麽不知道呀?”軒轅好有興味地向姑娘打問了。

  “嘻嘻,”這少女嫣然笑了,笑得甜甜,那月下的身影,如水中芙蓉一樣嬌美可愛。女子歪著頭說:“怎麽,你是行路人,咋就能知曉這拐角井呢!”

  軒轅帝從這少女的神態中,似乎覺得有點兒蹊蹺,他極想打聽一下底細,便問道:

  “女子,你家還有什麽人呢?”

  “我家隻有一個老伯爹。”

  “唔,娘歿了?”

  姑娘不語了,深深地垂下頭,那長長的秀發撲卷下來,如傾瀉的瀑布。

  軒轅帝凝望著這女子。看她赤著腳片,破絮絮麻布片遮不住精赤的腿巴。他看得出,這是個貧家的女子,心中不禁湧起一股憐惜之情。哦,連年征戰,他顧不了鄉民生計,連這麽嬌美的女子,也是破破爛爛。作為一國之君,他真有愧於橋國鄉民嗬!

  那衛士很快為姑娘提來一陶罐井水。不曉為什麽,軒轅覺得,不知是這罐裏浸涼的井水,還是從這位少女的秀發裏,飄散出一股奇異的醇香氣息,使他如同喝了醇酒似的如醉如癡。啊呀,他又怨起杜康,他跑到哪兒去了呢,莫非真拿他的酒癮開了玩笑呢!

  正當軒轅帝發癡發愣的時候,那長發女子趁機挑起陶罐,飛也似的沒入另一道拐角巷了。

  女子飄走了,如一片朦朧的雲彩。她赤腳輕盈,長發飄拂,但水罐兒發出清脆的響聲卻是如此誘人。軒轅帝向衛士招招手,便隨影而追,窮追不舍。那土巷深幽曲回,越是深入拐巷,就越聞到濃濃的特殊的酵曲和酒香。那濃烈氣息幾乎把疲累年邁的軒轅帝熏倒了,他就那麽搖搖晃晃地來到一所亮著火光的土穴窯了。

  那地窯亮著柴火,窯院裏彌散著酸甜的、刺激得眼睛流淚的酒氣。如同那年杜康在樹洞裏藏糧,漚發的“毒水”。軒轅帝進得地窯,如同泡進了酒罐,衝得他頭腦直發暈。啊,莫非真的來到了釀酒的作坊。他忽然想起杜康曾讓他品過的“拐角酒”,莫非就是那“拐角井”水釀造的,難怪那女子說起“拐角井”,那麽自負調皮的一副神態……他帶著疑惑、神秘和渴望,向地窯亮著柴火的拐窯走去。

  可是,令軒轅帝吃驚的是,進了拐窯的小女子卻悄聲向裏窯裏喚著:“伯,伯,不好了,軒轅帝來了,你快躲一躲!”

  啊,軒轅帝一愣,這是怎麽回事,這陌生小女竟把他認出來了。

  軒轅帝向身後的衛士招招手,讓他守在拐窯口,自己便踮起腳,向裏窯走去。

  裏窯裏發出一聲老人的咳嗽,軒轅帝緊走幾步,便看見一個佝僂了背的禿頂老人,慌忙鑽入倒著的泥笆簍裏了。

  說時遲,那時快。正當小女子要拿一片獸皮蓋住泥簍口時,軒轅帝一把按住了她。

  “小女子,這是個什麽東西,這麽大的泥簍,裝什麽呀。唔,這麽濃的酒味,還不快快給我把酒獻出來……啊喲,這裏麵……”

  小女子嚇得渾身顫抖,軒轅帝卻把頭伸進了黑窿窿的泥簍。也不知是那佝僂老人怕了,還是手腳不靈,驚恐中撞了豬血罐(封閉酒簍時要用豬血),“拍”地一聲,豬血罐倒了,弄得佝僂老人一手一臉豬血,幾乎撲倒在泥簍裏。

  “啊呀,這裏麵還有人麽,還不快快出來,我是軒轅呀!”

  軒轅幹脆亮出了他的王牌。這時候,衛士趕上來,鑽入泥簍,一把揪出了渾身如同篩糠的佝僂老人。

  那小女尖叫一聲,幾乎暈倒。老人爬出泥簍,山丘似的臉額,塗著豬血,他不住地伏地磕頭:“軒轅黃帝,我不知你駕臨西龍。我有罪呀,你饒了我。是我,全是我,在這多年,又犯了罪孽了……這,這不能怪杜康,他是個大好的忠臣啊,這,全是我的罪……”

  這佝僂老人不住哀求,渾身縮做一團,眼睛驚駭得如死魚一般,弄得軒轅和衛士莫名其妙。軒轅拉住他:“老者,這是怎麽回事,你和杜康還認得麽,到底出了什麽事?”

  老人抬起禿腦,戰兢兢地:“你怕認不出我了。我可永遠記掛著你的大恩大德。女子,還不快給軒轅帝磕頭麽,快去打一盆水來,我這見不得人的——”

  那小女跪在地上,已是淚水漣漣:

  “君王,杜康就是小女的父親,我向你祈罪。”

  “啊,這——你是杜家小女?”軒轅一把拉起小女,為她擦去淚斑。火光映著的杜女,更是嬌美異常。

  那佝僂老人搬過一塊墊了獸皮的石墩,讓軒轅帝落座。他用一塊麻布,胡亂摸一把臉上凝了的豬血,這才祈告道:“君王,我就是杜大臣下麵的糧官。那年,杜康讓我把穀藏於樹洞,誰知後來漚成了‘毒’水。你發令要斬杜康,虧得應龍說情。後來,非斬我這糧官不可。要不是杜康冒死求情,按我的罪過,千刀萬剮也應該呀。還是軒轅帝恩德寬宏,免我一死,削職為民。杜康念我年邁,便讓他小女跟我在這西龍住了下來。他同我一起想方設法要將‘毒水’變成有用的東西。恰逢這西龍‘拐角井”水甘甜,有奇香,便釀成了這‘拐角酒’——聽杜大臣說,軒轅帝也喜歡喝了,我心裏高興。我想,隻要能讓黃帝喝上我釀的這‘拐角酒’,死也心甘啊。”那老糧官說到這裏,也是淚水漣漣了,“若說用穀物釀酒有了罪,可別怪罪杜大臣嗬,這,這全怪我呀,好軒轅帝——”

  “唔,‘拐角酒’”——軒轅帝萬萬沒有料到,西征中,眾將士痛飲的“拐角酒”,卻出於這老糧工之手。他雙手扶起佝僂了背的老人,為他擦著臉上的豬血,萬般痛惜地喚著:“老糧工嗬,你沒有罪,你立了大功嗬,還有這杜小女,杜大臣……”

  一陣悲酸,如潮水漫過軒轅的心腔,不覺眼圈也紅了。他怎能忘記呢,那年,杜康藏糧於樹洞,有人告發,糧漚成了“毒水”,他親自查看,發現樹洞裏流出的“毒水”,將山羊、野豬,甚至火畜都“毒”死了。一氣之下,將杜康捆綁,要問斬。石斧已經舉起,隻聽應龍大喝一聲,跪倒在軒轅帝前,連聲祈告:“息怒吧,杜大臣忠心耿耿,藏糧於樹,出了‘毒水’,恕他再想辦法,不然,斬了杜康,糧食到底該怎麽藏好,誰也不敢試驗了。”

  軒轅帝在氣惱中強忍克製下來,他抬眼一看,隻見“毒”死的山羊又爬起來了,不一會,那匹馴良的火畜也躍起了。

  “啊,火畜活來了!”衛士們也驚叫了。

  軒轅頓覺神奇。莫非這“毒”水是一種別的什麽。他伏地聞聞,隻覺一股奇異醇香撲鼻,有點眩暈。

  軒轅鎮靜下來。最近一個時期,由於新的發明不斷湧現,使他常常產生好奇的思索,如果讓杜康把這“毒”水鑽研鑽研,製成一種東西在兩軍陣前,灑放出去,敵軍不打自暈,便可不經血刃,取得全勝,這豈不是又一個重大的發明麽?

  軒轅帝沉思一番,心想,讓杜康立功贖罪,鑽研“毒”水,削職為糧官;而樹洞藏糧損失過大,殺一儆百,便要將老糧官問斬。

  老糧工被押上來了,卻是一位禿頂佝僂老人。

  這老人來到他的麵前,也不下跪,硬骨錚錚地說:“殺我這老朽,命比蟻賤。不過,杜大臣可是個老忠臣啊。為了探究這‘毒’水到底是什麽東西,他曾冒死親口品嚐。看來,喝了‘毒’水的羊子、火畜都能活過來,莫非是一種有用東西。斬了老朽之後,還望帝王能讓杜大臣探究這種‘毒’水,也許會有大用。”說罷,慢慢跪下來,將禿腦伸在石斧之下。

  軒轅帝聽了老糧工的敘說,心也動了。杜康急忙跪拜祈告,終於免老糧工一死,削職為民。但以後的事情軒轅帝卻全然不知了。就是喝了杜康弄出的“拐角酒”,他隻知酒美味香,卻也從未過問此酒從何而來……

  此刻,軒轅帝如夢初醒。他心中不禁泛起一種悲歎而潮熱的東西。他一把扶著老糧工,心痛地說:“你老,怎麽不早告訴我呢?那有名的‘拐角酒’,就是你和杜康研製的麽,我可要賜你以酒官。老糧工,你的功勞不小哇!”

  那老糧工隻是悲傷地搖著禿頭。杜女急忙說:“我爹每次來取酒,都說軒轅帝飲了‘拐角酒’,精神很好,紅顏鶴發,征戰中將士屢立奇功,要將伯伯功績告於軒轅帝。可伯伯堅不讓告。隻說,黃帝恩德無量,隻要他精神好,壽數高,他就滿足了。不讓我爹說出去……”

  老糧工止住杜家女的話,他抹抹眼角,動情地說:“沒想到,我今生還能見到君王,德高望重的軒轅帝!隻要你身體康健,一統天下,萬民安樂,我也就心滿意足了。現在,杜家小女也是釀酒的能手了,就是我老了,不中用了,她也能釀出‘拐角酒’來,這‘拐角酒’傳了世,子孫後代身強力壯,延年益壽,我死了也心甘,還要什麽酒官呢!好在,我還能為你多釀幾簍酒,立功贖罪呀……”

  老糧工說得淚水撲麵,軒轅帝也是淚水滿眶了,心中不住地湧激著酸潮,這真是沒有想到的事,一壺酒包容著萬千感慨和人生的酸甜苦辣啊!他這才意識到,人世間的珍貴東西,有時候幾乎就是在主宰者的一句糊塗話,便扼殺了。要不是杜康和這老糧工他們從“毒水”中進行冒死實驗,怎麽能釀造出這麽醇香而又提神的“拐角酒”呢?

  淚流滿麵的軒轅帝,又慚又愧,又悲又喜:“快快起來吧,你們沒有罪,立了大功勞。有罪的是我,我喝了‘拐角酒’,卻沒有真正品出酒味呀……”

  軒轅大動感情。此時,杜康忽然從窯裏鑽出,懷抱一陶罐拐角酒,也是滿眼含淚,向著軒轅一跪:“君王恕罪,我已在此侍候多時了。這是老酒工專為你勝利歸來,藏在深窖裏的三年老陳酒。今晚,你就一醉方休——這,我杜康沒有騙你吧!”說著,雙手將老陳酒高高舉起。

  軒轅帝大喜。他沒有想到,這鬼杜康竟在沮水西龍演出了這樣一出戲。軒轅帝令衛士接過酒罐,高興至極,對杜康及老糧工說道:“今晚,就把我們存放的老陳酒統統獻出吧!我要賜賞三軍士卒,飲酒慶功!還要當眾表彰你們的功勞,宣布我的錯處,好了,別再哭了。”他一手拉過杜家小女,親昵地說:“杜姑娘,我還要封你為酒官娘娘呢,還哭鼻子。”

  於是,軒轅帝步出酒窯。此刻,夜深人靜,沮水嘩流。但見明月當空,四野火光閃閃。那秋風陣陣吹來,送來濃鬱的酒香。軒轅帝令衛士吹起號角,一片歡喜雀躍,一罐罐陳年拐角酒從地窖裏抬了出來,整個西龍的土巷,河壩,都沉浸在慶功的歡聲笑語中。連軒轅帝也在這酒的醉香熏風中,飄飄欲仙了。

  選自《黃陵文學》1993年第1期

  作者簡介:

  趙熙,男,中共黨員,1940年生。現為陝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國家一級作家。曾為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陝西省七、八屆政協委員,享有國務院特殊津貼突出貢獻專家,陝西省突出貢獻專家。主要作品有《長城魂》《大漠風》,長篇小說《愛與夢》《女兒河》《狼壩》《綠血》《大戲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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