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陵文典·小說卷

第十一章 超脫（節選）

　　廖俊德

　　導讀：

　　他是一位憂鬱症患者，但凡遇到他的超凡脫俗的姑娘全都跌入愛的深淵：一位姑娘為他殉情，一位少婦為他守寡，一位“校花”為他成了大齡青年，還有一位純情少女魂斷於他的未婚妻墳前……他有何魅力使美麗的姑娘為之如癡如醉呢？小說通過這位大學生踏入社會後與世俗抗爭、投降繼而反思的全過程，從而向社會提出一個嚴肅的問題：當代青年應該怎樣適應社會才能不丟失自己？這是作者對當代青年情感世界與複雜心靈深處的全景式展示。

　　節選內容寫歐陽芸和陳晶晶為華美龍殉情的經過及華美龍悲傷祭悼的情景，是小說情節的高潮與結局，也是華美龍靈魂的超脫和升華，讀之催人淚下。

　　三十

　　風雨交加，電閃雷鳴，地球在不斷地顫抖。

　　已有幾個白晝沒有合過眼的歐陽芸，因為太疲勞，剛剛進人夢鄉，又被驚醒。一道刺眼的閃電把暗夜照得亮如白晝，接著是一個沉沉的炸雷，震得歐陽芸跳了起來，耳朵嗡嗡地響著。院外，響起一陣窗玻璃的碎裂聲，和幾聲對狂雷的咒罵聲。她突然感到世界的末日來臨了。她嘴角出現了笑容，她歡迎這了結一切的時刻。然而，這炸雷並沒有轟毀地球。它繼續轉動著，雨繼續敲打著窗欞。她想睡去，想以睡去之法脫離過度的疲勞和痛苦，但她不能。她覺得胸膛內憋悶難受，燒燙難忍。這痛楚是一般人難以想像的，使她難過得忽起忽臥，並狠命地咬著自己的手指，揪自己的頭發。漸漸地，她終於平靜了下來。她記起了，自己去了次縣城監所，但沒有見到華美龍。她記起了自己是在公共汽車上人們的議論聲中，在臥龍鎮人們的可憐譏諷的目光中，在幾個阿飛的起哄聲中走回自己的房子的。她記起了單位人們議論她說：“可憐的女子，她一定是瘋了！”她的確懷疑自己是瘋子了，因為她明白自己的思緒一度徹底亂了。她吃力地爬起來走下床，走到鏡子麵前。

　　“天呐！”她的心悲歎了。她簡直不認識鏡中的自己了——那明亮智慧的眼睛變得悲淒而腫脹，那苗條婀娜的身材變得枯瘦如幹枝……她覺得自己像一個餓死鬼一樣可憐而讓人惡心。她閉上眼睛，遮住眼睛，不忍再看下去。她無力地跌伏在地板上……

　　不知過了多久，她發現自己匍匐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但她的雙手無力抬起，也不打算站立起來。窗外的雷聲住了，雨聲停了，世界沉沒在死寂之中。她突然想起了上帝，那個萬能的上帝。她想把白婷娜最近寄給她的《聖經》拿到手讀幾段，但她一點也不想動一動，於是她喃喃地向上帝禱告道：

　　啊，上帝！我的頭痛！我的腰痛！我的雙腿疲倦呀！我的雙手沉重呀！我仇視騙子般的愛情！我厭惡汙濁的佳肴！我淡漠痛苦之最的人生啊！我，隻有一個請求——請、請賜給我煎熬中的心髒一顆子彈，或者，用雪白的刀子，用那聖潔而雪白的刀子，給我沉悶的心房開一扇窗口吧！讓風進去，讓雨進去，讓陽光進去……救救吧，拯救這個痛苦不堪的靈魂呀！

　　她平平地躺在了地上。她突然想不起自己在什麽地方，不知道是在天堂還是在地獄，想不起最近發生了一件怎樣的大事，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猛然間，她覺得一種奇異的愜意感染了全身心，使她充實極了。仿佛大地的引力已不再負重於自己，仿佛身體已和大地相融一體。緊接著她又感到極度的輕鬆。這輕鬆感也是她從未感受到的巨大幸福，使她愉快得要流出淚來。她感到四肢、身體，甚至每一根發絲都不屬於自己了，自己不負一絲重荷了，絕對自由了，隻要願意，馬上就可以冉冉升起，像天上閑遊的白雲般自在……突然，那要命的疲乏，頭疼頭昏，四肢沉重，悲哀灰心，煩悶痛苦等感覺又一齊壓向她，也使她明白了自己就在自己鬥室中冰涼的地上，想起了最近發生的是一件不能再壞的醜事。

　　痛苦之下煎熬之下的她，無限懷念剛剛降臨、一閃即逝的那醉人的愜意，那無限的輕鬆。她渴望上帝把那美好的一瞬再降臨一次，但慈愛的上帝終於沒有滿足她這一渴望。

　　“人死後一定是那種樣子的。”她想起了華美龍的故事，更加相信了那個故事。她為自己的這一發現而興奮。“對，一定是那樣的，剛才的那一瞬是上帝對我的暗示和召喚！啊，慈悲的上帝！這和對初中時華美龍的暗示一樣。”

　　她突然站立起來，梳洗起來。

　　她打扮完畢，換上了潔淨的衣裙，倒了杯水，取出安眠藥，然後躺在床上。她想起了華美龍的一句話：“人要離開世界時，就會特別留戀世界，就如一個人要離開某一生活之地時，才會發現那地方原來有那麽多讓人留戀的人與物。一定的，瞧那些爬山的肥胖老幹部，和那些咽不下氣的老人就說明了這一點……她認為此話不無道理，但卻奇怪自己為什麽臨近這一時刻卻沒有感到有什麽留戀不舍之情！她在記憶中搜尋著，突然想起了那個天使般的“姐姐”白婷娜。她突然特別想見到白婷娜，向她訴說自己無人理解，但卻是衝天的怨恨。她走下床，坐在桌前，攤開信紙，開始疾速寫了起來……

　　婷娜姐，我人間唯一的朋友：

　　在剛剛舉起手來，要敲響死神的大門，不留半句遺言於這汙濁的世界之時，我突然想起了你，想起了唯一使我眷戀的人，唯一的知音。我要寫信給你，傾吐那不為人知的苦楚。我再也沒有力量攜帶這要命的苦楚遠行到那無罪的世界中去了呀！

　　華美龍闖入我的心中如一道彩虹闖入黑夜之世界，使我驚喜異常，使我苦難的世界陷入美麗的夢幻之中，使我一度如三歲小孩般地以為生活美好無比地愉悅、快樂……然而，隨著一聲石破天驚，夢幻破滅了。我明白了，我之所以幾度未能告別人世，是因為我在陽間大難未了，未品嚐夢幻破滅之苦楚。我盡到了這一義務。

　　美龍入獄已10多天了，而我老感到已達幾十年，幾個世紀。“度日如年”，這是一個多麽殘酷的成語呀！“幾個世紀”中，我沒有一個能入眠的夜晚，沒有一個清醒的白晝，沒有一頓飯吃出滋味，沒有一天不頭昏腦漲。近日來，我喝不下半口湯便會嘔吐。這顆心，多麽悲哀，悲哀得不想再跳動；這顆心多麽沉重，沉重得像一座山，無情地壓迫著我的靈魂。

　　昨日，我去探望美龍，要他麵對我的眼睛坦白那一切是否真實。看守不讓我進去，還議論說我“探望流氓一定不是好人”“世上的美女都是毒蛇”“美女愛打扮就說明沒有醜女心靈美”……

　　我慚愧了，我沒有辦法不慚愧呀！因為，在那一刹那間，我肯定華美龍是偽君子了。就如我是罪人一樣。我沒有必要再問他是否不是否的問題了，因為其一：他們已經造過華美龍的謠，嚐過華美龍的厲害，怎敢再進一步去陷害。其二：我找過那位控告華美龍的女學生，發現她不至於是條陷害自己老師的毒蛇，壞不到那個糊塗的地步。再說，她和華美龍無冤無仇，為什麽要去陷害他。其三，我深知華美龍是個情種。這是他唯一的遺憾，也是每一個男人的缺點（我原來把他看得完美無缺是多麽荒唐呀）。當然華美龍深沉有教養，不同於一般男人。不會強迫任何一位女人，但他完全可能被她所誘惑，她挺迷人，有一雙夢幻般的眼睛。

　　當我明白了這一點時，思緒便徹底亂了。

　　華美龍，你這個出色的偽君子，我終於看明白了，你是在大學校花婷娜與臥龍鎮兩枝花之間玩弄感情遊戲。你愛拜倫，難道生來就和拜倫一樣為了“報複”美麗女子嗎？於是你才纏住了你人生所遇到的“三枝花”嗎？可你還不滿足，又去“報複”一位女中學生？你口口聲聲熱愛真誠和坦率，你吹牛吹得天花亂墜，說什麽中國人缺少的就是真誡和坦率。好一個居高臨下的評論者，可你為什麽不告訴你的戀人你所犯的罪？你坦率嗎？真誠嗎？光明磊落嗎？

　　不！不！不！我的神誌又錯亂了。我不該咒罵他，即使他確實犯了罪。因為正如看守說的“美女都是毒蛇”，我就不是一個好人（這就是我慚愧的原因）。我也沒有把自己的劣跡坦白給華美龍呀！在我與他戀愛的日子裏，我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劣跡，錯誤地感到自己是一個高尚純潔的人。好姐姐，你知道我是一個孤女，是孤身的舅舅把我養大成人的。高中畢業那年，老師同學們都認為我如考不上大學，那麽學校就該被“推光頭”了。我對自己也充滿了信心。頭腦越來越好使。但災難追上了我。古柏縣流氓團夥“黑虎隊”盯上了我。據說凡“黑虎隊”盯上的女子就沒有逃脫的可能。他們寫紙條逼我，攔在路上嚇我，使我整天提心吊膽過日子。一個雨天的夜半，他們乘舅舅不在家，破窗而入。由於我用剪刀準備剪斷自己的喉管，才使他們求饒並逃跑了。可他們仍不死心地常常盯梢我。破窗而入的幾個歹徒大都是縣上有頭臉人的公子，控告他們隻能使自己遺臭全縣。我惶惶恐恐膽膽怯怯地過了一日又一日，在老師失望不解的歎息聲中迎接高考，以兩分之差名落孫山。當時我想到了死，但如美龍所說的那樣，我太軟弱，所以終於沒有能夠麵對死神。高中畢業不久，那夥流氓又逼上門來利誘威逼，因發現我決心以死相拚，終未敢采取強暴。多虧那次“從重從嚴”打擊犯罪分子活動鎮壓了幾個“黑虎隊”員，雖有幾個有背景的歹徒漏網，但他們終於不敢再放肆了。我參加了高考補習班，並發誓要考入北京大學，以變壞事為好事，奪回損失。我遠遠超過了原第一名學生。由於住房困難，我和舅舅的房間內除了日用家具外，不能再支一張床。我從小與舅舅同住一張床，從未對高尚的舅舅有過戒心。高考前兩天的半夜，他突然抱住了我，我嚇得叫了一聲。他愣了一下轉身睡去了。我起床，想不通我最信任的人怎麽這樣醜惡，於是生著火煮了把草在鍋內，想以此告誡他。早上第一節課時，我慌亂不安，感到自己太過分了。待到我放學回家時，舅舅已吊死在小屋中。在同學們參加高考的日子裏，我卻在料理喪事。我被巨大的內疚所折磨著，又無法向人訴說（至今仍無人知道他為何吊死）。

　　我無情地殺死了一位高尚的人。也正因為他高尚我才能殺死他呀！

　　也許，他愛我愛得太深，毫無邪念地想親近一下我；也許，他半睡半醒，把我當成了沒有長大時的我；也許，他夢見了死去的舅媽，抱住我時還在夢中……他把我養大成人，為使我讀書戒了酒，戒了煙，花光了近20年積蓄的續親錢。他高尚、善良、正派、慈愛，但卻因為一個夢中的舉止，一個毫無邪念的動作，而被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量，以邪惡之心度善美之心，從而含恨九泉。

　　這以後，我的心在內疚的苦水中受盡了煎熬，陷入欲活不成，欲死不能的境地中。

　　我唯一幸慰的是，我保住了貞操和尊嚴。但一個女子為了她的貞潔與尊嚴難道就得付出這樣大的代價嗎？

　　痛苦使我學會了思考，同時也變得敏感起來，常常把一些自然現象和自己的人生聯想為一體。有一天，我遇見一個人在街上出賣含羞草，看到含羞草受“辱”即死的品格，我想起了舅舅。舅舅不是受了誤解的羞辱後悲憤離去的嗎？為了紀念他，我買回了一盆含羞草敬在屋中。人就該把尊嚴看得比生命更為重要，否則連一棵草也不如呀！

　　我被舅舅單位內招為臨時工不久，父母被平了反，我被注銷的城鎮戶口也該補辦了。當年“黑虎隊”漏網頭目已混了張成人高校文憑，當上了政策落實辦公室副主任。因我拒絕他的求婚，所以我的戶口落實問題被擱置起來了。我沒有親人幫助，又不想看官僚們的臉，所以，這個問題就長期得不到解決。

　　一天，我到縣城開會遇見了那個副主任。他說他為自己的過去內疚悔恨，希望我去他的辦公室寫恢複戶口的申請。第二天中午我把申請送到他的辦公室。他給我倒了杯水，說如果我不再用老眼光看他的話，就請喝一口水。我被他的言行所感動，便喝了兩口，很快頭腦暈眩，眼前一團黑暗……

　　當我清醒過來時，那位副主任跪在床前乞求我嫁給他。就這樣，我付出巨大代價所保住的貞潔和尊嚴毀於一旦啊！人們呀，你們愛美女、羨美女，這表明你們有一顆善美之心，可你們又為什麽要褻瀆殘害美女、汙辱美女呢？我悲歎美女的命運像荷花，空有一片潔世芳心，卻隻能開就芳潔一朵，而腳下卻是汙泥濁水，且最終難逃汙濁的魔掌。

　　一切肉體上精神上的痛苦我都能承受得了，唯獨承受不了靈魂對肉體的厭惡。我惡心被歹徒汙踐的身體呀！幾位解放軍把我從河中救起並送醫院搶救。回到單位後，我流著淚吻著我的含羞草。我的唇一觸到那一枝葉，那一枝葉便立即枯萎。我的心哭泣道：“天呐，我已是多麽肮髒呀！”

　　幾天後，我乘人們不備，悄悄踏上臥龍山一條不為人知的小徑。我想這下我的靈魂可以擺脫它肮髒的住所了。誰想到老天卻安排華美龍救了我，並花言巧言說服我，感動我，使我感到自盡是更大的罪惡。他給了我幻覺般的情感，使我產生了錯覺，誤以為世界美麗無比，不再強烈地感受到人生的痛苦了。由於我對他癡迷的愛，由於怕失去他和怕他感情承受不了，我經過很久的苦思，最終對他隱瞞了我失去貞潔的一節。因此，當我眼前虛幻的愛情美景現出其虛偽的醜態時，當我聽到對“美女”不公正的評價後，我竟成了不能譴責虛偽的虛偽者，竟成了不能為美女辯解的壞女人，竟成了有苦不能吐，有淚咽心中的可憐蟲。

　　上帝呀，你在創造悲劇的時候，你也一定不會好受吧！？

　　從小到大，不知聽過、讀過多少愛情悲劇，憤世嫉俗者對漂亮女子不公正的評價，就連一些報刊一度也給人造成這樣一種印象——非殘疾者不為堅強，非醜貌者不為心靈美，非貧窮者不為善良，非大老粗者不為革命……哦，我的國土，你的道德土壤怎能生長出如此的判斷？請看看你的曆史吧：周王失天下歸罪於美女“毒蛇”之一笑；武則天神明治國為大逆不道；隻有黑臉方能成為包公、白臉成了奸賊的臉譜。難道嫁禍美女才是真正找到了誤國之因？難道女人能為人之母就不能為人之君？難道講衛生就意味著奸術（其實，據史料記載包公本是一白臉書生）？請想一想，一位被逼為後的美女竟偉大到能一笑就傾翻一個王朝，那麽周王不見到其笑豈不證明了美女的高尚？而哪位醜女有過此一高尚之壯舉？

　　中國的曆史的確是一個“打富濟貧”的曆史，也更是一個“打美濟醜”的曆史！

　　人類的知識、身體、生活、容貌都在前進，都在趨向完美。可中國呀，你的道德力量為什麽不引導促進它們的前進，反而卻去“打富濟貧”呢？“槍打出頭鳥”是你的愛好，你的品性，你不感到臉紅嗎？“自古紅顏多薄命”這句總結之語展示了這樣一個圖景：中國美女的血從孔夫子腳下開始流，幾千年來流成了怨氣衝天的黃河；中國美女的淚從孔夫子腳下開始淌，幾千年來淌成了悲天彌地的長江。黃河、長江，寒心宇宙之江河啊！

　　中華漂亮女子是多麽倒黴呀。我的眼淚隻不過是這苦海中的一滴。然而，一位女子長得美一點又有什麽罪呢？我不信心靈的醜就必然導致容貌美。哲學家研究已表明“像隨心變”，是說一個人的心靈形象會從其容貌輪廓顏色神情中映現出來。人們相互認識的潛意識本能地通過容貌感知心靈美醜；當感知對方的心靈美時，就明確地認為對方長得美。這便是人類美醜觀的實質根源。事實上美女一般都天性善良高尚，加之她們對未來充滿信心，大腦發育良好，高貴而不墮落。如果有一位不慎墮落，便會名揚天下並殃及所有的美女們，比不得醜女子的醜事，不被人引以為奇而傳誦。華美龍告訴我說，一個男子灰心厭世時，如果能遇見一位美麗的女子，頓時會豁然開朗，世界會刹那間變得美好無比；一位高尚的男子和一位美麗異常的妻子在一起往往會使情感升華到神仙般的高度，以致忘記夫妻生活；如果此男子是戰犯，此時會熱愛和平，如果是惡棍，此時會善良溫順。然而美麗的女子古往今來有千千萬萬，高尚的男子又有幾人？

　　既然美女不僅自己高尚善良，而且還美化著世界和人類之靈魂。那麽上帝又為什麽要給她們設置那麽多的陷阱和唇槍舌劍呢？不！不！不能責怪上帝，原因是中國的男人多已女人化了，成了長舌婦了。我苦命的美女們呀，既然魚和熊掌不可兼得，那麽我們就舍生取義吧。這樣，我們就超越了那汙濁的陷阱、酸味的唇槍舌劍，到達高尚的天堂。我感到了，感到了那天堂聖潔的光芒已照耀著我的心房，召喚著我的靈魂……

　　永別啦！

　　妹 歐陽芸

　　×年×月×日

　　第二天早晨。歐陽芸把給白婷娜的掛號信投進郵箱後，沐浴著雨後溫暖的陽光回到住所。她再次走到鏡子麵前，發現自己又恢複了往日美麗高貴的容顏。她突然感到可惜，可惜如此美好的容顏就要消失，不覺落下了辛酸的淚水。她怕自己動搖決心，恨自己貪生怕死，飛快地把一瓶安眠藥吞了下去。

　　“歐陽芸！”高丹丹突然推開門。

　　“你！你來有什麽事？”她吃了一驚。

　　“我怕你……怕你太悲傷。告訴你華美龍是冤枉的。”

　　“你怎麽知道？”

　　“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

　　“求你告訴我。”

　　“我沒有辦法告訴你。我什麽也沒有告訴你。”

　　“那麽你為什麽告訴我華美龍是冤枉的？”

　　“我什麽也沒有告訴你，包括‘華美龍是冤枉的’。”

　　“請你走吧！”

　　“但我要說你太失望是沒有必要的。你瘦了許多！相信我華美龍不會幹那種事，也許你很快就知道我為什麽要這樣說。”

　　“我不需要聽你講廢話了，請回吧！”她怕藥物發作被高丹丹發現，從而再次欲死不能，便要關門送客。

　　“多保重！”高丹丹轉身走了。

　　她反鎖了門，然後對著鏡子默默地注視了半天，喃喃道：“美龍，你是好人，真的好人……可我無論如何都該走了。你是好人我死也高興呀！”

　　她拉了窗簾後坐在鏡子麵前，望著自己美麗的臉龐悲痛地想：“我這樣美，到另一世界還會這樣美嗎？”她有些後悔，有些留戀生活，但又懺悔自己不該怕死。

　　“再見了美龍，別為我悲傷，不值得的。我不信任你，你是偽君子。”兩滴淚珠緩緩從她美麗的眼睛中滾下……

　　她斜躺在床上睡去了，美麗的臉龐神情自若，並且帶著不易察覺的微笑……

　　也許，她已進入到一個異常美好的夢境之中，永遠！永遠！

　　三十一

　　白婷娜讀完歐陽芸的信後，立刻向古柏縣公安局長李明打了長途電話，要他阻止悲劇的再次發生，然後跑步到車站乘車趕赴臥龍鎮。她要盡力搶救那位純潔軟弱，又陷入絕望的“妹妹”。然而她遲到了，她和李明都隻趕上了為歐陽芸料理後事。

　　送葬隊伍既可憐地少，又可觀地多。雖然沒有一位親人，但卻有兩位在臥龍鎮人眼中光彩奪目的人物——公安局長李明和高貴不凡的白婷娜；而且王小強還帶來幾十名華美龍的弟子緊隨於後。這些單純的學生雖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但他們都堅信這是一場悲劇。他們想到常以生動事例給他們講析做人之艱難的華老師今日卻落入這樣的慘境，便感到被一種強大的壓抑感所控製。許多學生受不了這悲涼和壓抑，低頭偷偷地垂著淚。

　　臥龍鎮的人們圍觀著這支別開生麵的送葬隊伍，議論著、歎息著，慨歎臥龍鎮“第一枝花”凋謝得如此迅速，可惜她的摯情，讚揚她多麽的有教養，多麽的有人緣，以及仙女般的容貌。

　　惡雲滾滾，狂風大作。不等送葬的隊伍走出臥龍鎮，老天的淚水便傾盆而下。但許多人卻頂著大雨目送著送葬的隊伍，幾十位學生繼續跟隨在隊伍後麵。

　　白婷娜和李明表情嚴肅，默默地走著。他倆都感到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太殘酷，太反常。他倆都知道華美龍遭人陷害是無疑的，但苦於沒有尋找證據的頭緒。李明曾接到“一位知情女子”的信，說華美龍是冤屈的。他苦惱地想，那字體是高丹丹的，可她卻死不承認。既然不承認，又為什麽要寫那封信？白婷娜為歐陽芸太傷感了，不時有一滴淚水從她那清澈明亮的眼睛中滾落。她同時又強烈地感到華美龍踏入的臥龍鎮的確有點太泥濘了，泥濘得非常典型。

　　按歐陽芸信中的遺言，他們將她送到臥龍山半山腰，華美龍救過她的那棵大橡樹下，以此證明她是那次離開世界的，至於和華美龍的關係純屬虛無……

　　歐陽芸的死震動了許多人的靈魂，特別使兩個人的魂魄顫抖。

　　陳晶晶就是其中的一位！

　　昨天，她正閉門含著內疚的淚水寫日記，突然她的爸爸，一位長年在外地作業的石油老工人回來了。他一進門，就發現了女兒的異常之處。恥辱使他像憤怒的雄獅，揪住女兒的頭發便是一頓拳打腳踢。她乘母親撲上來和父親廝打在一起的機會，帶上那本日記逃出了家門，跑上了臥龍山。她已經在一棵樹上度過了一個心驚膽戰的長夜，現在又親眼目睹為歐陽芸送葬的場麵。望著遠遠那如蟻的觀眾，望著同學們為華老師之戀人致哀的情景。她進一步明白到自己臭名遠揚了，並感到自己非常孤獨和渺小，再難有勇氣做人了，從此更不會有幸福和驕傲可言了。她想起了華老師的教導：“如果你的理智戰勝不了感情，那麽你就斷送了自己的聰明和前途。”她現在終於深深地體會到這句話的分量。

　　她深深地埋下頭，陷入絕望的痛苦與悔恨之中……

　　一年前那個瘦月的夜晚，她孤注一擲地，第二次去向華美龍表白愛情。她沒有想到他是那麽博學，那麽有思想，那麽雄辯，竟使她心服口服地認為自己錯了，自己應該戰勝自己的感情。他那套謬論太有說服力了，她沒有辦法不服氣他，也更加敬佩他。

　　那晚，她真真正正下了決心，以後再不讓戀情抬頭。她沒有想到社會太險惡……

　　第二天中午，檢查班上紀律的高正浩要她到校長辦公室去一下。她站在校長辦公室裏，莫名其妙地迎著高正浩的目光近一分鍾。高正浩發話了，訓斥她“勾引老師墮落”，“破壞學校風氣”，並說為了防患於未然，必須召開師生大會開除她，為精神文明建設樹立反麵榜樣。她嚇壞了，乞求他原諒自己，不要毀掉了自己的名聲。他答應原諒她，但卻要她寫份深刻的檢查書，並在今後每周向他匯報思想。第二年夏天的一個晚自習時間，她向他交第30份“不深刻”的萬言檢查，向他匯報近期的思想。他突然態度好了許多，誇讚起她的裙子，且用手摸裙子的布料……。她還未明白過來是怎麽一回事，便被他神速玷汙了。

　　從此，她自暴自棄，學習成績一落千丈。她感到委屈，心中逐漸滋生了對華美龍的仇恨。她認為他不應卑鄙地向領導匯報一位學生對他純潔的愛情。這一點是她後來從高正浩嘴裏“挖”出來的。她也堅信無疑，因為“華美龍為了表白自己是正人君子，竟出賣一位學生的寶貴貞潔。”這多麽卑鄙呀！

　　……

　　雨不停地澆在她的頭上身上，但因她陷入痛苦的回憶中，而絲毫沒有感覺到。她趴在高高的崖畔上（華美龍第一次尋找新路時遇到的那個崖畔），望著崖下人們把棺材放進大橡樹邊的坑穴裏，並且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也隨同沉了下去……她不忍看同學們用鍁掩埋歐陽芸，掩埋那位被自己所害的美人，把頭深深地埋在地上。當她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崖下的人已全無蹤影，把她所殺的“第一枝花”永遠留給了寂寞。這位美麗得使她佩服的“第一枝花”前不久還照映著臥龍鎮，現在卻葬身於陰森的臥龍山山腰，而且又是被自己所殺。這是多麽殘酷呀！陳晶晶，這位善良的少女被悔恨、內疚、淒楚等無情地折磨著。那新鮮黃土堆起的墳頭在暴雨的衝洗下，在綠色樹木和野草的映襯下，顯得非常孤獨淒涼。她突然站起來，攀援華美龍曾準備攀援，但被歐陽芸阻止的那藤蔓，腳登石縫向崖下滑去。她要去伏在歐陽芸的墳前，乞求原諒，訴說痛苦。告訴歐陽芸，華美龍是冤屈的，她死得多麽冤枉。然而一聲炸雷使臥龍山顫抖，陳晶晶一腳踩空，從高高的懸崖上跌落下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又一聲炸雷把她從昏迷中驚醒。她想站起來，但沒有能夠。她發現她的下身已經被鮮血染紅，劇痛鑽心。然而最刺激的仍然是那黃色的墳塋。她咬牙向前爬去，身後流下一條血印，但又很快被雨水衝洗掉。她趴在歐陽芸的墳前泣不成聲……

　　“歐陽芸，原諒我，我對不起你！是我殺了你呀！也許華老師把我向他表示愛情的事匯報給領導是為了有更多的人幫助我，但那騙子、政客、色狼卻害了我，並且加害華老師。當我把懷孕之事告訴那騙子後，他說應該讓那高傲的人嚐嚐苦頭，以牙還牙。他說‘你把自己送上門去人家都不占你便宜，可見沒把你當人看，看不起自己的人比仇敵更可恨！’他還說我考學無望，他準備給學校買台打字機，設一個打字員，以解決我畢業後的工作問題，等有機會時學校還出錢送我出去進修，成為他女兒那樣的大學生……我多麽愚蠢、殘忍、可惡，竟仇恨華老師，誣告華老師，並且斷送了你美好的生命……”

　　她回頭見鮮血已遍地皆是，知道肚子裏的孩子完了，自己的生命麵臨危險。她絕望地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冷凍。血繼續流著，但她一點也不想救自己。正如華美龍所說的那樣：這位天性不安分的少女也步入無法改過的歧途；她不成功便成仁。她絕不讓自己墜入“盜寇”之列，墜入賤人之伍。

　　她爬到一塊石板旁，咬破手指在石板上寫道：“我對不起您呀華老師，原諒我吧！”她把那本記有真相的日記本放在石板上，然後爬在上麵昏睡過去了。

　　雨愈下愈大，悲憤的雷聲延續了一個長夜。但可憐的少女再也沒有被雷聲喚醒過。

　　三十二

　　臥龍鎮又爆出一個大新聞：控告華美龍的女學生慘死在華美龍未婚妻——“第一枝花”的墳前。

　　這條新聞帶上了傳奇的色彩迅速傳遍大雨後的臥龍鎮。有人說華美龍一定冤枉，“第一枝花”是屈死鬼，死後陰魂不散，替華美龍和自己報了仇：那女學生死後還跪在“第一枝花”墳前。還有人說華美龍是瘟神、惡魔，來到臥龍鎮短短幾年便害死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

　　歐陽芸之死使高正浩長夜難眠，陳晶晶離奇地死訊突然傳來，使他更加忐忑不安。現在，他坐在公安幹警的摩托車上，穿過圍觀的人群，內心悲歎道：華美龍真是為我而降的克星呀……

　　初進臥龍中學的華美龍很快在學生中享有很高的威信，性格倔強，鬱鬱寡歡，憤世嫉俗，敢講公道話，而且常在報刊發表文章。那時，隻要他隨便找一個理由便可使局裏把還無根基的華美龍調走。但他當時過分自信，想控製這個才貌出眾，剛剛20出頭，缺乏社會經驗的青年，使其成為自己的幹將。憑他的經驗，這樣帥而氣質高貴的毛頭小夥，必然會攪動許多少女的春心，加上80年代有的是勇敢的少女，所以他抓其把柄是胸有成竹的。他不愁駕馭不了這位血氣方剛的才子。於是，他密切注意著這位青年，不時發現好的征兆。

　　一天，下了最後一節晚自習，他高興地發現一位漂亮的女生神情異樣地推開了華美龍的門。稍刻，他便悄悄走到窗前，聽到那女學生說如果華美龍不接受她的愛，那麽她就去死。但令他失望和意外的是，華美龍那激動沉重的聲音卻是勸解那女生，說她現在的主要任務是學習，隻有學習才是她當前人生的主要矛盾……華美龍給那女生講了很長時間道理，內容新穎別致，生動而有說服力，都是他從未聽過永不能想過的。他站在窗外聽得入了迷，一直到那女學生被說服時才趕快離去。

　　當晚，他躺在床上感慨萬分。他佩服華美龍不但是才華出眾的美男子，而且是道德高尚的男子漢（後來他發現華美龍是“書呆子”時又以為其這一幕是可笑的）。一個男子漢若能衝過美人關的話，那麽還有什麽難關險阻能擋住他呢！

　　從這位“花叢傲立”的青年身上，他聯想自己荒涼的青春時代，內心深處產生出一抹蒼涼的感覺。是的，他的青春時代是可悲的。學生時代的他聰明、好學，但因為富農成分而不能上大學。為了留校當校工，他全家人過年舍不得吃一個黃饃饃，而讓他背了一大筐去給學校領導、教師挨門“拜年”，使他如願以償。在那唯成分論的年代裏，姑娘們不會正眼看他這個“狗崽子”的。當一位不太難看的農村姑娘愛上他時，他才驚喜地發現自己不至於一輩子打光棍了。隨著這幾年的景況好轉，每當回想起這些，他都有一種朦朧盲目的，但卻是強烈的仇恨感、報複欲，而且越來越強烈。他要撈回世界欠他的風流賬，然而欠他賬的時代已無處尋覓。第二天早操，他望著那女生充滿朝氣的倩影在優美地跑動著，恍然醒悟了——雖然欠賬的時代不可尋覓，但他的賬可以向現時代索回。這是唯一拉平的辦法。（他那因成分而養成的嚴謹性格已在不平與傲氣中改變了）後來他憑著權勢和“文革”中鍛煉的技能，終於成功地向現代索取了一筆“風流賬”，而且還準備等此女生畢業後雇其為打字員，以供自己進一步“索賬”。從此他自得地理解了“寧作一方之霸，不為一國之君”的真諦。

　　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他“一方之霸”的地位受到了那“毛頭小夥”的嚴峻挑戰，並且威脅到了他的“絕對威信”。前一次他住了一次醫院，沒有想到竟有10多位教師一反往常地沒有來探望他。8位腰插大學牌子的教師更是有恃無恐。其中隻有一人探望了他，所帶禮物和往日已無法相比。他深深地感到那些前途在自己手中的雇用教師親切，也和這些“無產階級”靠近了。他在病床上想好許多辦法，要把那不諳人世又傲氣十足的大學生們一一趕走，從而使更多“有真才實學”的雇用教師補上空缺。他擔心那不可思議的華美龍給他來個一針見血，給他意想不到的難堪，更怕他揭穿他和陳晶晶的事。華美龍和丹丹相戀期間曾在校長辦公室遇見過正在哭泣的陳晶晶，雖然沒有說什麽，但高正浩從華美龍那毫無表情的臉龐上看出他明白了一切。

　　正在高正浩思前慮後的時候，問題有了意想不到的轉機：華美龍從教育局帶回了地區政研室的調令。為了在老局長退休前實施自己的計劃，他想讓華美龍馬上離去，也為了和這位前途無量的青年融洽感情，表現自己的大度愛才，便迫不及待地召開了歡送會。沒想到學生的眼淚使他弄巧成拙。華美龍還為了學生們第一次公開冒犯了他的尊嚴，冒犯得很策略，很有分寸，使他沒有反擊的餘地。當時一種貓老不比鼠的衰老感和當代大學生那含而不露的咄咄逼人之氣勢等多種感覺襲上心頭，甚至連女兒婚後紅腫怨恨的眼睛也浮現眼前。他恨！他怨！他悲！他妒！這些情感壓迫得他腳步緩慢而沉重。他垂頭喪氣地推開辦公室門時發現陳晶晶也緊隨跟進。

　　“我懷孕了，高正浩！”她怨恨地注視他。他一時慌了神，但很快想出一個辦法，沉重的心頓時輕快了許多。“別怕晶晶，這裏有一個很好的辦法，可以一箭雙雕，為你出氣……”

　　……

　　那晚，他心情愉快，充滿自信，發現自己還有頭腦說服一位少女幫助自己，還有老將風度，不禁自語道：“薑還是老的辣呀！”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從夢中驚醒時，第六感覺非常不佳。他回憶起了昨晚的陰謀，猛然醒悟到自己因一時生氣做出了天大的荒唐事。他知道華美龍這種人不是陷害可以壓服的，也不是輕易好陷害的。自己社會基礎雄厚是優點，但不清白的曆史又是致命的弱點，如果和華美龍徹底鬧翻，不一定會占上便宜。再說他一生總結的人生經驗是：結必要的小仇可樹立自己的威嚴，過後都會忘記，但絕不結解不開的仇恨，免得受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之害。

　　在古柏縣監所辦公室內，他遇見了談笑風生的華美龍。一位幹警給大家發煙，唯獨沒有給高正浩。華美龍把給自己的那支遞給了高正浩。

　　“你，不恨我？”他問華美龍。

　　“為什麽恨你？噢，你是這樣理解的，但你錯了。我不恨你，真的，一切都順理成章。”

　　他望著華美龍，感到華美龍真的不恨自己。華美龍那真誠善良的目光中甚至含有悲哀同情之味。一位幹警把他帶到該去的地方，但他一直都在想：“華美龍為什麽不恨我？為什麽？為什麽因我的今日處境悲哀？”

　　他想不通，永遠也想不通。

　　一個非常自信的人，想不通的事會使他非常傷腦筋的。

　　三十三

　　世界上有哪一種感覺能有超脫感更能使人充滿自信的愉悅呢！

　　此時的華美龍正沉浸於這種愉悅之中。監所的日月使他高興地體驗到另外一種生活。在這難得體驗的生活中，他熱情興奮地和每個人交談，探索他們的內心世界。雖然夥食定量，但他的精神反而很好。由於沒有伏案工作和讀書，他那大大的眼睛比平時更加明亮有神。

　　“可愛的歐陽芸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他想。他準備了個有趣的故事，準備使他和她的會麵充滿歡樂和詩意，還要告訴她自己這次“體驗生活”是多麽的意義輝煌。

　　在公共汽車上，他完全沉浸在沉思中，以至走下車時也沒有從遐思中解脫出來。

　　“美龍！”白婷娜在招呼他。

　　“婷娜，你什麽時候來的？”他又驚訝又高興地握住她的手，“見到歐陽芸了嗎？”

　　“什麽也別問，咱先回臥龍中學吧！”她鬱鬱道。

　　“好吧！”他幽默地聳聳肩。他沒有發現白婷娜沒有往常那樣回報他一個幽默的眨眨眼，始終一副沉重的神情。走到工商所大門口時，他想去見見歐陽芸，但又想自己好長時間沒有在鏡前檢閱儀容了，不如先回學校洗一洗，如此豈不是更能增加相見的歡樂氣氛？

　　“婷娜，你什麽時候來的？”洗過臉後的華美龍望著始終不開口的白婷娜第四次問道。他發現在抹桌子的白婷娜眼中充滿了淚水，再聯想到監所幾位幹警欲言又止的神情，突然被一種不祥的預感揪住了他的心。

　　“為什麽不講話？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緊張了。

　　白婷娜仍然沉默著，仿佛沒有聽見他的問話，但卻從手提包中掏出一封鼓鼓的信交給了他。

　　“世事如此難料，你我都還不能成為菩薩——一顆多麽明亮的星為你隕落！”她終於開口了，聲音好淒涼。

　　華美龍飛快地抽出信，緊張地讀著、讀著，淚水開始模糊了眼睛。歐陽芸那如泣如訴的聲音仿佛就響在他的耳畔：

　　……婷娜，在臥龍山半山腰的大懸崖下，有一棵很大很大的老橡樹，我曾在那裏被華美龍拉回到這肮髒的世界……不，不，華美龍沒有拉回我。我已從那裏離開了這世界。那以後的日子，包括華美龍在內，不過是一個幻夢，幻夢！它是人進入半死狀態的胡思亂想，絕非現實。婷娜，我唯一的朋友，我的好姐姐，如果你能前來葬埋我，我求你讓人們把我安放在那棵大橡樹下，以此證明我那時便歸去了，從而洗去了那以後的屈辱與痛苦。如果你可憐我，看得起我，就不要使我失望吧！再說，我也看上了那個地方：它多麽幽靜，多麽純清，仿佛不屬於塵世。我隻乞求在那棵樹下得到一席之地——世界不會讓我這唯一的、可憐的乞求落空吧！

　　……別罵我婷娜姐，連華美龍都是騙子，那麽這世界怎還會有真情？人生還有什麽可留戀的？我還有什麽希望可言……

　　啊，窗外的杜鵑鳥又叫了——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我看見了，那是一位飛翔的天使在向我招手。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不想給華美龍留半句留言。我可憐到不知該恨他還是該歎他。啊，不！我早已死在大橡樹下了，華美龍是不存在的，他隻不過是個幻夢中的幻影！

　　記得，那幻影送給我一本《拜倫詩集》。我仍然能聽見拜倫那悲哀的聲音，雖然這聲音來自遙遠的天國，但仍然是那樣的親切和迷人……

　　人啊，你這虛弱的、暫時的客戶

　　權利腐蝕你，奴役更使你卑汙

　　誰能把你看透、就會鄙棄你離開你……

　　你的愛情是淫欲，友誼是欺詐

　　你的笑容是偽善，言語是謊言

　　你本性邪惡，名目卻冠冕堂皇

　　跟畜生相比，你真該羞愧難當

　　……

　　華美龍終於讀完了那封充滿血淚的萬言書。他已承受不了這沉重的打擊，跌坐在椅子上，雙目茫然而呆滯，仿佛魂魄已逃離身體。

　　“美龍！美龍！”白婷娜被嚇壞了，使勁地搖著他，呼喚他。

　　他回過神來，像麵對陌生人似的打量著白婷娜，突然跳起來衝出門去，奔向臥龍山……

　　白婷娜趕上山時，發現華美龍竟沒有痛哭，而是呆呆地站著，望著那墳塋，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一種表情。

　　白婷娜沒有打擾他，隻是悄悄地靠在一棵樹上，靜觀著眼前的一切。

　　天，漸漸地黑暗下來了，一輪下弦月悲傷地觀看著這慘痛的一幕。幾個小時過去了，華美龍仍然沒有發現白婷娜。他一動不動地兀立於墳前，甚至連眼睛也沒有眨一眨地打量著那堆新鮮黃土。過分的悲痛已使他無所思，無所想了！他不相信那如花似玉，純潔無瑕的歐陽芸已被埋葬在這堆黃土之下。他不相信，他絕不相信！他的感情無法接受這一現實……

　　突然，一位衣著雪白連衣裙，白得使人靈魂為之潔淨的歐陽芸，和一位衣著火紅連衣裙，紅得能照亮整個黑暗世界的歐陽芸同時出現在墳前，同時向他淒然一笑，那窈窕的身姿便向墳內飄去。他撲上去想擁住她們，但卻跌伏在墳頭上。他恢複了知覺，感到全身像抽去了筋骨一樣難受、疲困，接著便是巨大的辛酸之液浸泡了他的全身心。他失去了往日的自信和剛強，終於失聲痛哭起來了。

　　他的哭聲雖然不大，但卻是沉重的悲痛，如嗚咽的悶雷，使臥龍山的夜色也顯得異常沉悶。那月兒，終於忍受不了這哀傷的情景，悄悄地躲進了雲層。而杜鵑鳥，卻再也忍不住這鬱悶，開始了一聲又一聲的哀鳴，伴奏著華美龍那悲憤交加的哭聲……

　　“噢，信任！人類間的信任為什麽這樣脆弱？世人冤屈我，不理解我，那是因為我沒有時間和他們交流、溝通，那是因為他們的目光不夠深邃，可我最親密的人為什麽在我落入陷阱的日子裏也把我當成了流氓，從而唾棄我？人世間還有什麽理解可言……多麽美、多麽美好的歐陽芸，就真的含恨九泉了嗎？就這樣傷心地死去了嗎？美的事物為什麽如此短命……歐陽芸，你到了九泉之後還認為我是流氓嗎？還認為我是高級騙子嗎？你現在在哪裏？能聽見我的心聲嗎——雖然世界上有許多下流坯，但我不是，不是呀……歐陽芸，你為什麽不留給我半句遺言？難道，我就真的卑微到是不存在的，是幻影嗎……哦，那杜鵑鳥又呼喚了，那親切的聲音可是在呼喚我？歐陽芸如果你還能接納我，就讓杜鵑落在你的墳頭上，卑微的我即刻隨你而去……華美龍，你自命清高不凡，好高騖遠，原來你是一位最渺小，最卑鄙，最沒有力量的小人！你自不量力，竟由不得自己地常常憂慮國家、民族之命運。但是請你清清醒醒、實實際際地看一看你自己吧——你使‘學院校花’幾年離索，把‘幸運之花’拋入苦難，致‘第一枝花，飲恨九泉，連你可恥的容貌也殺死了一位多情的少女晶晶……你不過是個惡魔、災星、可恥之徒！你是雙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呀……你還有資格站立於人世嗎？你還有臉麵對母親、朋友、學生、生活嗎？你還有臉麵對自己的良知嗎……既然你不能使親愛的人信任你，那麽你還再幻想得到世界的信任嗎？卑微的你還有什麽希望可言？”

　　極度的痛苦、鬱悶、悲傷、自卑、慚愧、悔恨、淒苦等感覺一起壓向他的神經，熬煎他的心，使他難受得喘不過氣來。他迷茫到了極點，感覺到自己渺小、可憐得像一片落葉。

　　漫漫的長夜在他撕心裂肺般的嗚咽中將要逃去了，雞在山下的臥龍鎮上開始了每日必唱的哀歌，杜鵑鳥卻停止了其淒厲的呼喚。非人承受的痛苦耗盡了華美龍最後一絲精力——他的嗚咽一聲比一聲小，小得仿佛隻是一片枯葉的呻吟。漸慚地，他終於伏在歐陽芸的墳上睡著了。

　　昨晚，白婷娜靠在樹上冷靜地觀望著眼前的一切，一言不發，陪伴著華美龍肅立了許久，許久。當她想勸呆若木雞的他回去時，他卻突然撲到墳頭慟哭起來。她感受到他那裂心撕肺的痛苦，再也忍不住了，任淚水悄悄流淌。她改變了勸他的主意，並為他能哭出來而欣慰，因為哭出來就會使他不至於神經錯亂，就能發泄掉那足以熬壞他身心的悲痛和怨恨。夜，越來越深，臥龍山靜得可怕。仿佛整個世界已停止了呼吸，唯有杜鵑的哀鳴陪伴著華美龍的嗚咽。那淒苦、透涼的哀樂壓迫著她富有情感的心，使她任淚水流淌。雞叫頭遍時，華美龍睡著了。她鬆了口氣，心想他醒來時悲傷與痛苦就會消失。她怕驚醒他，輕輕地走到他身旁，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然後背靠老橡樹坐了下來，守著熟睡的他。她想到他這樣的愛歐陽芸，伏在歐陽芸的墳上竟一夜沒有發現自己時，感到有點孤單和辛酸。但又馬上責備自己不該有如此的感覺，暗笑自己怎麽庸俗得吃起了醋。事實上，她倒願意為純潔美麗的歐陽芸承受巨大的痛苦，承受失去自己此生可能唯一所愛男子的痛苦。

　　“愛，不一定就是占有！”她痛苦地如此認為。這種感情也許難使一般人理解（也許思想境界達到一定高度的人會理解的）。她凝望著華美龍伏在墳上的情景，不由得可憐起他來了。

　　她想：當年，在富於詩意的高等學府裏，誰能想到高傲的華美龍“將來”會有這樣一幕呢！誰又能料到校花白婷娜幾年後的今日會長夜守著心愛的人為另一位女子的痛苦之夢呢！命運啊，在我們步入社會短短幾年中就如此殘酷地顯現出其莫測高深的麵目來了……

　　一抹紅霞從東方展開，漸漸地染遍了整個天宇：大地、墳塋、靜睡中的華美龍的臉都被映成了血紅色。“這染紅天宇的鮮血啊！”她若有所思地眺望著東方，心中慨歎道。“可是，希望的太陽就要在這血泊中升起來啦！”

　　她發現他從墳上爬起來，半跪著，癡癡地望著麵前的墳塋。她想他是堅強的，該擺脫痛苦走向山下的生活了。然而，出乎她的所料的是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叫聲劃破了臥龍山的寂靜——

　　“歐陽芸！歐陽芸！歐陽芸……”

　　他竟用雙手發瘋地挖那墳土。頓時，那雙手已鮮血淋漓了。

　　她抓住他的手，用憐憫、責備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他。

　　他抬起頭來，終於發現了她：“婷娜，你來啦！歐陽芸沒有死，她在裏麵哭泣，呼喚。我聽見了！”

　　他說著又發瘋地掘起土來。她拚命地拉住他，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掙脫。她發現他喪失了理智，感到他要完了，焦急氣憤之際，突然給了他一記耳光。

　　自尊心極強的華美龍終於被這一記耳光扇得清醒過來，鎮靜下來了。

　　“你呀，快下山包紮！”她心疼地撫著他的手。

　　“別管我婷娜，你走吧。”他的淚水又湧了出來，“我是災星，是魔鬼，你快離開我，免得再有女子遭殃。讓我結束自己的罪惡生命吧！”

　　“不，別胡說美龍，你醒一醒。”她流著淚搖著他的肩膀，“你不是軟弱的人，堅強起來吧，啊？”

　　“我是個幻夢，是一個不存在的幻影，讓我成為不存在吧！”他竟半跪下去乞求她道，“你——走——吧！”

　　“不！不！你醒醒，美龍。”她受不了他這一反常態的可憐樣子，聲音顫抖得很厲害。

　　“求、求求你，別想把我拉回那罪惡的人世。走吧，你走吧！”他已成了淚人。

　　她望著他痛不欲生的可憐樣子，突然想不通自己心目中的這位“真正男子漢”怎麽是如此的一個可憐蟲，如此沒有骨氣。他在她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一落千丈。她甚至感到委屈得快要窒息，為自己曾為此人付出那麽多的感情而後悔。她第一次覺得他並不值得自己愛。

　　“好，再見！你這沒有骨氣的家夥！”她恨恨地說完，擦幹淚水轉身便走。當她再次很快回轉身來時，發現他又瘋狂地用雙手掘起了墓土。

　　“華美龍！”她氣急敗壞地吼叫道，聲音之大、之重、之威嚴在她是從未有過的，連她自己也感到吃驚。

　　他停住了手。

　　“華美龍，在這永別的時刻，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隻有幾句話，照直回答我。你該不至於無情到，在此情此景中拒絕我這唯一的請教吧？請你站起來，你的同學，你的第一位戀人不願你這副樣子成為她最後的回憶，更不願看到同學們公認、最有成功可能的人這副可憐的樣子。請站起來吧！”

　　他咬住嘴唇站了起來！

　　“好！”她走到他跟前，然後手指著剛剛露出半輪臉龐的太陽，“那是什麽？直接回答我！”

　　“初升的太陽。”他淒楚地直接回答道，“但它和我有什麽關係？”

　　“再直接回答那布滿天宇的鮮紅色是什麽？”

　　“是朝霞……不，是鮮血！”

　　“對呀，是‘鮮血’，很對！你還記得當年我們觀泰山日出的情景！那天早晨，也是滿天紅霞，太陽在滿天紅色中冉冉升起。當時，你說那紅霞是‘鮮血’。你記得，但你還記得你高談闊論的全部內容嗎？你糊塗了？你忘掉了？那麽，讓我反過來講給你聽吧！”

　　她緊盯著他，然後遙望東方憤然而深沉道：“世界上任何事物的成功都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像買東西一樣，獲得越多，付出的代價也越大。太陽是世界上最光明、最偉大的事物，所以它為升起所付出的代價是鮮血浸透了整個天宇。這樣多的鮮血說明為了這顆太陽升起，也許已有千千萬萬顆太陽在與黑夜搏鬥中流盡了最後一滴血。但是升起的太陽發現為了自己升起，朋友、戀人、姊妹的鮮血已把天宇注成了血海，於是傷心，負罪使其沒有了生的興趣而沉淪了，墜落了，那麽它便成了名副其實的災星、恥辱和罪大惡極。”

　　他動搖了，若有所思，但由於倔強的性格，仍固執地強辯道：

　　“太陽能為世界帶來光明與溫暖，而我有什麽用？”

　　“當然有用！”她走到他麵前安慰道：“你慈祥的母親需要你，學生們需要你，就是民族與世界也決不會認為她的哪一個兒子是多餘的，連歐陽芸在天之靈也決不會希望你沉淪。”

　　他無言以答。

　　“哼！”她突然憤憤不平起來，“我白婷娜原來曾以為中華民族還有一位真正的男子漢，現在我才明白我錯了。這也許是因為中華男子漢之魂——龍，還在睡懶覺，但鳳凰卻經過了涅槃的洗禮。因此，沒有龍，中華的鳳凰仍然可以翱翔宇宙。你去死吧！再見！”

　　她拋下他大步走了。

　　“等一下，”他說，“婷娜，太陽是不是也差點因傷心而沉淪，也正因為太陽曾差點沉淪，所以，從此它再也沒有半途而廢去從東方沉淪，是不是？”

　　她沒有理他，飛快地走著自己的路，但卻在內心中品味著他剛才接近乞求的問話。她走了很遠很遠後，回首向山上望去，欣慰地看到華美龍迎著霞光正一步一步地走來。雖然他的步子顯得很疲乏，但霞光卻給他的形象鍍上了神聖的亮色。

　　她向他招手。她又流淚了，但這一次的淚水是閃光的。他看見了，精神倍增，飛快地跑了起來，步子像當年一樣矯健，身姿同當年一樣的帥俊。

　　太陽終於徹底戰勝了黑夜，從血淚中露出了整個臉龐，輝煌的一天開始了它第一步的勝利。在蔥綠的臥龍山中，華美龍、白婷娜走到了一起，默默地注視著。

　　“傳說，龍鳳在一起的時候，神州便迎來了千載難逢的好日子，是不是？”華美龍又乞問道，但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抬起頭來，就會恢複自信！”她輕輕地對他說道。

　　三十四

　　故事並未告一段落。

　　當華美龍在白婷娜的幫助下，擺脫了使他沉淪的痛苦，下了臥龍山後，幾位幹警正等著他，並且又一次亮出了拘捕證說：“也許他們又一次誣陷你，真對不起。”

　　“真不自量！”白婷娜輕蔑道。但華美龍的回答卻令她震驚：

　　“是真的，這次是真的！”他望著她說。“因為我曾丟失良知，受金錢擺布，犯了罪。又因為我索回了良知，致使魚死網破，罪行暴露……”

　　白婷娜的心涼透了。

　　原來，高正浩身陷囹圄後，王小狗等人落井下石，揭發其與女婿陳世世合夥坑害國家：學校高價買進陳世世倒手的報廢汽車、儀器和破桌椅等，從中漁利。陳世世被捕後認為一切完了，反正自己此生什麽樣的世麵都見過了，“把人活了”，死了也劃得來，於是竟把從不被人知曉的其他罪跡一並坦白出來，其中包括他同華美龍盜墓和盜賣文物一事……

　　兩個月後，華美龍、高正浩、陳世世均被判了有期徒刑。這天，他們將被送往勞改場。

　　他們被分頭帶出自己監室時，都愣住了——白婷娜、李明、高丹丹同時出現在他們麵前。每個人的心情都很不平靜，一時隻有默默的注視。

　　“丹丹！”高正浩首先沉默不住了。

　　令人們驚異的是，高丹丹沒有撲向激動異常的父親。卻走到華美龍的麵前，憂傷地望著他，稍刻，把一本書遞到他眼前。

　　“《龍的命運》出版了，據說銷量極大。稿費通知單在書裏夾著哩！”

　　華美龍接過書，發現作者的名字並不是陳世世，而是“華美龍著”。

　　“臥龍中學今年共有12名學生考上了大學，其中11名是你的‘渣滓班’學生。因你保護才沒有被開除的王小強考進北大。‘渣滓班’全體學生包了一輛公共汽車前來看望你，現被擋在監所大門外。”高丹丹再也無法強顏微笑著說下去了，突然轉身離開了華美龍，把一個提包塞在高正浩懷裏，說了句“我媽讓帶給你的衣物”後便匆匆轉身離去，神色淒然，對陳世世的呼叫仿佛連聽也沒有聽見。

　　“丹丹！”華美龍快步追上她道，“我們都很年輕，是不是？”

　　“謝謝，美龍！人要了解人之價值太難了，太難了，人的相互了解為什麽要如此之難呢？”她站住回過頭來，任淚水不停地流淌在臉上。

　　“我們都應該振作起來，打碎自己，再重建自己！”

　　“我不像歐陽芸那樣軟弱，謝謝！”她回過頭去，匆匆走了。

　　白婷娜走到華美龍身旁。華美龍把《龍的命運》遞給她。她望著封麵感慨道：

　　“也許，我們應該重新認識這位‘幸運之花’呀！”

　　“二位老同學，請走進那間房內歇息片刻吧！”李明手指左邊一個房門道。

　　華美龍和白婷娜順著指點，走進一間窗明幾淨的房子內。

　　“什麽時候趕到這裏？”他問。

　　“現在提包還寄在車站。”她回答。

　　然後，他和她都沉默了，互相打量，研究著，表情都顯得很木。

　　“這幾天，尤其現在，你有些怎樣的感受？”她含笑打破沉默。

　　“很多嗬！比如說羞愧啦，幸運啦，悲傷啦，等等。現在麽，是頗感意外。”

　　“噢，的確非常多！詳細講講吧！”

　　“羞愧的是，我怎變得那麽心胸狹窄，那麽脆弱。我原以為，經過初中差點自殺的洗禮，我已越過了脆弱的感情沙漠，抵達到了真正男子漢的彼岸，但沒有想到又差點在臥龍山第二次逃避生活——原來，我仍然是個弱者；幸運的是因為你的耳光，我終於沒有倒在另一個更加險惡的感情沙漠上；意外的是，你竟然會來見我這個軟骨頭。要知道，那天我發現你的目光是多麽的鄙視我。”

　　“我原以為，你現在頹廢得不像人樣了，”她凝視著他說。“但沒想到被判了刑的你氣色反而比原來好得多。這是為什麽？”

　　“我很幸運自己被判了刑。”他的眼中顯出深思的神情，“一個多月來。我想的問題比20多年的總和還要深沉許多，進行了從未有過的，全麵的痛苦反思，對自己的心態，進行了大規模的調查，而且在今後的服刑期間這種反思和調整還會繼續進行。也許，現在的我兩年後會完全失落，但卻會得到另一個‘我’，一個無愧於男子漢稱號的‘我’。”

　　“你不感到悲傷嗎，為將來的‘我’而失去現在的‘我’？現在的我雖然有缺點，可他完全是由青春年華書寫的呀！”

　　“悲傷是難免的。不過我仍然高興得到一位不是完全由青春書寫的真正之‘我’。我深解‘少年得誌不久常’這句古語的哲理。一個人在未完全體驗童、青、中年的生活時‘成功’是可悲的，因為成功之後便會脫離生活，再難體驗到人生中真正的酸甜苦辣。如一輛未加夠油便上路的車，雖然起步早，但卻不會率先到達目的地，甚至會落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可悲結局。我曾和一位少年得誌的作家長談過一次，發現其對現實社會陌生到了極點。他雖然有天分，但因為成名過早，此生難成大家了。我曾遺憾自己此生沒有機會體驗囚犯生活了，沒想到老天給了機會。再說，我刑滿後才28歲，還不到而立之年哩。這也巧合了我28歲前不要結婚，不要幸福，不要順利生活的想法。瞧，我的想法總能變為現實！過去，我歎息自己的人生之路太曲折，但現在卻突然覺得此生確實太順利，有點‘應該受點磨難’。”

　　“噢，命運反複捉弄我們，可這次我戰勝了命運。”白婷娜突然激動了，扶住了他肩膀，“我這次來的目的隻不過是想鼓勵你，使你不至於再去投奔死神，但想不到本來的你複活了。你還是一位能經得起打擊的男子漢。”

　　“如果說現在的我成了男子漢的話，那麽我是越過第二個感情沙漠才成為真正男子漢的。這多虧你，婷娜！”他深情地說，“嗬，我突然有了一個靈感！”

　　“快講出來。”她愉快道。

　　“聽——人要使靈魂升華到那超俗之境，必須越過一片旋轉的大森林；一位真正的男子才能在此大森林中不迷失方向，一位真正的女人才能在此大森林中不被草叢中的毒蛇偷傷，隻有一位真正的男人與一位真正的女人同行，人，才能穿越這個旋轉的大森林……婷娜，你怎麽哭了？現在的白婷娜竟會流淚！”

　　“現在的我仍是從前的我麽，不同的一點是淚不大讓人見罷了。這可是受從前那位不會流淚的華美龍的影響喲！誰又能想到後來的華美龍竟淚洗臥龍山呢！”

　　“婷娜，你應該好好尋找一位真正的男子漢，而我的確不配，並且不想再害人了！”

　　“越過第二個‘沙漠’的華美龍成了‘真人’，可‘真人’忘記了幫助他的女子，忘恩負義了。”她開起了玩笑，企圖改變壓抑的氣氛。

　　“要知道，兩年後我才能自由，一個人的青春時期又有幾個兩年呀！”

　　“我也曾計劃不到28歲絕不結婚。”白婷娜又笑了笑。

　　“你忘記命運無情捉弄你、我的曆史嗎？”

　　“記得，永遠記得：第一次是你的強脾氣把我們活活拆散，第二次是你的假婚禮請柬使我死心，第三次是可憐的高丹丹因愛你而編出的故事，阻止了我們的聯係，第四次是我決心奪回你時，歐陽芸那善美純潔的力量將我打退，第五次是當我以為即將得到失去歐陽芸的你時，你又一次身陷囹圄。但是，我不怕，不怕！命運捉弄我們是為了教會我們對付捉弄，像武師打徒弟是為了教會徒弟打人一樣。我已快出師了！”她有意顯出驕傲的樣子笑著瞧他。

　　“誰要我們當初用‘月亮’和‘太陽’互稱呢！要知道，月亮和太陽一個屬於夜晚，一個屬於白晝，永遠也不會在一起的。”他仍然一副憂鬱的樣子。

　　“你還唯心呢！當然，對於這一點我也想過好多次呢——要知道，有許多個夜晚是看不見月亮的，那時刻，誰又敢保證不值班的月亮不是去與太陽幽會呢？是的，他們一定是避開人們的目光，傾心於大山的後麵……”

　　他終於被她的樂觀所感染。他和她深情地擁抱了。“婷娜，”他含淚激動道，“請你幫我給《龍的命運》中金龍的故事加上這樣一個結尾——金龍發現了背上的癩蛤蟆，羞愧難當，但又無可奈何；鳳凰飛來了，把金龍帶進火山之中，帶到自己涅槃的地方；癩蛤蟆在烈火中化成烏有，金龍卻被燒煉成真正的金身之龍；龍鳳一起飛舞於宇空，災難從此絕種，世界的吉祥與幸福走向永恒。”

　　她深情地注視著他，會意地微微頷首。

　　院中響起了汽車聲。

　　他倆走到院中時，高正浩、陳世世已上了囚車。他對她笑了笑，便鑽進車去。

　　她走到車窗前，強忍住淚水微笑著。

　　“別難過，我是去超越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人生沙漠，是好事！”

　　“可無論如何，你要受兩年的苦役。”

　　“歡樂裨益肉體，痛苦升華靈魂。我的痛苦還遠遠不夠呢！”他安慰著她。

　　“我不再懷疑你會成為真正的男子漢了！”她微笑著，流出了欣慰、幸福的淚水，雖然這淚水中滲進了不少酸楚的佐料。“等你凱旋，涅槃途中的美龍。”

　　“備好慶功的美酒嗬！”

　　汽車開動了。

　　他和她緩緩地舉起了沉重的手，用舉起的手表達著他們用語言無法表達的感情和祝願……

　　節選自《超脫》陝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年10月版

　　作者簡介：

　　廖俊德，男，1962年生，黃陵人。陝西作家協會會員。先後從事中學語文教學、黨史研究、新聞工作及專職文學創作。發表作品有詩歌、散文、小說、報告文學等。出版長篇小說有《超脫》；哲學著作《走出大魔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