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陵文典·小說卷

第十章 人樣子（節選）

　　陳海濤

　　導讀：

　　《人樣子》通過一個一父三母、豔若桃李的四姐妹不同的命運，描摹出陝北20多年來，尤其是改革開放以後，西部大開發所帶來的變化軌跡和這塊土地上男女老少的生活與生命狀態，以及他們從黃土地走向外麵世界後的精神追求與悲情人生，表現了作者對故鄉深沉執著的愛。

　　節選內容主要表現了二愛與王警超、三愛與王澗之間滾燙、熾熱的愛情生活以及大愛與小愛各自不同的悲情人生。

　　第八章

　　1

　　一杆杆嗩呐朝天吹，一曲曲信天遊雲彩裏飛。街上又響起了熱烈的腰鼓聲。塞北光榮地站進了“西氣東輸”的行列。塞北將還要擁有自己的天然氣化工企業——塞北天然氣化工有限責任公司。緊接著國家計委正式批準了將塞北建成國家級能源重化工基地的發展規劃。塞北無愧地被稱為“氣海”“油田”。

　　塞北的人們喜氣洋洋，精神煥發。這意味著塞北告別了貧窮落後，意味著塞北從此要奔向小康。大街上小巷間，人們奔走相告傳遞著這一重大好消息。各地的買賣商迅速將目光對準了塞北，爭先來到塞北投資做各種各樣的生意。無論外來或本地的長期搞企業、做生意的個體私營業主，無論辭職或離崗的國有企事業單位職工，無論富裕的農民，無論一些隱藏在幕後的當地黨政幹部，紛紛投入到轟轟烈烈的打油井行業之中。

　　塞北頓時暴富了起來。電訊、公路、娛樂業迅速發展，物價隨即跟著抬高，青菜都要賣到5塊錢1斤。人們的談吐、衣著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無論時髦還是開放。就連菜名也跟著變了叫法：涼拌的去了皮的黃瓜被命名為“裸體黃瓜”，拔絲蘋果則被美名曰“纏死你”。窮慣了的塞北人一下子無所適從，不知將手裏突然冒出來的那麽多錢如何花掉。外來人口急劇增長，南方的舞女們紛紛北上。一到夜晚，塞北街上霓虹閃爍，到處是擁擠的人群和並肩親昵笑鬧的男女。頭頂是被燈火映得有些發灰的天空，塵土、煙灰、汗味，刺鼻的香水味，混合在一起，一掃塞北昔日的清新、淳樸與寧靜。有人開始稱塞北為小香港。塞北人去了外地，人家一聽說是塞北來的，立馬價錢就翻了幾倍，說塞北“灰漢”（意喻傻瓜）來了，不賺白不賺！還有人講舞女們的口號就是“打亂一個舊世界，建立一個新世界，讓塞北的男人們紛紛離婚！讓塞北的幹部們紛紛下水！”街上的娛樂場所更是名目繁多，家家爭著搶著變層出不窮的花樣，使出各種手段來招攬顧客，一片烏煙瘴氣的熱鬧。

　　塞北的離婚率在大幅度上升，幾乎每隔一陣就傳出某人的離婚消息。原本不務正業的人愈加學壞，而一些掌權幹部竟也經受不住誘惑，借著公款堂而皇之地住賓館，下酒店，上舞廳，行賄受賄。更有甚者暗自包起了小姐。

　　二愛感到疑惑：難道富了竟不如窮了好？為什麽自己如今越發懷念起昔日的塞北來？

　　塞北縣公安局開始了秘密的“掃黃”行動。這天深夜，二愛和王警超身著便服查完歌舞廳與卡拉OK廳，又來到錄像遊戲場所。

　　錄像廳裏黑壓壓的，空氣汙濁。二愛和王警超悄無聲息地在後麵找了個座位坐下。鐳射屏幕上正在放映著一部武打片。

　　盯著屏幕，二愛逐漸有些迷糊起來，疲憊地靠在王警超的懷裏睡著了。王警超輕輕地為她撩起垂在臉上的那縷烏發，滿眼的愛意和憐惜。昨晚他們抓了一夜的“油販子”，卻撲了空，今天又上了一整天班，累啊。

　　他和二愛商量好了，今年“十一”就結婚。暗戀了這麽多年，懷裏這個俊秀正直樸實的女子終於要成為他的愛人，王警超無比的喜悅。一想到二愛年紀輕輕就經曆了那麽多的悲傷與艱辛，他的心裏就隱隱作痛。他暗自發誓，一定要好好地待她、疼愛她，讓藍家姐妹中也有幸福可心的人。

　　一個值班經理模樣的人站在門口不時地往外東張西望著，一會兒，又匆匆走到前排對著坐在中間的一個胖子耳語了什麽。胖子衝他揮了揮手。

　　屏幕上忽然開始放映淫穢片子，有些觀眾看得津津有味，而裏麵居然有不少的未成年人。愈來愈大膽、不堪入目的鏡頭令王警超怒不可遏。他急急搖醒了睡夢中的二愛說有情況了。

　　二愛迅速在門口把上了門。王警超歪斜著身子做出一副喝醉了的模樣搖晃著往座位前排走去。快到胖子麵前時，他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撲倒胖子，將他銬在了座位上。

　　值班經理大聲地嚷嚷著“有警察！快跑啊”！就往門口竄。看錄像的人群頓時慌作一團。二愛掏出槍將值班經理堵了回來。衝裏麵大聲喝道：“不許動！看誰敢跑？！”

　　二愛在前麵領著，王警超在後麵壓陣，將這幫人全部帶回局裏審訊。

　　那胖子是省上某位高官的親戚。他氣焰極其囂張，不停地揮著被銬的雙手發脾氣，說：“沒看老子是誰？誰敢抓我？！快放老子出去！”

　　二愛說：“別猖狂了！你就是美國總統的兒子，我們也抓定了。老實點，好好交代問題，不然給你顏色看！”

　　胖子陡然癱軟在了椅子上。經過一個小時的審訊，終於交代了黃色錄像帶的貨源和藏匿地點。

　　審訊完之後，王警超又騎上摩托帶著二愛連夜匆匆往街東頭趕。

　　小愛又沒回家。她和二毛小三馬大玲四人正躲在二毛的家裏看“毛片”。二毛他爸是塞北街上出了名的生意人，做了多年的外貿經銷，二毛跟著他那父親洋葷開的不少。

　　小愛對第一次看“毛片”的情形記憶猶新。

　　最初二毛他們帶她看的是武打片，後來有人提議要看“毛片”。小愛很好奇，就問“毛片”是什麽，究竟演些什麽。他們笑著不語。她又問二毛，二毛詭秘地說：“看看就知道了。”

　　小愛想“毛片”一定是非常勇猛劇烈的武打片。她最喜歡看武打片，尤其喜歡看那裏麵的女人，個個威風凜凜，武藝超群。而她最大的願望就是做個女中豪傑，做不了全中國的，起碼也要做塞北的，殺富濟貧。她想一定是因為動作毛糙一些，才被稱為“毛片”。小愛興奮地定睛觀看。

　　屏幕上出現了一對金發碧眼的外國男女，在房間裏貼著跳舞。跳著跳著，那女人就將衣服一件件脫掉往地上拋。直到剩一件胸罩和褲衩。小愛不屑地別過臉去，心裏盤算這算啥呀，這就是“毛片”嗎？沒勁！真沒勁，不像好人！

　　那個男人開始親那個女人，女人大聲地叫喚著狂扭著P股，男人就將那個女人給脫得一絲不掛。小愛一下子又羞又臊，低了頭不敢再看。比她大一歲的馬大玲從後麵將她推搡一把說：“這有啥不好意思的，好看的在後麵呢！快看快看！”

　　小愛鼓起勇氣抬起頭，竟看到那男人和女人在做她小時候見過的母親和婦科醫生所做的那種事情。她一下子生氣了，往日的那種惡心感頓時又湧了上來，她噌地站起來就往外走。二毛攔住了她：“小愛，這可是世上最舒服最美滋滋的事情啊，你咋還不看？”小三也在一旁撇著嘴說，“就是，還女中豪傑呢，連這都不敢看，豪傑個屁！”小愛在門口立住了，憤憤地往裏啐了口唾沫。馬大玲羨慕地說：“看人家外國人多開放！”小三說：“是啊，咱中國人也得開放開放！”二毛訕笑著連哄帶求地將小愛又推回到座位上。

　　小愛梗起脖子，死死地盯著屏幕。她想，看就看，我才不是膽小鬼呢！

　　看著看著，小愛隻覺得一股尿意直往上升，原先的那種抵觸心理似乎不見了。她上了一回廁所又一回廁所。可錄像裏的男人女人還沒做完。她坐在硬板凳上來回地扭捏磨蹭著，有些焦躁和神不守舍。

　　二毛從後麵勾上了她的脖頸：“小愛，不如咱倆也學著幹這事？”

　　小愛狠狠掰開他的手，她又想去廁所。起身一看小三和馬大玲不見了。

　　“他倆呢？上哪裏去了？”

　　“哼哼，他倆去那屋做這事啦！”二毛意味深長地笑著。

　　小愛扭頭往門外走。

　　“別往廁所跑啦，不管用的，得做了才解決問題的！”

　　說著二毛就將小愛拽回他懷裏推搡著往屋角的床前走。小愛不情願，但似乎又沒力氣推開二毛。

　　二毛三下兩下就扒光了小愛，飛快脫著自己的衣服，露出刺著蛟龍圖案的胸膛。小愛直愣愣地看著他，突然覺著他有些陌生。二毛迅速地撲倒小愛，使勁往她身上貼。小愛使勁地掙紮著想要起來。

　　“得了得了，遲早有這一回。咱倆從小在一起，我又喜歡你，就做了吧！”

　　小愛猶豫著，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是咋回事，就猛地感覺到一陣鑽心、劇烈的刺痛，緊接著是一陣麻木……

　　小愛流著淚，斜倚在床頭。二毛大大咧咧地說：“頭一回都這樣，以後就舒服了。不要哭，啊？我會對你好的。”

　　打那以後，小愛更不想上學了，她更加依賴二毛，變著法子和他們一起逃學。反正她媽忙著打麻將顧不了她。再說，女中豪傑有誰去讀那破書呢？

　　今晚又有了新片子看，是從日本進口的毛片。小愛他們四個正看得入神。

　　突然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深更半夜的，會是誰呢？

　　敲門聲仍在繼續。二毛起身去了客廳。

　　“誰？！”二毛緊張地問。

　　“我呀，張胖子叫我來送貨款。”一個陌生的嬌滴滴的女聲。二毛鬆了口氣。

　　“那他咋自己不來送呢？”二毛又有些警覺地問。

　　“可不是嘛，他忙著招呼生意，抽不開身，讓我來送。這黑燈瞎火的，嚇死我了！趕緊開門吧！”

　　二毛打開了門，一隻黑洞洞的槍口頂住了他，嚇得他魂飛魄散。

　　“小聲點！你爸呢？”王警超壓低了聲音。

　　“我……我爸……去……去省城了。”二毛低聲囁嚅著。

　　“貨都在哪？”

　　“不，不知道……”

　　“往裏走！好好找找！”王警超將二毛推往客廳。

　　二愛挨個在屋裏尋找，沒有發現任何藏匿的跡象。

　　衛生間旁邊還有個門，二愛一腳踹開進去。隻見裏麵燈光昏暗，煙霧繚繞，電視屏幕上正播放著黃色錄像。

　　“都給我站起來！老老實實抱頭順牆根圪蹴成一排！”

　　小愛他們三個被一聲突如其來的怒喝給嚇了一跳，還真以為來了個女中豪傑。

　　二愛一眼看到了小愛。她穿著極少，頭發蓬亂，嘴裏還叼著根煙。

　　“小愛！你咋在這？！”二愛吃驚地問。

　　小愛沒吭聲，將頭別到一邊去。“說呀！你為甚不回家在這兒？！”二愛厲聲地問。

　　“管不著。”小愛若無其事地朝天吐了口煙圈，抱著臂搖晃著身子，還回頭朝抱頭蹲在牆邊的小三和馬大玲笑笑。

　　二愛一個巴掌打在小愛的臉上：“你咋這麽不爭氣呢？！和你媽一樣，沒個人樣子！”

　　小愛扔了煙，撲上來和二愛撕成一團。但哪是二愛的對手，被二愛兩下製服，喘著氣癱坐在地上。

　　王警超帶著二毛過來了。二毛衝床底指了指，低垂下頭。王警超從床底找出了七大箱的黃色淫穢錄像帶，給局裏打了電話叫人來拿。然後和二愛押著小愛四個往公安局走。

　　二愛的心裏亂成了一鍋粥。她沒料到小愛竟也墮落到如此地步。從小到大，張賽賽一直拒絕小愛和她們姐妹三個來往。雖說住在一條街上，但見麵的機會極少，她和小愛年齡的懸殊也很大。她甚至都不了解小愛的詳細情況。

　　應該說小愛出落得很漂亮。她也繼承了藍家人的姣好相貌。雖年齡小，邋裏邋遢、鬆鬆散散的，但還是遮掩不住俏麗的模樣和窈窕的身材。

　　二愛心裏萬分地痛恨著張賽賽。是她害死了父親，又親手毀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張賽賽她不在人前站也就罷了，她姓張，可小愛她姓藍，她也是她們藍家的後代，也是父親的女兒，自己決不能讓她繼續學壞。她還小，得趕緊讓她回學校好好念書。

　　二愛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愈加沉重，她下定決心，無論小愛認不認她這個姐姐，她都要將她管到底。扶她走上正路，讓她站在人前，有個人樣子。

　　二愛嚴厲地警告二毛、小三和馬大玲：不許再看黃色錄像，也不許再來找小愛，如果再讓她看到，就把他們一個個抓起來！

　　她領著小愛來到周大發家。叫出正在打牌的張賽賽，質問她這個媽咋當的，一天光顧著打牌，也不好好管教自己的女兒。張賽賽冷笑著說，我家的事不要你管！二愛說我也不想管，可她姓藍，我就得管，我不能讓她繼續丟藍家的人，而且還要管到底。再說我還是一名警察，塞北街上所有不正當的事情我都得管！張賽賽說你愛管就管吧，反正我也養活不起她了，你就全管了，我還忙著打牌呢，顧不上和你瞎磨蹭。二愛生氣地說你們收斂著點，小心端了你們這個豬窩！張賽賽說你把我兩個哥抓進監獄我還沒尋你事呢，你倒想收拾我？！沒門！我們閑著玩會兒你也要管啊，也管得太寬了吧！一扭身進了門。

　　二愛又拽了小愛氣衝衝往中學走去。

　　學校要開除小愛。二愛給小愛的班主任說了一大堆的好話，央求她再給小愛一個機會，並再三保證以後一定嚴加管教。班主任被她感動了，說你再找找校長吧，校長同意我這兒沒問題。二愛就又去找校長，費了半天的勁校長就是不鬆口。最後還是王警超央求在教育局工作的父親出麵幫忙，才得以讓小愛繼續留在學校讀書。二愛給小愛補交了學費，讓她從此和自己一起住在老窯家裏。小愛對這個姐姐多少有些敬畏，隱隱也覺得她是對自己好，就乖乖依順了她的要求。

　　二愛給小愛剪了頭，買了新衣，下班後給她輔導功課。大愛有空就過來看望小愛，給她帶來好吃的和衣裳，或者叫她去家裏吃飯。三愛也從北京給小愛寄回了學習資料和隨身聽，鼓勵小愛好好學習。漸漸地小愛蒼白的臉上有了血色，身體也長胖了，學習也進步了許多。

　　感受著三個姐姐的關愛，小愛覺得這是她記事以來最幸福最踏實的生活。她打心眼裏覺得姐姐們其實挺好的，為什麽母親就從來不讓她接近她們，還罵她們壞呢？

　　2

　　學校分給三愛一間客廳連著衛生間和陽台的房子。三愛將牆刷成了淺豆沙色，找了民工買來木材，就地做了幾件小巧但功能齊全的家具，刷成了玫瑰色。客廳鋪了最經濟實惠的本色木地板，辟為三塊，靠牆的那塊放了一張雙人床，她想不定哪天王澗就反悔了突然回到她的身邊。中間是從舊貨市場淘來的一對布藝沙發，搭了兩塊花布，上麵有母親春杏早年親手繡上的幾枝紅豔豔的山丹丹花。沙發的前麵鋪了一小塊色彩絢麗的地毯，圖案也是地道的陝北風格。對麵是衣櫃和小擺設櫃，放著王澗送給她的電視機和她喜歡的小玩意兒。靠近陽台的部分是書架和一張精巧的小書桌。陽台辟了一角烹飪用，配以玫瑰色的小餐桌，頂上吊了盞橘黃色的燈。另一角用作晾曬衣服。窗簾是白色的百葉窗，當每天早上陽光透過窗戶斜斜地灑進來的時候，三愛就準時醒來。她在牆上鑲了兩幅畫，一幅是王澗在塞北畫的坐在石磨邊上的她，另一幅是王澗臨摹的凡·高的《向日葵》，還掛了一幅他倆在天涯海角的合影。最後，她靜靜地坐在窗前剪了一對鴛鴦鳥和一隻象征著王澗的老虎，仔細地將它們貼在了窗玻璃上。

　　三愛教學極其認真，對學生總是耐心地循循引導。她給予他們最大的鼓勵和信任。她與他們年紀相仿，她當過學生，深知當學生的心理。學生們很喜歡她，很快她就成為他們的好師長、好朋友。她的學生專業成績進步飛快，年終，她被評為先進教師。

　　臨近的教育學院也聘三愛給他們的音樂班兼職授課。因為不少學生是在職培訓，有的比她的年齡還大，上課時她總能感受到一些傾慕的目光。

　　這天她又去授課。提了一個問題，又是那個大眼睛的英俊小夥子舉手，自從她來授課，他每次都是第一個舉手回答問題，而且回回正確。她又點了他。還未待他回答，幾個男生就笑嘻嘻地嚷道：“盡在——不言中！”三愛臉刷地紅了，隨即又臉一板：“聽課！”

　　業餘時間，三愛喜歡創作歌詞。她的交響組詩《綠色的暢想》被作曲家看中譜了曲，學院交響樂團專門排成了交響合唱，並錄製成光碟銷往各地。她的歌聲也更加成熟、飽滿和甜美，電台裏時常會聽到她深情甜美的歌聲，她經常被邀參加各類晚會和活動，如果讓她自己定演唱曲目，她總會選擇唱家鄉的民歌。她覺得陝北民歌曆史悠久，源遠流長，應該發揚光大，更廣地流傳下去，甚至走向全球。

　　每個周末，三愛都會做些自己家鄉的飯菜請囊中羞澀的學生一起來吃，大家一起說著，笑著，交流著心得。

　　一次在校門口，三愛遇上幾個慕名前來求學的女孩子。看見三愛，她們很興奮，卻又帶些羞澀。終於，其中一個女孩子鼓足勇氣問三愛：“老師，聽說音樂學院老師授課的費用很高，大概得多少錢呀？”

　　看著她們焦灼熱切的眼神，三愛不禁想起了當初自己求學時候的情形，想起了考上大學前專業老師薛老師對自己的關愛。3年多的時間，她從來沒有收過三愛的一分錢學費。

　　三愛不由得笑了：“沒關係，我免費給你們教。”還真將那幾個女孩子教得考上了音樂學院。

　　沒事的時候，三愛喜歡靜靜地閉上眼睛，仔細地勾勒王澗的麵孔。遇到他之前，她還從來沒有好好想過一個異性，而他，卻讓她很想念。留有他味道的衣服，她總不舍得洗掉，他送她的小禮物，她也總是愛不釋手。想像著他的霸道，他的“壞”，他的好，他的幽默和柔情……一切都好幸福好甜蜜啊，每一秒鍾想起來都會讓她感動不已。

　　三愛不停地掰著手指頭，數著王澗歸來的日子，憧憬著未來她和王澗終於長相廝守在一起的幸福情形。她無時無刻不被思念的思緒牽動著。每天早晨醒來，她的臉上都有著甜蜜的笑容或思念的眼淚。她深深地體會到，思念是一種多麽美麗又折磨人的東西，那是一種極力克製著的哀傷的情感，它的殘忍讓她感到一種揪心的痛苦和無助。那種心在一起人卻在天涯的距離感，讓她近乎肝腸寸斷。她隻有用心守住對王澗的滿腔愛戀，日複一日，夜複一夜地守著，盼著，期望王澗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3

　　鞭炮聲劈劈啪啪地響著，空氣中到處都洋溢著一種喜慶的氣氛。

　　今天是國慶節，也是二愛和王警超大喜的日子。

　　三愛特意從北京趕了回來參加二愛的婚禮。她給二愛買了一身紅洋套裙和一雙細高跟的紅皮鞋。可二愛不穿，嫌太紮眼。非要和王警超穿著警服結婚。三愛說，二姐你可真是夠古板的，一輩子就這一回，不穿紅的穿什麽。再說什麽年代了，還那麽保守。二愛拗不過，就紅著臉穿上了。大愛和小愛給她盤了頭，在發髻上別上了一枝紅豔豔的花，三愛還給她化了個淡妝。小愛興奮地在一旁遞這遞那。霎時二愛變了個人，那個永遠穿著一身綠警服、一臉嚴肅的二愛不見了。一個高貴、美麗、超凡脫俗的二愛出現在她們的眼前：紅套裙襯得她苗條的身材愈加婀娜，白裏透紅的俊俏麵龐，洋溢著動人的神采，水汪汪的眼睛，清澈得能照出人影來。來迎娶的王警超一進藍家的窯門就被二愛的美給驚呆了，傻愣著不知所措。一同來的小李使勁推了他一把，他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說二愛我來接你了。大愛說別急，你倆得吃了荷包蛋才能走。兩人各端了一碗，二愛吃得清香可口，王警超卻皺眉苦臉難以下咽。他說二愛你咋還吃得那麽香啊。大愛、三愛和小愛笑得唧唧喳喳，王警超端過二愛的碗喝了一口，才知道和他碗裏的內容大不一樣。原來大愛將所有的調料都往他碗裏撒了點，所以他吃的是“五味俱全”。這也是塞北的習俗之一，結婚前必須給新郎官吃這個。王警超慌慌張張地抱了二愛往外走，二愛瞅著他那老實樣，點了下他的額頭說，小心點啊，別把我給摔了。王警超憨憨地笑了，說咋會呢，你可是我今生今世的寶貝疙瘩，再說你還不知我那蠻力氣嗎。二愛笑著將臉伏在了他寬厚的肩上。

　　鞭炮聲中王警超將二愛抱上了車。嘹亮、亢奮、歡悅的嗩呐聲吹響了，鑼鼓手一路敲打著走在最前麵，好不熱鬧。街道兩邊的行人紛紛駐足觀看，小孩子們捂上耳朵興奮地尖叫著追著車尾，爭撿地上的碎炮，兩輛綁著紅綢大花的小轎車載著一對新人徐徐駛往婚禮地點。

　　婚禮在王警超家的大院子裏舉行。大門口，早已等候著眾多婆家人。車停了下來，大愛和一個婆姨將二愛扶下車，由王警超揭了蓋頭，攙進大門。

　　新房設在院子裏的一孔嶄新的窯洞裏，門前鋪了紅氈，門兩邊貼了大紅對聯，中間是一個大紅燙金的雙喜字，一側的牆上還掛了幾串紅豔豔的辣椒。大愛給二愛陪送的嫁妝擺放在門口，上麵覆蓋著《魚兒撲蓮》《麒麟送子》《鴛鴦戲水》等大幅剪紙，作為裝點。新房內，窯頂上掛滿了五彩的紙鏈，炕上擺著四床緞麵的新被，兩床紅的，兩床綠的，上麵也蓋著大紅的雙喜剪紙，就連枕頭、手帕上的繡花，都是以剪紙為底樣繡成的。這時，嗩呐手吹打著進去“衝帳”，隨即一個婆姨手端一碗麥葉、小錢、五穀邊撒邊唱，引著王警超和二愛踩著紅氈一前一後入了洞房。一個小孩端來了水讓二愛洗臉，二愛給了他一點錢，以示酬謝。二愛上了炕，將席四角已壓的針線、核桃、紅棗、錢幣等收存起來，謂之“踩四角”，然後靜等行禮。

　　前來賀喜的人絡繹不絕。院子裏擺了十幾張大圓桌子以供喜宴用。婚禮由縣公安局的郝局長主持。他紅光滿麵，站在係著紅綢的麥克風前大聲地說：“同誌們，朋友們，今天是王警超和藍萍愛兩位同誌的大喜之日！在此，我們向他倆表示最真摯最熱烈的祝賀！他們倆在生活中不僅是一對互相關心的好情侶，在工作上更是一對相互支持的親密戰友，為我們塞北的安定作出了突出貢獻！為了工作，他們一再推遲了自己的個人大事。今天，他們終於喜結連理。在此，我衷心地祝願他們二人在今後的征途中更加緊密團結、攜手共進，早生貴子！”郝局長的最後一句話把大夥給逗樂了，掌聲愈加熱烈，二愛羞赧地低下了頭。

　　新娘新郎給父母行禮，給大夥行禮，又相互對拜。大夥嚷嚷著讓他倆出節目，他倆推辭不掉，唱了一首《敖包相會》。人群中有人喊：“讓北京回來的歌唱家也唱一首！”大家紛紛附和著，想聽三愛的歌聲，三愛就大大方方上去唱了首《迎賓曲》，熱情歡快的歌聲博得了大夥熱烈的掌聲。

　　大愛喜氣洋洋地立在雙開門的大門口不斷地招呼著客人，她高興得直想哭。怕被人看見，她假裝去了廁所。在廁所裏，大愛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她打心眼裏為二愛高興。王警超的確是個優秀正直的好小夥。眼看著妹妹們一個個長大成人，出落得鮮花一般。大愛喜悅之外又有些心酸和遺憾。當年她和胡二水匆匆忙忙就結婚了，連個婚禮也沒有。新婚第三天兩人就開始打架，想想自己都不知怎麽熬過來的。胡二水從拘留所出來後倒是收斂了不少，喝酒歸喝酒，賭博歸賭博，打罵大愛的次數還是減少了些。雖說二人和好起來比較困難，但起碼表麵上平靜了許多。大愛想，為了剛兒就先這麽湊合著過吧。

　　大愛抹幹眼淚出來，一抬臉看到了餘智斌，他正遠遠地凝視著她。大愛又羞又臊，一陣心慌意亂，心裏卻是無比的甜蜜。自從她出院後，他和她就再沒單獨相處過，偶爾他下文化館檢查工作，大愛就找理由躲進閱覽室避開他，讓別人接待。每次看著他一臉落寞和失望沉重地上了車，大愛的心裏都刀絞似的。她何嚐不想念他不想看見他啊，可誰讓她和他都不是自由身呢，她不知道如何去麵對他。雖說依她大愛的性格沒有不敢做的事，但人家三丹畢竟是無辜的，也有孩子，她不能傷害了她們，這點她想得很清楚。最重要的是餘智斌現在麵臨提拔。他的老丈人已經退休了，照塞北人的話說就是餘智斌沒了硬後台。在塞北這個小地方說風就是雨，她決不能在個人問題上拉了他的後腿。

　　大愛不忍對視餘智斌複雜的眼神，匆匆分開人群進了廚窯。

　　三愛領著剛兒和小愛正在廚窯給王警超他媽幫忙。王警超他媽滿臉的高興與自豪，心裏樂開了花。這可是她唯一孩子的婚禮啊！王家三代單傳，到這一代才是個兒子，能不隆重嗎？她依照塞北的老習俗，請來了大廚子，每桌八個涼菜，八個熱菜，上了“八碗”。還蒸了十大籠的大白花饃，釀了滿滿兩大瓦缸清亮甘醇的黃酒。她邊忙活邊問三愛有對象了沒有，三愛說有了，她說那也早點辦了事吧，姨幫你辦。三愛心裏不禁湧上一股惆悵，誰知道王澗啥時候才能回來呢。他來信總說他挺好的，讓她放心，說他和朋友在俄羅斯搞貿易，挺能賺錢的，就是想她，等賺得差不多了就回來。三愛想，王澗一回來她就帶著他回塞北辦婚事。

　　喜宴開始了，二愛和王警超挨個給大夥敬酒。小夥子們不斷開著王警超的玩笑，說他把塞北的第二枝花又給摘了，得好好罰酒，晚上還要大鬧洞房。

　　胡二水又喝多了，對那幫後生們拍著胸膛說：“小姨子的P股有姐夫的半拉。”惹得桌上人一陣哄笑。大愛氣白了臉，暗地裏踹他一腳，可他卻毫不知趣地繼續丟著醜。這時餘智斌從鄰桌端著酒杯過來，說二水咱倆劃拳，看誰能贏，將胡二水源源外倒的話匣子給收了回來。

　　看著餘智斌和胡二水在那兒無休止地劃著拳，大愛的心裏一陣安慰又一陣難過。眼前的兩個男人截然不同，一個那麽知書達理知曉她的心，一個卻蠻昧無知、驕橫無理。她的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她甚至想，如果這劃拳能算數的話，真希望餘智斌能兩拳將她贏了去。

　　說書的藝人彈起了三弦，隨著綁在腳腕上的快板節奏，搖頭晃腦地娓娓道來。吹手們品了上好的煙酒，又繼續奏響喜慶的樂調。小孩子們在院子裏追逐嬉戲著，不停地爭搶著糖果瓜子。

　　喜宴後舉行上頭儀式。二愛和王警超背靠背坐在了水桶上，由一個婆姨將他倆的頭發攏在一起，邊梳邊唱：“一木梳青絲雲遮月，二木梳兩人喜結緣。三木梳夫婦常和氣，四木梳四季保平安。雙雙核桃雙雙棗，雙雙兒女滿炕跑。天作良緣配好的，夫妻恩愛一輩子。”隨即，將紅棗，核桃從他倆的頭部倒下，由二愛和王警超爭搶著撿入自己衣兜。

　　客人們逐漸散去。想到晚上還要鬧洞房，二愛心裏不禁一陣發怵，她可知道塞北這久老的習俗，甚至有將新娘羞辱得尋了短見的例子。但又不能拂了大家的好意。王警超看出了她的心事，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說別怕，有我呢。

　　來鬧洞房的大多是局裏的一幫小夥子。他們好羨慕王警超娶了個賽貂蟬的好婆姨。藍家四姐妹的俊模樣在塞北是無人不曉的，人稱塞北四朵花。第一朵大愛嫁給了不學好的胡二水，人都說鮮花插在了牛糞上。都眼巴巴瞅著第二朵二愛，卻被王警超近水樓台給得了去。第三朵三愛人最美歌也唱得好，可那是北京城裏的，誰敢去攀呢。剩下個小愛，漂亮是漂亮，但不學好，又有個母夜叉的媽，年齡也還小呢。

　　小夥子們果然鬧得很厲害，除了吃蘋果外，剩下的沒個好主意。二愛羞得不做，王警超求饒也不依，兩人隻好耐著性子盡量配合，不小心配合不好還要挨針紮。王警超總護著二愛，被紮得直齜牙咧嘴。最後一項這夥年輕人竟然將他倆麵對麵貼著結結實實地捆在了一起，扔下他倆笑鬧著走了。幸虧王警超和二愛學過技術解繩，經常捆綁犯人，知道配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繩解開。

　　二愛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委屈地說結個婚咋這樣遭罪呀。王警超心疼地給她揉捏著，說一輩子就這一回，以後再也不會了。二愛說把你紮了好多針吧，還疼嗎？王警超笑著搖頭。二愛不信，起身替王警超解開上衣，果然肩背上紮了不少的針眼，有的還出了血。二愛心疼地將臉貼了上去，淚水打濕了王警超的背。王警超扭過身來，將二愛輕輕地攬在了懷裏，說不疼的，摘玫瑰就得挨刺紮。二愛撲哧一聲含著淚笑了，說你這個木頭還會開玩笑呢！

　　王警超端來一盆熱水，脫掉二愛的鞋襪，給她洗腳。二愛掙紮著要自己洗，王警超把她摁老實了，不讓她動手，說穿那高跟鞋站了一天了，知道你腳疼。二愛感動地又流下淚，她想自己終於找到了可以托付終生的人。

　　王警超認真地給二愛揉捏、推拿著腳，二愛逐漸放鬆了下來，全身暖烘烘的，心裏更加熱乎。王警超倒了水回來，發現二愛的臉紅得嬌豔，像夜裏盛開的紅玫瑰，滿眼的醉意。那雙白皙精巧的小腳在床沿上搭著，可愛迷人。王警超不由得蹲了下去，將臉貼上那玲瓏的腳。他一個個地親著那玉筍般的腳趾。一種從未有過的衝動與熱望從腳底直漫上二愛的身子，她不禁意亂神迷，低低呻吟了起來。

　　王警超頓時熱血沸騰，一下子有了勇氣去占領這塊陌生而誘人的陣地。他果斷、勇敢、略有些笨拙地解除了她所有的鏈絆。隨著鏈絆落地，二愛癱軟到了王警超的懷裏。她覺得自己如春日的杏子河一般，在春風的輕拂下漾起陣陣漣漪。二愛光潔如玉、溫潤香軟的身子在王警超的懷抱裏不住地打著激靈。王警超鬥誌昂揚，他覺得是占領這塊聖地的時候了，他感覺得到她的熱望與渴求，感覺到她在殷殷地召喚著他……

　　4

　　忙完二愛的婚禮之後，三愛將從北京帶回的幾大包書和文具給剛兒和小愛留了一些，剩下的背著去了杏子村。

　　村裏又有了新的教師。是本村的一個從外麵高中畢業回來的女孩，一副靦腆憨厚的樣子。三愛將文具和書本一一交給她，請她發給孩子們。

　　杏子村的鄉親們聽說三愛回來了，紛紛趕到小學校來看她。大夥圍著她，七嘴八舌地問她北京好不好啊，習不習慣，想不想家啊，搶著拉她去家裏吃飯。三愛高興、激動得淚水在眼裏直打轉，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杏子村已經通上了電，夜裏不再總是漆黑的。但與縣城相比仍是貧窮落後，公路尚未修好，副業也還未發展起來。麵對憨厚、質樸、善良的父老鄉親，三愛覺得自己就像一片飄零在外的葉子。是塞北的根和土壤將她哺育、養大，她吸食了根給她的最甘甜最豐富的營養，享受著它深沉無私的愛。當三愛終於懂得並理解了根與土壤的偉大，理解了那種猶如母性的偉大時，她卻體會到了一種飄零的傷感，那就是她必須離開樹枝。

　　當年，是塞北的大風帶著她四處遊蕩，緊緊地扯著她的衣襟不撒手，急於讓她懂得、看到什麽。於是她就跟著它展翅高飛，帶著對未來的探知與新奇，飛過杏子河，飛過平川，飛過高原，飛過那大片大片的鹽堿灘，看到了外麵精彩斑斕的世界，看見了望穿秋水、鴻雁南飛的身影，懂得了秋月如水的溫柔和夢魂牽繞的思念，懂得多情的、深厚的土地……

　　生命的答案是融於自然。

　　而她是一片葉子，塞北的一片綠葉啊。她必須要帶著對塞北的無限牽掛和依戀，融於更廣闊的土地，再融於根，再成為營養，去喂養新的葉。想想這是多麽完整多麽完美的事業啊。

　　5

　　大愛身著一條格子呢裙和剛兒往家走。這條裙子是三愛從北京帶給她的，說是王澗寄回來的，俄羅斯風格。大愛喜歡得不得了，但她不敢穿。也不知咋的，她不再敢像過去那樣帶頭做一件事情：塞北人除了夏天，誰穿裙子呢？小燕再三鼓勵她，她才終於鼓起勇氣，穿起了自己人生中的頭一條呢子裙。其實不知不覺中也很少再有她帶頭的機會。塞北發展得如此之快，它如今所展示的時髦與大膽連她都感到吃驚。也是，所有該出的風頭都出過了，該帶頭的也都帶過了，她也該按部就班踏踏實實地工作，安安穩穩平平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

　　一陣微風吹來，撩起了大愛微卷的烏發。她依舊是那麽美，更加成熟、富有女人味，隻是眉宇間多了幾分憂鬱與沉靜。

　　大愛發覺她已在多年的回顧、瞻前、尋覓中迷失了自己。她還是那個可以無緣無故落淚又可以肆意笑鬧瘋狂喊叫的大愛嗎？她還是那個懂得今天、敢於麵對今天的大愛嗎？不是了。她已經變為一個由不堪回首的過去堆積而成的大愛，一個邊訓斥、疼愛著妹妹和兒子，內心卻一片茫然癡傻的大愛，一個渴望著轟轟烈烈的大愛卻又被捆住手腳的大愛，一個極不完整的、矛盾的、卻又向往著平淡的大愛。

　　大愛像剝洋蔥頭一樣一層層剝著自己的過去。她感到迷惘、困惑和無助。麵對現實，她似乎已無法再設想自己的未來，甚至無力掙紮。她隻是覺得生命是那樣的矛盾、脆弱和無奈。

　　一輛轎車從大愛身邊飛馳而過，剛兒一聲驚呼：“媽！”迅速擋在了母親前邊。看著懂事勇敢的兒子，大愛的眼裏湧上一層濕霧。心頭流過一股暖流。

　　胡二水依然不在家。一定又去賭博喝酒了。大愛也管不了他，隻祈禱他不回來發酒瘋，不影響孩子的學習就行。

　　大愛心底裏有個想法。她想等到剛兒考上大學，她就和胡二水離婚，然後寧靜淡泊、與世無爭地過完剩下的日子。

　　可是，那樣的日子裏會有餘智斌陪著她嗎？那時候她已經不再年輕和美麗，或許還會滿臉的皺褶和滄桑。他會喜歡那樣的她嗎？

　　吃了晚飯，檢查、輔導了剛兒的作業，看著他恬靜地入睡，洗了他換下的衣服，大愛方才歇定。瞅著有些淩亂的家，大愛又飛快地整理起來。剛剛搬進了這棟新蓋的樓房，還是沾了在文化館工作的光。如果在商業招待所，那她這會兒沒準還在打掃房間忍受客人的騷擾呢。館裏的人都說餘智斌是個好領導，有淵博的知識、有很強的工作能力，人又正直、清廉，大愛覺得三丹真是好有福氣。

　　大愛看得出餘智斌的心裏一直有她。他看她的眼神有時灼熱、專注到引起同事們的注意。就有人跟她開玩笑說餘局長看上了她。她隻好打趣地說：“不會吧？我大愛能有那福氣嗎？”

　　塞北這地方什麽都變化挺大，就有一樣不變，那就是無論大小事不經半小時就能傳遍全縣城。餘智斌對大愛的好自然也難以幸免被傳。

　　三丹見了她總是憤憤的，要把她吃了似的。如果碰上餘智斌也在，三丹就迅速做出一副非常親熱甜蜜的樣子膩在他的懷裏，把餘智斌搞得麵紅耳赤，狼狽不堪。大愛幹脆假裝沒看見，還主動上去招呼一聲：“餘局長，你倆出來轉啊？”解他的圍。再說她和他之間還是很純潔的，除了在地區醫院他照顧她抱過、親過她一次外，她和他還沒有發生什麽實質性的行為。

　　她並不怕世俗的眼光和壓力。她隻是心疼餘智斌，他熬個一官半職不容易，聽說他今年很有希望被提拔為縣長。她想決不能在這個緊要關頭因為自己而影響到他的前程。於是大愛在言談舉止上一下子變得謹小慎微，盡量避開與餘智斌的接觸，生怕給人落下把柄。

　　自打知道害自己的凶手竟是自己的丈夫胡二水後，大愛就和胡二水分開睡了。半夜裏他有時還會爬到她的床上來，但大多又被她用腳踹了下去。她厭惡他、仇恨他，她從心底無法原諒、再接受他。她想她怎麽還能和一個害她的凶手繼續躺在一張床上呢？

　　開始胡二水總鬧，打了她幾回，但怕她提出離婚，不像以前那樣嚴重。後來他就又去歌舞廳找小姐鬼混。大愛不管，也不在意，她倒輕鬆了許多，覺得自己被解放了似的。

　　明天是禮拜天。大愛盤算著，三愛愛吃她炒的葵花子，明天要記得給三愛寄些過去。還有豆腐幹和幹豆角，三愛也最喜歡了。再把小愛叫過來吃頓餃子。自打二愛結婚，小愛就獨自一人住在東頭老窯的家裏，大愛和二愛總不放心，怕壞人又去找她，時不時地過去看一看。還有二愛，也該計劃要孩子了。都老大不小的人了，還成天到處破案抓壞蛋，拖到高齡了生孩子可是要遭罪的啊。

　　6

　　親愛的澗，你好嗎？

　　自打從塞北回來後，總懷念小時候的歲月，以及那些莫名其妙的傷感和曾經有過的煩惱。想起那時被純真浸泡著的眸子，嗬嗬，那是痛並快樂著……

　　你婆姨我現在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對外界的好多事物茫然不知。女友陳歌說我活得太單調了，總固守在一個圈子裏。我覺得自己壓根兒就是笨，對於外界的東西很陌生，好像自己是來自另一個星球似的。很想改變目前這種呆板的生活，但總是徒勞。

　　十月的北京是涼爽的，被大雨淋浴一番後更是感覺到舒適哦。昨天晚上演出完後，一陣清風吹來好想走走，卻突然發現自己似乎是不屬於這人群中的。長安街的夜景好美，空氣裏彌漫著各種香氣，人群在身邊不停地轉動，戀人們親昵地相依著，閃爍的霓虹讓人存在於真實與虛幻之間。那時我多想有你在身邊啊。

　　孤獨之外，我感覺北京是浪漫的，是擁擠的，也是妖豔的。我問自己：究竟喜歡這座城市嗎？

　　想像明早出門，抬頭一望，能看見在一棟棟樓間隙中的湛藍色的天空，好幹淨的陽光滿溢在空氣中，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居裏夫人發現鐳，鐳在黑暗中會發出淡藍色的光芒，人們稱那是“淡藍色的希望”。我要是把“淡藍色的希望，藍色的月牙”用在自己身上，不會被你笑話吧？你婆姨我從不敢把自己和偉人比，因為自愧弗如是再清楚不過的了。就比如現在的我，我覺得就沒有過去的我有出息。那時候我還敢有“遠大理想”呢。小時候可以明辨是非現在卻越活越糊塗了；小時候我可以準確無誤地大聲宣布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而現在我也有支支吾吾的時候。我隻希望沾一點點居裏夫人的光，我也隻要一小點“淡藍色的希望”。

　　澗，我想也許是因為我無知的以為，以為居裏夫人的“淡藍色”的光不會像小火柴棍的“淡藍色”的光那樣，因為一口歎息或呼吸而熄滅吧。

　　清新的空氣裏，我好像聽到了花開的撕裂聲……

　　陳歌問我，走到今天，你的理想是什麽？

　　想了又想，想了還想……最後回答說：“擁有兒時那清澈的淡藍色的眼眸。”

　　也許那是我頭腦中能夠想像到的最幸福的人生。

　　人在有時候會胡思亂想，回頭看看，有想笑的感覺。

　　多保重自己

　　想你的婆姨愛愛

　　愛愛，我的嬌妻：

　　你好嗎？我好想你！

　　對於是否喜歡北京，我隻能是肯定的答案。因為上大學、因為遇到了你，我必須去想念、接觸北京——這座熟悉而陌生的、雍容而浪漫的、擁擠而妖豔的城市。因為我是那樣的愛你！

　　時下的莫斯科也是難得幾日的舒適，從整體印象中是很難和北京相比的，無論從生活角度和人文狀況都不是我所喜歡和適應的環境，有時很無奈……但有了你是我堅持的動力！

　　愛愛，我知道你在心裏盼著我們相聚，隻是不想說出來影響我的情緒。其實，我也無數次地想像著我們相聚的情形，那一定是一場驚天泣地的相聚……我深知現實對我們的不公，但以上帝給我的天賦，我還是有信心把握今天，讓未來更美。

　　我喜歡“淡藍色的希望、藍色的月牙”。因為當我們走過漫長的道路回頭望去的時候，最值得珍惜的就是童年的純真和美麗的幻想，青春的激情和燃燒的希望。至於歲月的痕跡和生活的經驗，不一定都是美好的，也許有更多的苦澀和酸楚；也許懂得了許多、清醒了許多，也許更加混沌、迷惘。記得有人說過，你不能同時擁有青春和青春賦予你的經驗。是的，當我們走向成熟的時候，青春便悄然逝去——這似乎是一個灰色的故事。

　　但是，我仍喜歡“淡藍色的希望、藍色的月牙”，因為成熟的我才更加懂得了那“童年的純真和美麗的幻想、青春的激情和燃燒的希望”是多麽珍貴；忽然醒悟了——雖然青春終將逝去，但隻要那淡藍色的光芒還在，它就會照亮美麗的幻想，重新燃起青春的激情。

　　不能想像沒有激情、沒有希望、沒有幻想也沒有思維的生命將是一個什麽樣的生命？！實際上也不難想像，因為我們似乎都經曆過。

　　愛愛，我相信你不是無知而是聰慧，不是愚笨而是質樸和堅忍，因此你要相信在你心中的那“淡藍色”不會因一聲歎息而熄滅。我們應該相信自己——哪怕是兒時的幻想；相信自己——哪怕是青春的幼稚；相信自己——盡管單純但是非分明；相信自己——看似愚笨但善良真誠……這些也許在今天並不時髦，但卻是珍貴的，有些人永遠也得不到的。

　　時代在飛速地進步，社會在不斷地發展，我們沒有理由拒絕新思想和新觀念，但是我們有足夠的理由去分析判斷，作出聰明的選擇。

　　我欣賞你的話：“擁有兒時那清澈的淡藍色的眼眸”，那也是我頭腦中能夠想像到的最幸福的人生！

　　寶貝兒，這封信裏我讀到了你挺好的心情，你的情緒穩定多了，我很高興。今天我的心情很愉快，也許是陣陣秋雨送來的涼爽，也許是信中散發的清香……我真的很喜歡秋天，特別是回憶起那年我們在晨曦中，沿著嶄新的公路，接近那峻峭的山巒，看見它脊背上蜿蜒的長城時，真的感受到了大自然的壯美，也好像觸摸到了那“淡藍色”的美麗……你說是嗎？寶貝兒。

　　兒時有太多的理想。每個人都有理想，可實現的有幾人呢？不管我的理想能否實現，有個快樂的過程和一同快樂幸福的伴侶是最重要的……因為那樣可以把戰勝困難變為快樂和幸福。

　　寶貝兒，再送你一首小詩，也許你會喜歡（不是我寫的，但改了幾個字，以後你會發現的）。

　　我的小窗是藍色的

　　從小窗凝望天空

　　天空是藍色的

　　從天空俯瞰藍色的原野

　　我的記憶也是藍色的……

　　我在藍色裏漫步

　　我是藍色的孩子

　　上帝啊——請給我一個命名

　　請給我一個漂亮的藍色的絲娃娃

　　讓我的心成為一個淡藍色的玻璃杯子

　　裏麵盛滿藍色（對愛情）的渴望

　　吻你

　　愛你的澗

　　讀著王澗滾燙的信，感受著王澗熾熱的愛，三愛覺得那份相思的煎熬似乎有了不同以往的滋味。

　　節選自《人樣子》作家出版社2005年9月版

　　作者簡介：

　　陳海濤，女，20世紀70年代生，祖籍軒轅故裏黃陵，成長於著名的民間文化藝術之鄉安塞縣。音樂學院畢業，現居北京。曾發表散文詩歌多首。《人樣子》是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