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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金色黃昏(節選)

  高波

  導讀:

  一幅悲壯雄奇的世態畫像!

  一曲蕩氣回腸的生命絕唱!

  全書以主人公張英傑充滿悲劇色彩的人生遭遇為主線,牽出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鎮反、反右、“文革”等一係列波瀾壯闊的曆史畫麵,真實地揭示出了中國式的苦難。他本來一身功勞,卻在共和國即將誕生的前夜,因小字輩的陰謀陷害,莫名其妙地背上了“投降日本、搶劫民女、變節自首”三大罪狀,他及他的家人因此受盡殘害和淩辱。女兒張明玉在絕望中自戕;父母雙親含恨辭世;兒子張明軒背井離鄉……他本人死了8次,死不了,就為討回家族的榮譽和做人的尊嚴。他曆盡凶險,到處碰壁,千轉百回,永不屈服。他對生命的頑強堅守,對精神家園的堅守,很典型地映襯出了我們的民族所經曆過的苦難以及麵對苦難我們應該煥發出怎樣一種精神。

  整部書結構嚴謹,語言凝練並富於詩性,情節、細節的飽滿和深刻,令人讀後心靈深處受到強烈震撼。

  節選開篇部分:對主人公張英傑非凡身世和抗戰生活的描寫,開門見山,氣勢恢弘。為他後來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生遭際做了充分而恰當的鋪墊。

  傑子活了80歲死了8次。前7次是已經進了閻王殿,看見閻王爺正靠在王椅上打盹兒,沒敢吱聲就溜出來了。這回是第八次,剛過罷80壽辰,客人們還沒來得及散去。

  先是獨生子明軒覺出了異常,他看見談笑間的父親突然麵孔紫灰眼皮上翻就料定大事不好,便於慌亂中急喊一聲:“我大不行了!”他幾步奔到跟前時,父親那顆六月雪般白透徹了的頭已經軟軟地歪在圈椅背上了。

  明軒這個40多歲的大男人搖著晃著父親的肩,長一聲大短一聲大地叫,叫不言傳就“哇”地哭了。前來賀壽的親朋好友們勸他不要難過,都說老人家活了80歲,剛剛過完80大壽,又是第8次亡故,而“8”曆來就是一個吉祥如意的數字,這世上有幾個人能活得如此有板有眼?痛泣中的明軒說:“可我大留有遺憾,天大的遺憾呀!”長輩們就說死都死球了,遺的哪門子憾,還是把人停放好準備發喪吧!

  家門中人忙活著在院中搭起了靈棚,明軒請來通曉白事儀程的晁林棟老人給父親剃頭、換壽衣。晁林棟小父親三歲,有過入朝參戰的光榮經曆。他比父親幸運多了,每月去縣民政局領一份固定的津貼,又長年日搗陰陽八卦那類事體,光事主兒家送的錢和好煙好酒好肉,就足夠他幸福生活了。可他是個光棍兒,美國佬一槍就把他打成了光棍兒。他是父親後半生裏相處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一個朋友。

  晁林棟給明軒父親剃完頭,穿戴整齊,就要向靈棚裏的靈床上啟時,突然對明軒說:“你大沒死。”明軒吃了一驚。晁林棟說:“你大的左眉梢動了一下。你快去把郭醫生叫來,打一針試試。”

  明軒去村西請醫生。但當他和背著藥箱的郭醫生趕來時,穿海藍色長袍的父親已經坐起在炕上了。晁林棟對明軒說:“你大硬實著哩,等不來小胡就閉不上眼。”

  明軒又是大嘴一咧哇出了聲,當然是高興的。傑子當下火了,說:“大丈夫恁多尿水子,真沒出息。給你說過多少回了,我不到死的時候嘛,就是不長記性。走,抬我出去,屋裏又黑又悶,憋得心慌。我要坐到院子裏,眼瞅著你們把恁狗日的靈棚拆掉。我還要等小胡,桐花開得正繁哩,我估摸他該來了。”

  時間是1994年農曆四月初十下午兩點,又一次從閻王殿裏溜出來的傑子很周正地坐在自家院中那棵老梧桐樹下的竹圈椅裏,肅穆得像一座山。靈棚很快就被一群冷娃搬弄淨了,院中景象如舊。他瞪圓一雙古老而專注的眼睛朝柴門凝望,柴門就像一雙大幅度張開的胳臂。1986年,1988年,1993年,連續三次,肅州軍區政治部青年幹事胡安平、關進,都是在桐花盛開的日子裏走進柴門的。去年這季節,小胡又來了,事情辦得不太順利,臨別時明確說——我一定會在明年梧桐樹開花的時候送來喜訊的!明年就是今年。現在,滿樹桐花正開的如火如荼,他怎麽能死呢?他一定得等上小胡,等上肅州軍區對自己的複雜曆史、政治生命作出最後的宣判!

  初夏的黃嫩嫩的陽光在開滿紫色桐花的巨大樹冠上滑翔,輕風款款地吹,被寬大桐葉和稠密桐花過濾了的陽光便四散著香氣鋪在地上,然後就在老人那顆剛剛剃過的像滿月一樣光亮的頭上,在飽經殺戮卻誰也沒能殺死的心上,在雖然坐著卻從未屈服過的身體上夢幻般微跳著,聖母般溫潤著。

  傑子這一生背了三大罪狀:一、投降日本。二、搶劫民女。三、變節自首。三大罪狀就是三座大山。他背著這三座大山東西奔走上下求索了40年,其心之誠誌之恒硬是感動了上帝,肅州軍區政治部終於決定複查他的複雜曆史了。胡安平和另一個叫關進的青年幹事,於1986年4月和他開始了第一次接觸。那天,蕾苞初綻的梧桐樹吐一院酒樣的清香,繁花如蓋,紫氣氤氳,紫光四射。兩個草綠色軍人健步走進柴門,和傑子熱情握手,說是奉了軍區命令,專程前來調查核實張英傑的曆史問題。他激動得渾身發抖,當時就哆嗦著喊出了這樣兩句口號——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胡安平說讀罷他曆年來報給軍區的那些各式各樣的材料後,震撼感使他對真正的戰爭有了深層理解,而使命感則激勵他發誓要解開一個陳年謎團,把最隱秘最本質的東西鬧清楚。他還說要以傑子那充滿傳奇色彩的經曆寫一本小說,一本能夠打開每一個人心靈窗戶的小說。那時,傑子身體硬朗思維清晰,和胡安平一諞就是一個通宵。

  日本人在盧溝橋大顯超級軍事淫威,中國人嘶吼著《義勇軍進行曲》,端著漢陽造,揮一把明晃晃的大片子刀,為保國門不失,迎著敵人的飛機、坦克、大炮,和世界上一流裝備的禽獸之師展開殊死搏殺。無數士兵被飛機炸成碎片被坦克碾成血泥,前麵的一批倒下去後麵的一群又發起衝鋒,模糊的骨肉形成了前進道路上的障礙,熱血染紅了盧溝橋上的每一顆顯示著帝王霸氣的獅子頭、每一塊展現著文明古國超一流建築技藝的青石磚。但中國軍人的血肉之軀沒能擋住鋼鐵猛獸,最後以132師趙登禹師長、29軍佟麟閣副軍長的壯烈殉國、中國軍人的忍辱撤退,為這場國與國之間的力量懸殊的戰爭畫上了句號。接下來,鬼子們的飛機大炮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祖國的大批山河相繼淪陷,全國告急。著名的淞滬會戰結束後,華北日軍侵入山西,很快奪去太原,跟著就馬不停蹄,大舉南下,企圖跨過黃河,踏平西北。1938年10月,25歲的傑子作為國民革命軍第二戰區第52軍第14團直屬特務連副連長,正和他的100多號弟兄隨團部布防在中條山上。

  中條山綿亙數百裏,橫跨晉西南六七個縣,是黃河母親的最後一道屏障,守住中條山就等於守住了黃河,而守住黃河就等於守住了半壁江山。為阻擊日軍南下,第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和副長官衛立煌,共同投入兵力20餘萬人,仿佛把中條山澆鑄成了一道任何力量也打不爛摧不垮的鐵壁銅牆。傑子在此之前打過幾回小仗,對手是毛賊草寇舊軍閥,以謀略超拔驍勇善戰著稱於十七路軍軍官訓練團。而這次將要與之交手的是日軍精銳,還未開戰,軍內諸多傳聞早把日本鬼子描述成了鋼頭鐵身,槍彈無法射入,個個身懷絕技,人人不放空槍,每一名士兵就是一架鋼鐵戰車,可以一擋十以十擋百等等。如此傳聞無疑要嚴重瓦解我軍鬥誌。

  特務連戰時首要職責是保護團部的絕對安全,必要時可以拚得一個不剩,但團裏的長官們必須安然無恙。由於職責特殊而重要,從人員配備到武器裝備,都是全團精銳。連長、副連長每人配兩把二十響,也稱小機槍,背上插一把飄揚著紅綢帶的大片子刀。全連共裝備重機槍一挺,輕機槍四挺,每個士兵配漢陽造步槍1支、大刀1把、手榴彈10顆。在當時,這確實是最精良的裝備了。

  連長姓楊名坤山,29歲,陝西關中人,因長了一臉密集的褐色麻子,人稱楊大麻子。據說這個人打仗不太在行,可燒舔上司很在行,他是羅玉亭團長的親信人物之一。傑子整整小他四歲,作他的副連長純粹得力於自身出類拔萃的軍事表現。在楊大麻子眼中,傑子既是陝西鄉黨又是一條好漢,對他還算器重,徹天不是“兄弟兄弟”就是“傑子傑子”。其實傑子的真名叫張英傑,後來的傑子是楊大麻子給叫出去的。

  特務連的具體位置是一條叫作黑牛嶺的拱形山梁。此梁寸草不生,甚至連一塊像樣的石頭也找不到,貌似屏障卻土質鬆軟,挖戰壕容易但不堅固。團部設在此梁背後的另一座無名山梁上,中間夾條溝,直線距離約摸500公尺。特務連防守的黑牛嶺無疑是正麵受敵的位置,是前沿中的前沿。

  大戰將至,夜幕下的黑牛嶺冷如生鐵。星月隱耀,朔風淒厲,放眼自北往南擠壓而來的巨大而綿長的山影,總使人陡生一股陰氣森森的感覺。回想羅團長在戰前動員時的氣壯山河,傑子就有一種想要戰勝的欲望。羅團長說:“我們這次打的是國際戰,民族戰,最光榮,最神聖。不要相信日本人不可戰勝的神話,他們也是肉體凡胎,隻要打得準,照樣一槍一個窟窿。弟兄們一定要英勇殺敵,精忠報國,要相信,在戰場上,勇敢的人會有好運的。”趴在掩體裏的傑子越琢磨越覺得團座講得實在,講得足勁。是的,日本人是人,再厲害也是人,隻要是人,就沒有殺不死的道理。團座講得當然沒錯,傑子想得更沒錯,隻是羅玉亭在嘴上氣焰萬丈的同時內心卻極度空虛。作為一團之長,他對自己所屬軍隊的一貫德性再清楚不過了,比如一個軍長甚至司令,為了永遠擁有人物,俯視人群,笑傲人群,號令人群,可以置民族利益於不顧,打著所謂保存實力的旗號,整軍整師地逃跑,大片國土的迅速淪陷就是最好的說明。而小小副連長傑子就不會想到這一層,他隻渴望黎明早點到來,大戰立即開始,他對自己百發百中的雙槍和插在背上的大刀充滿自信。其實這一刻既是傑子熱血沸騰的極點,同時也是被心理蒙蔽的極點。

  胡安平說博爾赫斯有詩寫道:

  當我們覺察到它的虛假

  就像一個夢的破滅

  破滅在夢者明白自己在做夢的時刻

  傑子當然不知道世上有這樣的詩,他當時向往戰鬥的情緒已經達到了狂熱程度。周圍鼾聲此起彼伏,他卻無法入睡,激情燃燒得難以自禁便碰醒了早已進入夢鄉的一排長郭舉龍。郭舉龍是山西吉縣人,27歲,從軍12年,拚刺刀全團無人能敵,是一個打交手戰的高手。英雄相惜,傑子是副連長,卻從不在郭舉龍麵前端官大一級的架子,郭舉龍也從不自恃資格老刺刀拚得好在傑子麵前擺老資格,兩人你尊我敬十分投緣,像一對戰地親兄弟。

  郭舉龍揉一揉幹澀的眼睛問:“副連長,還沒睡著?”

  傑子的聲音在寂靜中打顫:“太激動了,睡不著。郭排長,日本人真的就刀砍不倒槍射不穿麽?”

  郭舉龍:“隻要狗日的是肉長的就沒有砍不倒射不穿的道理。副連長,你琢磨這些幹啥?”

  傑子:“這麽說,羅團長講的話沒錯。哎,郭排長,你這陣兒心裏想啥?”

  郭舉龍:“不想啥。你想啥?”

  傑子:“我想提10幾顆鬼子頭回來。”

  郭舉龍:“沒那麽容易,北平、太原都淪陷了,說明日本人打仗是有一套的,還是小心些好。”

  傑子:“明天就是一場惡仗,死活誰也鬧球不清,你真的就啥也不想麽?”

  郭舉龍:“唉,說不想啥是假的。我這陣兒最想我的老父老母,想妻子兒女。我已經3年沒著家了。”

  郭舉龍一說想家傑子的情緒才能穩定下來。

  戰地靜悄悄。殘月在灰藍的天宇下孤獨行走,北風從遙遠的北方吹過來,把黑牛嶺揉搓得無比蒼涼。這月、這風,一定是從盧溝橋的廢墟上輾轉過來的,挾裹著將士們的鐵血忠魂,彌留和回旋在神秘的中條山上,守望和佑護著又一群華夏子孫為保衛黃河保衛家鄉與侵略者決一死戰。戰爭也許爆發在黎明,也許就在夜半不可預知的某一個時分,那肯定是一個個鮮活活的生命相繼倒下去的時刻,是告別親人與現世徹底分離的時刻。傑子突然想家了,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場戰爭中是否能夠存活下來。

  傑子的祖籍是陝西省黃中縣,一個馳名中外又十分美麗的地方。名就名在她是煌煌五千年華夏文明的發祥地,又是赫赫始祖軒轅氏的陵寢地,美則美在她有橋山夜月沮水秋風龍灣曉霧北岩淨石鳳嶺春煙南穀黃花漢武仙台黃中古柏。早在1912年,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孫中山先生就撰詩曰:中華開國五千年,神州軒轅自古傳,創造指南車,平定蚩尤亂,世界文明,惟有我先。傑子能落生在這樣一片神聖而偉大的土地上,是他的最大幸福和無上榮光。他的家園是一個叫作小官村的隻有40來戶人家的小莊子,距黃帝陵僅十裏之遙。父親母親都是典型的中國農民,沒進過學堂,目不識丁,淳樸厚道老實本分經年勞作勤儉度日既是先輩們遺傳下來的秉性也是全家人的生命方式。但父親老實得近乎軟弱,母親善良得有些過分。在亂世,這樣的人注定要吃虧。就在傑子十歲那年冬天,母親不慎跌了一跤,小腿骨折,這對於一個貧寒家庭來說無疑是一次大災難。父親搜騰完家裏所有的錢,和本族一個兄弟將母親抬到縣城,送進了接骨高手黃胡子的家。據說黃胡子的接骨手藝是祖上傳下來的,遠近聞名。母親被送進去以後,黃胡子不說接骨先說錢,他說:“你屋裏的腿我包治,保證手到骨正,可錢少花不了,你帶來多少錢?”父親說:“我隻有五塊現大洋,還有二三十個銅子兒,夠不夠用?”黃胡子說:“五塊大洋哪夠哇,接骨的工夫錢,止痛和活血化瘀的藥錢,還有床位錢等等,沒有20塊大洋是不行的。”父親急了,說:“黃郎中,接骨治病要緊。錢不夠,我再借,欠不了你的。”鷹麵鳩首的黃胡子上下打量著衣衫襤褸的父親說:“像你這種人,誰肯借給你錢?”父親說:“黃郎中,話可不能這麽說,就是沒人借給我錢,我槽頭上還有一頭牛哩,3個月前才下了牛娃子,是犍牛娃子,萬一不行,我拿牛娃子頂賬總可以吧,一頭犍牛娃子少說也值15塊現大洋哩。”黃胡子這才眯眼一笑,說:“那行。可你得立個字據,免得賴賬。”父親忙說:“行行行,咋都行。”黃胡子撕下一頁黃麻紙,將毛筆在硯台裏潤了潤舉到父親麵前。父親當然不會寫字,黃胡子就說:“你不會寫我替你寫。”

  說罷便刷刷刷寫起來。他寫得一手周正又硬紮的楷書,寫完後,捉住父親一根粗糙、僵硬又無知的食指在印色盒子裏蘸了一下,就按在了那張字據的左下角,時間是1924年農曆十二月初六。黃胡子的手藝真不錯,母親隻在那張接骨床上躺了五天,臘月十一後晌就被父親抬回了家。兩天以後,黃胡子帶兩個背槍的保丁前來討賬,進門就將那張借據展在父親眼前,說:“看好嘍,這是你立的字據,我今兒是專門來牽牛的。”父親說:“牽牽牽,我這就去牽。”黃胡子說:“不用。你沒看見我廝跟著人嘛,他倆是我花兩塊現大洋雇來幫忙的。”說話間,那兩個背槍的就去下院的破牛棚裏牽牛,但牽的是生牛不是牛娃子。父親見狀說:“弄錯了弄錯了,你倆應該牽牛娃子嘛。”黃胡子瞪圓鷹眼:“啥,你說啥?字據上明明寫的是生牛,我憑啥牽牛娃子?”父親立時傻眼,囁嚅著說:“咱倆……不是說好了是……是牛娃子嘛。”黃胡子悶笑一下,說:“口說無憑,字據在此。別忘了,你是按了手印的。”父親說:“錯了,肯定……肯定是你弄錯了。”黃胡子說:“你去村上找一個識字的來,讓他給你念明白了。”父親出去找了傑子的堂兄張尚傑,張尚傑在縣城讀國小,學校放了寒假正好在家。15歲的張尚傑認真看完字據後說:“二大,沒錯,上麵寫的就是生牛。”父親已經急出了眼淚,結巴著說:“可當初我跟……跟黃郎中說的是……是牛娃子,不、不、不是說的生牛嘛。”聰明的張尚傑一下就明白過來了,這是一個後來在外麵闖蕩過世事的人物,抱打不平似乎是所有這類人物的慣性,他指著黃胡子的鼻尖質問:“你是不是乘人之危事先就設下了圈套?你是不是看我二大是個睜眼瞎就用你這張破字據坑害人?姓黃的,今兒有我張尚傑在,這牛你休想牽走。”黃胡子當然不是省油的燈:“胎毛還沒褪淨哩,逞能也得瞅準人。你聽好了小子,我是照字據行事,如果不服可以去縣衙告我,牛我是非牽走不可。”張尚傑不再搭話,撲上去就從一個保丁手中奪牛繩,10歲的傑子見堂兄如此勇敢也撲過去幫忙,撕來扯去卻奪不過他們,一個保丁還在張尚傑P股上踢了一腳。父親從沒經見過這種陣勢,本能地嗬斥侄子和兒子:“尚傑、英傑,你弟兄倆丟手,你倆咋能這樣沒大沒小,快丟手。”兩個半大人就是不丟手,又驚又氣的父親束手無策,跺著腳在地上轉圈圈。黃胡子說:“你趕快弄走你這倆後人,再胡鬧下去我連他倆一塊牽走。”父親攆過來在尚傑、英傑兩人臉上各摑了一巴掌:“你兩個小畜生,快給我丟手。”弟兄倆挨了打還是不鬆手。這時,躺在炕上帶著骨傷的母親說話了:“尚傑、英傑,你弟兄倆丟手,再不丟手我就下炕了,我爬也要爬出去,剛接好的腿再斷了也要爬到你兩個小祖宗跟前來。”至此,尚傑,英傑才鬆了手。父親對黃胡子說:“黃郎中,娃們家不懂事,你可別計較,這生牛,你就牽走吧。”黃胡子從鼻腔深處“哼”了一聲,沉著臉,牽著生牛走了。生牛和牛娃子的比價應該是25:15,父親因為不識字,被黃胡子騙走了10塊現大洋,而在當時,10塊現大洋可以維持全家人大半年的生計。父親被騙以後,10多天足不出戶,這位老實巴交的農民十分清楚自己上當折財的直接原因是不識字,如不盡快供出一個讀書人,指不定那一天還得被人欺受人騙,這實在是一個樸素而明了的真理。終於有一天,父親咬咬牙,“啪”地一拍大腿,說:“供英傑上學、讀書,家裏沒個明眼人不行。”母親抖抖索索欠起身惶惑地說:“牛叫人拉走了,我這腿沒三兩個月下不了炕,日子這麽緊巴,拿啥供哩。”父親大手一劈,說:“賣牛娃子,就是傾家蕩產也得供出來一個讀書人。”母親說:“日子不過了?”父親這時候才很結實地說:“過,咋不過,供娃讀書就是想叫日子好過。我再也不想嚐第二遍上當受騙的滋味了!”這頭小牛娃子以15塊現大洋的價錢賣給了上原裏的一戶殷實人家,傑子於第二年正月二十二(1925年),懷揣兩塊現大洋,隨堂兄張尚傑進了縣國小。

  這所初級小學是黃中縣當時唯一的官辦學堂,1個校長3個老師,兩個班級80多名學生。這些學生十之八九都是縣城裏有權有勢錢糧充足的富家子弟,像張尚傑、張英傑這樣的窮孩子一個班級找不出來兩三個。校舍就座落在一年四季都鬱鬱蔥蔥的橋山腳下,雖古舊卻還能透出些許書香之氣,是一個讀書的好地方。

  傑子聰明懂事,學習很好,很得算數老師孟玉良的賞識。但因家窮,常受校長王佩森的氣。入學不久,還不太習慣學校作息製度的傑子遲到了,和他一起遲到的還有兩名城裏學生,他們家肯定有權或者有錢。王佩森讓那兩個城裏娃回到座位上,偏讓他單獨站在講台上,然後就當著全班40多個同學的麵,讓他伸出雙手,掄圓戒尺,一隻手上打了5下,板子過後,十根手指頭成了十根透明的紅蘿卜,他疼得渾身發抖卻沒告一句饒也沒掉一滴淚,這讓王佩森吃驚不小,心說:“這碎狗日的有種。”但又有一種不信不服的情緒作祟,便鐵青著臉說:“張英傑,你這窮小子進書坊,簡直就是在豬肚臍眼上紮針哩,沒找對地方。你應該去放牛,不該進書坊。”末了仍不解氣,說:“去操場跑上10圈,跑完再來上課。”傑子二話沒說,衝向操場玩命地跑了起來。這所學校不大操場卻不小,一圈下來起碼有二三百米,傑子跑過五圈腳下就起了趔趄,堂兄張尚傑急眼了,去王佩森跟前求情:“王校長,我弟弟是初犯,你就饒了他吧。他年齡還小,再跑下去會傷身子的。”王佩森睬也不睬。跑到第七圈時,傑子已經東倒西歪了,站在旁邊的孟玉良實在看不下去,說:“王校長,算了,他還是個孩子啊!”王佩森這才擺手示意讓停下來。傑子一停步就“撲通”一聲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來。張尚傑趕過去把他從地上扶起來,說:“兄弟,王佩森這樣找茬欺負你,就因為你是窮人家的子弟,憑這,你得長記性,長誌氣,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混出個人樣讓王佩森瞧瞧,要讓王佩森明白,窮人的孩子也能出人頭地。”11歲的傑子眼圈發紅眉梢發紅,那是憤怒與恥辱到達頂點時的征象。

  不知什麽時候,孟玉良出現在身後,他輕輕拍一下傑子的後腦勺,長歎一口氣,說:“張英傑,往後別再遲到了。記住,在學習上要爭第一。”

  這天黃昏,張尚傑和張英傑弟兄倆廝跟著回家。小官莊是和橋山西梁緊緊連接在一起的一個原區,爬上橋山也就到家了。當他們穿行在茫茫古柏林覆蓋下的羊腸小路時,傑子突然於寂靜中喊出了這樣一句話:“王佩森,我饒不了你!”

  張尚傑聞聲停下來,很驚訝:“兄弟,你剛才說了句啥話?再說一遍我聽聽。”

  傑子一聲不吭,但稚氣的臉上蓄滿惡毒。

  張尚傑說:“別忘了你大為啥被人欺被人騙,為啥要賣了牛娃子豁出全家人受苦供你上學。古人說小不忍則亂大謀。想想吧,你如果真的得罪了王佩森,學肯定就上不成了,那樣的話,你不就寒了全家人的心?千萬別幹蠢事,你應該把挨打受氣的憤怒變成立誌求學的雄心,隻要自己將來有出息,何愁治不了小小一個王佩森。”

  堂兄的話,傑子聽懂了。他是一個明事理的孩子,知道錯了就趕忙承認:“尚傑哥,我錯了。往後,我隻想著學習,不想別的。”

  張尚傑說:“這就對了。唔,我和你在一起上學的日子也不多了。我高你四級,六七月份就畢業了,到那時,你就得單個兒去學堂。無論我在不在你身邊,你都要下決心學習,千萬別幹傷人害己的事。”

  張尚傑於當年7月畢了業,傑子隻得獨自去上學。王佩森雖不再打他罵他但給他攤派了許多雜務:教室的地他包掃,校長的冷水熱水他包提,教師廁所的大糞他包掏。王佩森確實把窮人的孩子不當人待。傑子心裏全都明白,隻是因了堂兄的教誨不作計較罷了。

  算數老師孟玉良對王佩森肆無忌憚的懼富欺窮十分不滿,為了使校長大人有所收斂並對傑子有另外一種認識,便請王佩森聽他的算數課,他自信聰明的傑子一定會在課堂上有最出色的表現。那天,他給全班48名學生出了這樣一道題:1頭豬4條腿,問4頭豬減2頭半豬又減1頭半豬還剩幾條腿?3分鍾答出。

  這道題連王佩森一時都理不出頭緒,再看平日裏被校長寵著慣著的城裏娃,有動筆的,有掐指頭的,也有抓耳撓腮的,卻誰也說不出答案。大約兩分鍾後,傑子站起來說:“孟老師,這道題的答案是零。”傑子果然聰明。孟玉良喜不自禁,大聲宣布:“張英傑的答案完全正確。”

  孟玉良真是用心良苦,他意在提高傑子的身價,卻使王佩森大光其火:“孟玉良你什麽意思,有話說到明處,用不著搞這套小動作。”說畢拂袖而去。

  傑子再聰明也改變不了自己窮人子弟的命運,依然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掃地提水掏糞。在這所學校,在那種處處受人欺侮的環境裏,他咬牙堅持了四個年頭,學習十分用功,國語和算數都有了很好的基礎。第四年剛入冬(1929年),王佩森對傑子的攤派又增加了一項內容:每三天給學校掮一捆幹柴,供老師和學生取暖用。三天一捆柴,自己肯定沒時間砍,指望家裏那是萬萬不行的,他上學的一切費用全是父親三天一擔柴挑到城裏賣才賺來的呀,他怎麽能把父親沒日沒夜辛辛苦苦砍來供自己上學的柴背到學校去?15歲的裝了4年孫子的傑子已經初具認識世界的能力——他明白自己的學已經上到頭了。因了這一份明白,仇恨和報複的念頭便自然而然地冒了出來——給王佩森一個打擊!

  他常掏教師廁所,鬼點子也就出在了廁所。

  教師少,廁所就小,每次隻容一個人站著或蹲著,但茅坑相對要大些深些。坑上豎搭著的兩根小椽算是腳踏板,不太穩實,為防滑脫,正前方的土牆上釘一根木橛,蹲坑時需要抓住木橛才保險。傑子掌握了王佩森每天中飯後必去茅廁拉屎的規律,便提前把木橛拔出來再塞進去,左右旋幾圈,使之稍稍用力就能拔脫。做完手腳後就悄悄躲在廁所外麵的一個角上等。工夫不大,王佩森果然小跑著來了。他急慌慌進去,藏在外麵的傑子先聽見幾聲吸溜鼻子聲和衣物□□聲,緊接著就聽見“媽呀——”的驚叫聲和“撲通”的墜坑聲,還有連續不斷的類似拖泥帶水的“咕嘟”聲。成了,幾年來的屈辱與憤怒化成了一長串暢快而尖銳的笑,他無所顧忌地唱一段秦腔戲文“爺把孫子打、打、打下炕,孫子在炕塄下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爺呀你沒打到向上,我應該順順坐下去你讓我顛倒栽下去,我頭疼臉疼鼻子疼嘴還疼……”唱畢走進廁所的時候,王佩森正在10月的還沒來得及凍結的1米多深的糞坑裏掙紮,全身上下,除麵部未被屎尿完全塗住以外,其他部位已經黏糊得嚴嚴實實了,活脫脫一個大屎人。他見坑沿上站著傑子就伸上來一隻手說:“張,張英傑,快,快拉我一把”。傑子刻毒地說:“我嫌你日髒。”王佩森稍頓一下問:“木橛是你弄鬆的?你故意害我?”傑子說:“你說對了。”王佩森在茅坑裏咆哮如雷:“張英傑,你這窮小子,雜種子,我開除了你。”傑子說:“用不著開除。你就呆在茅坑裏好好想想,這幾年你是怎樣欺負我的。”說完揚長而去。

  傑子失學了。父親問明情由後也沒過多地責備,隻問他:“會寫字麽?會算賬麽?會刷對子麽?”他十分肯定地回答:“沒問題。”父親就很欣慰了,說:“成,我沒白供你!”

  傑子作為農民的兒子,雖然讀了幾年書,也隻能算是一個能識字的兒子農民。他跟著父親在田間地頭荒山野窪辛勤勞作,務莊稼、砍幹柴、挖藥材,糧食基本自足,幹柴和藥材則全部挑到城裏賣錢。5年以後,日子不再緊巴還略有餘頭,父親便從南原裏給他訂了門親,頭年臘月訂,第二年正月結。當時他剛滿20歲,20歲成家立業不早也不晚。妻小他兩歲,姓於名宛貞。18歲的宛貞出落得十分可人,那粉嘟嘟的小圓臉和一雙清泉般明亮的杏子眼,那豐盈的胸壯碩的臀以及勻稱的身材,總能透出一股攝人魂魄的氣息,混沌初開的傑子在那溫馨而神秘的氣息裏,在那柔膩而滑爽的身體上品嚐了人生的第一次甜蜜。那種事上癮,有了第一次便一發不可收,他像一頭驍勇又歡樂的小豹子,在宛貞那愉悅的呻吟聲裏,盡情地宣泄著他的20歲的情欲。兩年以後,宛貞給他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明玉。這個名字是傑子取的,他用自己喝下去的那點墨水咬文嚼字了半個來月才取下的,意為女兒長得白嫩細滑,像一個玉人兒,又落生在小戶人家,是真正意義上的小家碧玉。

  作為農民,傑子上有勤勞善良的父母,下有嬌美賢淑的妻子和乖巧伶俐的女兒,有2畝薄地三間老房還有自己一身力氣,該知足了,他打算一輩子就這樣平平穩穩安安然然過下去。然而好景不長,就在女兒3歲那年秋天,傍晚,他從田野裏犁地歸來。那天的晚霞紅得過分,整個大地像泡在血水裏一樣,有一種沉甸甸的絢麗。走進自家小院時,不見妻像往常一樣出門迎候,也看不見炊煙嫋嫋,便感到不對勁。進了堂屋,見父親鐵青著臉蹴在昏暗的光線裏,母親和宛貞正在抱頭低泣,他急忙問:“出啥事了?”母親告訴他:“今兒後晌,縣裏來的催糧官王靖飛來家裏催糧,趁你和你大都不在,就起了邪心,對宛貞動手動腳,我是罵又不管用拉又拉不住,要不是你大碰巧回來,宛貞就給糟蹋了。”血湧腦門,堂堂七尺漢子,安能忍受如此奇恥大辱。他的內心已是天塌地陷,表麵卻不驚不乍,像什麽事也不曾發生,說:“他又沒得手,都不要生氣,也不要哭。宛貞,你去做飯,我還餓著哩。”父親慢慢從地上立起,逼住他:“你吃得下去?你的血色哩?你的骨氣哩?哼!”這頓飯是在那種極度沉悶的氣氛裏吃完的。飯畢,月亮已經掛上了樹梢,夜鳥和秋蟲的混叫使村莊寂靜得森然。傑子借口去茅房,一出屋門便順手抄起一把鋒利的鐵鍁,他要找王靖飛算賬。他知道王靖飛這陣兒正在村長家吃鈑,飯畢要回到單身漢胡子蠻那裏過夜,而從村長家到胡子蠻家必須經過一個溝灣,那是小官村最僻背的一段路,夜間,村裏人很少光顧。傑子提前來到這裏,藏匿起來等候,工夫不大,提一把二把盒子的王靖飛來了,他來了也就活到頭了。本來,傑子打算讓他死個明白,起碼應該理論清楚了再下手,但他手中有槍,弄不好殺不了人還得賠上自己,所以他剛到跟前,傑子便用盡平生之力平鏟過去,鐵鍁那鋒利的刃口正好觸及耳根,王靖飛隻微弱地“哼”了一下,大半個腦袋便被那把憤怒的鐵鍁鏟飛了。汙血四濺,腦漿飛揚。傑子殺人了,殺了縣衙的催糧官,把天戳了個大窟窿。但他不怕,甚至還有點暢快。是的,真正的男人就得這樣,不得已的時候就得心硬如鐵殺之滅之。如果一個人的妻子被別人汙辱了自己居然還能容納這份汙辱,那這個人還不如拔根□毛勒死自己。你汙了我的妻我當然就得殺了你,理直氣壯。他把王靖飛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扔進深溝,清除了路上所有的痕跡後便乏乏地回去了,父親問他:“弄啥去了?“我把王靖飛滅了。”“啥,你說啥?”“我用鐵鍁把王靖飛鏟死了。”父親驚呆了,母親和宛貞嚇傻了。足足有兩鍋煙的工夫父親才醒過神:“英傑呀英傑,你咋就弄下這大的瞎活。殺人不費事,就一鍁,可你殺過以後咋辦?官府追究起來咋辦?你想過沒有?”傑子平靜地說:“想過,要麽自首,要麽逃。”緊要關頭宛貞發話了,她淒楚而決絕地說:“不能自首。你趕緊逃吧,連夜就逃。逃出去還能保住一條命,自首肯定是個死。”傑子說:“我逃了家裏咋辦?”宛貞說:“有大和媽哩,你別操心。”父親說:“你就往西安跑,找你尚傑哥,你伯說尚傑在十七路軍的軍官訓練團裏當差,找到他就有了靠頭。”

  傑子一鐵鍁就改變了自己的生命方式。他丟失了業已習慣和滿足的家,丟失了當一輩子莊稼把式的資格,隨即而來的是金戈鐵馬戰火硝煙。他隻身逃到西安,幾經周折找到了堂兄張尚傑。尚傑一身戎裝,魁美健壯,雄姿英發,已經當營長了。他誠惶誠恐地把自己殺人外逃的事和盤端出,原想是要接受一番訓斥的,不想張尚傑聽完後這樣說:“行,有血氣,有誌氣,那種人該殺。”畢了就打點一番,有點文化的傑子便穿上軍裝,和堂兄張尚傑一起在軍官訓練團學習。尚傑上高級班,他上初級班。

  傑子天生就是一塊從軍的料,不出半年,軍事知識和技能在同期學員中出類拔萃,很得上司賞識,僅一年光景就當了排長。這期間,他總牽掛父母妻女,怕有什麽不測。尚傑也為此事擔心,便借一次去銅川辦差的機會回了趟家,返回隊伍後告訴他,家裏安然無恙,縣衙派人去村裏找了幾回王靖飛,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以為開小差了就沒再深究,隨後又另派了一個催糧官。父母都還硬朗,宛貞賢惠明玉懂事,一切都好。虛驚,原來是一場虛驚,殺了王靖飛縣衙居然沒有察覺,如此說來,自己隻身外逃是多此一舉,沒事找事。這時候,他想回去重複他那父母妻女和風細雨式的田園生活了,征詢堂兄張尚傑的意見時,這位文韜武略的國民革命軍營長揮筆題了一首詩送給他:

  兒女情長是個圓

  其中藏著福和甜

  自古忠孝難兩全

  精忠報國好兒男

  張尚傑一首詩徹底打消了傑子回家的念頭。

  “九·一八”以來,日本人雄踞東北,虎視華北和中原,民族危機日趨嚴重。1936年,西安城爆發了震驚中外的“雙十二事變”,國共第二次合作。1937年,春節剛過,春寒料峭,第二戰區副司令長官衛立煌致電楊虎城將軍,要求從十七路軍選調一批軍事過硬,抗戰堅決,忠我民族,愛我家國的青年軍官過黃河,補充到第二戰區前沿陣地,以提高部隊的作戰能力。楊虎城不舍麾下精英,但為抗日之大局計,忍痛選派了營以下青年軍官15名,張尚傑、張英傑都在被選者之列。

  從西安到山西,全是徒步跋涉,征途漫漫,關山重重,一行15個青年軍官帶著無比的尊嚴感和神聖感,日夜兼程,走向黃河。10天以後,當他們站在黃河邊上,望著兩岸危崖峭壁和飛濺的泡沫,望著巨浪馱著冰塊橫衝直撞,耳畔就響起了《義勇軍進行曲》那雄壯的旋律。風在吼浪在嘯,他們站在偉大的母親河畔聞著母親腥甜的受傷氣息熱血激蕩。張尚傑觸景生情,若有所思,深情地吟誦嶽武穆的《滿江紅》: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過了黃河,15個人稍作休整後便被派往各部隊。張尚傑去了第八軍,擔任第32師直屬特務營營長,傑子去了52軍,擔任14團直屬特務連副連長,從此弟兄倆很少見麵。

  “嘣——嘎——轟隆隆隆”,群山策應,滿世界都是“嘣——嘎——轟隆隆隆”的連綿不斷的炮聲。戰爭開始了,傑子從思鄉的網套中掙脫。

  正是黎明時分,羅玉亭團長向各陣地發布命令:“立即投入戰鬥。這是一次報效祖國的機會,弟兄們要英勇殺敵,精忠報國,絕不讓侵略者攻上山頭。”

  楊坤山說:“我們連的首要任務是保證團部安全,責任重大,更要嚴防死守,不得後退。弟兄們下手要凶狠,讓小日本也嚐嚐中國軍人的厲害。”

  武裝到牙齒的弟兄們緊握槍刺,臥在各自的掩體,等候敵人進入射殺範圍。但是,日本人的狡猾已經遠遠超出想像,他們並不像常規戰那樣,在炮火之後就整團整師地向山頭衝鋒,而是三三兩兩,分散得很開,朝山上猛衝一截子,然後就地隱蔽,隔會兒又改變方向,再猛衝,再隱蔽。於是,我方想像的那種人群如蟻,漫湧山頭,弟兄們便能盡情發揮火力,割韭菜似的將敵人大片割倒在山坡的景象不再出現,再於是,槍法大都不精的士兵們便不得不對那些屎黃色人影點射,卻十槍八槍撂不倒一個。

  楊坤山大罵:“他娘的,日本人玩的這叫什麽把戲,打的什麽鳥仗。”

  其實大炮轟擊,分散衝鋒,是引誘我方暴露火力分布的手段,是大戰將至的一幕小小序曲。傑子察覺到了日本人的鬼把戲,立即下令停止射擊,但為時已晚,因為該暴露的火力已經全部暴露了。放眼東方,血染朝霞,紅雲飛瀉,他已經嗅到了惡仗的味道。

  果然,那些還沒衝到半山腰的日本兵揮揮太陽旗,“嗚哩哇啦”一陣,扔下十來具零散的屍體,全部退下去了。約摸十多分鍾後,空中突然傳來“嗡嗡嚶嚶”的聲音,起先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像蜂群時遠時近粘著你,遠時在前麵或後麵,近時就盤旋在頭頂。工夫不大,“嗡嗡嚶嚶”變成了天河脫底般的狂嘯,望眼空中,隻見日本人的飛機3架1隊,隊隊相接,正嘶吼著朝頭頂壓下來。士兵們十之八九都是第一次看見飛機,還懵懂著、驚懼著,就見那飛機的鐵肚子上慢慢裂開一道大縫子,緊接著就接二連三吐下來半截黑樹樁似的巨型炸彈,那炸彈發出一種刺穿耳膜的尖嘯,排列有序又十分稠密地落進了戰壕或戰壕的邊沿。爆炸,天崩地裂、倒海翻江般的大爆炸,黑牛嶺頃刻間被黑煙黃塵彌漫得密不透風。中國士兵還不懂得防空,他們的戰爭理念還遠遠停留在中國式的刀槍劍戟的水準上,突然麵臨如此滅絕人寰的空中打擊,當然是被動挨打和流血犧牲了。這是一張毀滅和死亡的大網,緊緊罩住了黑牛嶺的每一個角落,不可逃避,不存僥幸。士兵們有的被就地掩埋,有的被撕成碎片,還有雖然活著卻丟了胳膊掉了腿的,一聲聲絕望的慘叫,一陣陣撕肝裂膽般的哭喊,把黑牛嶺叫喊成了一個魔鬼也為之心悸的世界。空氣中那黏稠的火藥味、血腥味、焦糊味,集合成一股無法抗拒的死亡味,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堆積,使人疑心自己的頭是否還好好長在脖子上。狂轟濫殺之後的黑牛嶺像被犁地似的翻了一遍,兩米多深的工事大半被填平。傑子的半截身子被土埋住,背部隱隱作痛,伸手一摸,黏糊糊地沾手,便知道自己被彈片劃傷了。他從土堆裏掙紮出來,緊急清點人數,就見稀稀拉拉立起了60多人,個個衣衫襤褸,臉黑如炭。沒能站起來的當然是一具具殘缺的屍體和一聲聲淒楚的呻吟了。120多人的特務連,還沒來得及與敵人正麵拚殺就已折了一半,這種滿腔仇恨卻無以發泄的仗打得實在窩囊啊!傑子憋著一團氣,一團有質感的氣,這團氣在胸腔糾結、擴散、膨脹,似要炸裂胸膛。終於,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仰天嘶喊:“天哪,這他娘的打得是什麽仗呀?弟兄們死得迷糊,死得冤枉呀!”

  郭舉龍將他攙扶起來,說:“副連長,別這樣,我說過,日本人打仗是有兩下子的,咱能活著就不錯了。”

  傑子痛泣著說:“狗日的日本飛機太厲害了,再炸一回,特務連就□幹娃淨了。北平是怎樣淪陷的,太原是怎樣失守的,大片國土是怎樣丟失的,我現在明白了。”

  郭舉龍說:“日本人也不可能沒完沒了地用飛機炸,那得花多少錢呀。咱們還得振作哩,我估計敵人大規模的衝鋒馬上就要開始了。”

  傑子說:“炸到這份上了,還沒瞅見楊連長哩,也不知是死是活。”

  郭舉龍說:“是死是活也得找著,他可是咱連的最高長官。”

  大家分頭去找。在戰壕的北頭,機槍手王栓看見了一個奇怪的軀體,他尻子蹶著,頭卻紮在戰壕半壁上的一個彈洞內,弄不分曉,王栓就喊來了副連長。傑子趕過去,也不搭話,抓住緊箍在腰間的武裝帶就往外抻,不想他往外抻那軀體往裏拱,像要鑽進大山深處去。傑子火了,命令王栓搭把手,倆人合手一起,猛地一抻,因用力過猛,那人被仰麵朝天扔在地上,當弄清他的真實麵目時,傑子大吃一驚,這個人居然是連長楊坤山。楊坤山身無人氣麵無人色,好半天回不過神。

  傑子問:“好我的鄉黨哩,你這耍的啥把戲?”

  傑子一搭話,楊坤山就靈醒了,臉上綻一絲尷尬的笑,有氣無力地說:“我是想把頭保存下來,身子叫狗日的隨便炸去。如果把頭炸沒了,到了陰曹地府也是個無頭鬼,無頭鬼是不能轉生的。”

  傑子有點鄙夷,說:“你是一連之長,咋會輕易就死。弟兄們可是死得好慘啊!”

  楊坤山吃驚地問:“陣亡多少?”

  傑子說:“半數。剩下的大都掛了彩。估計日本人大規模的攻擊就要開始了,咱們得抓緊部署一下。”

  楊坤山說:“也不知團部的情況怎麽樣,咱們連死傷那麽多,估計其他陣地也好不到那兒去。我看這樣吧,把弟兄們集中一下,凡能參戰者立即投入戰鬥,負了傷的就得撤下去。副連長,你暫時代我指揮全連,我得去團部一趟,請示一下羅團長,看能不能給咱連補充一些人手,不然這仗沒法打。”

  傑子說:“能成。你得快去快回,弟兄們可都等著你哩。”

  楊坤山挑了一個隨從,提著雙槍走了。郭舉龍盯著那個驚慌失措的背影,咬牙罵道:“這狗日的又溜了。上麵全他娘的瞎眼了讓這種人當連長。”

  傑子剛到這支部隊不久,對楊坤山還缺乏了解,說:“不會吧,一連之長溜了仗咋打?”

  郭舉龍說:“副連長,人家剛才可是說得明明白白,讓你代替他指揮全連,這仗怎麽打,就看你的了。至於弟兄們,他才不管那麽多哩。實說了吧副連長,楊坤山打仗從來都是這樣,每到緊火處就溜,可戰鬥一結束邀功請賞比誰都快,他能說會道,巴結討好上司是一套一套,羅團長就對他很賞識。這個人最怕死,我和他在一起打了多年仗,從沒見他那一次像個真正的軍人那樣有始有終。更何況這是一次我們誰也沒有經曆過的惡仗,他不溜才怪哩。”

  傑子奇怪地問:“他老那麽逃跑,咋向上司交差?他就不怕軍法處置?”

  郭舉龍說:“我不是給你說過嘛,他和羅團長是鐵關係,羅團長不追究,其他人連屁也不敢放。副連長,你這個鄉黨可真丟陝西人的臉啊!”

  惡戰在即,主帥溜號,傑子心寒:“郭排長,就算楊坤山真的臨陣脫逃了,可我們還不能在士兵中造這個輿論,那樣的話必然軍心大亂。楊坤山跑了,那就由我替三秦父老爭一口氣,長一點臉吧!”

  郭舉龍說:“副連長,一排沒說的,沒有命令決不後退半步。”

  二排長趙良說:“二排也沒說的,我們堅決服從你的指揮,一定要和日本鬼子血戰到底。”

  三排長李順江已經飲彈陣亡,副排長馬勞接替指揮。

  傑子命令道:“各排抓緊搶修工事,準備迎擊敵人。”

  戰壕基本填平,所謂工事就是扒開虛鬆的土,人能窩進去勉強藏身就成,想再講究一些、堅固一些,日本人不允許。就在各排的掩體還未挖到一半的時候,山下排炮就開始了猛烈轟擊,黑牛嶺上再一次騰起滾滾狼煙。

  10多分鍾後,炮擊停止,透過黑色幕幔般的黑煙朝山下望去,隻見日本人正蟻群似的湧向各個山頭,特務連正前方的山坡上,約摸一個大隊的日本兵端著三八大蓋,麵目猙獰,氣焰囂張,正朝黑牛嶺主峰撲來。

  傑子端起一杆漢陽造,瞄著衝在最前頭的那個槍上挑一麵太陽旗的鬼子兵,說:“弟兄們,不要慌張,等鬼子靠近了再打。”目測距離差不多了,傑子擼響了第一槍,第一槍就結束了那個小鬼子的狗命。

  全連的輕重機槍齊聲怒吼,手榴彈冰雹似的飛向敵陣,在鬼子群中競相開花。中華好兒男終於贏得了揚眉吐氣大顯神威的機會。

  傑子覺著二十響不過癮,就從王栓手中奪過機槍,朝鬼子最密集的地方橫掃,槍身在手中激動地震顫,槍口吐出憤怒的火焰,他在宣泄著仇恨,向侵略者證明著中國軍人的尊嚴。他瘋狂地掃射,一口氣打完了5梭子彈,槍身已經烙鐵似的燙手了卻渾然不覺。

  日本兵並不是傳說的那樣,鋼頭鐵身,槍射不穿,也絕非不可戰勝。他們也會流血死亡,被揍痛的時候也會哭爹叫娘,撐不住的時候也會屁滾尿流。這群獸兵被特務連打得七零五散,扔下幾十具屎黃色屍體狼狽逃竄了。

  在巍巍中條山的一條叫作黑牛嶺的支脈上,有一群優秀的華夏子孫將驕橫狂妄目空天下的日本人趕下了山。盡管黑牛嶺隻是整個中條山戰役的一角,而這一角之勝起碼證明了侵略者的一角之敗。

  郭舉龍激動地說:“第一次跟日本人打仗就過了把癮。狗日的如果沒有飛機大炮,麵對麵單打獨鬥,咱肯定整得過他們。”

  傑子說:“不可大意,日本人吃了虧,接下來的戰鬥一定很殘酷,大家要有最壞的精神準備。”

  郭舉龍說:“是得做最壞的打算,日本兵可全是野獸,厲害著哩。”

  傑子說:“也不要怕,中國軍人專打野獸。”

  日本人果然是野獸。正午時分,初冬的陽光正暖洋洋地照耀著,弟兄們大都臥在溫熱的土窩裏小憩,這時,炮響了。不知什麽時候,日本人的炮群加強了力量,如果說起先隻是十門,此時就有二三十門,這通炮擊絕不亞於黎明時分的飛機轟炸。炮彈成堆成串地、十分準確地落在黑牛嶺上,隨著一陣強似一陣的大爆炸,弟兄們的胳膊腿飛上了天,殘破的頭顱肉球般在山坡上滾動,隨焦土撲頭蓋臉落下來的是人的碎骨爛肉。黑牛嶺被炮彈削平了,特務連的防線眼看著就被摧垮了。

  傑子在炮擊間歇抬起頭,發現自己麵前的機槍管上纏一截粉紅色腸子,目光順腸子一點點移去,就見那腸子是從二排長趙良的腹腔裏流出來又纏上了槍管。趙良還沒完全斷氣,他麵孔漆黑,怒目圓睜,白森森的牙齒咬得“嘎嘣”作響。傑子將趙良扶躺在自己懷裏,一聲聲哭喚著:“趙排長,趙排長,你要挺住啊趙排長。”

  趙良全身微弱地痙攣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艱難地抬起一隻手,朝山下一指,這一指便耗盡了他的全部生命,指過以後就氣絕而亡了。傑子明白趙良那一指的意思,那肯定是指出了侵略者的滅絕人性,指出了中國人的刻骨仇恨,指出活下來的弟兄們一定要前赴後繼,英勇殺敵,為民族盡忠為死難者報仇!傑子眼含熱淚,從機槍管上摘下那根粉紅色腸子,將它輕輕填進趙良那空蕩蕩的腹腔,然後脫下自己的軍裝,將那血肉模糊的軀體裹住,再緊緊紮上武裝帶。傑子隻能做到這些,在這死亡之網籠罩下的戰地,想挖坑掩埋戰友根本不可能。

  日本人又上來了。傑子高喊一聲:“凡是活著的,都給我抄起家夥,瞄準日本人,狠狠打。”

  傑子的機槍率先怒吼起來。王栓緊握著重機槍的手柄,已經瞄準敵群了卻怎麽也擼不響,急得大叫:“副連長,機槍叫日他娘的炸壞了,怎麽辦?”

  傑子在掃射中別過頭罵:“狗日的真蠢,機槍壞了就不會找其他槍。”

  全連僅有的7挺機槍被炸壞了3挺,能用的4挺誰抓在手裏就歸誰打。一排長郭舉龍操著機槍,三排代理排長馬勞操著機槍,一個叫胡大牛的老兵操著機槍,4挺憤怒的機槍像4把複仇的火鞭,將鬼子們紛紛抽倒在山坡上。其他弟兄們則將手榴彈盡情投擲。機槍的嘶吼脆脆亮亮,手榴彈的爆炸震撼山嶽,烽火硝煙中,屎黃色日本兵經不住這一通狠揍,又扔下幾十具屍體潰退了。

  這次沒退多遠,許是鬼子指揮官訓斥屬下作戰不力,數次衝鋒損兵折將卻拿不下一個小小的黑牛嶺,硬逼著已經受到重創的士兵掉頭往上衝。敵陣中,歪把子機槍和重機槍沒完沒了地突突,子彈雨點般潑上陣地,特務連的火力整個被壓住了。

  日本兵的爬山速度是驚人的,奔鹿一般快捷,猴子似的靈巧。他們趁機槍掩護,山上無力還擊的空當,三蹦兩躥就奔上了距黑牛嶺不足40米的地方。這時候,鬼子的機槍恐有誤傷停下來了。

  鬼子的機槍停了,我們的機槍就該發言了。傑子一擼扳機,機槍隻“嗒嗒嗒”幾下就啞了,他迅速卸掉彈夾,卻怎麽也找不到子彈。其他機槍也都停了,隻有漢陽造那零星的點射偶爾響幾下。

  郭舉龍匍匐到傑子麵前,焦急地說:“副連長,子彈打完了,手榴彈扔光了,能參戰的弟兄們湊一塊也就二三十人。這仗我看是不能再打了,硬拚下去就是一個不剩,怎麽辦?”

  傑子瞪著血紅的雙眼掃視一下稀稀拉拉的士兵,但見每一張血糊糊的臉上都是一派僵硬、木呆和絕望,他心生悲憫,想帶剩餘的弟兄們撤出去。但他並沒接到上峰的撤退命令,一個小小副連長膽敢擅自帶領部下撤退,軍法不饒。他說:“郭排長,仗打到這個份上,按常理是不能再打了,弟兄們都是爹生娘養的血肉之軀,眼瞅著一個個倒下去,我真是於心不忍啊!可咱們沒接到撤退命令,沒有命令就隻能硬拚下去了。”

  郭舉龍淡淡地說:“硬拚就硬拚吧,總不能坐以待斃。”

  在最後的關頭,傑子振臂高呼:“弟兄們,彈藥沒有了還有大刀刺刀,還有滿腔的民族仇恨,還有中國軍人的忠肝義膽。我們沒有退路,我們隻能挺著刺刀衝向敵陣,和侵略者血戰到底!”

  這時候,日本人距主峰不足10米,傑子高舉大刀,第一個衝向敵群。他臨危不懼,刀法稔熟,寒光過處就有鬼子倒地,他在淩亂的喘息聲和陣陣淒厲的慘叫聲中,腦海裏就格外清晰地映出了趙良排長那根纏在槍管上的粉紅色腸子,這根從中國人腹腔裏流出來的腸子把傑子的仇恨具體化了——倒出日本人的腸子,把獸類的腸子舉上刀鋒才是血債血還的最佳方式。於是,他的大刀便在每一個空當裏豎劈,隻有豎劈才能倒出肝腸。一個肥壯鬼子挺著刺刀撲向他,剛交手,他的左胳膊就被刺刀劃傷,看來這個滿臉猙獰和奸邪的鬼子是個拚刺高手,那就開膛你吧。傑子靈巧地躲閃,將遊龍閃電般的刺刀頻頻格開,周旋中,肥壯鬼子一個端直猛刺失去了重心,他抓住這個瞬間機會,趁其立足未穩,高舉大刀,用盡平生之力豎劈下去,隻聽“撲哧”一聲,肥壯鬼子被生生開膛了,汙血四濺,腸肚湧出,五官抽動得像一個霜殺過的花皮南瓜。他跌坐在地上,嚎叫著捧起那堆淩亂的雜碎企圖往肚腹裏回填,傑子的刀尖就迅速按住了白氣騰騰的雜碎,肥壯鬼子歪頭瞅傑子,眼裏透出些許驚恐和乞憐的光氣,好像在說——中國大爺,饒了我的腸子吧。傑子心說——可你們並沒有饒了中國人的腸子!他的刀尖很瀟灑,三攪兩轉,一挑一劃,幹淨利落。當這把中國大刀高高舉起來的時候,一根獸類的大腸便死蛇一樣隨刀鋒在空中扶搖,他仰麵蒼天酣暢高叫:“趙良兄弟,你瞧瞧吧,快瞧瞧吧,我把鬼子的腸子纏上刀鋒了,纏上刀鋒了!”趙良如果靈魂不死,此刻肯定正站在戰地的某一角欣慰地笑著。

  傑子騰出手回過頭的時候,郭舉龍和老兵胡大牛正被5個鬼子逼進了一個小旮旯,這個被炮彈挖出來的旮旯前寬後窄,進了旮旯就等於進了死角。5個鬼子橫堵著旮旯的前沿,5把刺刀的凶狠瘋狂使兩個中國軍人毫無還手之力,情勢十分危急。傑子慌忙趕去救援,卻被一個瘦臉鬼子擋住了去路,急得眼睛出火就是到不了跟前,隻能大喘著氣喊話:“郭排長,往外衝啊,等死不如拚死!”郭舉龍聽到了副連長的喊話,突然將五尺長槍橫在手中壓向鬼子,這一招頗似山倒牆塌,兩個鬼子措手不及,隻能仰倒在地上將刀尖指向空中,他的槍刺便十分準確地戳了兩下,兩個鬼子的心窩頃刻冒出黑血。郭舉龍真不愧為拚刺高手。相形之下,老兵胡大牛就慘了,他沒能衝出來,他被3把日本刺刀挑出來扔下了山崖。

  傑子的心一陣猛抽,他高舉大刀咆哮著衝向那3個鬼子,這時候他突然覺得頭頂尖銳地響了一聲,像被一隻巨型鐵掌淩空抽了一下,腦際一片空白,眼前黑霧彌漫……

  仗一直從日升打到日落。黃昏的濃重的猩紅色晚霞緊緊包裹著硝煙迷漫的黑牛嶺,每一寸焦黑的土地都仿佛煮在血水裏一樣,紫灰與青黃相間,蠕蠕顫顫地熬煎。傑子頭部中彈,一息不存。郭舉龍將他背上峰巔,平放在地上,失聲痛哭,他認為他們心愛的副連長已經犧牲了。經過這場石破天驚鬼哭神泣的大拚殺,雖然第八次將鬼子趕下了山,但120多人的特務連僅剩下6個幸存者(不包括傑子)。這支英雄連隊將裝備精良的日軍一個大隊阻擋在黑牛嶺下,就整個中條山戰役而言,這應該算是中國軍人最英勇悲壯最光彩奪目的一幕。但這支連隊付出的代價過於昂貴了,因為他們為國家民族奉獻熱血和生命的時候,羅玉亭團長早在日軍飛機的狂轟濫炸之下失魂落魄了。這個軍中敗類居然還未和鬼子照麵就命令全團後撤,獨獨留下特務連在正麵苦苦支撐。他這一招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死打硬拚毫無戰勝的可能,一旦損失慘重,戰後縮編時他的團長必然要降格為副團長甚至營長,那樣的話,自己苦苦經營和積累了多年的資本將大幅度貶值。而把特務連支在最前沿死戰,既能顯示出14團抗戰的態度又能保證老本不賠,豈不妙哉?即使特務連戰到最後一個不剩,也就百十號人,用百十號人的身家性命保存一個團的實力和羅某人的寶座才是上策。其實羅玉亭這一招並不新鮮,他的上級和上上級們經常在把玩兒,他隻是照搬或重複一次而已。比之閻錫山一二十萬人的整體大逃跑實在是小巫見大巫。當然,這個無恥內幕傑子他們無法通曉,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特務連120個壯士在一個小小副連長的指揮下替整個14團1000餘人履行戰爭義務,想不到曾在戰前慷慨激昂氣焰萬丈的羅玉亭用100多條人命作鋪墊隻圖寶座穩固或加官晉爵,至於他講過的精忠報國英勇殺敵的話全他娘的扯淡,這是多麽悲哀和滑稽的一幕啊!

  郭舉龍在黑牛嶺朝南的一個陡坡上挖坑,青山處處埋忠骨,他要把張英傑副連長埋在這裏,讓一個英雄的靈魂永遠駐守在這片英雄的土地上。郭舉龍準備在掩埋了傑子後帶領五個幸存者撤出戰場。連長楊坤山一去不回,副連長張英傑為國捐軀,也聽不到團部的一點聲音。彈藥完了,人也完了,再不撤特務連就片甲不留了。郭舉龍是一個情深義重的漢子,他沒有能力掩埋100多個死難弟兄,但無論如何也得讓他欽佩和崇敬的副連長入土為安。挖好坑後,他和王栓返回去抬人,就見傑子正艱難地向起坐,兩人驚詫不已:“副連長,你沒死啊!”“副連長,正準備抬埋你哩,坑都挖好了。”“一個多時辰聽不見你出氣兒,都以為你死了……”

  傑子沙啞著嗓子說:“我好像迷糊了一陣兒,頭悶,口渴、餓。我死不了。”

  郭舉龍說:“副連長,你頭上中彈了,以為你已經……也沒查看傷的情況。你別亂動,讓我瞧瞧傷在那裏,再包紮一下。”

  他輕輕撥開被血漿和泥土粘在一起的亂發,發現傑子頭頂正中間有一條豎著的血槽,一指長一指寬一指深,是讓子彈給溜出來的,便急忙取出繃帶進行包紮,說:“副連長,真懸啊,你頭頂讓子彈拉了道渠。鬼子槍法太臭,如果槍口再下壓一點點,你可就真的完了。”

  這是傑子的第一次死。他頭頂上的那道血槽成了一個終生也抹之不去的多意性印記,它既是英雄的標記、光榮的證明,也是一枚在後半生裏給他帶來無窮災禍的符號。

  月色朦朧,群山朦朧,7個抗日壯士在夜幕下撤出了黑牛嶺。東、北兩麵全是日本人,南麵橫著黃河,隻能向西走。剛下黑牛嶺,在一條小胡同與小股鬼子遭遇,倉皇一戰,死的死散的散,隻有傑子和郭舉龍一直在一起。甩掉日本人之後,兩人不敢喘息,一口氣翻了三道無名山梁,約摸四五十裏路,黎明時分趕到了一個小莊子。這個莊子隻有10多戶人家,全部散住在一條小溝渠兩側的土窯洞內。這時候,失血過多饑渴交加的傑子再也走不動了,他說:“郭排長,我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了,你得想辦法叫開一家老鄉的門,要些吃的喝的,不然,咱倆沒被日本人打死也得渴死餓死。你快去吧。”

  郭舉龍爬上一條窄陡的短坡,在一片驚天動地的狗吠聲中,硬是叫開了一戶的柴門,然後折轉回來將傑子攙扶上去。主兒家是一個五十五六、又黑又瘦、滿臉慈祥的半老漢,當弄清楚站在麵前的兩個血人兒是從中條山上撤下來的中國軍人時,連聲說:“英雄好漢,英雄好漢。你倆個能跑到這麽個窮地方,能進我的門,這是我的福氣啊,快進來,快進來。”

  傑子一進門就跌坐在地上,虛弱不堪地說:“老漢叔,快,快弄水喝,我肚子裏冒火哩。”

  老漢忙從案頭上取了兩隻碟子,小心翼翼地倒上水,然後又給碟子裏各灑了一小把麩子。淺淺的碟子勉強盛得兩口水,還在上麵罩層麩子皮,這對兩個渴急餓急的壯漢來說連杯水車薪都不如,傑子惱了,說:“老漢叔,我們把頭別在褲腰帶上打日本,100多號弟兄都死在了戰場上,我們舍得流血舍得性命,可你咋連點水都舍不得,你好意思麽?”

  老漢說:“好兄弟,我不是舍不得水,受了傷流了血又跑了遠路的人,隻能緩緩地喝,越緩越保險。要知道,喝猛了會死人的。我專門用碟子盛水,又撒上麩子皮,就是怕你倆喝得太快出了意外。我懂點醫,知道這水該咋喝,我可是一番好意呀!”

  原來是這樣。傑子和郭舉龍隻得端起碟子,款款吹開麩子皮,一小口一小口呷,呷完了,老漢再續上水,一人連呷了10多碟子後,老漢才換成大海碗,又兌了濃濃的蜂蜜,說:“這回敞開了喝吧,我的好兄弟。”

  這碗褚紅色的微渾的蜂蜜是傑子一生裏喝到的最香甜的飲品,那是浸入血液滲入骨髓的香甜,是滋心潤肺澆活生命的香甜啊!這碗蜂蜜的滋味傑子銘記了一輩子,每到口渴的時候就想起它!

  老漢招呼兩人喝罷水就朝拐窯裏喊話:“秀兒,快起炕,給客人做飯。”

  “哎,起來了。”應聲從拐窯裏走出來一個黑瘦卻俊俏的姑娘,十七八歲的樣子,她匆匆瞟了一下坐在炕沿上的兩個血人兒,忙低了頭坐到灶旮旯裏忙活去了,小家女子的乖巧和羞澀使她不敢正經看生人一眼。

  老漢說:“這是我的獨生女玉秀。山裏娃,沒見過世麵,不懂禮數,連個問候的話都不會說,兩位英雄可別見怪。”

  傑子忙說:“老漢叔您說那裏的話,我倆跪謝都來不及哩,那敢見笑。”

  郭舉龍說:“老漢叔,恕我冒昧地問一句,我嬸兒,唔,就是玉秀她娘呢?”

  老漢說:“早死了,玉秀8歲的時候就病死了。秀兒可是個苦孩兒啊!”

  老漢是一個誠實寬厚又仁慈的人,他說他叫米根成,這個小莊子叫母豬窩,一個不雅但安全的地方,安全因素大抵就來自於這個拗耳又撓心的村名。還說這裏偏遠僻背窮山惡水,連土匪都懶得來,日本人就更是不屑一顧了,兩位英雄完全可以放心地在這裏小住三兩個月,養好傷後再走。多麽憨直又偉大的中國老百姓啊!

  傑子和郭舉龍在這個叫作母豬窩的遙遠的小山莊隻住了半個來月。米根成老漢幼時隨祖父學過醫,積累了不少偏方。他用中草藥內服外敷,傑子頭頂上的血槽很快幹痂了。玉秀則一日三餐,傾其所有,雖是粗茶淡飯卻頓頓翻新,口口生香。他們在父女倆的精心調理下,在神仙般安逸的日子裏養傷,心靜神爽,恢複很快。一天,正在案頭做飯的玉秀唱起了這樣一支歌:

  進了大門進二門

  前院後院日本人

  日本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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