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天還陰著。
這種天氣讓張清兆感到懼怕。
他起了床,顯得煩躁不安。
吃早飯的時候,他突然說:“媽,今天我把你們送回去吧。”
“回哪兒?”
“巴望村。”
母親愣了愣,說:“為什麽?”
他說:“農村的空氣新鮮,有利於小孩的健康。”
停了停,他又說:“這房子也太擠了。”
母親說:“等到滿月唄!”
今天是這個嬰兒出生的第二十二天。
王涓突然說:“媽,我們今天就回去。”
沒等母親說什麽,她已經放下碗筷,站起身,靜靜地去收拾東西了。
張清兆拉著母親、老婆和那個繈褓中的嬰兒,離開城區,朝巴望村駛去。
從濱市到巴望村,盡管隻有五十裏,但是不好走,有一段是沙土公路。
說來奇怪,這個嬰兒出了城就開始哭,平時很少有這種情況。
王涓抱著他,低聲哄著。
母親在一旁又著急又心疼,她把孩子接過去哄了一陣子,他還是哭鬧不止,最後王涓又把他抱過去……
就在他的哭聲中,雨下來了,是那種綿綿細雨,兩旁的莊稼和樹木變得更綠更鮮。
天色昏黃,令人壓抑。
張清兆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
應該說,他和這個嬰兒沒有任何感情,但是,他畢竟是他的父親,現在,他甚至還沒有準確地記住他的長相,就要把他送走了。
一隻烏鴉從車前低低地飛過,差點撞在風擋玻璃上。
他一驚,剛想刹車,那烏鴉已經飛過去了。
他突然有一種預感:這個嬰兒活不長。
為什麽會有這種預感?
難道是烏鴉帶給他的?
他莫名其妙。
按理說,這個嬰兒生下來之後沒有任何器質上的疾病,吃喝拉撒睡都正常,可是,他一想起他那張醜巴巴的臉和那雙黑黑的眼睛,就感到他必定短命。
在這個嬰兒一刻不停、焦躁不安的哭聲中,張清兆忽然又想到一個毛骨悚然的問題:這個嬰兒會不會自己回來?
他馬上想到了前些日子的那個夢,馬上想到了一個場景:這個嬰兒穿著一件小小的雨衣,冒著漫天細雨,快步走在野外的公路上。
雨衣的帽子扣在他的頭上,看不見他的臉,不知道他是什麽表情,但是可以推想到,那定是一副凶相。
他走得快極了,快得令人恐怖,像一隻淩厲的貓。
他並不是一直沿著公路走,他走的是直線,公路繞彎,他就跳下公路,從田野裏直插過去。
轉眼他就鑽進了城市……
現在,張清兆的夏利車已經開進了巴望村。
雨中的屯子沒有一個人,幾隻雞躲在牆根下瑟瑟地抖。
嬰兒還在哭,嗓子已經哭啞了。
母親終於忍不住,對張清兆罵起來:“這孩子要是折騰出什麽毛病來,我跟你沒完!”
張清兆不說話,把車停在了家門口。
家裏隻剩下張清兆的父親了,他耳朵背,很少出門。
這是老爺子第一次見到剛剛出世的孫子,十分高興,他把他抱在懷裏,一邊搖晃一邊端詳。
這個嬰兒的哭聲已經很弱,很幹。
母親進了門就給他衝奶,很快就衝好了。
王涓把他抱進裏屋,去喂。
過了好半天,張清兆終於聽見他不哭了。
天色越來越暗,雨越來越大,遠天隱隱有閃電在無聲地閃著。
母親到廚房去做飯了,父親燒火。燒柴的煙味和炒菜的香味從門縫擠進來。
王涓哄睡了孩子,走出來。
她突然說:“從今以後,你一個人留在城裏,就自由了。”
張清兆知道她什麽意思,說:“你別疑神疑鬼的。”
王涓冷笑一聲,到廚房去了。
張清兆吃完飯,還不到中午,天卻陰得好像要黑了似的。
他對父母說:“我得走了。”
父親說:“在家住一天吧。”
他說:“這車一跑就賺錢,一歇就賠錢。我得回去。”
王涓什麽都不說,隻是坐在椅子上看電視。
母親小聲說:“你去看看孩子。”
張清兆說:“對,我去看看孩子。”
他推開裏屋的門,一個人輕輕走進去。
那個繈褓端端正正地擺放在寬大的土炕上,很小很小,孤零零的。那一刻,張清兆的心又軟軟地動了一下。
他走到繈褓前,朝裏麵看了看。
這個嬰兒不知什麽時候醒了,他直直地看著張清兆。
一個炸雷“哢嚓”一聲響起來,震得房子都微微顫動了。
張清兆急忙收回眼睛,轉身走出去。
父親送他出來。
他上車之前,大聲對父親喊了一句:“小心點這個孩子!要是有什麽不正常的事,馬上給我打電話!”
父親的聲音比他還大:“你說什麽?”
回到城裏的這天晚上,張清兆的心裏空落落的。
王涓和母親走了後,這個家陡然顯得空曠起來,籠罩著某種詭秘的氣氛。
他沒有睡在臥室裏,繼續睡在客廳的長條沙發上。
他關了燈,一動不動地躺著。
這時他才意識到,一個人在這個房子裏度過漫漫長夜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
除了窗外的雨聲,房子裏很寂靜。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隱約聽見臥室裏有動靜,好像是嬰兒吮手指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清晰……
他嚇壞了,猛地坐起來。
那聲音又一點點弱了。
他伸手打開燈,下了地,慢慢走過去,一腳就踢開了臥室的門。
臥室裏,除了一張空床和一個梳妝台,什麽都沒有。
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慢慢關上門,又回到了沙發上,關上了燈。
過了一會兒,他又聽見臥室有動靜。
好像是嬰兒的哭泣聲,弱弱的,在雨聲中像一隻小貓在嗚咽。
這次張清兆沒有動,他全神貫注,靜靜地聆聽。
那哭聲漸漸大了一些,他聽出就是那個雨生的哭聲:“哇兒!——哇兒!——哇兒!——哇兒!——”
他快崩潰了!
他壓製著自己不要突然笑起來。
終於,那哭聲遠了,好像蒙在了厚厚的被子裏……
最後,什麽聲音都沒有了,隻有雨聲。
急促的雨聲,似乎在預告著什麽。
張清兆開始冒冷汗,同時不停地打哆嗦,好像要犯癲癇病一樣。
又過了一陣子,他的神經似乎放鬆了一些,突然,他感覺腳下好像有聲音。
他慢慢抬起頭看了一眼,腦袋一下就炸了!
借著窗外的燈光,他影影綽綽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嬰兒,站在腳下的地上。
他一下就坐起來,驚叫了一聲:“鬼!——”
“爸爸!”
嬰兒哭著叫了一聲。
他愣了愣,顫顫地問道:“你是誰?”
“我是你女兒啊!”
天上劃過了一道閃電,照亮了這個嬰兒!
她的身上血淋淋的,正淚眼婆娑地望著張清兆!
她絕不是那個雨生,她的臉就是張清兆的臉!
閃電過後,她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張清兆的大腦一下不轉彎了。他四下看了看,再也不見她的影子。
我是你的女兒啊!——這是她留給張清兆的最後一句話。直到他第二天醒來,這句話還在他耳邊回響。
我是你的女兒啊。
張清兆從極度的恐懼陷入了極度的悲傷。
飄蕩在黑暗中的女兒的幽魂托夢給他了。
張清兆相信托夢這回事。
他曾經聽孟常講過這樣一件事:陸士諤,是清末民初的一個高產作家和著名醫生。
不知道是什麽人給他托夢,在夢裏描繪了未來的上海,包括浦東大橋,越江隧道,還有地鐵。
那個夢還告訴他:“萬國博覽會”將在上海舉行。
陸士諤感到很驚奇,就寫成了書。
結果,他夢中的三大工程在一個世紀之後變成了現實。
而且,最令人不解的是,夢中三大工程的位置與現在的實際位置出奇地相近!
而二○一○年“世界博覽會”的舉辦權果然落在了上海!
……張清兆的女兒,已經在老婆腹中生長了九個月。
醫生說,這個月份的胎兒,體內的各個器官都已經發育成熟了,身體變成了圓型,皮膚有了光澤,大腦中的某些部分已經很發達,對於外部的刺激,她已經會用喜歡或者討厭的麵部表情做出反應了!
可是,她一直蜷縮在一個漆黑的世界裏,沒能看一眼這個光明的人世,就自生自滅了……
在王涓要生產的那一刻,在那個漆黑的世界裏到底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