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兆回到家,打開門,母親和王涓已經回來了。
他愣了一下,顯得很不自然。
王涓警覺地看了看他,問道:“孩子呢?”
“我正在找呢!剛才我跑下樓去買煙,回來他就不見了!”
母親一下就跌坐在沙發上。
王涓盯著他,眼淚“刷刷”淌下來,她一字一頓地說:“你把他扔到哪兒了?”
“我沒扔!”
王涓又問了一句:“你把他扔到哪兒了?”
“我真的沒扔!”
王涓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你把他扔到哪兒了!”
“我說沒扔就沒扔!”
母親手足無措地看看兒媳,又看看兒子,顫巍巍地說:“得得得,都別吵,馬上找!”
張清兆猛地轉身,大步走出去了,似乎很冤屈,很生氣,很焦急。
王涓和母親也緊跟著跑了出來。
天色有點黑了。平時,總有一些鄰居聚在樓下打牌,今天卻不見一個人。
母親對張清兆說:“你朝那邊找,我們朝這邊找!”
說完,她們就朝東跑去了,張清兆一個人朝西走。
他對自己說:這一關肯定要過的,必須挺住。
回過頭,已經看不到母親和王涓的身影了,他就在一個石凳上坐下來,忽然想到:也許,產科的那個病房裏,這時候隻剩下了一個空被子,那個嬰兒已經不見了。
他不是被人抱走的,而是自己爬起來溜掉的。
接下來,他會去哪裏呢?
產房?去代替另一個即將出生的嬰兒?
王家十字?
火葬場?
他坐了大約十幾分鍾,忽然聽到了王涓和母親的腳步聲,她們好像回來了。
他急忙站起身,回到了樓下。
王涓臉色蒼白,失魂落魄,仇恨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走上樓梯。
母親走到兒子跟前,嚴厲地問:“你個小畜生,到底把雨生弄到哪兒去了?”
張清兆煩躁地說:“我真的不知道!我下樓買煙,回來他就不見了!”
母親心急如焚地說:“進屋趕快報警!”
張清兆在樓梯上追上王涓,輕聲說:“涓,你相信我,這個孩子不屬於我們,別想他了。我們再生一個,生一個我們自己的孩子!”
王涓猛地轉過頭來,雙眼已經哭得通紅,她憤怒地說:“你滾!”
張清兆隻好住口。
他知道,現在王涓正在氣頭上,最好不要惹她,等她消消氣再說。
盡管這一關不好過,但是他的心裏十分輕鬆——終於把這個穿雨衣的惡鬼扔掉了!
他跟在她身後,默默地上樓。
樓道裏的燈很暗,樓梯的邊沿已經破損。
外麵的雷聲隱隱響起來,雨好像已經下來了。
他家在三樓。
到了家門口,他看見門半開著。一定是王涓和母親出來時太著急了,忘了鎖門。
房間裏傳出一陣哭聲,很細弱,很委屈。
他像被電擊了似的哆嗦了一下,一步就跨到王涓前麵,衝進了家門。
哭聲是從臥室裏傳出來的。
他跑過去推開臥室的門,一眼就看到那個嬰兒的繈褓又出現在了床上,在靠牆的那一端——那是他生下來一直躺著的地方。
他驚呆了。
王涓和母親也跑了進來。
王涓推開他,撲過去就把那個啼哭的嬰兒抱了起來,緊緊摟在懷裏,好像生怕誰搶去一樣。
母親又驚又喜,瞪大眼睛說:“回來了!雨生回來了!”
張清兆一言不發,緊緊盯著那個嬰兒的眼睛。
那雙眼睛一直緊閉著,似乎專門在對著王涓哭。
張清兆沒看見他的眼淚。
他覺得這是一場噩夢。
外麵黑得像扣了一口鍋。
雨停了,房子裏有一股又冷又腥的雨氣。
張清兆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全身的神經都緊繃著。
現在,他更加確定這個嬰兒不是人了。
現在,他的老婆就把這個不是人的東西摟在懷裏,香甜地睡著……
睡前,母親和王涓一直在猜測這是怎麽回事。
她們認為,可能是哪個鄰居來串門,發現家裏沒人,就開了個玩笑,把雨生抱回了家,過了一陣子,又把他悄悄送了回來……
張清兆一直沒有說話。
她們都不知道,張清兆把他扔到了醫院裏,可是,他自己又回來了!
張清兆忽然覺得自己很笨。
他曾經想到,這個嬰兒被丟棄之後,也許會自己爬起來,爬進產房,爬到王家十字,爬進火葬場……
為什麽沒想到他會再次爬回家呢?
張清兆突然萌生了一個惡毒的念頭:今夜,把這個詭怪的東西殺死!趁著母親和王涓熟睡,輕手輕腳溜進臥室,掐斷他的脖子……
很快他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殺了他的結果是什麽呢?
他將背上殺死親生兒子的惡名,而且將被戴上手銬和腳鐐,押赴法場。
那時候,全城的人都會站在大街上圍觀,一睹他的尊容。他們將永遠記住他的名字。
法場的草很高,鬱鬱蔥蔥,那是死囚犯的血滋潤的。
他的褲腿係著,那是怕他的屎尿流出來。
法警把他放在草叢上,他雙膝軟軟地跪下了。
他看見幾隻螞蟻在草叢中忙忙碌碌地搬食,其中有兩隻還打了起來。
槍響了,一顆子彈射進他的腦袋,他“撲通”一聲栽到草叢裏,那些螞蟻驚惶四散……
接著,他就會被抬走。
接著,他就會被送到火葬場,推進那個冷森森的停屍房……
有活人走進來的時候,那個房子一片死寂。活人都離開之後,天黑了,那個停屍房裏就有各種各樣的響聲了。
半夜時,他旁邊那幾張屍床上的白布都慢悠悠地掀開了,上麵的死屍一個個坐起來……
他們都穿著灰色的雨衣。
他們都是白慘慘的石膏臉。
他們的手裏都捏著一遝鈔票,一個勁兒地朝著他笑……
張清兆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喪失了所有的勇氣。
他躺在床上,身體一動不動,大腦一動不動,就像在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