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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二天早晨,天還陰著。

  這種天氣讓張清兆感到懼怕。

  他起了床,顯得煩躁不安。

  吃早飯的時候,他突然說:“媽,今天我把你們送回去吧。”

  “回哪兒?”

  “巴望村。”

  母親愣了愣,說:“為什麽?”

  他說:“農村的空氣新鮮,有利於小孩的健康。”

  停了停,他又說:“這房子也太擠了。”

  母親說:“等到滿月唄!”

  今天是這個嬰兒出生的第二十二天。

  王涓突然說:“媽,我們今天就回去。”

  沒等母親說什麽,她已經放下碗筷,站起身,靜靜地去收拾東西了。

  張清兆拉著母親、老婆和那個繈褓中的嬰兒,離開城區,朝巴望村駛去。

  從濱市到巴望村,盡管隻有五十裏,但是不好走,有一段是沙土公路。

  說來奇怪,這個嬰兒出了城就開始哭,平時很少有這種情況。

  王涓抱著他,低聲哄著。

  母親在一旁又著急又心疼,她把孩子接過去哄了一陣子,他還是哭鬧不止,最後王涓又把他抱過去……

  就在他的哭聲中,雨下來了,是那種綿綿細雨,兩旁的莊稼和樹木變得更綠更鮮。

  天色昏黃,令人壓抑。

  張清兆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

  應該說,他和這個嬰兒沒有任何感情,但是,他畢竟是他的父親,現在,他甚至還沒有準確地記住他的長相,就要把他送走了。

  一隻烏鴉從車前低低地飛過,差點撞在風擋玻璃上。

  他一驚,剛想刹車,那烏鴉已經飛過去了。

  他突然有一種預感:這個嬰兒活不長。

  為什麽會有這種預感?

  難道是烏鴉帶給他的?

  他莫名其妙。

  按理說,這個嬰兒生下來之後沒有任何器質上的疾病,吃喝拉撒睡都正常,可是,他一想起他那張醜巴巴的臉和那雙黑黑的眼睛,就感到他必定短命。

  在這個嬰兒一刻不停、焦躁不安的哭聲中,張清兆忽然又想到一個毛骨悚然的問題:這個嬰兒會不會自己回來?

  他馬上想到了前些日子的那個夢,馬上想到了一個場景:這個嬰兒穿著一件小小的雨衣,冒著漫天細雨,快步走在野外的公路上。

  雨衣的帽子扣在他的頭上,看不見他的臉,不知道他是什麽表情,但是可以推想到,那定是一副凶相。

  他走得快極了,快得令人恐怖,像一隻淩厲的貓。

  他並不是一直沿著公路走,他走的是直線,公路繞彎,他就跳下公路,從田野裏直插過去。

  轉眼他就鑽進了城市……

  現在,張清兆的夏利車已經開進了巴望村。

  雨中的屯子沒有一個人,幾隻雞躲在牆根下瑟瑟地抖。

  嬰兒還在哭,嗓子已經哭啞了。

  母親終於忍不住,對張清兆罵起來:“這孩子要是折騰出什麽毛病來,我跟你沒完!”

  張清兆不說話,把車停在了家門口。

  家裏隻剩下張清兆的父親了,他耳朵背,很少出門。

  這是老爺子第一次見到剛剛出世的孫子,十分高興,他把他抱在懷裏,一邊搖晃一邊端詳。

  這個嬰兒的哭聲已經很弱,很幹。

  母親進了門就給他衝奶,很快就衝好了。

  王涓把他抱進裏屋,去喂。

  過了好半天,張清兆終於聽見他不哭了。

  天色越來越暗,雨越來越大,遠天隱隱有閃電在無聲地閃著。

  母親到廚房去做飯了,父親燒火。燒柴的煙味和炒菜的香味從門縫擠進來。

  王涓哄睡了孩子,走出來。

  她突然說:“從今以後,你一個人留在城裏,就自由了。”

  張清兆知道她什麽意思,說:“你別疑神疑鬼的。”

  王涓冷笑一聲,到廚房去了。

  張清兆吃完飯,還不到中午,天卻陰得好像要黑了似的。

  他對父母說:“我得走了。”

  父親說:“在家住一天吧。”

  他說:“這車一跑就賺錢,一歇就賠錢。我得回去。”

  王涓什麽都不說,隻是坐在椅子上看電視。

  母親小聲說:“你去看看孩子。”

  張清兆說:“對,我去看看孩子。”

  他推開裏屋的門,一個人輕輕走進去。

  那個繈褓端端正正地擺放在寬大的土炕上,很小很小,孤零零的。那一刻,張清兆的心又軟軟地動了一下。

  他走到繈褓前,朝裏麵看了看。

  這個嬰兒不知什麽時候醒了,他直直地看著張清兆。

  一個炸雷“哢嚓”一聲響起來,震得房子都微微顫動了。

  張清兆急忙收回眼睛,轉身走出去。

  父親送他出來。

  他上車之前,大聲對父親喊了一句:“小心點這個孩子!要是有什麽不正常的事,馬上給我打電話!”

  父親的聲音比他還大:“你說什麽?”

  回到城裏的這天晚上,張清兆的心裏空落落的。

  王涓和母親走了後,這個家陡然顯得空曠起來,籠罩著某種詭秘的氣氛。

  他沒有睡在臥室裏,繼續睡在客廳的長條沙發上。

  他關了燈,一動不動地躺著。

  這時他才意識到,一個人在這個房子裏度過漫漫長夜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

  除了窗外的雨聲,房子裏很寂靜。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隱約聽見臥室裏有動靜,好像是嬰兒吮手指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清晰……

  他嚇壞了,猛地坐起來。

  那聲音又一點點弱了。

  他伸手打開燈,下了地,慢慢走過去,一腳就踢開了臥室的門。

  臥室裏,除了一張空床和一個梳妝台,什麽都沒有。

  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慢慢關上門,又回到了沙發上,關上了燈。

  過了一會兒,他又聽見臥室有動靜。

  好像是嬰兒的哭泣聲,弱弱的,在雨聲中像一隻小貓在嗚咽。

  這次張清兆沒有動,他全神貫注,靜靜地聆聽。

  那哭聲漸漸大了一些,他聽出就是那個雨生的哭聲:“哇兒!——哇兒!——哇兒!——哇兒!——”

  他快崩潰了!

  他壓製著自己不要突然笑起來。

  終於,那哭聲遠了,好像蒙在了厚厚的被子裏……

  最後,什麽聲音都沒有了,隻有雨聲。

  急促的雨聲,似乎在預告著什麽。

  張清兆開始冒冷汗,同時不停地打哆嗦,好像要犯癲癇病一樣。

  又過了一陣子,他的神經似乎放鬆了一些,突然,他感覺腳下好像有聲音。

  他慢慢抬起頭看了一眼,腦袋一下就炸了!

  借著窗外的燈光,他影影綽綽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嬰兒,站在腳下的地上。

  他一下就坐起來,驚叫了一聲:“鬼!——”

  “爸爸!”

  嬰兒哭著叫了一聲。

  他愣了愣,顫顫地問道:“你是誰?”

  “我是你女兒啊!”

  天上劃過了一道閃電,照亮了這個嬰兒!

  她的身上血淋淋的,正淚眼婆娑地望著張清兆!

  她絕不是那個雨生,她的臉就是張清兆的臉!

  閃電過後,她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張清兆的大腦一下不轉彎了。他四下看了看,再也不見她的影子。

  我是你的女兒啊!——這是她留給張清兆的最後一句話。直到他第二天醒來,這句話還在他耳邊回響。

  我是你的女兒啊。

  張清兆從極度的恐懼陷入了極度的悲傷。

  飄蕩在黑暗中的女兒的幽魂托夢給他了。

  張清兆相信托夢這回事。

  他曾經聽孟常講過這樣一件事:陸士諤,是清末民初的一個高產作家和著名醫生。

  不知道是什麽人給他托夢,在夢裏描繪了未來的上海,包括浦東大橋,越江隧道,還有地鐵。

  那個夢還告訴他:“萬國博覽會”將在上海舉行。

  陸士諤感到很驚奇,就寫成了書。

  結果,他夢中的三大工程在一個世紀之後變成了現實。

  而且,最令人不解的是,夢中三大工程的位置與現在的實際位置出奇地相近!

  而二○一○年“世界博覽會”的舉辦權果然落在了上海!

  ……張清兆的女兒,已經在老婆腹中生長了九個月。

  醫生說,這個月份的胎兒,體內的各個器官都已經發育成熟了,身體變成了圓型,皮膚有了光澤,大腦中的某些部分已經很發達,對於外部的刺激,她已經會用喜歡或者討厭的麵部表情做出反應了!

  可是,她一直蜷縮在一個漆黑的世界裏,沒能看一眼這個光明的人世,就自生自滅了……

  在王涓要生產的那一刻,在那個漆黑的世界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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