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忍再看那血衣了,回轉頭來,嗬!又不能使我不看到她的殉難的遺影和生前的遺容。在一張八寸大的相片上,印著一個側臥著的遺體,隻穿著一條褲,我們能看見的是她的背麵,――是在表示她的反抗的精神吧!而且永遠要這樣了的!潔白的背上,離右邊的腰不遠,印著一個彈孔,黑漆漆的一大點,四周是散射狀的黑影,這分明是血,從她自己的心房裏飛射出來的血,為我們全民族去流的!和這遺影並列著的是她的遺容。疏披的短發下,現出微胖的麵,似乎在微笑,微笑中表現出活潑,天真和純潔;穿著一件布的旗袍,布著素淡而樸質的情調。我的心跳動了,淚珠幾乎掉下來。我想,她在攝這個影片的時候,心靈許是很輕快的,心中預定著要把這張含有全個生命的影痕,放在自己的桌上,不時地看見自己的全麵,或獻給自己所親愛的人底;決不會想著這是一生中最後的遺影,要放在永遠安眠的黑漆而有光輝的靈前,要放在自己赤著膊帶著創傷而橫臥著的遺體的像邊,任大眾瞻仰,流淚,和悼歎!這使我想到那些享著芳名而受國務院褒獎的女權運動者了,她們的影痕,如果我們能夠看見,許不會這樣素淡樸質和天真的吧!
我看完相片,覺得禮堂內的空氣已非常深重,遍身已在打寒噤,再不容我走向左邊去摩挲楊德群女烈士的遺影了。我便默默地走出禮堂,打從原路回來,好像遺忘了什麽似的,使我懶得向原路前進:陽光照在我的眼前,隻很暗淡,麵上卻流著汗,真是走的過熱的原故麽?在路上我不住地背誦我自己寫的挽聯:“聽二女烈士呼喊,務要‘殺身成仁’,這呼聲中滿飛著血淚呢!讓我們男子讚美,說是‘光榮的死’,但夾背裏已跳出汗珠了。”
一九二六,一二,二四
痛哭和珍
和珍!冷的我抖顫,冷的我兩腿都抖顫!一隻手擦著眼淚,一隻手扶著被人踏傷的晶清,站在你靈前。抬起頭,香煙繚繞中,你依然微笑的望著我們。
我永不能忘記你紅麵龐上深深地一雙酒靨,也永不能忘記你模糊的血跡,心肺的洞穿!和珍,到底那一個是你,是那微笑的遺影,是那遺影後黑漆的棺材!
慘淡莊嚴的禮堂,供滿了鮮花,掛滿了素聯,這裏麵也充滿了冷森,充滿了淒傷,棄滿了同情,充滿了激昂!多少不相識的朋友們都掬著眼淚,來到這裏吊你,哭你!看那滲透了鮮血的血衣。
多少紅綠的花圈,多少讚揚你哀傷你的挽聯,這不是你遺給我們的,最令我們觸目驚心的便是你的血屍,你的血衣!你的血雖然冷了,溫暖了的是我們的熱血,你的屍雖然僵了,鑄堅了的是我們的鐵誌。
最懦弱最可憐的是這些隻能流淚,而不敢流血的人們。此後一定有許多人踏向革命的途程,預備好了一切去轟擊敵人!指示我們罷,和珍,我也願將這殘餘的生命,追隨你的英魂。
四圍都是哀聲,似乎有萬斤重閘壓著不能呼吸,燭光照著你的遺容,使渺小的我不敢抬起頭來。和珍!誰都稱你作烈士,誰都讚揚你死的光榮,然而我隻痛恨,隻傷心,這黑暗崎嶇的旅途誰來領導?多少偉大的工程憑誰來完成?況且家中尚有未終養的老母,未成年的弱弟,等你培植,待你孝養。
不幸,這些願望都毀滅在砰然一聲的衛士手中!
當偕行社同學公祭你時,她們的哀號,更令我心碎!你怎忍便這樣輕易撒手的離開了她們,在這虎威抖擻,豺狼得意的時候。自楊蔭榆帶軍警入校,至章士釗雇老媽拖出,一直是同患難,同甘苦,同受驚恐,同遭摧殘,同到宗帽胡同,同回石駙馬大街。三月十八那天也是同去請願,同在槍林彈雨中掙紮,同在血泊屍堆上逃命;然而她們都負傷生還,隻有你,隻有你是慘被屠殺!
她們跟著活潑微笑的你出校,她們迎著血跡模糊的你歸來,她們怎能不痛哭戰線上倒斃的勇士,她們怎能不痛哭戰鬥正殷中失去了首領!
一年來你們的毅力,你們的精神,你們的意誌,一直是和惡勢力奮鬥抵抗,你們不僅和豺狼虎豹戰,狗鼠蟲豸戰,還有紳士式的文妖作敵,貴族式的小姐忌恨。如今呢,可憐她們一方麵要按著心靈的巨創,去吊死慰傷,一方麵又恐慌著校長通緝,學校危險,似乎這艱難締造的大廈,要快被敵人的鐵騎蹂躪!
和珍!你一瞑目,一撒手,萬事俱休。但是她們當這血跡未幹,又準備流血的時候,能不為了你的慘死,瞻望前途的荊棘黑暗而自悲自傷嗎?你們都是一條戰線上的勇士,追悼你的,悲傷你的,誰能不回顧自己。
你看她們都哭倒在你靈前,她們是和你偕行去,偕行歸來的朋友們,如今呢,她們是虎口餘生的逃囚,而你便作了虎齒下的犧牲,此後你離開了她們永不能偕行。
和珍!我不願意你想起我。我隻是萬千朋友中一個認識的朋友,然而我永遠敬佩你作事的毅力,和任勞任怨的精神,尤其是你那微笑中給與我的熱力和溫情。前一星期我去看晶清,樓梯上逢見你,你握住我手微笑的靜默了幾分鍾,半天你問了一句,“晶清在自治會你看見嗎?”便下樓去了。這印象至如今都很真的映在我腦海。第二次見你便是你的血屍,那血跡模糊,洞穿遍體的血屍!這次你不能微笑了,隻怒目切齒的注視著我。
自從你血屍返校,我天天抽空去看你,看見你封棺,漆黑,和今天萬人同哀的追悼會。今天在你靈前,站了一天,但是和珍,我不敢想到明天!
現在夜已深了,你的靈前大概也綠燈慘慘,陰氣沉沉的死寂無人,這是你的屍骸在女師大最後一夜的停留了,你安靜的睡吧!不要再聽了她們的哭聲而傷心!明天她們送靈到善國寺時,我不去執紼了,我怕那悲涼的軍樂,我怕那荒郊外的古刹,我更怕街市上,灰塵中,那些蠕動的東西。他們比什麽都蠢,他們比什麽都可憐,他們比什麽都殘忍,他們整個都充滿了奴氣。當你的棺材,你的血衣,經過他們麵前,觸入他們眼簾時,他們一麵瞧著熱鬧,一麵悄悄地低聲咒罵你“活該”!他們說:
“本來女學生起什麽哄,請什麽願,亡國有什麽相幹!”
雖然我們不要求人們的同情,不過這些寒心冷骨的話,我終於不敢聽,不敢聞。自你死後,自這大屠殺閉幕後,我早已失丟了,嚇跑了,自己終於不知道究竟去了哪裏?
和珍!你明天出了校門走到石附馬大街時,你記住不要回頭。假如回頭,一定不忍離開你自己纖手鐵肩,慘淡締造的女師大;假如回頭,一定不忍舍棄同患難,同甘苦的偕行社諸友;假如回頭,你更何忍看見你親愛的方其道,他是萬分懊喪,萬分惆悵,低頭灑淚在你的棺後隨著!你一直向前去罷,披著你的散發,滴著你的鮮血,忍痛離開這充滿殘殺,充滿恐怖,充滿豺狼的人間罷!
沉默是最深的悲哀,此後你便贈給我永久的沉默。
我將等著,能偷生時我總等著,有一天黃土埋了你的黑棺,眾人都離開你,忘記你,似乎一個火花爆裂,連最後的青煙都消滅了的時候,風晨雨夕,日落烏啼時,我獨自來到你孤塚前慰問你黃泉下的寂寞。
和珍,夢!噩夢!想不到最短時期中,匆匆草草了結了你的一生!然而我們不幸的生存者,連這都不能得到,依然供豺狼蟲豸的殘殺,還不知死在何日?又有誰來痛哭憑吊齒殘下的我們?冷風一陣陣侵來,我倒臥在床上戰栗!
三月廿五赴和珍追悼會歸來之夜中寫
悼劉和珍楊德群女士
今日是星期日,稍得閑暇,很想拿起筆來,寫我這三天內心裏的沉痛,但隻不知從何說起。因為三天以來,每日總是昏頭昏腦的表麵上奔走辦公,少有靜默之暇,思索一下,但是暗地裏已覺得是經過我有生以來最哀慟的一種經驗;或者一部分是因為我覺得劉楊二女士之死是在我們最痛恨之敵人手下,是代表我們死的,一部分是因為我暗中已感覺亡國之隱痛。女士之為國遭難,自秋瑾以來,這回算是第一次,而一部分是因為自我到女師大教書及辦事以來,劉女士是我最熟識而最佩服嘉許的學生之一(楊女士雖比較不深知也記得見過幾回麵),合此種種理由使我覺得二女士之死不盡像單純的本校的損失,而像是個人的損失。
三月十八日即她死的早晨八時許,我還得了劉女士的電話,以學生自治會名義請我準停課一天,因為她說恐怕開會須十一時才能開成,此後又恐怕還有遊行,下午一時大家趕不回來。我知道愛國運動,女子師範大學的學生素來最熱烈參加的,並非一班思想茅塞之女界所可比,又此回國民大會,純為對外,絕無危險,自應照準,還告訴她以後凡有請停課事件請從早接洽以便通知教員,不知道這就是同她說話的末一次了。到下午二時我因要開會到校,一聞耗即刻同許季?先生到國務院,而進門開棺一看已是劉女士之屍身,計前後相距不過三數小時。閉目一想,聲影猶存,早晨她熱心國事的神情猶可湧現吾想象間,但是她已經棄我們而長逝了。
劉女士是全校同學欽愛的領袖,因為她的為人之和順,及對於校事之熱心,是全校同學異口同聲所稱讚的。功課上麵,是很用功,是很想自求進益的一個人,看見她的筆記的人大都可以讚同,而且關於公益事宜尤其是克己耐苦,能幹有為,足稱為中國新女子而無愧。我本知她是很有希望的一個人材,但是還不十分知道底細,到許季?先生對我詳述,才知道她是十分精幹辦事靈敏的女子。上回女師大被章劉摧殘,所以能堅持抵抗,百折不餒而有今日者,實一大部分是劉女士之功,可稱為全學革命之領袖。處我們現今昏天黑地,國亡無日,政治社會思想都須根本改造的時期,這種熱心有為,能為女權運動領袖的才幹,是何等的稀少,何等的寶貴!
記得有一天很冰冷的晚上,到十時,劉女士才獨自一人提了一個極大的皮箱來我家裏。這是兩月前女師大演劇的第二天,是為還借用的衣服來的。因為到各家去分還,所以跑到這裏來已經時候很晚而十分疲倦了,但是她還是說“不累”,仍舊笑容的談到前夜演劇的情況,個人的劬勞,好像全不在心上。我方明白女師大之所以能有奮鬥到底的成績,是因為有這種人材。
在我的書桌上,有一本劉女士的英文作文簿,是她死的前一日交來的,一直到現在總是不忍翻開看。今天毅然開看,最後一篇的題目是:
Social Life in the College後記Mar。1六、19.2六、就是她死前二天做的。劉女士每對自己的英文懊悔程度太差,以前曠課太多,其實一看她的英文倒是很流暢通順的。這一篇文中有很可引起我們感歎之語。很可以使我們知道她求學的心情,及上回因受摧殘而曠學之如何必不得已之事。裏頭有一段說(盡依原文,未改隻字):
“It is said,the most happy day is the period of student。I cant agree with it。I believe thathere would never be any happy day in the world,and that the period of student is also trouble。”
“For example,our school Peking National Teachers College for Women,has been always indisturbance since I entered。I am afraid of recollecting the life of past in the college。”
“Now our school being more comfortable than before,I am preparing to make myself quiet instudying。But it is heard,the new minister of educating。Mr。Ma Chun Wu,will be contriving todisturb the educational circle。The peaceful condition,as present time,will not be keep(kept)by us。Oh,how terrible it is……”
“人常說,學生時期為最快樂之日,但是我不敢讚同,我相信世上永無快樂之日,而學生時期,亦多紛擾。”
“譬如吾校,北京女子師範大學,自從我進校以來即永未見寧日。我不敢回憶我在校過去的生活。”
“現吾校已比較安靜,我正預備靜心求學。但是又風聞新教育總長馬君武氏又正在陰圖擾亂教育界。若今日之安寧,我們又不能享受了。啊,這是何等可怕!”
從這一篇中就可知道劉女士求學的熱心及她受章士釗摧殘感覺的困苦。同時也可以看見她對於政治的識見,遠在一班喪家狗之文妖與名流之上。本學期創辦英文自修室,她就很高興的來預備努力研究,屢次來問我如何可以進步英文。我所說應買的書如Oxford PocketDictionary,她都很趕快就買來,不打算果真如她所預料,自章士釗馬君武再講整頓學風“若今日安寧情況,我們又不能享受了。啊,這是何等可怕!”
楊女士我雖然不深知,不能夠詳細表述,總也是女師大革命先烈之一。我希望有女師大同學能把她的生活較詳細的敘述出來。
劉楊二女士之死,同她們一生一樣,是死於與亡國官僚士大夫奮鬥之下,為全國女革命之先烈。所以她們的死,於我們雖然不甘心,總是死的光榮,因此覺得她們雖然死的可惜,但也死的可愛。我們於傷心淚下之餘,應以此自慰,並繼續她們的工作。總不應在這亡國時期過一種糊塗生活。
十五,三,廿一日
(二女士被難後之第三日)
記念劉和珍君
一
中華民國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大學為十八日在段祺瑞執政府前遇害的劉和珍楊德群兩君開追悼會的那一天,我獨在禮堂外徘徊,遇見程君,前來問我道,“先生可曾為劉和珍寫了一點什麽沒有?”我說:“沒有。”她就正告我,“先生還是寫一點罷,劉和珍生前就很愛看先生的文章。”
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編輯的期刊,大概是因為往往有始無終之故罷,銷行一向就甚為寥落,然而在這樣的生活艱難中,毅然預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這雖然於死者毫不相幹,但在生者,卻大抵隻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夠相信真有所謂“在天之靈”,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現在,卻隻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實在無話可說。我隻覺得所住的並非人間。四十多個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圍,使我艱於呼吸視聽,那裏還能有什麽言語?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後的。而此後幾個所謂學者文人的陰險的論調,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於非人間,使它快意於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後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於逝者的靈前。
二
真的猛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我們還在這樣的世上活著;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離三月十八日也已有兩星期,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三
在四十餘被害的青年之中,劉和珍君是我的學生。學生雲者,我向來這樣想,這樣說,現在卻覺得有些躊躇了,我應該對她奉獻我的悲哀與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現在的我”的學生,是為了中國而死的中國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為我所見,是在去年夏初楊蔭榆女士做女子師範大學校長,開除校中六個學生自治會職員的時候。其中的一個就是她;但是我不認識。直到後來,也許已經是劉百昭率領男女武將,強拖出校之後了,才有人指著一個學生告訴我,說:這就是劉和珍。其時我才能將姓名和實體聯合起來,心中卻暗自詫異。我平素想,能夠不為勢利所屈,反抗一廣有羽翼的校長的學生,無論如何,總該是有些桀驁鋒利的,但她卻常常微笑著,態度很溫和。待到偏安於宗帽胡同,賃屋授課之後,她才始來聽我的講義,於是見麵的回數就較多了,也還是始終微笑著,態度很溫和。待到學校恢複舊觀,往日的教職員以為責任已盡,準備陸續引退的時候,我才見她慮及母校前途,黯然至於泣下。此後似乎就不相見。總之,在我的記億上,那一次就是永別了。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