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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香潔

  不覺間,也就到了高陽婚後次年的夏天。

  佛教流布到了中土,就率先在皇宮及貴族層中盛行。高陽因自己的姻緣不順,心情也是異常地鬱悶,故也常去寺院禮佛默祝,以求消哀去愁,靜心寧思。

  一日下午,宮裏的宜興寺請高僧說法。文夫人因偏頭痛症複發,未能前去。

  高陽到宜興寺聽罷高僧說法後,一回公主府,她便帶了長荷等人到文夫人房中探視。

  一進屋,隻見文夫人正坐在床上,教其侍女小萱寫經。

  高陽進來,就叫屋裏的眾人不要驚動文夫人,自己便靜靜地坐下來,聽她講話。

  隻聽文夫人說道:“抄寫佛經,最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而且還有修身養性,消災祛邪之效呢。故這抄寫經文,真是一件絲毫馬虎不得的事情。我們大家寫經前,要心靜不含雜念,然後淨手、焚香、供花、將筆墨紙硯擺放整齊。寫之前,要再一次對佛天合掌冥祝,然後就可以開寫了。”

  小萱聽了,笑歎道:“好生複雜!”

  文夫人笑道:“你竟不曉得了,這以前的古人,行事才更是莊嚴講究。他們寫經前,須行‘三淨’之則,此即是:淨身心,淨園與淨路。自己不僅要心平氣和,清心滌慮,沐浴更衣,而且還要灑掃庭院,對房前屋後還要熏香數遍,然後方可下筆開寫。”

  小萱聽罷,連連歎道:“阿彌陀佛!”

  文夫人又笑道:“你們最初寫經時,隻需將字跡寫得端正便妥了。關鍵是心要虔誠,虔誠便能與佛心相通。這個短經隻有四句,你且拿去,多寫幾遍便好了。”

  說罷,文夫人便將一卷寫在灑金紙上的佛經遞與小萱。

  小萱接過來展開來,讀道:“妙音大觀音,梵音海潮音,勝彼世間音,是故須常念。”讀罷,含笑說道:“真是好聽。”

  小萱又看見文夫人案上的《阿彌陀經》,又笑道:“要想寫得這通篇的經文上一字不錯,竟是難上加難了。”

  文夫人笑道:“隻要專心致誌,即便是天下再難的事,也沒有辦不成之理。最近我已答應那通義坊裏大悲庵的常光師父了,要為她們寫三百部《阿彌陀經》。我這裏才寫了這麽一些,還得加力才好,不想今兒又是偏頭痛複發了,便是什麽事也做不成。”

  小萱笑歎道:“夫人在病中,真不該這麽操勞才好。”

  文夫人笑道:“不怕!寫經除有許多大益處之外,還能祛病驅疾呢。”

  高陽在一旁見文夫人如此地虔誠,便笑道:“我們可以來助上一臂之力麽?”

  文夫人回首看見高陽回來了,忙欲起來道:“公主何時回來的?”

  高陽忙製止道:“才回來的。夫人欠安,應該少勞神才好。”

  長荷見文夫人案上已是寫成厚厚的一摞《阿彌陀經》了,便又驚奇,又羨慕地笑道:“夫人已寫成了這麽多篇的經文了,但願我能幫得上忙才好,隻是夫人莫嫌我寫得不好。”

  文夫人笑道:“如何會呢?寫經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你先看看此經,看有沒有什麽不明白之處。”說罷,便將一份《阿彌陀經》遞給長荷。

  長荷便捧起《阿彌陀經》來,隻見上麵寫道: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一千二百五十人聚。皆是大阿羅漢……。長老舍利弗是從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有世界。名曰極樂。其土有佛。號阿彌陀。今現在說法。舍利弗。彼土何故名為極樂。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故名極樂。又舍利弗。極樂國。七重土。七重羅網。七重行樹。皆是四寶。周匝圍繞。是故彼國。名曰極樂。又舍利弗。極樂國土。有七寶池。八功德水。充滿其中。池底純似。金沙布底。四邊階道。金銀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樓閣。亦似金銀琉璃。玻璃硨磲。赤珠瑪瑙。而嚴飾之。池中蓮花。大如車輪。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潔。舍利弗。極樂國土。成就如是。功德莊嚴。又舍利弗。彼佛國土。常作天樂。黃金為地。晝夜六時。而雨曼陀羅華……

  這個時候,高陽也將文夫人案上一份謄寫完的《阿彌陀經》看完畢了,她不免連聲歎道:“行文何其優美!所述淨土之境,又是何等地動人!”

  文夫人聽高陽說罷,笑道:“佛經中的還有許多經文,不僅是行文優美,而且朗朗上口,連唱誦起來,還讓旁人聽來,也感到是異常地悅耳動聽哩。”

  說罷,文夫人一回頭見長荷讀罷《阿彌陀經》後,神情頗有些疑惑不解的樣子,便笑問她道:“姑娘,對這篇經文,還有什麽不明白之處的麽?”

  長荷笑道:“是有幾處兒不大明白了,第一就是這字麵上看似簡單的‘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的句子了。蓮花的顏色,何其之多,為什麽在這裏偏隻提青、黃、赤及白這四種顏色?它們與光,又有何種相關呢。”

  文夫人笑道:“你問得還算有理。至於這裏為何隻提這四種顏色,以我想來,一是因為這些顏色的蓮花較為常見。二是在佛家中,這四種顏色的蓮花,可能代表四種諸佛。加上觀音便是端坐在蓮花上的,故凡人便視它非為等閑之花,心裏自然便想著它會發光的。青蓮自然該發出青光,白蓮發白光,由此還可以推及其他諸色。這便是這‘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句子的來源了。”

  聽罷文夫人說罷,長荷含笑點頭讚同。

  高陽笑對長荷道:“夫人說得固然很在理。但因這蓮花均臨水而生,在曉陽初照,清風徐來,細雨飄灑及魚蝦喋戲之時,那花下的清波,無不是粼然而生的。此時的花兒,又與其倒影上下交映爭輝,光華也由此而生。更兼素常我們所見之花,都是一簇簇兒的盛開,不細致辨別它們,便不能分辨其花型與瓣數為何;而蓮花之型,從來都是清清楚楚的,更兼是它一枝一朵,獨立地從容開謝,它就能讓人感到其花色,總是有耀目生輝之感了。”

  文夫人聽了高陽說的這番話後,則立即含笑讚道:“好!這番見解好,這才算叫著自然不牽強附會哩。”

  高陽聽了,想了片刻,便含笑看著青瞳、楚音、長荷、雪妝這四人道:“如果我們要將這佛經中‘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這四句話兒,一路牽強附會下來。我看,眼前就有四個人,倒肯定是要順帶沾一些兒‘佛光’的。隻是她們‘微妙’倒未必見得,香潔則肯定是稱得上的!”

  文夫人聽了高陽說的這番話後,也含笑看著青瞳、楚音、長荷、雪妝這四人,越發地讚歎說道:“這簡直才叫是奇思妙想了呢,楚音姑娘,原本不就是姓黃麽?”

  青瞳、楚音聽了,就忍不住以“青光、黃光”為名,在彼此之間打趣起來。

  高陽含笑製止她們,又對長荷道:“讓我們言歸正傳罷!你且仔細想去,不止蓮花會發光,便是它的那些蓮葉兒、蓮露兒也是會發光的。”

  長荷笑道:“虧公主、夫人這一席話使我明白了,要不然,便會很疑惑,因這四句裏並沒有一個生字、難字兒。”

  文夫人笑道:“要不恥下問,學問方得長進。”

  長荷又問高陽、文夫人道:“公主、夫人,尋常不是指青色為藍、黑二色麽?我們怎麽就從沒見過黑色或藍色的蓮花?”

  高陽含笑道:“說的有理。古人還道:‘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呢。隻是我想,這裏的青色,並不是指藍、黑二色,倒可能是紫色,或是青紫色。”

  文夫人即刻也點頭笑道:“可不是?現成有你們平素所穿的衣物為證,所謂青蓮色或藕荷色,乃是指深紫或淺紫二色而言。”

  長荷聽罷,恍然大悟,忙笑道:“是這個理兒。”

  青瞳在一旁笑道:“怎麽我們便沒有見過大如車輪的蓮花呢?”

  文夫人笑道:“佛家的極樂世界裏,什麽沒有的?這也非我們凡人可知的。另外,倒未必有這大如車輪的蓮花,人家在這經文裏,不過是有誇大的意思罷了。有這樣的比喻,豈不是讓人過目難忘的?”

  高陽笑道:“實告訴你們罷,世上倒還真有荷葉大如車輪的蓮花。”

  文夫人笑道:“這倒是沒見過。”

  高陽道:“去年設宴招待從什麽國來的賓客。宴後,由我們陪特使夫人一行到宮裏的西苑看花。碰巧正值夏季,那位夫人看了我們苑裏所種的種種的奇花異草後,自是讚不絕口。然後,她又看那池裏的盛開蓮花說道:‘貴國的蓮花固然是好的,品種也是繁多。若得那葉兒大如車輪的王蓮種上,便更是齊全了。’說罷,她還答應以後派人將此花的種苗送來。隻是她又說自國天氣是暑熱異常,未必這王蓮在我們這座長安城裏就能長得好的。”

  說罷,高陽又一笑道:“那夫人說,這王蓮之花,倒還比尋常蓮花還小了許多,隻是它的葉兒,倒真是如車輪般大呢,便是有兩個孩童坐上去,也是穩妥如船的。”

  雪妝在一旁聽罷,驚異地笑道:“這真真是未聞的奇事兒!素常隻見那樹枝上有人坐的,便夢裏兒也想不到,一個葉兒上也可坐人的。”

  青瞳也笑道:“真想到那般大的葉兒上去坐一坐,搖一搖。”

  文夫人聽了,連連對青瞳笑道:“不可!不可!你人高馬大的。公主說,小孩子方能坐得。隻怕雪妝還成,她人兒嬌小,倒也還不妨事。”

  青瞳還未答言,楚音在一旁含笑道:“這裏除長荷姐坐得那王蓮的葉兒外,她二人均是坐不得的。”

  青瞳、雪妝忙笑問楚音道:“這是什麽緣故?”

  楚音一笑道:“細想去!那蓮葉如何承載得起你們!假如不小心兒掉在池中,那還了得?隻怕‘青銅’,就生了銅鏽,‘雪妝’兒,也就成了泥妝兒了。這樣一來,她們就是想要香潔一番的話,到時候,隻怕終也是不能夠的了。”

  眾人聽楚音說罷,不免都嘩然而笑。

  青瞳、雪妝忙朝楚音走過去,並對她笑道:“這是什麽話!請夫人快罰她,這個利嘴利舌的,又開始編派人了。”

  楚音見青瞳她們過來,急忙躲藏在文夫人身後笑道:“夫人快救救我罷!她們合著夥兒,要來欺負人呢。再說,我說的都是實話兒。誰見那些荷花從泥裏出來,還沾帶泥兒的?長荷姐如何坐不得那王蓮的葉兒?還請公主和文夫人,為我評評理兒罷。”

  文夫人笑對高陽道:“一個淘氣的!話雖不多,但說出一句來,倒也還十分詼諧可樂。隻是這般小小年紀的,就會用巧話取笑人了,將來長大了,這還了得!”

  長荷在一旁也笑道:“楚音頑皮的話也多了。去年,府裏為我們做的冬裝下來了,房裏隻有雪妝、她和我。那雪妝看也不看,便拿一件過來比試,誰想那件是人家青瞳的。那衣服又長又肥地拖在地上,雪妝便歎自己身量太矮小了,還說雖不盼望像人家青瞳的高身量兒,哪怕再長幾寸也是好的。這話偏偏被楚音聽見了,她一撇嘴對雪妝道:‘雪妝你休得羨慕人家,高身量的人到底有何種好處來?真真兒是:活著費了布兒,死了費木頭兒。’我記得她還說了在這世間矮個兒有種種說不盡的好處兒,什麽動起來,靈巧方便啦;什麽躺了,不占地盤兒的。聽得雪妝心中好生喜歡的。她還直說自己好生糊塗,胡思亂慕的,怎麽就從來沒想人矮,竟還有這一些的好處兒。誰承想青瞳回來,聽見此話不幹了。說這真真是‘長她們天下矮人的誌氣,滅我們高人兒的威風兒了。’”

  長荷才說罷,眾人莫不笑將起來。

  青瞳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道:“這還不算最可笑的,去年公主派我與楚音坐車去迎接其他幾位公主來府裏賞花。碰巧我們在路上,正看見城中有一戶大人家出殯,人家紛紛地都哭得死去活來的。她從車窗往外隨便地這麽溜了一眼,反而說道:‘一人死了,鬧哄哄!眾人死了,靜悄悄!’當時,我就拚命、拚命地捂住了嘴,才忍住沒笑出聲來了呢。”

  眾人聽罷,細想想楚音說的這些話,雖然都不十分中聽,但也還算有幾分道理兒的,就越發覺得好笑了。

  文夫人轉過身來,笑捏楚音的腮幫兒道:“你這促狹的小姑娘,嘴下就好歹兒積些德罷。”

  楚音笑道:“人家家中有人去世了,我本不該說這些刻薄的話出來。偏見那家送殯中,真哭的人少,假哭的多。我親眼就看見,好些人是見前麵的一兩個親人哭了,忙也跟了幹哭幾聲,還裝模作樣地用袖帕兒抹眼淚,那知道是一滴眼淚也沒有的。如有一遭兒我也死了,這樣的哭聲,我是絕不要聽的。”

  青瞳笑指楚音道:“瞧瞧罷,她又說可笑的話了。你都死了,還分得出誰是真哭?誰是假哭?這些哭,原本就是做給別人好看的。”

  文夫人笑道:“青瞳言之有理!可歎長安城好些人辦喪事是想要講風光的,便讓些與死者既不沾親,又不帶故的人來送殯,去撐派場兒,你教他們如何滴得起真淚?這即是古人常說的‘濫竽充數’之意了。”

  聽文夫人言罷,高陽怔怔地問道:“這竟會是真的麽?”

  文夫人忙道:“如何不真?公主不曉得,天下什麽樣的怪事都是有的。”

  高陽想了一想,才搖頭歎道:“如非真情,這樣的哭,豈不是生生地欺騙了活人,褻瀆了死者麽?”

  文夫人笑道:“可不是?”

  高陽又道:“倒不是我要說些忌諱的話兒,我假如有一天離開此世,便不要這些人來悼我。若得真情,便就隻有一個人來吊唁我,也是知足的。假如就連這個人也沒有,天空便是有一片葉兒墜下來,悼我也是絕好的。這總勝過那些虛情假意的千萬倍。”

  長荷笑道:“常言不是還道,真情如金!”

  高陽笑點頭道:“真情又豈如金?簡直是無價可以衡量!此生若得一人的真淚,死不恨!”

  聽高陽說罷上述之言後,喜得楚音得意地直捏青瞳的手,道:“好生聽一聽公主的話罷,我竟不會說錯話的。”

  長荷笑對楚音道:“你呀!何曾說過錯話?”

  青瞳也笑對楚音道:“好,我成全你罷。待有一遭兒,你先我歸西,我有真淚便流,沒有時,便擱開手去了。反過來,我先你去時,也請你要動真心才好,假的,就一概兒免了罷。”

  眾人聽罷,都不禁覺得好笑起來。

  正在此時,公主府有四五個值事的嬤嬤上來,向高陽公主請晚安。

  眾人便忙掌燈,點晚香,然後就伺候高陽歇息了,一宿無話。

  正是:近智習善,行成潔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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