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的家事還沒有一個了結,又傳來燕王盧綰叛亂的消息。
這盧綰與劉邦的關係非同一般。兩人為同鄉同村,兩家父母的關係本來就好,又同一天生下了劉邦和盧綰,同村人牽羊擔酒去兩家祝賀。兩人一塊長大,一塊玩耍,一塊上學,村裏人又牽羊擔酒祝賀。劉邦逃徭役時,盧綰也跟著他。《史記》卷九十三《韓信盧綰列傳》。所以,劉邦開始絕不相信,但消息一再傳來,便格外氣憤,以致箭瘡迸裂,血流不止。雖經禦醫用藥搽敷,將血止住,但瘡痕未愈,疼痛難忍。他終日輾轉榻中,不能成寐,遂想到討英布之役,若讓太子統兵征討,自己哪能受箭傷?都是呂後從中諫阻。看來,這黃臉婆一心為著兒子,巴不得讓自己早死,真是惡毒至極!待呂後、太子進來問疾時,劉邦氣不打一處來,往往把他娘倆臭罵一頓。呂後嚇得再也不敢露麵,還以為是戚夫人搗鬼,更恨得咬牙切齒。
劉邦一病數月,逐日加重。到十二年(前195)春三月中,他自知病將不起,不願再行療治。呂後訪得一位名醫,入宮診視。劉邦問疾可治否,醫士答以可治。劉邦認為他胡說,謾罵道:“我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得天下。今一病至此,豈非天命?命乃在天,即使扁鵲再生,也是無益。還說什麽可治?”呂後不敢相勸,隻好擺手讓醫士離去。《史記》卷八《高祖本紀》。
幾天後,劉邦殺白馬盟誓,又召呂後入宮,囑咐此後相國、太尉人選。又越數日,到孟夏四月甲辰(二十五日),便瞑目而崩,享年六十二歲。
劉邦駕崩,呂後卻秘不發喪。這老女人毒如蛇蠍,前次對韓信、彭越,劉邦僅黜之而不忍殺,呂後必族之、醢之而後快。今獨攬大權,即欲佯稱主上病重,召集功臣受遺輔政,借機埋伏武士,將其悉數殺掉,後經曲周侯酈商曉以利害,乃止《漢書》卷一下《高帝紀下》。四月丁未(二十八日),才傳令發喪,聽大臣入宮哭靈。五月丙寅(十七日),即奉葬長安城北,號為長陵。己巳(二十日),太子劉盈嗣踐帝位,年甫十七歲,尊呂後為皇太後。
呂後牝雞主晨,主持宮中內政。她想到平日最切齒的,無過戚夫人。當下吩咐宮役,援照髡鉗為奴的刑律,卸下戚夫人的宮妝,穿上赭衣,再拔去她頭上的萬縷青絲,驅入永巷內圈禁。
這永巷為未央宮中的長巷,是用來幽閉有罪宮女的地方。後來武帝時改為掖庭,置掖庭秘獄,以宦者為令丞。永巷:本後宮女使所居,因群室長連排列如街巷而得名;未央宮中治後宮有罪者的牢獄亦設此,亦以同名稱之。《漢書·元後傳》載,武帝改永巷為掖庭。《漢書·宣帝紀》應劭注雲:“掖庭,宮人之宮,有令丞,宦者為之。”此外,未央宮中的暴室雖係“主織作染練之署”,亦主治宮中罪人,稱之暴室獄。戚夫人在永巷內被勒令舂米,日有定限。她本來隻知彈唱,未嫻井臼,一雙柔荑,怎拿得起一根米杵?無奈太後苛令,甚是森嚴,隻能勉力掙紮,攜杵學舂。舂一回,哭一回。又編成一歌,且哭且唱:
子為王,母為虜!
終日舂薄暮,常與死為伍!
相離三千裏,誰當使告汝?《漢書》卷九十七上《外戚傳上》。
這戚夫人也夠糊塗的!過去受劉邦寵愛,倒不是她的錯,但不應該屢屢有非分之想,以致埋下禍根;貴為先帝愛姬,卻受盡呂後大辱,活到了這個份兒上,還有什麽活頭?人為刀俎,己為魚肉,沒有自殺的勇氣,還想著“子為王”,還不知道兒子的險惡處境,是糊塗,還是虛榮?看來,把兒子搭賠進去她才甘心!
戚夫人的歌聲,果然把呂後給提醒了。呂後憤然大罵:“賤奴還想倚靠兒子麽?”便派人速往趙國,召趙王如意入朝。朝使三返,趙王都未前來。呂後問及朝使,原來是趙相周昌從中作梗。他對朝使說:“先帝囑臣服侍趙王,現聞太後召王入朝,明是不懷好意,臣故不敢送王入朝,趙王近日亦有病,隻好待諸他日。”呂後本想拿周昌是問,因他前時曾力爭廢立,不為無功,不得不略為顧全。思之再三,不如調虎離山,調他入都。周昌遂不能不入朝,進謁呂後。呂後怒叱道:“你為何不使趙王入朝?”周昌直言作答:“先帝以趙王托臣,臣理當保護趙王。況趙王係嗣皇帝少弟,為先帝所鍾愛。臣前時力保嗣皇帝,得蒙先帝信任,無非望臣再保趙王,以免兄弟相戕。臣唯知有先帝遺命罷了!”《史記》卷九《呂太後本紀》,又卷九十六《張丞相列傳》。呂後無言可說,卻不讓他再相趙王。趙王無人做主,隻得應命入朝。
惠帝劉盈與呂後雖為母子,性情卻大不相同。他見戚夫人受罪司舂,已覺母後行事太為過分。趙王一到,料知母後決不肯放過手。他不待太後之命,便乘輦至霸上出迎趙王,正巧趙王已至,遂攜他上車,一同入宮進見太後。太後見了趙王,恨不得親手下刃,方解心頭之恨,無奈惠帝在側,急切之間不能下手,隻好勉強敷衍幾句。惠帝知母後不悅,即挈趙王至自己宮中。好在惠帝尚未立後,便教趙王同住,飲食起居,著意保護,免得呂後暗中加害。趙王想見生母,惠帝婉言勸慰,慢慢設法再見。趙王也怕太後動怒,隻好含悲度日。《史記》卷九《呂太後本紀》。
呂後當然不會放過趙王,隻是不便對惠帝明言,隻在暗中悄悄尋找機會。惠帝也不便明諫母後,隻能分外小心,隨時防護趙王。但是,一個心如蛇蠍,老謀深算;一個畢竟還是個孩子,總有思慮不周的時候。這對母子的鬥智,並不在一個等量級上。
惠帝元年(前194)十二月隆冬,惠帝要去射獵。動身時,天色尚早,他不忍叫醒正在熟睡的幼弟,又以為稍離半日諒亦無妨,便決然外出。誰想到射獵歸來,隻見趙王已經七竅流血,嗚呼斃命!惠帝當即抱屍痛哭一場,又吩咐左右,用王禮殮葬,諡為隱王。想來,總是母後使人所為。他算是對母後加深了一層認識,卻毫無辦法,唯查得助母為虐者,是長安東門外一個官奴。便瞞著母後,密令官吏搜捕,秘密處斬。總算是為幼弟雪恨,出了一口惡氣。《史記》卷九《呂太後本紀》。
惠帝所為,呂後不會不知道。為了警告惠帝,她便讓宮監引惠帝去看“人彘”。惠帝從未聽說何謂“人彘”,心中甚感奇異。他便隨著宮監,出宮往視。經過曲曲彎彎的小徑,走進永巷,又趨入一間廁所。宮監打開廁門,指示道:“這就是‘人彘’!”惠帝一看,隻見一個人身,既無兩手,又無兩足,而且眼中無珠,隻剩下兩個血肉模糊的窟窿,嘴張得很大,卻發不出什麽聲音,隻有身子還稍能活動。惠帝看了一會兒,又驚又怕,顧問宮監,究是何物。宮監嚇得發抖,連連搖頭。回到宮中,惠帝逼著宮監直說,宮監才低頭悄悄說了“戚夫人”三字。一語未了,惠帝被嚇得幾乎暈倒,勉強定了定神,一定要問個究竟。宮監附耳低語,說是戚夫人手足被砍斷,眼珠被挖出,兩耳被熏聾,喉嚨被藥啞,被投入廁所,一直折磨到死方休。惠帝又問他何以叫“人彘”,宮監說是太後所名,自己也不解何意。惠帝聽罷,不禁失聲道:“好一位狠心的母後!竟令父皇愛妃,死得這般慘痛!”說罷,眼中湧出熱淚。隨即走入寢室,躺臥床上,滿腔悲感,無人傾訴。從此,一連幾日不飲不食,又哭又笑。
呂後聞知,便來探視,隻見惠帝形容癡呆,便急召禦醫診治。惠帝服了幾味安神之藥,神誌才有些清爽,但一想起戚夫人母子,又嗚咽不止。呂後再遣宮監探問,惠帝發話道:“你為我奏聞太後,此事非人類所為。臣為太後子,終不能治天下。”惠帝從此不再聽政,終日以醇酒婦人為樂。《史記》卷九《呂太後本紀》。
聽到奏聞,呂後沉吟半晌。她倒不後悔對戚夫人母子的處置,這賤奴過去依仗劉邦的寵愛欺人太甚,若一旦得勢,自己落到她手裏,下場也不會好到哪兒去!她隻後悔自己明明知道兒子生性懦弱,卻讓他去看“人彘”,以至於把他弄得神魂顛倒。但轉過來一想,自己過去極力保住兒子的太子地位,還不是為了保住自己皇後的位子?自己現今貴為太後,心想事成,正可為所欲為。於是,她銀牙一咬,也就顧不得那個瘋瘋癲癲的惠帝了。
這個女人不尋常。
十五年間,她真的把漢王朝翻了個底朝天!
§§第二章 蕭牆之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