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去往澳洲的那個小國,卻在十二月初的時候選擇了一家旅行團來到了泰國。泰國並沒有任何東西吸引我,相反,泰國最著名的人妖表演讓我想起來都會有種反胃的感覺。
我選擇泰國帶有很大的偶然性,十一月中旬的某一天,我在海城最大的龍河廣場上轉悠。因為這天是星期天,廣場上有很多商家在搞促銷活動,它們從大學裏找來不少大學生幫著散傳單,還在廣場上搭起了兩座舞台唱歌跳舞。
這天廣場上聚積了不少市民,我在人群裏悠閑地轉來轉去,覺得自己和正常人其實沒什麽分別。十一月的海城氣候已經逐漸轉涼,但還有不少小姑娘穿著短裙在人群裏晃來晃去。因為我漫無目的,所以碰到特別漂亮能吸引我的女孩,總要跟在她們後麵欣賞一會兒。
漂亮的女孩兒出現在哪裏,都是最動人的風景。
我在一家旅行社搞的促銷展板前發現了一個女孩的背影。展板倚靠在一張長條桌上,旅行社工作人員便坐在長條桌後麵,直接跟有旅遊意向的市民進行交流。那女孩兒彎腰趴在長條桌上寫字,因為背對著我,我根本看不見她的模樣,但她那天穿了一條緊身的牛仔褲,裹得緊緊的P股翹得恰到好處,而且不大不小,充滿肉感。
我遠遠地注視了一會兒,便走到那展板前麵,裝著看展板上的內容,更近地欣賞那個美麗的小P股。這時候,那女孩兒站直了身子,並且轉過身來。我心裏頓感失望,那不過是張姿色平庸的麵孔,因而,那個美麗的小P股對我也失去了吸引力。
就在我轉身要走的時候,我忽然聽到有人在衝我叫:"嗨,特工!"我不用看也知道叫我的人是誰。
你們還記得一家叫做野渡無人的咖啡館嗎,裏麵有一個特別年輕的時尚女孩。我曾經有段時間頻頻光顧她的咖啡館,無聊時便和她逗趣打發時間。有一次,為了請她吃飯,我把自己說成了是位跟蹤台灣特務的特工。
果真是時尚女孩坐在長條桌後麵,身上還穿著旅行社員工的製服。我走到她身邊時,她笑眯眯地盯著我看,好像我是她闊別許久的老朋友。
"你的咖啡館不開了?"我這是明知故問。
"你都不來光顧我的生意了,我那小店還能撐得下去嗎?"時尚女孩嘻嘻笑著,將一張表格遞到我麵前,"今天既然碰上了,就不能放過你,報個名吧,我剛到這旅行社來,一單業務還沒做呢。"我拿起表格,看到旅遊項目是港澳台七日遊。
我就在那一瞬間,忽然有了出去轉轉的念頭。港澳台也不錯,起碼三個地方我都沒去過,而且價格也不算高,更重要的是,我給時尚女孩帶來了她在旅行社的第一筆業務。
填寫了表格,辦理了手續,時尚女孩又在不住衝我樂。
"我沒想到你來真的,你不會為了照顧我交了錢不去旅遊吧?""怎麽會,我的錢也不是偷來的,交了錢,我當然得去。"我喜歡和時尚女孩說話,輕鬆,沒有任何思想負擔,"再說了,你上回不是幫了我嗎,陪我去吃飯,一塊兒監視台灣特務,這會兒,我照顧你回生意也算是回報吧。""那台灣特務被你們拿下了吧,要不哪有時間來這兒轉悠。""這你就不知道了,廣場人這麽多,你別看個個模樣都跟老實巴交農民似的,其實,這裏頭壞人多了。別以為我們特工隻能監視台灣特務,業餘時間我們也會抓抓小偷流氓什麽的。""那你今天收獲如何?"時尚女孩笑道。
我聳聳肩:"碰到你,算那些小偷流氓運氣,我就偷回懶了。怎麽樣,呆會兒下班有空沒,我這回又發現一美國特務,今晚再陪我吃一回,順道監視這美國特務,要是心情好了,順手把他給拿下,你這就是為咱祖國立第二回功了。"時尚女孩笑彎了腰:"我說這些特務怎麽老往餐廳跑啊?"我一本正經地道:"特務也是人,肚子餓了也知道吃東西。再說了,他這不是方便我約你嗎。你說他要半夜往墳地裏鑽,我哪還好意思找你陪著啊。"晚上,我帶時尚女孩去吃飯。我們從車上下來,我站在餐館外頭恍惚了一下。餐館的霓虹燈已經亮起,"音樂廚房"幾個卡通字體在暮色裏特別醒目。
我想起我曾經在這裏等過一個叫做林燕的女人。
"好了,今晚咱們不說你那個美國特務,當然,哪個國家的特務都不許提,我們來說說你。"時尚女孩優雅地點起一根摩爾煙。
"我有什麽好說的。"我有些走神,心不在焉地回答。
"那段時間,你每天早上準時光顧我的咖啡館。早上喝咖啡的人很少,每天都喝的人更少,像你那麽準時的簡直就是稀有動物了。""我那是垂涎你的美色,喝咖啡是假,跟你套近乎是真。""得了吧,別把我當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哄。"時尚女孩搖頭道,"我起初也以為你對我感興趣,但我很快就發現其實吸引你的是另外一個女人。"我全身一震,有些吃驚地瞪著時尚女孩,覺得她也許並不像她外表那麽簡單。
"你在咖啡店裏,每次都會選擇臨街的座位,有時又會匆匆離開。我就算再笨,也能看出來你在等什麽人。能讓一個男人癡情到這種地步的女人必定不同尋常,所以,我那時就在想,那究竟會是什麽樣一個女人。"我更吃驚了,心底還湧上來些傷感。那個女人現在已經從這世界上消失了,我還記得我最後一次到她的臥室去,她安靜地躺在床上。我剛剛在浴室裏為她洗淨了身子,還從她的衣櫥裏為她挑選了一件潔白的連衣裙。
我希望她能幹幹淨淨地離開這個世界。
"所以,有一次,當你匆匆離開後,我偷偷騎了車跟在你的後麵。"時尚女孩臉上有些得意的神色,"我發現你在跟蹤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果真非常漂亮,而且特別有女人味,你的眼光還算不錯,沒有讓我失望。"我的思緒立刻回到了現實中,時尚女孩的話讓我更加震驚。我在跟蹤林燕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會成為別人跟蹤的目標。
"你還看到了些什麽?"我的聲音裏已經有了些顫音。
"瞧把你給緊張的,跟蹤自己喜歡的女人這沒什麽可恥的。"時尚女孩依舊笑嘻嘻地道,"我隻想看看那個女人,對別的事情不感興趣,你放心好了。"我覺得女孩的笑容裏有些狡黠,便懷疑她一定還對我隱瞞了什麽。
這一頓飯我吃得興味索然,而時尚女孩卻渾然不覺,從頭到尾都在不停地說著話,讓人覺得她好像真的非常單純。到後來我都有些迷惑了,不知道麵前的漂亮小姑娘到底是屬於哪種類型的人。
我們從音樂廚房裏出來,已經十點多鍾了,我腦子裏還在想著她跟蹤我的事,我斷定她一定還看到了些別的什麽,最讓我擔心的就是那次我從林燕摩托車車座底下取走那個包。
"時間還早,我們找個地方消遣一下吧。"時尚女孩說。
我眉頭一皺,心裏忽然有了主意:"你平時都喜歡到哪兒去打發時間?""有人陪就去迪廳,一個人時就去上網。你知道我在網上叫什麽名字嗎,你一定猜不到,我叫“嗨到最高潮”。"時尚女孩說著話,胯部劇烈地扭動了兩下,此刻,她身上洋溢著讓人衝動的青春氣息。
我搖頭苦笑,從她的網名中誰都能猜到她出現在迪廳裏會是副什麽模樣。
那就去迪廳吧,有人說迪廳是城市文化最重要的組成部分,那是個非常容易讓人墮落的地方,同時也最能代表一個城市的激情。
時尚女孩在迪廳裏隻喝喜力牌啤酒,每回她大汗淋漓地從舞池裏回來,都要逼著我陪她喝光一整瓶。她的酒量也許不是很大,但劇烈的動作與大量排出的汗液,可以帶走她體內很多酒精,所以,到最後我都有點不勝酒力了,而她依然精神十足,清醒異常。
我很少到迪廳這種地方來,還不太習慣這裏曖昧激情的氛圍。所以,大多數時間,我都是老實地坐在座位上,除了有兩次被時尚女孩硬拉著來到舞池中央。
我不知道原來隨意扭動竟然可以給人這樣酣暢淋漓的感覺,光影隨著節奏顫動,輕煙不時從角落裏噴出,周圍所有人都在劇烈的運動中,因而你看不清任何一張臉孔。這時候,我可以忘了我是誰,忘了我有一個在水中消逝的母親,忘了我是個選擇性失憶症患者。
我瘋狂地扭動肢體,像一個青春期激情的男孩。
直到我的頭裂開似的痛,我才慢慢回到座位前坐下,見鬼的血管性頭痛又要開始折磨我了。時尚女孩蹦跳著扭到我邊上,又逼著我喝下一瓶啤酒,我忍不住抱著腦袋幹嘔了一下,時尚女孩非但沒有對我表示一絲同情,反而帶些譏誚地拍拍我的肩膀,重新扭回到舞池之中。
時尚女孩攙著我離開迪廳已經是三點多鍾,掠過城市上空的冷風讓我清醒了不少,相反,在迪廳裏還精神十足的時尚女孩腳下卻有些打晃。在車上,她的腦袋很快就抵到了我肩上,我輕輕推推她,她眼睛微閉,嘴裏含糊地說了句什麽,神智竟然已經有些模糊。
原來時尚女孩的酒量並沒有我想的那麽大,車子開了大約半小時,她忽然睜大眼,大叫停車。車子很快在路邊停下,她慌忙推開門奔了出去,跪倒在路邊開始嘔吐。
我付了車錢,打發走出租車。
我站在女孩身後兩步遠的地方,心跳加快,手心腳心裏滿是汗水。
我看清了時尚女孩跪倒嘔吐的地方其實是路邊的一個窨井,窨井蓋應該是被拾荒的農民給偷走了,所以,窨井完全裸露在路麵上。城市裏丟失窨井蓋已經不是什麽稀奇事了,電視裏隔三差五便有行人因為窨井蓋丟失而摔傷的新聞。
但很少有人想到失去窨井蓋的窨井還可以有其它一些用途。
比如說此刻,我隻要輕輕一推,便能把時尚女孩推到井下去。或者當我殺死某個人後,可以將他的屍體丟棄到裏麵。窨井下麵的下水道四通八達,裏麵還活躍著一種名叫老鼠的動物,它們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吃光屍體上的肉,隻剩下一堆骨頭。水流還可以將變輕的骨頭衝到其它地方去,幸運的話,這些骨頭或許一輩子都不會被人發現。
我向著時尚女孩又走近了一步。
頭痛忽然在這時又劇烈了幾分。
我聽到了屍體落到窨井裏的撲通聲,黑暗的井底漾起的水花還濺到了我的手上。我冷冷地站在井邊,渾然沒有因為一個生命的消逝而覺得絲毫不安。
那些夜裏遊蕩的東西,它們在我的身體裏發出嚎叫,我能感覺到它們此刻的興奮與激動。也許死亡是它們存在於這世界上的惟一目的,因而它們需要不斷製造死亡,來延續自己的生命。
我站在井邊忽然聽到了音樂的聲音,我很快就發現井邊遺留著一隻藍色的翻蓋雙屏手機,音樂正從手機裏源源不斷地湧出來。
我在彎腰撿起手機時,頭痛讓我眼前一黑,差點摔倒。
我還站在時尚女孩的背後,我的耳中沒有音樂聲,手裏也沒有藍色的翻蓋雙屏手機。我想到那一定是頭痛讓我引起的幻覺,可幻覺怎麽會那麽清晰真實?而且,我想起我真的曾經有過一隻藍色的翻蓋雙屏手機。
林燕從我的枕頭底下發現了它,那是她襲擊我的又一個原因。
於是,我便相信了,在曾經的某個時候,我真的曾將一具屍體投到窨井裏去,那應該是個男人,他並沒有拋棄深愛他的女人,隻是,他再也沒有機會跟那女人說上任何一句話。
--我殺死了他。
時尚女孩仍然在嘔吐,她的整個腦袋幾乎都懸空在窨井的上方。我的身體變得僵硬,神情變得冷漠,我往前再邁近一步的時候,雙手已經搭在了時尚女孩的肩頭。
時尚女孩忽然回過身來,嘴角還殘留著穢物,眼裏還留著淚珠,但她卻輕輕衝我笑了笑。
"我是不是很沒用,喝了點酒就醉成這樣。"我怔住了,那手撫在她的肩上,卻軟綿綿的施不出一點勁道。
後來,我屏氣凝息,驀然後退幾步,滿臉都是驚恐,像麵對一個可以勾魂奪魄的鬼魅。我嘴裏呢喃了些什麽,並且淚流滿麵。時尚女孩吃驚地看著我,一些話語還沒從她嘴裏湧出,我已經轉身撒腿狂奔。
我一定要遠離時尚女孩,我一定要遠離這座傷痕累累的城市。
那些夜裏遊蕩的東西,它們盤踞在我的身體內,占據著我的大腦。我要帶著它們投進火焰,我要去水底尋找我的母親。
我要把自己沉入十八層地獄,讓我,和我身體裏的東西從此萬劫不複。
那天晚上,我在書房裏坐了一夜。我不知道這中間我是否睡著過,但卻清晰地記得窗外的黑夜怎樣一點點被曙光驅散。在我麵前的桌子上並排擺放著兩張照片,林燕和一個男人在照片裏笑得很甜蜜。所有跟他們有關的記憶這時紛至遝來,我記起我真的見過那個男人,我還記得他的身體很沉,我需要全力才能將他抱起來。窨井裏傳來沉悶的響聲,濺起的水花還落到了我的臉上。
我相信這世上沒有人會知道他去了哪裏,即使有一天,人們在窨井裏發現他的屍體--那肯定已經不能稱為屍體,而應該是一些殘缺的骨骼--也不會想到,他會是我的前任房客。這城市裏的死亡也許隨時都在發生,因為它在我們的視線之外,所以我們才能生活得如此平靜。
我用火機點燃了那兩張照片,林燕與男人的麵孔在火焰裏先是變得猙獰,接著便很快消失不見了。
這樣,我便與他們再沒有任何關係了。
我現在身處泰國一個海島的海濱酒店裏,每天靠回憶來打發時間。也許是因為空氣與海風的原因,我的頭疼症在這裏好了許多,很多遺失的記憶,此時已經不需要頭疼時的幻覺來把它喚醒。
我像個長睡的人忽然醒來,發現自己的倉庫裏堆滿了物品,每一件我都要仔細辨認,並且慢慢品味。
人的一生也許就像一間倉庫,當有一天你發現倉庫裏已經被經曆堆滿,那麽,你便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到那時,死亡這一不散的陰影,便會悄然占據你的整個身心。
其實有什麽好恐懼的呢,人的生命,不過是朝著死亡不斷邁進的過程。
我們都活在路上,路的終點是個叫做死亡的村落。
我慶幸在我生命最後的時刻,能有這樣一些靜謐的時間來細細梳理遺失的記憶。我選擇了一種獨特的方式來記錄這些回憶。
我用煙頭在自己的胳膊上燙下一個個疤點。
這種記錄方式當然不是我的原創,我隻不過模仿一個削瘦的年輕人生命最後一刻的行為。他出現在我的身邊時還帶著一張羊皮,他像個虔誠的教徒,不厭其煩地向我訴說著他這一生裏所有的罪惡。
我不是神父或者牧師,我也不相信這世上有全能的上帝或者神仙。但我那一刻,卻為那年輕人的敘述而感到了某種震撼。
那年輕人到後來氣息已經很微弱了,但他還是堅持每說完一樁罪惡,便要用燒著的炭火在羊皮上燙出一個小洞。
我已經記不清那張羊皮上究竟被燙出了多少個小洞,它是那年輕人奔赴天國的告解書,在他死後,便要隨著他生命的消逝而灰飛煙滅。
我不知道罪行原來也可以這樣來救贖。
那個年輕人注定上不了天堂,但我還是按照他的意願,在他死後,將那張記錄他罪惡的羊皮與他的軀體一道火化。
我希望我的生命裏也能有一場大火,我要用它們,來照亮我生命的最後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