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迅速毀滅掉一切記憶,可是我為什麽不能?我想就此讓時間停滯,可是總遭到時間的嘲笑。我想結束這倒黴的生活,可是我還有任務沒有完成。
我討厭那灰不溜秋的城牆,討厭那些照在城牆上的陰冷陽光,討厭那些曬太陽的人,討厭他們呼吸的灰色空氣,可是這就是我的戰場,我還有任務沒有完成。
它驅趕我走遍大街小巷,鑽進每個角落。我不想忍住我的衝動,哪怕夢裏全是鮮血。每天早上,我八點就開始出門,腰裏插著五塊錢買來的三角刀,晚上十點回來。別的事我都放下,甚至不去央求李小藍。我沒有臉去央求她。就算見到了,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還不如先不去,直接殺了那個人,我再去吧。如果我被抓住了,她說不定會來看我。那時我戴著手銬和她見麵,她會不會哭?她也許會哭。
那時她還會不理我嗎?我不敢肯定。我決定一切等做了再說。等到殺了那雜碎,一切設想才可能發生。
要是公安局先把他抓去了怎麽辦?我周密地計劃自己的計劃。我得去派出所打探打探。我走到城西派出所,邊家村一帶歸那兒管。我爬上派出所辦公樓的九層,找到值班室。值班民警高而英俊。我要報案。我要報案。什麽案。我說了。這案早有人報過了,你現在才來呀。以後發生這種事要及時來報案。知道吧?那那人抓住了嗎?還沒呢。哪有這麽快。你要是哪天在街上碰見搶你的人了,就把他抓住,馬上打110,知道吧。離你最近的警車就會開過來。我們報警係統是全球定位的。知道吧。他媽的,我把他抓住還怎麽打110?知道吧知道吧知道個屁。知道你媽個×,我他媽就是來打聽打聽,還要受這麽一大通教育。
五天之後,我發現他了。他媽的竟然是美術學院的學生。我×你媽,躲在學校裏,難怪老子找不到你。可是總歸還是被我找到了。我緊跟著他,我要跟他到偏僻的地方,或者天黑的時候,上去在他身上捅一個窟窿。之所以要等到偏僻的地方或者天黑的時候,並不是因為我怕被抓住,而是因為我不想周圍的人把他救出。我要保證萬無一失,直接捅進他的心髒,一刀不夠兩刀,兩刀不夠三刀。我就不信捅不死他媽的。我早已豁出了性命,隻想得到一個證明。所以我要抱住他再捅,免得被他跑掉。
我跟著他走著。他他媽的無所事事,晃到書店,拐進網吧,又打個電話。可是我不急,我該幹的事隻有一件了,我急什麽。倒是他該急,他馬上就要死了,可是他還想幹很多事,說不定還有做一個畫家的理想。畫家個屁,你快死了,雜碎,小B,你快吃一頓飽飯吧。
2
我跟他來到了東大街。路上人太多了,我必須離他很近,才不至於跟丟。我想隻要我聚精會神,不讓他發現,一定可以順利地把他殺掉。世上沒有錢辦不到的事,天下沒有刀殺不掉的人。
他媽的前麵怎麽這麽多人。不是購物的,也不是逛街的,也不是耍猴子的。他媽的,別壞了老子的大事。他也跑過去看熱鬧了,我必須像死神一樣緊緊盯著他。我告訴自己,不要分神,不要分神。
那一大堆他媽的竟然是遊行的隊伍。什麽時候不好遊行,偏偏這個時候來。有什麽好遊的。隊伍前麵拉著一條很長的白布,寫著什麽"千古奇冤計劃生育活活踢死未婚女娃"。什麽意思,計劃生育又沒有腳,怎麽踢人?女娃?什麽女娃?肚子裏的還是肚子外的。媽的什麽都不明不白。
計劃生育是沒有腳,可是我跟的人有腳,他還跑得非常快。我知道他肯定會紮進人堆看熱鬧,他媽的這種人最愛幹的事就是看熱鬧。他們所謂的畫也是一個角色,亂哄哄一堆顏料,他媽的還不如廁所牆上的尿,然後就起個這樣有語病的題目:計劃生育踢死人。計劃生育踢死人,沒人知道他媽的畫些什麽。
遊行的人真多。我搞不懂怎麽會冒出那麽多人來。我他媽運氣真背。他們還有一大堆人在發傳單,全寫著計劃生育踢死人計劃生育踢死人。踢死人就埋了啊。難道還要跑到街上來送葬。送葬也該挑個好點的日子。我他媽要是把人跟丟了,我就捅你們。
那個雜碎還在一塊站牌後麵插在人縫裏看,他媽的張著嘴巴,臉上一層膩歪透頂的傻笑。笑吧,笑吧,多笑一會兒,等會兒你就會哭了,你就會流出血、淚、冷汗和尿。
看來隻要遊行隊伍不過去,他就不打算降下臉上那麵傻乎乎的膏藥旗子了。那好,我等你。我等到天黑。我等到80歲也無所謂。
傳單上寫著,那個被計劃生育這種東西踢死的未婚女娃竟然是我們那個鄉的。背!我先放過那個雜碎,在人群裏看看有多少我認識的人在裏麵湊熱鬧。我看到了白山村的幾個人,綠毛北海都在裏麵。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要是我爸他們也被叫回來遊行怎麽辦?我否定了這個設想,因為他們不可能放著活不幹回來遊行,因為他們不可能為了白山村的人回來遊行。總之,不管如何,他們不在就好了。
"白癡"還在白癡地看,突然有人在背後叫我的名字。誰?我可不想在這時候碰到熟人。可是你不想什麽的時候,往往馬上就是什麽了。西安冤鬼多,就是這麽邪。那時也是,我簡直要暈倒過去,你說是誰,那個叫我的人竟然是沈田玉。他什麽時候看到我的。他媽的,運氣背的時候,是不是真的喝涼水也塞牙,放屁也被環保局抓。我沒什麽好應他的,還是看著那個白癡。可是他好像瘋了一樣,把手裏一塑料袋蘋果照我麵門就扔過來,我根本來不及反應。幹什麽你。我還沒搞清楚他哪裏來的那麽大氣,自己已經快被他氣死。他就算不知道我正在盯人,也不能這樣亂扔蘋果。
還幹什麽,幹什麽,我×你媽你馬上跟我回去。
他當然要×我媽,不然我也不可能有此肉身來到這裏盯著一個白癡。我也跟他吼,你回去你的,關我什麽事。
他媽的你都被開除了還在這幹什麽,還在這等死呀,啊?
"白癡"要走了,我不能把他跟丟。所以我沒考慮他是怎麽知道我被開除了的。我對他說,我現在沒時間跟你吵。
他媽的,我怎麽有你這樣的兒子。他氣得發抖,低頭看四周,大概是看有沒有磚頭。
"白癡"要走了。我勸沈田玉說,你氣什麽,我不上學你還輕鬆點,有什麽好氣的。
我話聲未落,他"啪"地抽了我一耳光。好吧,我也不是少被人抽耳光。我沒工夫跟你計較。我朝著"白癡"的方向跑去。
3
我跟了這麽久了,我不想跟丟。無論如何,無論別的事我是不是都虎頭蛇尾,這件事我一定要幹成。那個雜碎總是往人多的地方湊,他媽的他怎麽那麽愛熱鬧,雖然他們的畫就像一堆狗屎,可是這種能臭死人的東西應該跑到偏僻的角落裏去亂塗才對。看來他他媽的沒有成為畫家的希望。什麽狗屁美術學院。什麽遊行。狗屁。
傍晚時,他在女生樓下等人。不一會兒一個女的出來了,眼鼻子很小,從我的距離看上去簡直像一個盤子。不過她他媽真白,白得像一個白瓷盤子。他們坐上公車,又要到哪裏去玩似的。除了玩,就沒看他幹過別的。我也坐上公車。就算他去嫖妓我也要跟進去。
他們竟然在邊家村下了車。這不是我的地盤嗎?他們竟然去了溜冰場,好,他媽的,就讓你死在這裏。這裏是"青年天堂"。我送你進"青年天堂",也算對得住你爸你媽了,他們沒白養了你,不管怎麽樣,你總算上了天堂。
他們進去溜冰,我在門外轉悠,等他們出來。天氣他媽的太好了,天氣利於殺人,大家都在玩,我卻在沒事轉。但是我不急,你們玩吧,玩吧,就快要上天堂了,為什麽不多玩一點呢。人生苦短,為什麽不多玩一點呢。月光金黃,前路迷茫,黃泉路上無人相伴,為什麽不多玩一點呢。
他們出來了,卻還沒有分開。而且身邊還多了一個人。當他們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發現新來的人染著金黃的頭發。突然他叫了我一聲,沈生鐵,你怎麽在這裏。他媽的他是陳未名。他怎麽什麽爛人都認識兩個。陳未名我×你媽。怎麽把毛染黃了。怎麽這麽久也沒見你來我家找我。我大聲地驚奇地說。×他媽發自內心,第三句完全是假的。陳未名給我介紹他即將犧牲的朋友。我低著頭說,你好你好。我讓長發垂下來蓋住臉。我裝作是第一次看見他。他伸手,我不握。那是臨死人的手。陳未名要我一起去玩,我自然拒絕了。於是他們就邊說邊走了,我看見"白癡"摟著"瓷盤"的肩膀,而陳未名在後麵摸著她的P股。我尾隨他們,到了豬街。我已經一天沒有吃飯了,不過一點也不餓,因為我他媽心裏有越燒越旺的火。
不知道陳未名他媽的要跟他們去幹什麽。跟著他們走過銀行,走過酒吧,走過廁所和商業街,走過太白商廈,都沒停下。後來到了邊家村站牌張曼玉的腋窩之下,才隱約聽見陳未名和他們告別。還好,陳未名,你走了就好。不枉我和你兄弟一場。快11點了,"白癡"和"瓷盤"坐在工商銀行門前的台階上,摟摟抱抱,都一個多小時了,既不走,也不幹。我站在不遠的電線杆背後。等女的一走,就衝上去給他兩刀。可是女的偏偏不走。
女的你不走怪不得我了。我不打你就是,你愛報警就報警,警察愛抓我就抓我。我不信警察有那麽神我剛舉起刀他們就能給我戴上手銬。更何況警察還不一定就抓我。他們開車找到現場的時候,我不相信他還沒有斷氣,更不相信我還會呆站著不動,就算抓了我,又如何,頂多是被槍斃,說不定那時李小藍還會來看我。那時我戴著手銬和她見麵,說不定她還會傷心痛哭。
我就把他殺了。我衝上去的時候,閃過值班警察的話:抓住他!打110。可是真的等我衝到他跟前,早已沒了撥電話的時間。我手機又被他搶了。我隻好抱著他,一刀複一刀。我幾乎是稀裏糊塗地就把他捅死了。整個過程比你想像的要簡單得多。也就是說,隻要一個人萌生了殺人的念頭,他要殺多少都有可能。我沒有想到的是,怎麽會流那麽多的血,怎麽地上全紅了,怎麽手上濕熱黏稠,怎麽連那雙看著我的眼睛裏也血紅一片。我看到血液流在地上,沾濕了我的鞋底。女的嚇得尖叫,牙齒咬住拳頭。我讓她跑,她就跑了。
4
也許我還應該跟你說說我殺了人之後的心路曆程,說說我逃跑時的驚慌。還應該說說我為了逃跑,扔下了所有的東西,獨獨拿了那把尖刀,去馬路上對一個女人說,大姐,借點車費。還應該說說我半夜脫掉血衣,走到街上,站在李小藍家門前寬大的草坪裏看見流星長墜,迎來淩晨藍不藍灰不灰的天空。還應該說說我如何搭上火車,蹲在車廂一角,假裝睡覺,卻如一隻驚弓之鳥。可是這樣一開頭,很多事情又得說上一大堆。我想我還是結尾為好,因為我在剛剛過去的歲月裏遇到的一點挫折和驚慌,並不比任何人的苦難,來得更有意思。因為一些事情終要結束,一些事情正要開始。人生就是一個不斷結束又不斷開始的過程。舊的結束不是毀滅,可新的開始更不是新生。或者說,人生就是從小到大,從一個蝌蚪,到一隻青蛙的過程。這樣比喻有點使我要說的話混亂不堪,可是不這樣,又能如何,很多事情根本說不清楚。難道不是,很多事情根本說不清楚。我搭上火車,一路南下,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裏去,去幹什麽。讓火車搭著我,一直開,直到開成一截廢鐵。
窗外是越來越多的森林,我該去哪裏。我還沒有想好,可是我有隱約的向往,那裏似乎是個我不得不去的地方。
可能那是南方的深山與叢林。廣闊的無人地帶,我可以獲得無人打擾的安靜,還可以和當地的婦女生兒子、女兒,種田過幾十年,老死不再回家。
可能那是廣東的工廠,我可以在街頭乞討,在工地當建築工人,運氣好的話當個文員,打打字。
窗外的森林越來越壯觀,江河越來越寬。途經長江,鐵軌下深不可測的河流和火車急劇地交叉。緊接著火車插進隧道,眼前一片漆黑,江河漸遠。
我想起楊繁。我1歲的時候,她已經24歲了。我現在18歲,她已經42歲了。她會什麽時候死,我如果陪她,還可以陪多少年。我會不會先她而死。誰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死。誰也不知道自己會和什麽人發生關係。對楊繁而言,我是不是一列呼嘯而來的火車,她是不是深不可測的江水,她會不會和我在某個地方交叉。我是不是一列呼嘯而去的火車,她是不是深不可測的隧道,我會不會插進她的一端,卻沒有辦法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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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是真正的結尾了。我到了長沙,就坐船跑到楊繁那裏,目標明確。我把一切向楊繁坦白,惟獨省略了李小藍的遭遇。開除,嫖妓,偷竊,脫楊曉的內褲,殺人,搶車費,對她秘密的情欲,去山區叢林隱居......那一段時間的一切,我都告訴她。我先是在下車以後睡了三天三夜。火車上的驚懼交加使我的身體極度虛弱。等我醒來,我決心寫一封信給楊繁。我想告訴她我對楊曉的思念,告訴她我對李小藍的悔意。告訴她,我知道自己自私、懦弱、笨拙,做不了想做的男人。我想把一切向楊繁坦白,可我不敢當麵和她交談。我不是怕她斥責。不,我相信楊繁絕不會斥責任何人,我隻是擔心看到她吃驚的表情和痛苦的眼神。我害怕她認為我是一個無法讓人放心的孩子。我要她相信我可以坦白錯誤,勇於懺悔和承擔責任。這麽做,與其說是為了我的所謂新生,毋寧說是我想博取楊繁的信任和愛。我不想對她撒謊,如果我那樣做了,我便不配獲取她的信任和愛,所以我鼓起勇氣完全坦白。我記得,我把信交給楊繁以後,就坐在她對麵。她讀完以後,閉上雙眼沉思了一會兒,於是把信紙撕碎了。她看著信的時候是坐著的,後來她又躺下了。她讓我也躺下,跟她睡在一張床上。如你所想,她撫摸著我的臉頰。她撫摸著我的臉頰,說,傻瓜,你會長大......我情不自禁靠在她胸前,哭了起來。
早上,她會買來早餐,一杯熱牛奶,甚至還有一份報紙,放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後去上班。晚上,澧水河邊,夜風有點涼,我們去散步,散到很晚。然後我們打開窗戶,月亮像一朵窗花。我們在被窩裏說話。當被窩太熱的時候,就一腳把被子蹬開。
到了開學的時候,楊繁給我聯係好了一所補習學校。我不說話。她還給我改了個名字,叫蒲荔子。我也不說話。她問我願意不願意,我總是不回答她。她說,以後要學乖點,到了學校要多和人交流,沉默寡言可以,但是不能沒有禮貌,見了老師要叫老師,見了同學要打招呼。我答應她一定照辦。
這種無微不至的照顧,對於楊繁來說,是不是生性如此?我在享受著充分的閑暇和舒適的暑假時,曾偶爾冒出這樣的疑問。然而來不及得出答案(也許沒有答案),就到了該上學的時候。我就以蒲荔子的全新身份,在湘楚學校補習部學習了一年。在新的地點,遇見新的人。一年後,考上了現在的大學。我記得開學那天,楊繁要我坐在鏡子前麵,給我把長長的頭發理短。她要剪短就剪短,她要削薄就削薄,她要燙卷就燙卷,總之,我全依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