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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第二學期開學典禮在打靶場相鄰的新運動場上舉行。同學們帶著凳子,三五成群,在那裏歡呼,交頭接耳。
學校叫這裏為新運動場,但學生們叫這裏為黃土高坡。因為它原先是一座小山。後來在曆屆領導的號召下,幾千學生愚公移山,整出了一大塊平地,辟為足球場、排球場、田徑場、鐵餅場......黃土高坡中心全是黃土,四周還保留著山坡原有的植被;地勢高超,可以看到遠處的麥田,靜悄悄的山脈,還有細長發亮的河流。
同學們歡欣鼓舞那一天,我和一個女孩躺在背風的草坡上,透過朝天伸出的的槐樹枝椏,看著西安灰蒙蒙的天空。一旦看累,我就偏頭吐掉口水,並在樹根撒尿。這時,女孩就走過來說,不準隨地大小便。
我真不明白我是怎麽和她搞在一起的。上學期,我推脫了和陳未名同去偵察吐舌頭女生的任務,聲稱有事,請了一節課假,獨自來到校門口,看著"學生服務部"櫃台上琳琅滿目的煙酒禮品。
老板娘是一根幹柴,她問我要什麽,我說想買瓶酒。買什麽酒呢?不知道。自己喝還是送人?送人。那就買瓶包裝稍微好點兒的,這種怎麽樣,瀏陽河,15塊,包裝很漂亮哦。有沒有便宜點兒的?那這種吧,貴州青酒,十塊。還有便宜的嗎?竹葉青,八塊。還有沒有別的。別的你隨便挑吧。那種多少錢?三塊五。那好,拿一瓶吧。
"一滴香",我晃了晃,看到底香不香。聞出來證明它貨真價實,沒聞出來證明它包裝過硬。我提著它,在老周樓下的無花果樹下坐著。我捧著心叫它最好平靜下來。然後我敲了那扇門三下。
我沒有見到老周,沒有見到其他不相幹的人,隻見到我想見到的人。我知道我不會看見老周,因為他的課表上寫著他此時在講台上。
隻有一個女孩,約15歲。
女孩趴在沙發上,露出膝彎、淡棕色的紋路、脛骨上逆光溫和的絨毛,光還勾勒出她翹起的、晃動的、白皙的小腿形狀。她邊把零食送進嘴裏,邊翻著一本五彩繽紛的圖書。來了客人後,她轉頭看著我。她看到我提著酒瓶,臉上表情變幻不定。你找誰?她問道。
周老師在家嗎。我變換著目光降落的地點。
我爸上課去了。
這有瓶酒我放在這裏,周老師回來時麻煩你跟他說一聲。我有點兒事找他,能告訴我你家的電話嗎?我匆匆走到桌旁,默念女孩口中的七個數字,放下玻璃瓶子,轉身走了出去。高出地麵的門檻絆了一下我的左腳,不過我的右腳速度奇快地跟進,穩住了站立的姿勢。
放下酒瓶,我又看了一眼她。有關她的容貌,以後我會逐漸描述,現在我在想這個問題:我該如何接近她,追逐她。我跑到花店,買來兩朵小玫瑰花。我想馬上給她送去,順便提以下問題:我能否知道你的名字......不過到了她門口,我手舉到空中又放下。於是,我把花插進虛掩的門縫,隨後站在無花果樹下等她出來。
2
我站在無花果樹下,恨透了陳未名。可以說,正是他讓我不敢為美人獻上玫瑰花。那天,我把水推進床下深處,然後靜靜等待下午的自習課時間。中午時光,我躺在床上,一環套一環地設想著我的計劃。後來,我從箱子裏取出稱得上幹淨的衣服,準備洗頭去。
頭上頂著美加淨洗發膏,我興衝衝地跑向陽台,看見了一幕讓我火冒三丈的場景:陳未名正吹著口哨,把灰不溜秋的內褲往我捅裏扔。我大叫一聲"別扔",內褲還是不聽話地撲向了水麵。我一把抓起那塊灰布,"啪"一聲扔在水泥地板上。陳未名看到我頭上的泡沫,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他撿起自己的褲子,擰了很久,直到什麽都擰不出來了,就拿個衣架晾在門框上。風一下子就把那塊破布吹幹了。
我臉呈鐵青色地站在陳未名身旁。陳未名向我道歉,我拒絕接受,我要他還我一桶水。可水已經停了。陳未名隨後向我解釋說,學校裏的老大要帶他一起去看錄像,其中包括幾個女生,為了防止女生摸他,他就想換條幹淨內褲。我追問他,你為什麽自己不打水呢?他非但不回答我的追問,還譏笑道,你自己打過幾回水?我真的生氣了,指著頭問,我的頭怎麽辦?我兩個星期沒洗頭了。陳未名說,鐵哥,就算幫兄弟一回,好嗎?
我還是很生氣,不再和他爭辯。陳未名取來我的毛巾,並建議我擦十來遍。毛巾是濕的,我擦出了更多的泡沫......
帶著這一頭緊貼頭皮的頭發,我問到了那個女孩的電話。我還想知道,她的名字是什麽,我還想和她手牽手走在隱蔽處,走在街上,我還想和她去看錄像。
3
冬天已經過去,春天還在途中。我獨自走向打靶場。我用一塊尖石,或一截樹枝,把鬆土刨落,盡可能多地撿著生鏽的彈頭。這些散落在土坑邊緣的彈頭,幾乎都是槍法不好的人打上去的,要是平常,這樣饑不擇食,差不多是一種恥辱......可是槍法好的人實在太少,我需要的彈頭又實在太多了。
我每天翻過爬山虎遮掩的牆頭,穿越飛機殼所在的荒地,整天整天地不上課。一個月後,我挖出三四斤彈頭來。子彈生鏽的頂端,露出了鉛頭,沒有生鏽的底部,閃著黃銅的光澤。我把它們裝在黃色塑料袋裏,提到有池塘的地方,一直等到太陽落山才回到學校。那時,誰也不知道我提著什麽,但我將把它們貢獻給一個女人。
彈頭上的鏽跡被我用鋼絲球清理幹淨。小麵積的池水馬上變黃了,我於是換一個地方。蹲在那裏,像一個人在獨自捉蝦。回到學校,我用毛巾擦幹水珠,再打上蠟,從頭到尾。這樣處理之後,摸上去不但光滑,而且不會沾上金屬的氣味。我希望一個女人能把它們捧在手裏,細細端詳一番。
一路這麽想著,我撥打了老周家的電話,用稚嫩的聲音騙過老周之後,我以神秘同學的身份把該女人叫了出來。我的手指保持著紅蘿卜的形狀,指甲裏還夾著泥土和其他的汙垢,不過我相信,她在路燈下不會察覺。
回想當時,應該是2月初,開學不久。女人問你是誰,有什麽事。我驕傲地舉起手裏的東西。這是什麽啊?她問。隨後她歡喜地叫了起來。彈頭!她說。
隨後,我順理成章地知道,這個女人姓楊,單名一個曉字。我想誰都可以猜出,我走出了實質性的一步,接下來就是更加實質性的幾步。可是我沒有經驗,不知道接下來幾步該怎麽走......
4
為此,我謙卑地問廖福貴。他從題海裏浮出來,問我到底在釣誰。我問他,那你現在在釣誰。他說,告訴你我怎麽可能呢。我說,那我怎麽可能告訴你呢。
兩人發出嗬嗬的笑聲,廖福貴便開始向我傳授他的經驗。他告訴我,我們需要分三步走,第一步,確定我們喜歡什麽樣的女孩。第二步,確定什麽樣的女孩會喜歡我們、是否已經喜歡我們。這兩步屬於戰略問題,接下來的第三步就屬於戰術了--我們該如何使我們喜歡而又可能喜歡我們的女孩知道我們喜歡她。第一步不用說了,第三步很簡單,隻需要向一個古人學習,這個古人名叫趙子龍,我們要學習他的就渾身是膽。第二步最難。
你說了個屁,我就是問你這一步。
複雜了這一步就,我也隻是學到了皮毛。我把這一步又分為三小步:第一小步,了解你自己,就是說是根什麽蔥你,比如完美無缺像我這樣的,哪個少女不懷春基本上沒有,而像你這樣的,會發瘋喜歡你的人,不喜歡你的也會發瘋;第二小步,了解她......
你他媽廢話真多,你還是給提供點兒戰術吧。我依計而行,要是成了,不就表示她喜歡我了,不成不就表示她不喜歡我了。不就這麽簡單嗎?
確實你指出了我一個問題。你說得對我覺得。太多了我想得,沒有行動的想等於沒想......
你那些馬子都怎麽釣來的,就說這個。
很簡單啊,我看上喜歡的,就問她,你喜歡我不?點頭了她就。有的還走過來問我喜歡不喜歡她......
就這麽簡單?
差不多。
我向廖福貴告辭,廖福貴說,不要告辭,跑步我正好要。校方要求他在西安市春季中學生運動會上奪冠。
不一會兒,他就從陽台上滾出他黑色的輪胎,跑到紅色夕陽裏去了。
5
我承認廖福貴有股拚勁,他用三個月的時間,硬生生把自己從倒數的行列拉回到前30名。我決定學習他這股勁頭,用兩到三個月的時間讓楊曉軟綿綿躺在我懷裏。
我們已經互通姓名,接下來,是不是該增進彼此了解。在第一節晚自習上,我用手臂擋住老周的眼睛,用他看不懂的英語寫下我當晚想對楊曉說的話。下課時,我跑到她們教室,一眼看見她雙手撐著臉蛋,靠在欄杆上看下麵的操場。
我約了她,她答應見我一小麵,在操場上走一圈,走到學生宿舍熄燈之前。
我把要說的話在第二節晚自習上再次背誦了一遍。我運用聯想記憶法,背得比任何一道政治題都要爛熟。
我的小鬧鍾秒針跳到20點59分60秒,下課鈴響了。在潮湧過來的數百人中,我搜尋那個身影。她該穿著紅色的毛線外套,她紮著頭發。我不用擔心找不到她,因為她會發光。
路燈很昏暗,但我還是感覺她朝我笑了一下。我背誦道,你好,我們去操場走走吧。
她的話符合我的設計:好啊。
走下了台階,我背到了第二句,你爸不會說你吧。
她說,沒事,以前我都是快熄燈才回去的。
接著,我們沿著操場的跑道走著。身邊是垂下的迎春花藤,有時會打到我的肩膀。我跌跌撞撞,像喝了點兒酒,有時會碰到她的手臂。我不應該碰她的手臂,因為這使我的大腦短了路。
我說,你喜歡聽誰的歌?
她說,我不太喜歡聽歌。我喜歡畫畫。你呢?你喜歡聽歌嗎?
我說,也聽得不太多。有時聽一點兒。
她說,......
我說,我給你唱首歌吧。
她說,唱誰的?
我說,你想聽誰的?
她說,我不太喜歡聽歌。
我說,......
身邊是一長溜垂下的迎春花藤,因為沒有燈光它顯得更長。偶爾一兩個人從商店買回東西匆匆經過我們身邊,好奇地回頭看那麽兩眼。她的頭低下去了。我該說什麽?我該說什麽?
聽我爸說,你們班好多好玩的人。是她打破了沉默。
是嗎?你爸跟你說我們班的事了?
是啊,他說你們班有個人天天舉著輪胎跑步。她發出了輕微的一聲笑。可這笑是為誰發的?
是啊,我和他是朋友。他跑步很厲害。有一次長跑比賽,他跑到中間想上廁所,上完了再來跑,還是拿了第一。
這麽厲害啊?
是啊。他單腿跳都跟一般人跑差不多快。我不願意把廖福貴說得這麽誇張,可讓我說什麽?
我爸還說了你啊,說你學習很厲害。
沒有沒有。我突然感到十分不好意思,想趕快岔開話題。找個什麽話題呢?我想起電視劇中的對白,就說,今天天上好黑啊。沒有星星,明天可能會下雨。
是啊。她說。又問,你有什麽學習方法,教我一下。
好啊。不過我也沒什麽好方法,而且好久沒看書了。
那你是說你聰明嘍。她飛快地轉頭看了我一眼,我真想一把抓住她的手。抱住她。我的手在空中亂動,期望碰到她的手;我還想,要是她想來碰我的手,我又把手插在褲袋什麽的,那她就碰不到了,所以我就讓手懸掛在空中,像被風吹的葉子般動。
長長的迎春花總算到了身後。我們又上了另一邊的台階,走上了她教室前的路。學生基本都已歸宿,她看起來有點兒急,而我這時恰好想到一個新的話題。
我問她,你平時看什麽書?
我爸不讓我看,我都是偷偷看的,《紅與黑》你看過嗎?我很喜歡裏麵的於連。還有《飄》裏麵的斯嘉麗。
我還沒看過。什麽時候你借我看一下吧。唉,我為什麽說起這個話題呢,我應該問她,你喜歡看什麽電影,那至少還能說兩句,至少還能談談明星的隱私。
好啊。她爽快地答應了。
眼看就要熄燈了,我得加緊確定下次見麵的時間。我說,星期天你有事嗎?
我還不知道。
要是沒事我們去逛書店吧。
好。
如果當時你在場,我想和你擊掌相慶,但你不在,我便興奮得搓起手來。
你冷嗎?她問。
我不冷,你冷不冷。
不冷。快熄燈了,我要回去了。
好,我送你回去吧。
......在她轉身走上樓梯的一刹那,她紮的馬尾揚了起來,有幾絲拂過我的臉。我衝動得伸出手去,想抓住馬尾辮。我沒有抓住,便把手停在半空,揮揮手再次跟她說再見。她噔噔噔跑上樓去,我站在無花果樹下,看見那屬於她的房間裏亮起了燈。窗前映出她的身影。
6
離星期天還有三天。我對這段空閑加以利用,去西安的大街小巷踩點。我問張小勇西安都有些什麽書店,張小勇說鍾樓有很大的新華書店,全市還分布著幾家分店。我問陳未名西安有什麽書店,他告訴我,端履門裏不是有書店一條街嗎。
老街上的小門臉裏,真有好些小書店。實話說,我本想先說說我在這三天裏遇到的另一件事,但因為我不想破壞這氣氛,私心裏希望那件事沒有發生,世界隻有我和楊曉,所以決定先說我們如何去書店,並在朱雀門裏一棵不知名的樹下互訴衷情。
那天,楊曉和我一前一後走向虎街站,上了同一輛車,我向她靠近了點兒,瞟她。她裝作看著窗外。按照我的計劃,我們應該在朱雀門下車,但楊曉突然說,在南門下吧,她願意和我走著去。
她都買了些什麽,我沒有記憶,好像卡通居多。
從下午三點多,直逛到天黑。終於到了朱雀門。那兒有一個小書店,是我從《華商報》上看到的。報紙上說,有一個患小兒麻痹的女孩,沒有工作,自力更生,開了個小書店,取名叫"聞達"。夜色降臨,我們走進城門。我感到一絲不安,有盜取楊曉同情心的嫌疑。但那時刻的我,閑步在老街的石板路上,風吹散了我的不安,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成了普世信條。店麵不過十一二平方米,隻有一個女孩,隻有我倆。當我們抬頭,總能看見對方。我為了表示愛好學問,很入神地看書,用餘光觀察楊曉的動靜。我去谘詢小女孩來了什麽新書,仿佛我經常來這裏。她介紹她特地進的好書,並給我留下一張名片。正麵是一方印,寫著聞達書屋,下麵是地址:西安市朱雀門裏五嶽廟門90號。還有電話:(029)72×××××。背後印著兩行小字:脫離了思想,我們還能飛多遠......我笑著說我已經有一張了,女孩說,沒關係的,這張給你女朋友吧。
我臉微微發紅,發燙。楊曉走過來,接過了名片,說謝謝。然後,我幫她提著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往更深的街道走去。經過拐角處中國工商銀行大門口大石獅子時,我手指第二個關節碰到楊曉的指甲,兩秒鍾後,我用小拇指劃拉了一下她的食指,她沒有移開,我便快速抓住她整個手掌,同時心髒劇烈跳動。
我們坐在工商銀行高高的台階的第二級上。楊曉說我把她的手抓疼了,但我拒絕放開。她把頭放在我膝蓋上,一隻手抓我的腰,威脅我要是不放手,就把指甲掐進肉裏去。我說你掐吧,掐死我也不放。我說你喜歡我送你的彈頭嗎?你是一顆打穿我心髒的子彈,怎麽挖也挖不出來。我說我背兩句詩給你聽吧,明月佼兮,佳人撩兮......什麽意思?就是說,月亮很亮,女朋友很漂亮。誰是你女朋友呢?她姓楊,單名一個曉字......
正如你所想,我和楊曉熟起來了。我變得滔滔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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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習,我遲了到。整個學校安靜極了,我甚至能聽清身旁她的呼吸。她說,我們分開走。於是我們分別走進自己的教室。她走進那扇我望過無數次的白門,我走進老周的視野。
老周正在講台上訓話。以慢鏡頭的速度推開後門,我爬上座位,把頭埋在書堆後,打開耳朵,露一隻眼睛出來觀察。
老周似乎沒有發現我,因為他沒有停頓。他說,......那就是一夥爛仔。昨天同學們表現得很團結,陳未名、張小勇還有廖福貴都很勇敢,尤其是廖福貴,勇敢又機智......但是,以後遇到類似的情況,不要自作主張,要先報告老師,讓學校來處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出了事對誰都不好......
接下來,老周提議大家鼓掌,向他提到的勇敢者致敬。
老周這番話的起因,就是我急於與楊曉出去而擱著沒說的事。昨天,我決定不但洗頭,還要洗全身,於是約陳未名、廖福貴等人一同去氮肥廠洗澡。張小勇也跟著我們。學校澡堂沒有熱水,氮肥廠職工澡堂對外開放,一次五毛錢。我們讓不洗澡的許青羊假裝想出去洗澡,去和門衛說情,把他拖住,然後迅速衝出。跑動中張小勇口袋裏掉出一把木梳,我們取笑他一番後,向許青羊打出V手勢,許青羊就假裝被門衛說服,掉頭回去......
在熱水下,我們盡情地衝著。大股大股的熱水,升騰起大而厚的蒸汽,模糊了整個澡堂,我們隻能靠尖叫和呼喊來交流。真爽,有人說。你從哪裏來,我的朋友,好像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有人唱。以往,陳未名總喜歡讓水柱直接衝擊生殖器,每次都紅腫,我們就勸他,不如把毛巾衝熱,再包裹住那裏。他說果然很受用,便每次都如此。那天,他洗了全身,便開始集中享受,朦朧中看去,他身體中部像長了一個毒瘤。廖福貴說,陳未名,你手裏拿著什麽,是不是《九陰真經》?別說,還真像張無忌從猴子肚子裏取出來的布包。
差不多了。我穿好衣服在外麵涼快會,等他們。等了一會兒還沒看到人影,吵架的聲音傳出來。有人高喊道,你他媽想死是不是。你他媽眼睛是屁眼是不是,這麽大一塊毛巾你看不清啊......
接著,陳未名被推出來了,廖福貴緊隨其後。推廖福貴的是個黃毛小青年。我問老廖怎麽回事,老廖說,陳未名拿錯毛巾了。
黃毛把毛巾捏成一團,甩在地上,喊道,你敢拿老子的毛巾洗雞巴,老子就敢拿你的雞巴喂狗。
陳未名說,對不起啊,大哥。我沒看清楚,真的。我賠你一塊新的行不行。
黃毛說,老子現在不要這毛巾了,但老子受不了這口氣。
廖福貴說,怎麽樣啊你想。
黃毛說,他媽的我說話你插什麽嘴啊。你也不去打聽打聽我是誰。
他推廖福貴。廖福貴一手把他擋開,他趔趄一下,差點兒倒下。圍觀的人裏跳出來兩個青年,你他媽想死。廖福貴雙拳難敵四手。
陳未名拔腿就跑,黃毛追去。打廖福貴的也追過去。廖福貴罵了一聲媽的,對張小勇說,回去叫老周來你。張小勇便跑了回去。
他們把陳未名拉進一個院子。接著我和廖福貴也置身其中。院子裏有一棵老樹,我們三人站在樹下,他們堵住了院門。黃毛說,賠100塊錢,就讓你們走。陳未名說,我們身上沒帶錢,我們回去拿了給你。黃毛說,你是想跑是吧,你回去拿,你同學留在這裏。陳未名於是出去了。我說,怎麽辦。廖福貴說,一會兒等他們人少點兒,就衝出去。我說,別衝,等老周來再說。
等了一會兒,老周遲遲不來。老廖說,衝吧,頂多抓住一個,跑出去的再叫人來幫忙。我們握緊洗澡的鐵桶,慢慢走向門口,黃毛說,想走啊,沒那麽容易。他跑進屋裏,拿出一把小斧頭來。老廖對準擋路的人,就是一鐵桶下去,我也揮舞起鐵桶,髒衣服被摔了出去。我們飛一般地跑了,他們在後麵追著。
進了校門,我高喊著,關門,關門。門衛回過神來,嘩啦一聲把門關了。身後,門哐當哐當地響,是那夥人在踢,在罵。
回到宿舍,沒有見到陳未名。問李小鵬,班長,看見陳未名沒?沒有。媽的,一個人躲起來了。我們放下鐵桶,去教室找他。他在那裏借錢。
你們跑出來了?
我靠,等你來,餓也餓死了。我說。
我已經叫了人了,準備一會兒就去。
叫他們別去了。我們得躲一陣,一會兒他們肯定會進來找人。我說。
躲什麽?我們全班同學他們來了還能奈何?廖福貴說。
你別以為誰都幫我們。他拿把斧頭來你用什麽擋?
張小勇呢?叫張小勇喊飛機廠的人來。陳未名說。
他去叫老周了。
怎麽去叫老周啊,媽的,肯定挨處分了。
最好老周不告訴學校。
他能不告嗎?
我們去找他吧。
我們找到老周,老周說他正準備叫政教處的老師。出乎意料地,他表揚了我們。我記得,他的原話是這樣的:"就是要這樣,要武鬥,也要智取。"
我們放下一半心來,但我們還有另一半心沒有放。我們忐忑不安地商量如何避免他們再找到我們。為此,我們把張小勇找來,讓他給認識的飛機廠青年打電話。
他們答應來二十個人,但要我們包飯錢和酒錢。
那得多少錢啊,還不如賠他們100塊呢。陳未名說。
真是的你他媽,還計較錢,都到這份上了。廖福貴罵了陳未名一頓。
陳未名說得也沒錯。我們哪有那麽多錢。而且,要是真打這麽大,以後他們再找怎麽辦?他們都知道我們是子弟學校的。我說。
沉默。
我說,我看我們還是躲著吧。也就一塊毛巾,躲過今天也許就沒事了。
遠遠的,我們看見氮肥廠的煙囪熄滅了濃煙。我們看見似乎有一群人走進了校門。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他們走了進來,朝我們的教學樓走來。
他們來了。我說。每個人換件衣服。快。
每一層樓,他們安排兩個人搜索。一人從一端開始,包括廁所也不放過,甚至女廁所。他們之中有一個女人,專門進女廁所。那個女人的T恤前麵印著切·格瓦拉,後麵印著毛主席。那個女人前麵的乳房很大,後麵的P股很翹。如果是平日,我一定會多看她幾眼。但那天,我隻看一眼,還沒看清她五官,就鑽進電視櫃裏。他們分散躲進另外班級的電視櫃裏。全教學樓的學生都趴在欄杆上看,所以,那些人不得不在走廊裏辨認了很久。
不一會兒,政教處的老師來趕人了。他們把學生趕進了教室,把氮肥廠的人趕出了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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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楊曉逛遍了西安的書店。每個周末,我都和她在一起。有時,我想帶她去溜冰,去錄像廳,但我不敢跟她說。她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同意去那些地點的人。
我已經不跟陳未名和許青羊鬥雞,不跟他們去打靶場。有時,站在陽台上,看著打靶場的荒草,吹著那邊吹過來的風,陳未名會跑過來拍一下我的P股,把我嚇一跳。他往往是問,你到底在釣誰啊。我往往回答,以後你就知道了。她漂亮嗎?你說呢。有沒有摸過......
我往往是笑,表示不回答這種下流問題。可是,我真的很想摸楊曉。尤其在想念她的夜裏。但一看到她,我就沒有了這個念頭。我隻想跟她走著、走著、走著。她的臉一照太陽,散發出光柱下雞蛋殼一樣的光,讓人不敢看。跟她說話時,我不敢看。我不敢看她睫毛下的眼睛,隻側麵望著她突出的睫毛。我不敢看她的手,隻敢握著不停地走路。
或者抱著,聞著她頭發的香。在夜空下,我穿黑衣服,她一身白,抱在一起。從側麵看過去,隻能看到我的頭。整個輪廓就像一隻直立的大熊貓,背是黑的,胸腹是雪白的白色......
當陳未名問我她長什麽樣子的時候,我不敢說。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她究竟長什麽樣子。我對她左邊的臉更熟悉些,因為我總是走在她左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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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市中學生春季運動會開幕式上,我再次逃離了集體,與楊曉躺在背風的草坡上。
這一次我,特意躺在她的右邊。我想看一看,她右邊的臉是否和左邊一樣,有一顆深藍色的痣。結果是沒有。
我問她想不想去看運動會。她說這會不看,等下長跑的時候,去看你們班廖福貴到底跑得有多快。我心裏泛起一陣酸意。但楊曉沒注意到這些,繼續說著她聽來的有關廖福貴的傳聞,並讓我講述老廖其他的趣事。
我於是把老廖說話顛三倒四、老周對老廖的奚落、我和老廖的友情等等說了個遍。楊曉聽了,不大相信說他老爸的那一段。我問她為什麽不相信,她說,你叫我怎麽相信呢,我爸又沒那樣說過我。
是的,很多事情不親身經曆,根本無法想像。在老廖跑完長跑後的一周,發生了一件事,楊曉也許更加不能相信。
長跑後一周,就是中考。我在考政治前一晚熬了通宵,在廁所裏領會了八九個小時的辯證唯物主義。第二天,我的座位在門邊,便要求陳未名從門縫下塞答案。我覺得答得還不錯,陳未名老也不來,睡了。趴在桌子上。突然我聽到有人大叫一聲我的名字,趕緊擦掉嘴邊的口水,看有什麽情況。什麽情況也沒有。接著,我聽到門被輕敲了兩下,低頭一看,一個黃豆大的紙團靜靜躺在我腳邊。我把它撿起來,看到了ABCD等字母,後麵寫著一行字:非標準答案,僅供參考。正是陳未名的手筆。
我激動了,把試卷上的答案塗改成與紙條一致的字母。
考試後三天,結果出來了,我68分,陳未名72,廖福貴65,許青羊70。又三天,所有分數都出來了。老廖的名次重新回大倒數行列。老周要我們四人去一趟他家,因為我們有多科考試選擇題分數完全一致。
這次,我們是一起接受談心的。就像你想到的,老周要求我們寫檢查,包攬一周班級衛生,並去操場跑十圈。你想不到的是,老周突然記起來什麽,說,廖福貴,你跑步厲害,你跑20圈。接下來,可能所有人都想不到了,他說,廖福貴,你老實說,去年你考試是不是舞弊了。老廖說,我沒有。老周說,還沒有,你當我是傻瓜。老廖說,我真的沒有,我今年沒考好,主要是因為我要訓練。老周說,那好,我相信你,希望你沒有騙我。期末考試你再給我趕上來,要是趕不上來,就證明你在騙我。那時該怎麽樣再怎麽樣。
出了老周的門,陳未名的臉一直陰沉著。走了很遠,他說,你們他媽的也太操蛋了,拿著答案也不會抄。
許青羊說,反正都這樣了,你怪我們有什麽用呢。
廖福貴說,你給的就是你自己的答案誰知道啊。也該換幾個,你要是聰明。
陳未名說,媽的,沒見過你們這樣的人。以後井水不犯河水。
我說,陳未名,別這樣。
陳未名沒有回答,氣呼呼快步走向前。他越走越快,接著跑了起來,很快就超出了我們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