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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

在這一節裏,我想說說高三的事,也就是1998年9月開始的一段日子。這段時間,廖福貴回家了,再也沒有來;陳未名成了學校老大,再也沒有和我說話;我沒有新朋友,也沒有了老朋友。

廖福貴回家,是因為他在高二下學期考試裏依然沒有走出倒數的行列。開學那段日子,我天天下午都會聽到這句話:你怎麽還不走哇,你怎麽還好意思呆在學校。這句話是老周說給老廖聽的,聽了大約一個月後,廖福貴就回家了。或許沒有回家。總之,他在電話裏說,他去了廣東,做建築工人。在電話裏,他笑道,他現在的力氣更加大了,包我兩隻手也扳不倒他一隻。

因為舞弊風波,陳未名與我等徹底疏離。有一回,我站在走廊上,看見樓下一群人揮舞著大刀長棒追趕一個人。依靠幾個讀報欄的掩護,那人成功地躲開了幾次奪命砍殺。後來,政教處主任馮錫鋼趕來,使他們安靜。正當馮對其中一個手提自來水管的小夥嗬斥,說時遲那時快,他撲將上去,將那人推倒在地,不顧馮的命令,狠狠踢踏地上的身體。

這人就是陳未名。經此一役,陳廣受尊敬,成為學校曆史上身材最小的老大。聽說道上送他一個外號,"鐵頭"。因為他最常用的招式,便是抱住對手,用頭撞擊對方麵門,直至頭破血流。他的鐵頭功跟老周喜歡用三角板敲他的腦袋有無因果關係,不得而知。

而許青羊,他對我說,他要學習。因為他父母雙亡,是由伯父帶養大的。他要學習,考大學。他的伯父我見過,跟我們見過的大多數農村老人沒有兩樣,我父親老了大概也就是那樣。

而我,我在開學第一天丟失了我的學費,我的生活費,我所有的錢。我當然不敢打電話再向媽媽要錢,更不敢向老爸要。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發書那天,不交的就領不到書。老周問我,你為什麽不交學費。我如實相告。他不大相信,但還是幫我向學校申請了遲交。也許是因為我和楊曉在一起,也許是因為他不去申請我也沒辦法。

第二節課時,我收到一個紙包。紙包上寫著,請轉沈生鐵。打開紙包,有十塊錢,還有一行字:不用客氣,有錢的時候再還我。署名是陳俊。

我很感激。感激他借我錢,並用紙把錢包起來。我沒有給他回紙條,但下課的時候我說,謝謝。我想和他做朋友,但一直沒找到機會。

2

那時我真的一分錢都沒有了,吃飯都是和許青羊一起,很不好意思叫楊曉出去。開學時見了一麵,此後就隻見她打電話來說,你怎麽了,我們什麽時候出去玩啊。

而我和楊曉的事,不知是誰告密,還是楊曉自首,總之,在高二快結束的時候,老周告訴我,這件事已經瞞不住他了。

可是他不便開除我,因為我搞的是他的千金。而且,我那時成績開始回升,有考上大學的可能。於是從此,他天天找我談話,要給我補數學,要將他之所學,授之於我。要將我的思想,大一統於他的思想。不幸的是,他腦子不夠用,沒辦法搞思想控製。就拿做數學題來說吧,有時我早就看出了解法,他卻要折騰半天......可我又不能直說,為了楊曉,我可以裝成一個傻瓜......我不停地點頭,嗯,嗯嗯嗯,懂了,明白了......有時還要扮弱智,問一兩個問題來滿足他......這樣一個月下來,也就是暑假的時候,我完全學會了他的思路,再也不會一眼就看出解法了--我首先要把全部公式在腦海裏過一遍,再挑其中可能合適的,在草稿上演習一次,最後將答案工工整整地抄在試卷空白處,絕不旁逸斜出......人們都說我卷麵整潔,論證嚴謹,條理清晰,就像電腦做出來的。可是再也沒有人來問我數學題了,因為他們覺得,問我還不如直接問老周,問老周不如直接問電腦......

一個月後,即1998年7月,我對數學已經喪失了興趣,惟一保留了畫幾何圖形的愛好。當老周麵對難題冥思苦想,我就進入走神狀態......總是看見楊曉,她躺在沙發上,朝我吐舌頭,她蹺起小腿,腳指頭朝我扭動......書的下端頂著她的胸脯,往上,下巴仰著,脖子全部露了出來,眼睛專心對著漫畫書的時候,舌頭舔著嘴唇,左眼角下方約一寸處,一顆深藍色的七星瓢蟲殼上斑點那麽大的小痣左右搖動。是圓形的。透過半掩的臥室紅色的門,楊曉的床也是圓形的。要是我們並排躺在床上......

再把視線拉回來,跳到略顯擁擠的家具上。連線,想像出各種形狀的幾何圖案。或者用一根手指,在大腿上,在桌底下,畫圓畫方。發展到後來,我不用任何器具,就能把圓畫成圓,把直線畫成直線,把直角畫成直角,把45度畫成45度,把橢圓畫成橢圓,把拋物線畫成拋物線......比方說,有一次我給楊曉畫像,隨手一畫,臉是倒三角形,耳朵平行四邊形,鼻子等腰三角形,眼睛兩個圓,嘴巴菱形,菱形裏麵還有一些細小的長方形,算是牙齒。楊曉說,討厭,把我畫得那麽醜!我說,那你送給你爸。

一天,我突然發現自己撒尿都在畫圖,在牆上畫圈,要不就讓尿液在空中形成優美的拋物線,一直落到隔板的那頭。可惜因為地心吸力的緣故,我永遠無法在撒尿的過程中,畫一條漸近線......

有時我看著老周微禿的腦門,白色的肉,不知畫一個什麽圖能形容他。我想,他怎麽這麽難看呢?他可能不是我那個可愛的楊曉的爸爸。我不止一次這樣想過,甚至這樣證明:她姓楊,而他姓周。但我也知道,這種證法太不嚴密了,正如我和我爸同姓,卻不一定是我爸的兒子一樣,她和老周異姓也不能說明他們就不是父女。

......畫了一個圓,畫了兩個圓。在中間點上兩點。像是楊曉乳房......畫很多圓,把它們遮蓋......我想像,在她耳背畫橢圓,用指肚,左耳順時針,右耳也順時針。在乳房上畫拋物線,左乳房畫左拋物線,右乳房畫右拋物線,以乳頭的連線為橫軸,連線的中點為原點。在陰戶上畫圓形,由小至大,再慢慢縮小直徑,左手36下,右手再36下......

我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真操蛋......我得叫她一塊出去玩,我想念她。十塊錢能幹什麽呢?逛街是不行的,逛書店也不行,一定要找一種花上十塊錢就能玩一整天的活動。

那是9月初。我叫楊曉一塊溜冰。溜冰一人五塊,不限時,剛好。車費我可以推說沒有零錢,讓她出。但她說人太多了,很熱,不好玩。我說那去看錄像吧,有空調。(錄像也是一人五塊,不限時。)她說她從來沒看過,好看嗎?我說,我說好看不算數,要你自己看了才知道。

到了門口,她不敢進去。我就想了個辦法。我說,你在這裏等會兒,我先進去看看。一會兒你跟老板說,你要找人,那時我再把你帶進去。楊曉說,那我什麽時候找你啊?

過十幾分鍾。

好吧。

錄像總是很好看。楊曉找我的時候,我就讓她坐在我位子上,然後出去給她買票。我們看了很久,楊曉盯著屏幕,眼睛一眨不眨,也不大看我,一直沒有發現我在盯著她左邊臉看。後來有人喊,老板,換片,換片。老板就關了機子。楊曉轉過頭,對我說,怎麽不放了。我說,一會兒還有。

你知道嗎,接下來的是個毛片。屏幕上長時間生殖器的特寫,音量被刻意調低,可金發女郎"Ohyeah,Ohyeah"的喊叫和她臀部的扭動都過於誇張。楊曉低下頭,閉上眼睛,好像要吐的樣子。可是又不好意思跑出去,大概是怕別人看見她的大紅臉。我抱住她,她把我推開了。

後來我要摸她,她就跑掉了。我去追她。我追到她的時候她說,再也不跟我出來玩了。

3

"再也不跟你出來玩了。"楊曉說。她是說真的。我再怎麽找她,她都不理我。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老周問我什麽時候能交學費,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我躺在和楊曉躺過的草坡上,當初的枝椏長出了樹葉,遮住了光,遮住了灰蒙蒙的天空。我咬著草,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跑到街上,看到一個賣玻璃刀的人。地上擺著一大堆劃破的玻璃,呈現出各種奇怪的圖形。我買了一把玻璃刀,放在兜裏。逛過之後,我坐車回去,下車後,走進校門,一摸,刀沒了。我隻好又跑到街上,找到那個賣玻璃刀的人,買了一把放在兜裏,並且用手按住。

因為沒有楊曉,從9月中旬開始,我就老在黃土高坡躺著;因為有玻璃刀,當我不在黃土高坡,就在一切有玻璃的地方遊蕩。隻要有機會稍作停留,我就在玻璃上畫我剛好想到的東西。有時是一個括號,中間一個人字,人字兩邊各一點,就是這種形狀:(.人.),代表乳房。有時是一個長方形連著一個半圓,那是男性生殖器。有時也畫槍、打叉......等到大掃除擦玻璃的時候,校園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房子周圍樹葉飄零,碎玻璃布滿了大地......半空中所有圖形全部凸顯了出來。往往我走在路上,突然身後咣當嘩啦一陣亂響,回頭一看,玻璃碴閃著耀眼的白光,幾片碎樹葉旋轉著落下。

我不斷地尋找可供劃破的玻璃。白天找,夜裏也找,不過一般是夜間出動。七點以後,學子們都在自習,路燈昏暗,偶爾幾個老師,也是低頭直奔教室,目不斜視。這時,我從宿舍來到操場,迷彩服保護著我的上身,十分寬大,風吹過以後會鼓起來,簡直是禦風而行。我非常喜歡夜風吹進衣服。我手上提著刀子,冷風彌漫時,特意吹起口哨,不成曲調,走在空無一人的角落裏,走到玻璃跟前。

幹這些事時,我全是一個人,表情波瀾不驚。我從未打算與人合夥,誰都知道,大鍋飯沒有單幹好,一旦有了同夥,出事的可能性就會大大增加。那時,"劃玻璃"就難以再保持神秘、生動、驚險。可就算謹慎到這個地步,還是差點兒出了亂子。那天學校放映電影。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每兩周放一次電影,相當於學生每兩周過一次節。學生們傾巢出動,操場上的景象異常壯觀。每次廖福貴都出動得風馳電掣,結果有一回碰到教室外麵的四角水泥柱子上,額頭綻開一條口子,流了一臉的血;劉枝寒和王剛往往特意放慢腳步,去樹影下,在牆根裏,摟摟抱抱。陳未名走時會看我一眼,拍拍我的P股,隨後興衝衝奔赴約好或密謀的打架場所。張小勇呢,他差不多是第一個到達現場的,他不看電影,卻總是抱怨電影不夠精彩,總沒有高潮,以致他難以偷偷摸摸解開女生的裙帶,隻能吹幾聲口哨頂多暗地裏摸一把女生的P股。

而我這次離開了每一個人,連續劃掉了13個教室的玻璃。走在大路上,頭頂是夜空,我想把它劃成無數塊。我把夜空劃成無數塊,分給每一個人,把最大最晴朗的一塊給楊曉,也給陳未名一塊,保護他行走江湖,遇山開路、逢水搭橋......我越割越有勁了,尋思開辟新的戰場。圍牆邊緣有不少教工宿舍,我就在教工宿舍周圍轉來轉去。

到達教工宿舍樓之前,需要經過一片寬闊的橘子樹林。橘子樹每年都要結出一些乒乓球大小的果實,大概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枳"吧。沒人吃過這種東西,但是人人都說它很苦。據我所知,至少這種果實的花,橘花,很香,隨風四處遊走,很奇異,花香濃鬱,但是並不讓人覺得頭暈。我經過橘子樹林的時候,在一堆還沒有枯完的青草上坐了下來。樹根下的草比別的地方死得慢,橘花還有幾個月才開。遠處電影的喧鬧傳來,讓我覺得橘子樹林十分寂靜。寂靜中我歎了口長氣,倒在地上。很明顯,我又想起什麽了。我想到了楊曉,還有張衡所數過的星星。相對於張衡來說,我是一個未來的人。於是我又想到了未來。

在一條小路上,我遇到了三家窗戶,便將它們一一劃破。沒有遇到任何阻攔,房主都看電影去了。我覺得過於平靜,缺少想像中的緊張與刺激。就在這時,劃到了第四家窗戶。裏麵透出燈光,窗簾沒有關嚴,一個女人在床上和另一個女人親吻。黑暗提供了藏身之地,整個天地封閉、幹燥,黑顏色的濃度在身邊的花壇裏漸漸升高了,手臂上有螞蟻不時地爬過,我試圖掃它們下去,但螞蟻爬得很深。我對自己說,等她們再鑽出被子,我就走。被子在動。過了十來分鍾,一個女人鑽出來了,另一個女人也鑽出來了。我任由螞蟻咬噬,沒有驚動她們。屏息靜氣,我知道自己下麵正在發生著什麽,更加緊盯著那張掛了蚊帳的小床。蚊帳。女人。P股。風。影影綽綽。我想把眼睛取下來,用竹竿挑著,放到帳子上去......我的幻想、緊張和高興猛然結束了,一個女人用兩條細手臂支撐住身子,雙腿夾住摟著她求歡的女人,說,睡覺。燈於是被拉滅。

我以前不知道會有這種情況。一旦知道之後,就想知道更多。我在一排排或黑或亮的窗戶前,停留,傾聽,搜索。

我動用耳朵,少不了眼睛,甚至寄希望於第六感。後來,我臨近放棄了,但是我又看到了。我看到一個女人在床上躺成一個大字,一個男人趴在她身上。蚊帳和床一起晃動。此情此景,和A片裏的鏡頭區別甚大,但是更加真實刺激。我心裏一陣激動,在窗戶上迅速地劃起來。玻璃刀上的金剛砂刻進玻璃,再照我所想,做出位移。暗夜中發出吱吱吱的聲音,清晰而且刺耳,兩個人同時轉過頭來。我看到了兩張臉,一張屬於老周,一張屬於林淑英。林淑英時任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副校長一職,她停下肥肉,用跟平時廣播裏不同的聲音說:"聽!什麽響?"

老周側起耳朵:"沒什麽聲音啊。"

"真的有聲音。"林淑英一把推開老周,徑直往窗戶走來。

後來他們有沒有繼續,原諒我無法告訴你,因為林淑英起床的刹那我轉身就跑。踢倒了豎在窗戶根下的一截木頭。那一陣,學校裏風傳林校長熱愛根雕。

4

11月了,秋風開始刮,銀杏樹葉落在人行道上,很多老人帶領小孩,把黃色的樹葉撿在手裏,抱回去泡茶喝。我不撿樹葉,總是在學校閑逛。身後風吹動了窗葉,把玻璃晃蕩下來。玻璃落地後,馬上就碎裂了。白色的碎銀被腳一踢,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學校一邊指派各班級利用課餘時間清掃玻璃渣,一邊暗中組織力量突擊調查。

風聲驟緊,政教處主任馮錫鋼親自領軍,趁上課時候一個宿舍一個宿舍地搜查。正在上課他們又乘興而來,叫每一個人都把抽屜打開。我當然也打開了,玻璃刀被我用細繩拴在政教處前一株大桂花樹的樹枝上,連麻雀都發現不了。

一無所獲之後,平靜了個把星期。一天,上完老周的數學課,我起身想到黃土高坡去,老周叫住了我。他在講台上對我說,沈生鐵你等一下,然後擠過狹窄的過道,快步向我走來。他好像有話跟我說。我想他有什麽話好說,難道是要我和楊曉和好?

他越來越近了,臉上誠懇和擔憂的表情慢慢清晰起來。他說,沈生鐵,不是我對你有什麽成見,你跟楊曉的事我過問過沒有?從來沒有。

我想聽到關於楊曉的一點兒消息。不過我臉上表情馴順、安靜,恍若回到了從前,聽他艱難地給我講解正弦函數。那時他對我和楊曉,是讚成的,因為我數學很好,其他成績也很不錯,而且看上去很聽他的話。

他歎了一口氣。不知道他要說什麽,等半天了,他總是歎氣。好像跟楊曉關係不大。見我也不說話,他好像要跟我比拚耐力。可他不知道我沒那個意思,他說話不說話我都不想吭聲。我那堆得天高的空白試卷,他玩弄著。他仿佛鑽進了我的心髒,看到我內心的惶惑,看到他自己占了上風。

那天,他的語速很慢,聲音不高,獨白了很長時間,用一個術語來表達,就是"談心"。由於我的記性已經在兩個月的數學培訓中被他搞壞,喪失了背演說詞的功能,所以隻記得周老師的片言隻語,現抄錄如下(括號裏是我心裏的話):

玻璃是學校的公共財物,怎麽可以隨便劃呢?(林校長不是公共財物,所以可以隨便×。)

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必須要明白自己的方向,樹立正確的人生觀、世界觀。不要整天想著搞破壞、搞破壞,而要思考怎樣做一點兒對社會有益的事情......(一個人老了,就可以老糊塗,亂搞。)

不是有句名言嗎,"人生道路十分漫長,但緊要處往往隻有幾步"。現在是你的關鍵時候。高考迫在眉睫,現在努力,還來得及。(走了這幾步,考上大學什麽的,才可以胡來,像我老周一樣。)

......

整個過程我一言不發,冷得像塊冰,因為老周的態度惹惱了我。他說了那麽多,概括起來隻有一句話:我們互相都有把柄在對方手裏,要是你不仁,也別怪我不把你當人。

5

按照程序,劃了這麽多玻璃,是先賠錢,再開除。但老周諄諄教化我大義都過了快兩個星期了,怎麽還不來找我。我不知道。我並不關心這件事。

我關心的是什麽呢?我的學費已經交清了。爸爸又寄了一次學費過來,並寫信把我罵了一通。他是這樣說的:"我不知道錢是不是真的丟了,但有一條,你太不體諒父母了。怎麽就不把錢好好保管呢,又不是第一次丟東西了。照這樣下去,金山銀山也會丟光的。"

我知道他在外頭很苦,但我看了信沒什麽感覺。以前,我會難過、內疚,但這次我沒有。我不知道為什麽。

我關心的是什麽呢?我不知道。我不敢肯定自己完全是因為楊曉。我感覺還有別的事在抓撓我,我感覺得到,我看不見。我對呆在學校感到厭倦。我整天不上課,作業全抄,物理抄物理課代表,數學抄數學課代表,語文不交,但我還是感到厭倦,抄也不想抄。

6

我隻想躺在黃土高坡,隻想在夜裏劃掉所有的玻璃。有時躺著躺著,我就感到手癢。

我整天躺在那裏,不去上課。有一天,一個陰影飄來,擋住我臉上所有的光斑。眼前一黑,我以為是烏雲,睜開眼睛才發現是一個小個子女孩,卷頭發,很瘦。如果她和另外兩個人站在一塊,她在中間,那麽別人就像門頁,而她像一條門縫。

我不認識她。但她說,你是沈生鐵?我知道你是沈生鐵。我還知道你班主任是周飛騰。

馬上我就明白了:周飛騰也是她的數學老師。她嘰裏呱啦地說著,你很難判別她到底是在敞開心扉,還是在胡言亂語。她說,冬月天,周老師喜歡用手摸別人的脖子。而且不光摸男生的,連女生也摸。有時還把手插到人家背上去了......她就被插過幾次......她苦惱極了,愁眉苦臉地問我:"你說怎樣才能不讓他插呢?"

我怎麽知道呢,我沒有注意到老周有這個習慣。我說,"你可以不洗澡,讓他摸一手油。"

她哈哈大笑,綠舌頭暴露在我的眼前,舌麵上還有草的殘渣。笑完,她繼續她的口若懸河。說她叫李小藍,說她早就知道我是沈生鐵,沈生鐵是我,說人生就是一團泥巴,每個人都在裏麵打滾,說她去過我們高三(5)班,說她對周飛騰有一種生理上的討厭,說燕飛草長,百舸爭流,《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奧斯特洛夫斯基尾骨上有一個突起,地球正脫離最適合人類居住的軌道,西安會變成雲南,雲南會變成沙漠,沙漠會變成火星......在我應付她的過程中,天空漸漸變成紫紅色。草地上看不到綠光。足球場邊上的銀杏樹葉一片金黃。紫紅天空低垂在半枯的葉子上方。一隻幹癟的蜘蛛從一片死葉上吊下,旋轉、晃蕩。我用力一跳,把它抓在手裏。李小藍湊過來,興奮地問我抓住了什麽。我把死蟲扔在她的頭頂,她啊地一叫。學校的路燈一齊發光。

7

我不知道李小藍來找我幹什麽,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麽認識我。整個過程,我都是一副應付的表情,幾乎一聲不吭。我心情不好,討厭說話。

和李小藍分開,我徑直走到宿舍門口。房門竟然鎖著。所有人都去上晚自習了,我隻能跑下樓梯,轉一大圈,來到七號宿舍樓的背麵。漆黑一片,我摸著水泥牆找到309的窗口,順著水管爬到陽台邊,貼在牆上像一片瀝青。左手攀住牆沿,左腿架上陽台,右腳踩住水管接頭凸出的地方,用力一蹬,我整個人就趴在了陽台上。

我本來可以把房門上方的窗欞扳開,側身擠進。比爬水管要簡單、快速、安全得多。但也就是因為簡單,鑽窗戶顯得沒什麽意思。我們那時普遍認為簡單沒什麽意思。我們崇拜英雄,崇拜複雜和艱深。

在房間裏,在床上躺著,有跟黃土高坡完全不一樣的感覺。被子比草皮更加柔軟、溫暖,而且不用擔心濕氣浸透長褲,給P股留下涼絲絲黏糊糊的感覺。我脫下外衣、毛衣、長褲和內衣,全身隻剩一條內褲,躺在黑暗裏。冷是冷,但我想著自己剛才爬水管的敏捷從容,臉上沒笑眼睛笑了,心裏代替別人佩服了一下自己。要是在楊曉麵前表演一下多好啊。

我幾乎想不起當時的情景。有人以為自己是電腦,一插電就什麽都有了,因此總拿自己的記憶力來炫耀。我不是電腦,也不能插電,所以我承認自己的記憶力並不超群,很多事情都忘幹淨了。我還記得的是,晚自習要到9:30才下,在這之前宿舍得一直黑著。我躺了一會兒,眼睛不由自主地閉上了。不瞞你說,我還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經曆了很長的時間、路程,在火車上。他們的腳刺穿了火車的地麵,隻好用手掌撐著,不讓自己掉到輪子下麵。他們一動也不能動,卻拚命想動,腳掌拖在鐵軌上,血肉模糊,已經與腳掌無關。隻有我踩在椅子靠背上,晃蕩著,晃蕩了很長的時間、路程......我醒來時,發現雙腿吊在床沿,吊麻了,也凍僵了。把它搬到床上,揉一會兒,捏一會兒,總算不那麽難受了。

我還記得,我又想起了李小藍。她小小的臉,頭發卷成螺旋狀的,把臉遮得隻剩下中央一小塊。她從哪裏冒出來的?她怎麽找到我的?她為什麽找我?這些都是我想到的問題。除了楊曉,沒人知道我喜歡躺在黃土高坡睡覺。(我喜歡躺在那裏,有楊曉的時候,我會看著她;沒有楊曉,我一動不動,想念她。有時下起了小雨,我還是一動不動。一個人不想動的時候,下刀子也沒用。)

我一下子想下樓去找李小藍,問她認識不認識楊曉。但是我隻是想了想,身體還是一動不動。

我沒有去找李小藍,而是把被子枕頭全部搬過來,當是枕頭,手交叉壓在頭下,陷入別的疑問。

8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也許是李小藍,也許是老周,也許是楊曉,也許是登月計劃......在這個過程中我點著了一支煙。完全不知道煙是什麽時候點燃的......已經燒了半截啦......煙灰不掉,微微卷著,很像小男孩的生殖器......小時候......我沒有關於煙的來處的記憶,就像我沒有關於我出生的記憶。我什麽都不敢肯定。我怎麽也想不起來有關點煙的事了,所以拚命想,所以把李小藍什麽的完全拋到了腦後。煙好像是飛到我食指和中指間。

如果我不立即掐掉那半根煙,恐怕還會浪費更多寶貴的光陰。所以我把煙摁在地上,又把煙頭和煙灰掃了出去,打開門窗,讓煙氣盡快散發。要是我不這樣做,就有被同學察覺的危險。等他們一告狀,我將被扣掉0.5個操行分,罰掉幾塊錢。我無錢可罰了。

走廊上響起淩亂的腳步聲,偶爾還有鐵器碰到了欄杆。我告訴你,那是水房放水了,留守宿舍的人都提了盡可能多的桶子,去搶水。一片混亂嘈雜的響聲。

回想那時的情景,我躺在床上,突然爬了起來,抓了八個水桶衝向水房。如果你當時在場,你會看見我的褲襠鼓鼓囊囊,而水龍頭邊一大群人吵吵嚷嚷,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它,包括我自己。鐵桶碰著鐵桶,個別人大聲地咒罵,大多數人一言不發。人們身體前傾,像齊心協力推著一輛卡車。

一輛跑進新世紀的卡車。2000年就快來了。這群跨世紀的人才。最裏圈的人才單手頂住牆壁,手臂暴突出或大或小的肱二頭肌。

第二圈的,擺出拔河的姿勢。

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渭河還有點兒水,但是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三樓水就顯得很少,喧嘩吵鬧之中,聽不到水落入水桶的聲音。

我將桶高舉過頭頂,仗著身軀高大,把很多人撞得東倒西歪。有時候桶底碰到了人們的天靈蓋,招來一片怒目而視......我不是力神,手總有酸的時候。一個小平頭吼道,擠什麽擠。

我已經靠近了牆壁,所以把右手四隻桶頂在牆上,扭過頭去看那個敢於吼我的人,並用力插進小平頭胸前的空隙,誰讓他往後仰呢?

賊你媽,插我隊。我感到我的肩頭被人用力往左邊扳,要不是人擠人,我又頂著牆,恐怕要被他推出一大截吧。但就是這樣,我還是往左大傾,人牆也一陣晃動。有人起哄了。突然響起。"嗥--"一陣混亂。世界亂套了。幹他娘子的,亂世出英雄,我決定甩手大幹。

回想當時,是12月,我身穿內褲,站在水房的中央,四周是搶水的人群,其中有一部分要打我。我心情不好,根本不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把將右手四隻桶扔掉。我掄起左手。所有鐵桶全部砸向小平頭的平頭。我扔桶的同時人群開始觀戰。迅速散開。圍出一塊窄小然而合適得不得了的空地。四隻桶都落在小平頭的手臂上。我的後腦勺"嘭"地響了一下。偷襲!誰幹的?小平頭及其熟人圍衝上來,把我當成沙袋。大概有兩個人將我從後麵抱住。我的水桶全部落地。

就是說,我的武器全部落地。我隻好用腳朝小平頭一陣亂踢。人群的聲音在叫喊、吵嚷、哄亂。拳頭落在我臉頰。落在我前胸。落在我褲襠、肩膀、後心。我手舞足蹈。我使不上力。就如丫鬟揮動粉小拳頭,在給人捶腿。

他們叫著,你還還手,×你媽。打死你,×你媽。其實我都不怎麽動彈了。我隻是恍惚看見後麵的人撥開前麵的人,把拳頭送到我身上。把我摁在地上,用腳踢。可是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的學生,在冬天總是穿著毛拖,毛拖落在我身上,就像宇航員走在月球上......

他們打得我並不怎麽疼(這得益於我兒童時代無數次被打的經曆),地上的髒水我也不在乎,可是他們把我按在地上實在太久了,這不免讓人感到有一點兒羞辱。我就使盡全身的力氣,發出撕心裂肺的叫喊,直到將肺裏的氣體全部排淨。他們愣神了。我朝離我最近的手臂用力咬去,手臂的主人殺豬般地嚎叫。你不知道,我有一口鋼牙,可以咬開任何酒瓶的蓋子。

回想當時,在12月,水房裏傳出兩聲叫喊之後,一雙膝蓋壓上我的胸膛。膝蓋上方是非常白的肉,幾乎沒有一根毛。有一句方言高叫著,打死這個瓜屁(傻×)。但就在他們準備打死我的時候,樓管氣勢洶洶地跑到了水房,吼了一通我如今已毫無印象的話。不過憑經驗,我可以猜出他的大意--你們這幫王八羔子,竟敢打架,哼!哼!處分你們。當然他沒有權力處分任何人,他所能做的是通知政教處,將我們抓到政教處辦公室。政教處會作出處分決定。

在被政教處傳喚之前,我把16隻桶都裝滿了水。我左手食指根部有一道口子,可能是給桶沿什麽的劃破了。用自來水衝洗之後,白色的肥肉鼓出了皮膚。(這是我左手手指第一次受傷,因為我是左撇子,菜刀鐮刀總是切開我的右手。)此外,洗掉臉上的血塊時,確實有通常刺痛的感覺,但是離我關於疼痛的想像還很遙遠、很遙遠。

我記起陽台上有一包鹽,是廖福貴以前洗澡用的;還有一瓶白醋,也是廖福貴洗澡用的。廖說這樣洗澡不但可以增白,還能消毒,不生皮膚病。他一般把鹽放在陽台櫥櫃的頂層,把醋放在鹽的旁邊,據說那裏是"通風陰涼幹燥處"。鹽和醋都在,我拿下來,兌了一杯醋鹽水,在身上擦傷的地方消毒。這一作法引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我知道,我一會兒就要被傳去政教處。但是在有人來叫我之前,我的同學陸續回到了房裏。下課鈴一響,房裏霎時燈火通明,雖然我朝裏躺著,還是無法遮擋住全部傷口。傷口招致一片大呼小叫。除了陳未名,他們問長問短,都想知道真相。

他們說,誰打的?他媽的把他打殘。沈生鐵你怕什麽。他媽的那麽多人欺負一個,太操蛋了。

他們說,讓他賠錢。他媽的打人不能白打。你說是誰,我們給你要錢去。

他們說,別吵了,別吵了。複仇的計劃我們慢慢商議,目前工作的重點,是讓沈生鐵好好休息。

他們都想知道真相。換了是我,我也想知道,但是如果對方表現出他被搞得煩死了的意思,我就會知趣地閉嘴。真相一白,他們又要追問細節,他們絕不會放棄,一心深究細節背後的原因......最後我必須先去精研進化論、動物學、植物學和細胞學等自然學科,以及心理學、社會學、曆史學和現象學等社會學科,才能不讓他們失望。

我心情不好,不想說話。我沉默,熄滅不安的眼神。

突然門被一腳踢開,門頁彈在我床上,床一陣震蕩。我不用看也知道是李小鵬踢的,因為他是班長,隻有他敢那麽大力踢公共財產。我祈禱他不要碰我,但他不知道我在祈禱,用他的鐵鉗,一把將我扳了過來。我痛叫一聲,一口一口地吸著涼氣。要知道我全身是傷,親嘴都嫌太重......

"哪個雜種打你?我們全班替你出氣。"我不喜歡聽"雜種"這兩個字。但我還是忍住,說:"不知道。不認識。"我什麽都不想說,可是碰上對你表示關心的人,你不能太冷漠。"沒事兒。就一點點傷。"說實話,隻要他不動我,我並不覺得有多疼。

"你怕什麽。他長什麽樣子?"

"不是--"

"他長什麽樣兒?"

"留個小平頭,鼻子有點塌。沒怎麽看清楚。"

當時的對話就是這樣。雖然我確實不認識那個小平頭,但我所有的話都顯得愚蠢可笑--李小鵬據此可以認為我膽小怕事;李小鵬會認為我告訴他小平頭的特征,是想讓他發動全班替我出氣。其實我一點兒氣都沒有,更不想再去找什麽小平頭。我隻是心情不好,想好好睡一覺。真應該先把傷口處理好,或者用被子蒙住頭。真應該躲開他們的視線。

但是我也不能不說話。隻是我該說一句別的什麽,一句既能表達我的痛處,又不讓人誤解的話。但這句話是什麽,我到現在也不知道......

很多事情根本就說不清。比如我又犯了一回傻。我問李小鵬,你認識李小藍嗎?

為什麽說這是一句蠢話?--他聽到這裏,自然會想,我受傷跟這個女生有關。所以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事實上他果然這樣認為。他說,她呀。聽他的語氣,他什麽都明白。她也高二(2)班,不是嗎?他說。

這個結果跟我的猜想一樣。

我好一陣不說話,拉上被子,準備睡覺。就像張小勇他們說的,我的工作重心,是好好休息。沒想到李小鵬還是不走,突然將我攔腰抱住,劈胸扯住,整個身軀一半將我壓住,幾乎是親到我臉上了,說,說一下最新的風流史,我保密。

什麽風流史。

你不風流誰風流。李小鵬摟住我又搖又晃。說嘛說嘛。

我啊啊地呻吟,央求他,領導,請不要將我弄死......雖然我快要被他弄死了,幾處傷口摩擦、迸裂,卻還得和他開著玩笑,表示他真的很幽默。李班長最喜歡和人開玩笑,而你要是不和他玩笑,他就會收斂自己的表情,認真地和你談心......

楊曉知道不知道?

知道什麽?

我越辯解他越好奇。隻好不理睬他。除此以外,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我祈願上天賜我足夠的力量,賜我必要的智慧,教我一拳打到李小鵬的麵門,使他清醒而不受傷害......

9

我眯上了眼睛。但我睡不著。有什麽在抓撓我的心,但我抓不住它們,看不見它們。他們談論一道三角函數題直到淩晨。有人在夢裏大聲呼喊,用數學歸納法,用數學歸納法。這說明,數學是文科生的噩夢。我不知道聲音來自幾號床,所以無法告訴你這個文科生的名字。八號床陳未名的夢話更加含糊,但依稀可以聽出是英語。

我去上廁所的時候,發現頭很疼,發現陳俊坐在樓梯上,看一本較厚的書。我跟他打了個招呼,他抬頭看了我,但是沒有理我。廁所裏,一天的便紙還沒有打掃,上麵有很多英語單詞,還畫著一些淩亂的草圖,跟數學有關。兩個抽煙的人坐在欄杆上抽煙,掛在天上的,是冬天的月亮,少量的星星。

外麵比裏麵涼快多了。空氣也幹淨一點兒。樓下的圍牆邊,一個黑影正在爬牆,他爬到牆頭的時候,我認出他是(3)班的馬小偉。這一點我並沒有意外,為了看一場通宵黃色錄像,上一次通宵網,打一場通宵遊戲,就得翻越三四道圍牆和鐵門。我意外的是馬小偉突然罵罵咧咧,說他被牆頭的玻璃割破了手指。

我問他,你為什麽不去爬有爬山虎的牆呢?那裏沒有人巡視,而且很好爬。他說,這也很好爬啊,本來玻璃都被敲掉了的。原來如此。因為楊曉,我已經很久沒有爬牆。

"我這架一打,應該會激勵他們加快開除我。"我迫不及待想離開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老周沒有像當初對待廖福貴一樣催促我離開,我不知道是否因為我發現了他和林淑英的性交。"你們性交你們的,關我什麽事呢?難道這種事我也要到處宣揚嗎?"我搞不懂老周怎麽想的。再不來,我還不如主動退學算了。可是我不能,我要是自己不見了,他們肯定會通知我老爸老媽找人。這不是置人於死地嗎?謀殺娘親的事情我不幹。

遠方的城牆閃著霓虹燈光,燈光勾勒出箭垛的形狀,但誰都知道箭垛之後沒有箭手。夜風不大,也不是太冷,吹得我受傷的地方很舒服。我舉起左手,發現手背的口子已經結痂,應該是淡黃色的凝固體,還不是很硬。也許涼一點兒會對傷口愈合有好處。屋裏悶熱渾濁的空氣隻會滋生無窮的細菌,說不定能讓我一夜之間腐爛完畢。

我長久地在走廊上站著。陳俊後來不在樓梯上看書了。我又走到天樓,在那裏坐下,迷迷糊糊地想著楊曉,和一些別的東西。後來我好像睡著了。天氣很冷。天樓四周有半人高的護欄,擋住了大部分北風,還是冷得要命。大概淩晨三點,我被凍醒了。胃裏猛然一陣抽搐,我還沒睜開眼睛,已經跑到天樓邊沿,趴在欄杆上嘔吐。胃裏的食物一鼓作氣地排了出來。髒東西經過四樓、三樓、二樓,四散落在水泥地麵上。我趴在那裏,使不上什麽力氣。

我喘了幾口氣,定了一會兒神,積攢了一點兒氣力,準備回到溫暖的房裏。這時我才發現,黎明之前確實比別的時候更冷,更黑。這時,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是許青羊來了。他說他在找我,問我怎麽了。我說剛才吐了一下。

許青羊說,等下。說完他又跑下去了。再來的時候,他端著一個飯盒,飯盒裏是滿滿的熱水。漱一下口。他說。

漱了之後,我發現水有點鹹。你放了鹽是吧?我話沒說完,又趴在水泥上,將剩餘的胃液和半消化的食物,排出了體外。有些被風吹斜了路線。這是我後來的想像。當時我隻是趴在那裏,使不上什麽力氣。許青羊一把將我扛了起來,扛回床上躺著。

我讓他再給我打一碗水來,但不要再放鹽了。自從喝過了母豬尿,我就再也不想喝任何有味道的液體。

許青羊又打了水來。他隻穿一條內褲,我看著覺得有點兒惡心,就閉上眼睛。有些人被我們吵醒了,發出翻身的響動。我有點兒感激許青羊,對他說謝謝。盡管我頭昏腦漲,但我覺得這隻是一時的不適,馬上就會好轉。

我在許青羊床上躺著。我希望他也躺下,躺在我身邊,因為我很冷。我想我一定是著涼了,摸上去發燙,卻一陣一陣地打著哆嗦。可是許青羊偏偏不躺下來,他還要拉我起床,去醫院看病。我不能要求一個男的說:你陪我睡會兒。所以我隻是咬著牙齒,告訴他我睡會兒就好了。我太陽穴和後腦勺都很疼。我說許青羊你睡吧。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有一縷晨光透過沒關嚴的窗戶照進來。看看四周,空無一人,我知道他們都上課去了。想看看幾點了,可是四周都沒有表,床頭倒是有一個雞蛋,一個花卷。我沒胃口吃東西,就翻身朝裏。我隻好那樣躺著,一動不動。一切都很安靜,有一段時間我感覺到了餓意,聽到肚子裏傳出的聲音,這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

鈴聲急促地響起來,我不知道是第幾節課的。應該是第三節吧?是下課還是上課?

鈴聲未落,有人敲門。我隻好披著被子,挪過去撥開門閂。眼前是那個瘦得像門縫的李小藍。我趕緊跑到床上,蓋得嚴嚴實實。這一陣劇烈的動作搞得我氣血上衝,眼前有點兒發黑。但是我並沒有暈過去。我好像從來沒有暈過。

李小藍冷不防這樣問我:"你怎麽去跟人打架了?"用的是責怪和探詢的語氣。可是我跟人打架關她什麽事。

我沒好氣地說:"你來幹什麽?"

"楊曉讓我來的。我是楊曉的同學。她要我來喊你到醫院去。"

"她怎麽知道我打架了?"

"她......別人告訴她的嘛。你起來吧,我到外麵等你。"

"我不想去醫院。"

"你快起來,我扶你去。"

"我真的不想去。"

"你真的不想去?楊曉說要是你到醫院裏去這封信就給你看,要是不去就算了。"說完,她突然掏出一張折好的稿紙。

我笑了。"你等我一下。"我說。

李小藍果然給了我一封信,我不想在她麵前看,可是光是拿在手上,我心裏就說不出的激動,差點兒抖起手來。李小藍扶住我往醫院走去,一路上惹來許多好奇的目光,其中有我認識的,也有我不認識的。李小藍說,楊曉之所以不見你,是因為老周不讓她見你。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為了照顧我的感受在盡情瞎掰,但我的心情真的好起來了。

醫生說我輕度脫水,必須輸液。我乖乖地伸出右手讓她紮針。紮了之後,她又包紮了我左手的傷口。給我臉上抹了很多藍藥水、紫藥水,在我身上被踏青的地方搽上紅花油。李小藍目睹了全過程,看著我把上衣撩起,露出脊背,看著醫生往淤血的地方塗藥。她一直皺著眉頭,又不願偏過頭去。

李小藍說,我給你去買點東西吃。我乘機拆了那封信。

沈生鐵:

我看到我爸在整理你曠課的次數,還有你劃學校玻璃的事,他也知道了。可能學校要處分你。我不知道你怎麽辦。今天我讓李小藍去告訴你,讓你注意點兒,可她說她沒有說,所以才寫這封信給你。沒有別的意思。

楊曉

1998.12.25

我把信翻過來,看到背麵還有兩行字:

聽說你被人打傷了,去醫院看看吧。好一點兒。楊曉即日。

楊曉,楊曉......我把信重讀一遍,躺下去,躺到放平的涼椅上,聲音不大地出了口長氣。閉上眼睛,我什麽都不想關心,什麽都不願去想。閉上眼睛,手放在躺椅扶手上,想像滴液如何一顆顆地注入我的血管,想像自己的臉塗滿藥水後如何五彩斑斕。想像楊曉怎樣告訴李小藍我會倔強地不肯去醫院,她們又怎樣神色嚴肅地商量用一封信脅迫我......想像要是我真的被開除了,要不要拉楊曉來個私奔呢?"還是不要了吧。"......

我好像睡著了。我一定睡了一會兒吧。當天我有點兒迷糊,記不大清楚。隻記得再看到李小藍時,她正掀開門簾,陽光那一瞬間照亮了醫務室,但門簾一落,屋子裏又是陰涼的一片。李小藍手裏提幾個蘋果。她拿出一個說要洗給我吃。我不吃。

早知道她去買蘋果的話,我說什麽也要打消她這個念頭。我說我不吃蘋果。李小藍說了一大堆話開導我。吃蘋果對身體很有好處,她告訴我,這是富平的蘋果,優良品種,有很多維生素,A、B、C都有,還有果糖,微量元素,吃了能去油膩,清喉潤肺。還能減肥呢,醫生打上一針毛衣,說了一句,吃一個吧。我說我真的不吃,我吃不下。她們不知道,那一年我吃了那麽多腐爛的蘋果,哪個爛了吃哪個,把那壞掉的一塊剜掉,把剩下的吃進肚子。但是李小藍以為我在講客氣,她走出去,在水龍頭底下衝洗蘋果青皮上的農藥,又削了皮,遞到我嘴巴上麵。

我還想說,我真的不吃,我寧願喝鹽水,但我知道那樣會讓李小藍覺得尷尬。李小藍是一個小姑娘,她陪護一個高年級男生輸液,給他削蘋果,目的就是讓這個男生把蘋果吃下去......我接過她手中淡綠色的蘋果肉,大口,大口,把無數的蘋果肉,吞進了肚子。李小藍一直看著我吃完......我心裏說,請不要給我削蘋果了,我真的不能再吃啦。

一點半,李小藍去上課了。我很奇怪政教處竟還沒有就打架的事傳喚我。醫生說,我脫水,而且發燒,所以除了葡萄糖和生理鹽水,還要吊諾氟沙星500ML。照正常速度,等這些藥水打完,已經是萬家燈火長安城了。我催醫生給我加快速度。

那時才打完?太晚了。

該到什麽時候就到什麽時候嘛。你急什麽?我不知道她哪兒來那麽大的火氣。可能是我躺得太久了,她看見我就煩。也可能是她看見誰都煩。我不去惹她,自己把滴液速度擰快了一倍。我能夠感覺到有一些辛辣的液體強行衝進我的血管,血管發脹、刺痛、刺痛、刺痛......胸中有點兒憋悶,心髒跳得快了起來。不一會兒,靜脈變成一條暗紅的長線,像拉扯後的蚯蚓,刺痛感也更加強烈。但令人欣慰的是,滴瓶中的液體迅速減少,比原先快了一倍還不止。我叫醫生換藥的時候,她非常吃驚,看了一下手表,又抓起我的手臂,大叫了一聲:"你想死啊!說了讓你慢點兒滴!滴這麽快出了事誰負責?"她聲音很大,"趕緊把血管來回擦一下。""怎麽擦?""來回摸啊!"她抓起我左手往右手上一扔就跑進了裏間,沒有人叫就不再放下那半截毛衣。我依然加速輸液,隻想盡快離開這把椅子。在醫院的感覺糟糕透頂,我怕楊曉下課後看到我病怏怏的樣子。

10

回到宿舍,竟然所有人都在。陽光已經變成稀薄的紅色。他們又買了大量的水果,堆在行李架上,其中包括數不清的蘋果和梨子。還有發黑的香蕉。他們熱心地幫我又洗又削,把香蕉剝了皮送到我抹了藥水的嘴邊。我選擇性地吃了幾口香蕉。我說大家把梨子分了吃了吧,我一個人哪能消滅這麽多。他們不依,周雲海還說,不能分不能分,分梨(離)不吉利。得,不分就不分,我隻想躺會兒。雖然已經躺了那麽久,可我還是渾身沒力氣,站著打晃。

他們圍著我,詢問我的病情。他們沒有再像前夜那樣,問我打架的事。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他們,就告訴他們沒什麽。我想說點兒別的,他們擠成一個半圓,我斜坐在床上。李小鵬擠不進來,坐在許青羊床上。張小勇和我床位相鄰,就趴在床上和我說話。我問他,政教處還沒來叫我?

他說,沒有。

有人說著感謝我提水之類的話,有人重複那幫孫子以多欺少不公平,就像要給我做一篇壽文墓誌。我如果知道那是最後一天和他們全體聚在一塊,就不會那麽厭煩,那麽應付了事。但是實際情況是,我無法提前知道一切,所以我漫不經心地說著笑話,故作輕鬆,開自己的玩笑。我說,他媽的我現在就像一枝彩色的冰棍。我很冷,臉上又很花,真的像一枝彩色的冰棍。

後來他們不圍我了,我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用我習慣的"木乃伊"姿勢睡覺。如果你當時在場,會發現我臉色蒼白,雙眼緊閉,嘴唇發灰,像一個如假包換的死人。

不知道為什麽,他們那天都不去上晚自習。李小鵬拿著複讀機在玩。他邀請王微、張小勇、陳未名,四個人一起唱歌。一個人唱,其他三個,一個冬冬冬地敲臉盆、用勺子,一個雙手各拿一個飯盒蓋子,哐哐地拍,一個用筷子打擊大小不一的水杯。混合成一種奇怪的、刺耳的聲音。他們把陳俊叫來,讓他唱他寫的歌:那些夢想/在那個陽光強烈的房間生長/被荒原吹來的大風吹彎/彎向了別處/垂下了頭顱......他唱得頗為動聽,我聽得十分舒服,隻可惜我不會記譜,沒法記在這裏。

他們把聲音錄下來,命名為7309的舍歌,用複讀機一遍遍地播放,一直到聽厭了,就換一個人唱......

有時不唱歌,隻是對準話筒,一連串地說,哇操、哇操、哇操、哇操、哇操、哇操......放出來的聲音也很奇怪。

當他們停下歌唱,一屋子的人都覺得沒什麽事做,又睡不著,就電話騷擾了一個女孩。是陳未名打的。他們說他最會說話,天賦異稟,有騙女孩的天才。所以他就打了。他打給一個叫何莉的。何莉在校門口開發廊,很漂亮,像劉小鈺。他們認識何莉,但是何莉不認識他們。

然後就按下免提,撥了電話。開場白陳未名使用的是一種非常鬱悶的口氣。他說,你好,你是何莉嗎?是,你哪位?你不認識我。每天下午,我都會在背後看著你。你喜歡在操場散步。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是在足球場的草坪裏,帶著一隻小狗,那狗是綠色的,開頭我還以為是玩具狗呢,沒想到是條真狗......

你誰呀,何莉打斷他的話。從聲音聽她很不耐煩,陳未名一點兒也不怕麻煩,他說,操場那邊是不是特別安靜。我每天下午都看見你在那裏。

哎,你到底是誰呀,你打錯了吧。

我每次都是偷偷看你的,所以你沒見過我。陳未名蹲在電話旁,說一句,就用手掌捂住話筒,頭轉到一邊,嘴巴來不及張開就笑了,幾乎是噴出來的。別人都一邊花枝亂顫,一邊豎起手指"噓"。

那你打電話幹嗎?何莉好像不那麽想掛電話了,這得益於陳未名果斷地結束開場白,直接表達對她由來已久的暗戀。

陳未名得寸進尺,你有男朋友嗎?

有。

聽到這個字,陳未名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而傷感,仿佛刹那動了真情。他說,男朋友是男朋友,愛情是愛情。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接下來的話太沉重了令他無法說出口來,其實,我隻想默默地看著你,看著你快樂,就是我最大的滿足。可是世界太無情了,我對周圍的一切都絕望了。今天打電話給你,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在我生命的盡頭,聽聽我最愛的人的聲音。

電話那邊的聲音有點兒警惕了,不是吧,你不是說要自殺吧?有什麽事想不開的呢?

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什麽事都沒什麽大不了的,你說死有什麽大不了的,活了跟死了也沒什麽區別。陳未名長歎了一口氣。

其實還是有很多可以去做的事啊。不要那麽悲觀消極。生命本來就很短暫,為什麽不想開點兒呢。

想開了又怎樣?世界是一個大工廠,這個工廠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產品越來越豐富,可我既然一出廠就是次品,那就注定永遠是次品。陳未名越來越進入角色。

什麽工廠,次品的。你別胡思亂想呀。

像你這樣的優質產品,是明白不了我這樣的次品的。

怎麽明白不了。你先說說你為什麽想不開嘛。畢竟誰沒有煩惱。要是一點點事就都去尋死,那我們當初就不要生好了。你難道沒有可以留戀的東西了嗎?

大家嫌棄我還來不及呢。

你挺可愛的,怎麽會有人嫌棄你呢。我就喜歡你。真的。

那你做我姐姐好嗎?

......

陳未名通過他不失幽默和學問、悲觀而個性的談吐,成功地博得了何莉的同情。到最後,他完全被自己感動了,像是真的愛上了何莉,內心絕望無比,一切已死惟有癡情依舊,隻要何莉點一下頭,他立即就會一刀結果了自己。何莉的聲音也越來越輕柔,像一個患咽喉炎的祖母。我搞不懂她為什麽聽不出來是騷擾電話,她多少也是一個有社會經曆的人了,而陳未名還隻會在被窩裏不出聲地手淫。難道她也心血來潮想玩玩遊戲假戲真做嗎?可是不像,因為當陳未名訴說他是如何背,如何不一般地愛她,傷悲如何深切,她就一個勁地勸他,給他講笑話,一籮筐一籮筐地倒自己的糗事,一直到逗笑他為止。

電話差不多打了一個小時。大家都對陳未名佩服得五體投地,李小鵬甚至趴在床上,說出"師傅請受徒兒一拜"這樣的話來。

自從陳未名成功地和何莉達成了姐弟關係,答應何莉不再自殺,話筒裏不時傳來何莉的笑聲。大家聽得癡呆了,因為據說她的笑容比她的臉蛋更加殺人。

當陳未名終於因心疼電話費而建議掛電話的時候,何莉竟然有點兒舍不得。她說,要就別打,打了你就別想掛。

於是他們又從頭說起,開始回憶剛剛過去的細節。陳未名說,姐,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你在幹什麽。何莉嗬嗬嗬嗬地笑起來,用我們熟悉的類似天真的聲音說,你猜。在做愛?陳未名要體現他的混蛋本色。令人無法想到的是,何莉興奮地歡呼起來,啊。你怎麽知道的?你太神奇了。誰讓你是我姐姐呀。心有靈犀一點通,以後你要小心啊,你什麽罪行都躲不過我的法眼。陳未名知道怎樣讓人心花怒放。

何莉心花真的怒放了,她說,靠!太神了。我前幾天晚上也接過這樣的電話,後來被我臭罵一頓,我告訴那個想撞車的年輕人,你他媽要死就趕緊死去,死了你媽還能拿一筆賠償金咧,別他媽浪費我的時間,我正在做愛呢。可是剛才我老公讓我別掛,沒想到被你這家夥聽出來了。

那現在你在幹嗎。

我們還在玩啊。

聽到這個消息,陳未名臉上突然有點兒失落,他心裏可能還有點兒痛苦。他可能真的有點兒痛苦。也許是突然降臨,也許是情緒波動,也許與生俱來。那玩笑的名義下泄露出來的內心,我聽出來了,沒有第二個人。除我之外沒有一個安靜的人。臨近高考,一片混亂。傾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們難得瘋狂,所以十分瘋狂。

我懷疑陳未名真的喜歡上那個會剪頭發的何莉了。要在以前,他會告訴我,他會讓我和他一起去理發,一起去接近,一起去失落。因為以前我們是親密的朋友。很親密。

他悻悻地說了一句那你們繼續玩,就按了電話。事先大家隻知道何莉的漂亮,卻不知道她的風騷和風情。事先大家也聽過何莉的笑聲,卻第一次聽得這麽完整。他們一致認為感覺不錯。他們都想再播放她的聲音。最好是聽她詳細說一說邊接電話邊做愛的感受。

過了十幾分鍾,商量了一個新方法,冒充碑林區公安分局的人,嚇唬嚇唬何莉,說陳未名割腕死了,要她配合調查......打電話的人都定下是張小勇了,可是陳未名扔下一句誓言,"誰這樣幹我就×誰他媽"。張小勇無奈,他蹲到陳未名的麵前,說了一句話。說完以後,他把頭轉向四麵八方。他說道,陳未名,我發覺,有一個人陷入了愛河。

陳未名沒有理張小勇。他並不聲明喜歡或不喜歡那個剪頭發的女人,而是躲到一邊,打開英語書看。隻有兩種情況會使人想看看書,一種是實在太無聊,屁事也沒有;還有一種是精神困惑,需要借書排遣。陳未名神情有點兒奇怪,我懷疑他哪一種情況都不是,他隻是拿本書出來做做樣子。

別的人都沒有注意到他,他們HIHIHI地為剛剛過去的事情笑著。隻有拿複讀機話筒的李小鵬似笑非笑,環顧這個宿舍的每個人,包括我。他說,認真工作,認真工作。誰有磁帶,我們把剛才的錄音翻錄一盤。

某人又貢獻一本磁帶,把電話記錄永遠保存下來。在錄音的末尾,他加上田震唱的《執著》,做為片尾曲。他錄上:本片由7309工作室錄製/版權所有/翻錄必究/編劇周雲海/主演陳未名、何莉/錄音周雲海/燈光王瑰瑋/....../....../讚助單位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鳴謝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王微作品......

他們不顧陳未名的奚落,把複讀機掛上宿舍門框,反複播放。音量被調到最大,沒有人聽了之後,還能閉上眼睛睡覺。我幹脆坐起來,跟他們一起玩。走廊上經過的人都往309門裏張望,帶著好奇和笑容。309全是嘻嘻哈哈的笑聲。

當陽光完全失去耀眼的光芒,張小勇又要陳未名再打一個電話。陳未名說,他沒有靈感了。他們要求、推辭,再三要求、堅持推辭......不知什麽時候,又說到了木乃伊上。說到了埃及金字塔,神秘主義。他們各自說著自己聽到的鬼故事。笑著,鬧著。

我們嘰嘰喳喳,抒發著自己的疑問和向往。有人問:死後到底到哪裏去。有人說有靈魂,有人說不相信,有人說信則有不信則無。如果我知道我過幾天就要走了,真該好好問問他們,到底他們對我有何看法。問問他們,究竟有沒有見過鬼魂。可是我當時沒有問,甚至沒有說話,隻是聽他們談論,把斜靠著床欄的身子放倒,完全縮進被窩,想著一個遙遠不知所終的女人。

天漸漸黑了,打靶場那邊刮來透明的風。門被推開的時候,風就穿過門框,到了走廊。

我沒想到,推開門的是周飛騰。我更加沒有想到,楊曉跟在老周的身後,用那雙罕見的單眼皮眼睛看著我。老周的目的是叫我去政教處,但是他進門後,不叫我,反而先把張小勇訓了一通。原來他一早就吩咐張小勇找我去政教處。現在天都黑了,我卻還在宿舍。他問張小勇到底是怎麽搞的。張小勇說他剛剛才看到我。他確實很難找到我,因為我在醫務室,隻有李小藍和楊曉知道。

別人都沒說話。周飛騰叫我跟他去政教處。我說,我現在渾身疼,說話都沒力氣。我沒辦法去政教處。

周老師說,李小鵬,你背他去。

我走在老周背後,楊曉在我旁邊。她說,她沒有對我不理不睬。我不應當當著她的麵給她爸一串白眼。我說我哪裏管得了這麽多,我心情又不是好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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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