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如果說共和道是漢江省權力中心的話,寧川的海滄金融區就是漢江省的財富中心了。這個著名的金融街區位於牛山半島東北部,背依牛首山,麵向大海,如今已頗有些香港維多利亞灣的氣象了。站在漢江入海口的觀光電視塔上眺望,整個牛山半島像條伸展到大海裏的巨龍,牛首山坡上的海滄金融區恰似高高鼓起的龍背。龍背上聳立著的玻璃幕牆和摩天大樓蔚為壯觀,構成了寧川新的標誌性景致。
這些玻璃幕牆和摩天大樓全崛起於最近十幾年,是寧川改革開放成就和成功的象征,也是財富的象征。偉業國際集團總部也在這裏,是一座22層的奶白色大廈,曾是寧川最高最氣派的一座建築物。現在不行了,38層的海天大廈和42層的世貿大樓已取代了偉業大廈的高度。論氣派更數不上偉業了,國際會展中心和近年建成的許多現代物業遠遠超過了它,這些物業就是擺在港島和紐約也毫不遜色。
這是一部寫在大地上的交響樂,一首激情年代的物質史詩。思想的堅冰被擊碎之後,林立的塔吊和打樁機喚醒了這片沉睡的土地,來自全國和世界各地的商界精英和巨額財富奇跡般地聚集到了這裏。他們構築了這部交響樂凝固的音符,創造了不斷增值的財富,讓這個不起眼的半島發生了如此驚人的巨變。現在這裏不但支撐起了寧川的經濟天空,也構成了全省乃至全國經濟的重要中樞神經。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人們開始把海滄稱做漢江省的曼哈頓。趙安邦想想,覺得很有意思:漢江的曼哈頓不在省城,而在寧川,這有點像美國首都華盛頓和紐約的區別了。
和省城幽靜的共和道比起來,趙安邦更喜歡海風沐浴中的寧川牛山半島。共和道好像從來不屬於他,就是住進了共和道八號,他也仍有一種客居的感覺。個中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共和道屬於既往的曆史,而他和他的同誌們卻在寧川創造了曆史。
今天,身為省長的他又回來了,來寧川國際會展中心參加一年一度的政府吹風會。吹風會是內部的說法,對外的正式名目叫“著名企業座談會”。因為到會的中外企業和企業家個個大名鼎鼎,人們又把它稱做“財富峰會”。這種財富峰會是他在寧川主持工作時搞起來的,最初隻限於寧川,當了常務副省長後才擴大到了全省,目的就是和企業界進行溝通交流,在一種和諧寬鬆的氣氛中,說說政府的想法和打算,聽聽企業界的意見,吹吹風,引導一下投資方向,一般開得都很輕鬆。
這次估計不會太輕鬆。經濟布局調整帶來了不少矛盾,有些矛盾還很激烈,他和省政府回避不了,必須麵對。二十五年的改革開放打破了以往大一統的體製格局,地方諸侯們越來越不好對付了,幾乎沒有誰不搞地方保護主義,涉及到誰的利益,誰就和你糾纏不休。平州港擴建,平州市政府決心很大,看來是非上不可,可資金卻不知在哪裏?石亞南想得倒好,希望省政府能開個口子。這口子怎麽開?在哪裏開啊?漢江說起來是中國屈指可數的經濟大省之一,可發展並不平衡,南部三千萬人口進入了中國最發達地區,北部近兩千萬人口還遠沒進入小康範圍呢,省政府要用錢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僅文山地區的下崗失業和低保解困就夠讓人頭疼的。
偉業國際集團的矛盾也繞不過去。白原崴是財富峰會的常客了,年年開會年年來,總是一副勝利者的姿勢,總是那麽引人注目。資本市場的非線性迷亂和經濟舞台上的大浪淘沙,讓一個個企業和企業家迅速崛起,又迅速垮落,財富峰會上的麵孔因此常換常新。許多激動人心的資本和商業神話也許在這次會上還被人們當成經典津津樂道,但來年回首時已雲煙般隨風消逝。惟有偉業國際像個不倒翁,長久地保持著峰會上的席位,而且每年都有新景象。這個白原崴也太詭了,既熟悉市場遊戲規則,又會鑽法律和體製的空子,既是政府權力經濟的合作者,又是反抗者。這次看來還得和白原崴較量一番,在資本麵前隻有永恒的利益,沒有永恒的朋友和敵人。對偉業國際的產權歸屬,他和省政府不會輕易讓步,白原崴肯定也不會輕易讓步,那麽,該打就打,該談就談,再來點國共談判期間的打打談談,談談打打吧!
果不其然,到寧川國賓館剛安頓下來,市委書記王汝成便過來匯報說:“趙省長,向你反映個情況:白原崴這幾天一直在等你哩,聽說還到省委找過裴書記!”
趙安邦說:“他找裴書記幹什麽?偉業的資產又不是裴書記讓凍結的!”想了想,又說,“汝成,你幫我安排一下吧,找個合適的地方,我抽空和他談談!”
王汝成笑道:“我也這樣想,讓這位白總在會上叫起來就不好了!”略一停頓,又說,“哦,對了,平州石亞南也來了,剛才還找我商量,說是要請到會的企業家們去他們平州看看,休息一下,我說了,這事我做不了主,得您趙省長定!”
趙安邦一聽,馬上明白了:這個女市長真精明,想出了這麽個主意,寧川花錢開會,她搭順風船!好在石亞南直接找了王汝成,自己正可躲一躲,便道:“汝成,人家石市長既然找了你,就由你來定嘛,你們別拿我當擋箭牌!”
王汝成說:“什麽擋箭牌?這事就得您發話嘛,寧川是您的根據地啊!”
趙安邦心裏很受用,嘴上卻說:“汝成,你別捧我,這事讓我定,我就同意石亞南的建議,讓到會的中外企業家們到平州好好看看,看看那裏的好風光!”
王汝成立即現了原形,“趙省長,那……那你還不如把會弄到平州開呢!”
趙安邦也不客氣,“本來是想到平州開,是你和錢惠人非要往這裏拉嘛!”
王汝成不做聲了,試探道:“要不,就讓大家到平州的黃金海岸去遊遊泳?”
趙安邦手一擺,“遊什麽泳?現在才三月,能下水嗎?你就給石亞南一天的時間吧,怎麽活動聽平州安排,我也去散散心!”頓了一下,又告誡道,“汝成,你和錢胖子一定要注意,別老給我幫倒忙好不好?這寧川怎麽成了我的根據地了?再申明一次:我現在是省長,不是寧川市委書記,也不是你們的班長了!”
王汝成賠起了笑臉,“我知道,我知道,可班子裏的同誌就是忘不了您啊!”
趙安邦譏諷道:“那是,因為我當著省長嘛,你們好鑽我的空子嘛!”隨即話頭一轉,臉上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不過,有一個人倒是不能忘記的,就是去世的白天明書記!不是白書記當年一錘定音,眼光超前,就沒有今天這個大寧川嘛!”
王汝成便也肅然起來,“是的,是的,趙省長,天明書記我們不敢忘!”
趙安邦點點頭,“那就好,會議期間陪我去看看天明書記的夫人池大姐!”
王汝成連聲應著:“好,好!”應罷,又支支吾吾說,“趙省長,有個事,我正要向您匯報,可……可又不知該怎麽說?池大姐前天還……還來找過我……”
趙安邦當時沒想到一顆政治地雷即將引爆,不在意地道:“怎麽這麽吞吞吐吐的?有什麽不好說的?是不是天明書記家有什麽困難了?你們該解決就解決嘛!”
王汝成這才賠著小心道:“趙省長,這困難隻怕我解決不了哩,天明同誌的兒子小亮在經濟上出問題了,挪用上千萬元公款到股市上炒股票,造成了重大損失,好像……好像還有點貪汙情節啥的,省裏已……已經正式立案審查了!”
趙安邦心裏一驚,怔怔地看著王汝成,一時間有些失態,“什麽?什麽?白……白小亮出事了?啊?竟然……竟然在你們寧川出事了?”
王汝成急忙解釋,“不,不,不是在我們寧川出的事!趙省長,你可能不了解情況:白小亮早就不在我們寧川市政府當秘書了,前年就調到了省投資公司下屬的寧川投資公司做了老總,當時,錢市長還勸過小亮,讓他慎重考慮,所以……”
趙安邦很惱火,“所以,省紀委找上門你們還不知道?王汝成,你說說看,這叫什麽事?你們對得起去世的白天明書記嗎?讓我和池大姐怎麽說?說什麽?!”
王汝成喃喃道:“就是,就是,要是小亮不調走,本來可以保一保……”
趙安邦這才發現自己有些感情用事了,緩和了一下口氣,盡量平靜地說:“汝成,你不要誤解了我的意思啊!我並不是怪你沒保白小亮,白小亮真犯了事,誰保得了啊?我是說你們的責任,你,還有錢惠人!你們怎麽眼睜睜地看著白天明書記的獨生兒子走到這一步?你們幹什麽吃的?把天明同誌的囑托放在心上了嗎?!”
王汝成檢討道:“怪我,怪我們,看來,政治上還是關心不夠啊!”
趙安邦想了起來,“哦,你剛才說池大姐找你,怎麽?大姐找你求情了?”
王汝成搖搖頭,“這倒也不是,大姐就是想了解情況,可情況我也不太清楚。”
趙安邦注意地看著王汝成,“你是真不清楚,還是不好和池大姐說?”
王汝成苦笑道:“趙省長,我是真不清楚!白小亮被弄走後我才知道。我當時就把市紀委的同誌叫來問了,這才弄明白,原來不是我們市裏的事。”說罷,看了看手表,賠著小心道,“趙省長,這事是不是先別說了?錢市長馬上過來了,晚上我們市委、市政府要給您接接風,哦,對了,還請了平州石亞南市長作陪……”
趙安邦手一揮,沒好氣地道:“還接什麽風?走,先去看看池大姐吧!”
從寧川國賓館出發,一路趕往白家時,已是晚上六點鍾了,大街上的白蘭花路燈和一座座高樓大廈上的霓虹燈全亮了,生機勃勃的大寧川呈現出入夜的輝煌。
然而,這日晚上,寧川輝煌的萬家燈火,在趙安邦眼裏卻一點點暗淡下來。
老領導的兒子竟然出事了,不但挪用公款,也許還貪汙,讓一身正氣的老領導在天之靈都不得安寧!王汝成和錢惠人是怎麽搞的?怎麽就看著白小亮去幹什麽投資公司總經理了?白小亮懂什麽投資!資本和投資的生態圈競爭殘酷,連白原崴這種資本運作高手都有失手的時候,何況他白小亮?!白小亮就算能廉潔自守,不違法犯罪,隻怕也會在市場運作上栽跟鬥。白天明在世時就曾和他說過,——決不是客氣話:小亮這孩子能安分守已做個普通機關幹部,幹點力所能及的事就行了……
正這麽胡思亂想著,擺在警衛秘書小項那裏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小項從前排座位上回過頭,“趙省長,是偉業國際白原崴的電話,接不接?”
趙安邦一怔,這個白原崴,追得可真緊啊!忙衝著小項擺手道:“告訴他,就說我正在會見外賓,現在沒時間和他煩,該找他時我會找他的,讓他等著好了!”
白原崴不知在電話裏說了些什麽,說了好一會兒,小項一直打哈哈應付。
合上手機後,小項匯報說:“趙省長,白原崴希望您能盡快接見他一下,說……說是今夜就在國賓館候著您了,要……要和您來個不見不散哩!”
趙安邦掛著臉,“哼”了一聲,“願意等就讓他等吧,他來開會,本來就住在國賓館嘛!”說罷,往靠背上一倒,看著車窗外不斷流逝的燈火,又想開了心思。
六
自從做了省委書記,住進共和道十號這座西式小樓以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時常會襲上裴一弘的心頭。這其中有顯而易見的孤獨,有時斷時續的憂鬱,間或也還有些莫名的興奮。這讓裴一弘覺得很奇怪,他還有什麽好興奮的呢?難道他這個經濟大省的省委書記,現在還需要用共和道上一座舊時代遺留的小洋樓來證明自身的價值嗎?後來才發現,這莫名的興奮竟來源於溶在血液中的某種深刻記憶。
在一個人的生命曆程中,有些記憶是難以忘卻的,包括那些毛絨絨的細節,比如二十一年前的那個傍晚。那是屬於裴一弘個人的具有隱私意味的記憶,印象深刻無比,卻又無法與人言說,哪怕對自己的家人,至今回憶起來,一切還曆曆在目。
是的,就是二十一年前那個仲夏的傍晚,當他以省委機要秘書的身份第一次走在共和道的樹陰下,第一次鼓足勇氣按響共和道十號院門門鈴時,心情曾是何等的緊張啊!那時十號院裏住著德高望重的老省長,還使著曆史久遠的英國老式門鈴,鈴聲單調而沉悶。他按過門鈴後在門前等待,等了好長時間,似乎有一個世紀,可看了手表才知道,其實不過三十幾秒鍾。後來,當他準備再次按動門鈴時,紅漆大門上的小窗才打開了,門衛的臉孔出現在小窗內,像一幅貼在證件上的標準照。那時誰認識他這個新分來的七七級大學生啊?省委辦公廳明明事先打過電話,門衛仍隔著大門上的小窗好生盤問了一通,還認真查驗了他的工作證。進得門來卻又沒見到老省長,老省長有外事活動剛出去,送交的文件是一位秘書簽收的。那天,走出共和道十號院,裴一弘發現自己剛換上的白襯衣全被胸前背後的汗水浸透了。
嗣後三年,他作為省委辦公廳秘書、機要處副處長,成了共和道上的常客,經常來往於一號至三十幾號的深宅大院,給省長、省委書記、常委們送文件,送通知,處理職責範圍內的相關事務。那時的裴一弘在省委領導們麵前太不起眼了,有些事說來好笑:一位省委副書記直到他離開省委辦公廳都沒記住他姓啥,一直熱情地喊他“小弘”。不過,最初的拘束和緊張卻漸漸消失了,共和道神秘的麵紗也於不經意間在他麵前一點點撕開了,他身不由己地成了一幕幕曆史的見證人。
印象最深的是一九八五年全省地市級幹部大調整。那幕曆史發生在共和道五號老書記劉煥章家裏。劉煥章是那年一月從北京調到漢江省做省委書記的,他也正是從那時開始做了劉煥章的秘書,一做三年,一九八八年才由劉煥章提名建議到省團委做了副書記。裴一弘清楚地記得,在那個陰雨綿綿的下午,在樓外沙沙作響的細雨聲中,劉煥章大筆一揮,在省委一份幹部任免文件上簽了字,一舉決定了五十多名地市級和二百多名縣處級幹部的命運。一批老同誌下去了,許多年輕幹部上來了,趙安邦就是其中的一位。當時,趙安邦還隻是文山地區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鄉黨委書記,卻在大膽啟用四化幹部的氣氛中,進了省委三梯隊幹部名單。嗣後,趙安邦於風風雨雨磕磕絆絆中一步步上來了,上得真不容易,不論在哪兒任職都有爭議。誠如劉煥章所言,是個異數,像這樣的異數,在漢江省的幹部隊伍中並不多見。
劉煥章做了一屆中央候補委員,兩屆中央委員,任職省委書記長達十二年。在寧川的班子上做過一些錯誤決策。最終,寧川搞上去了,老人也退下來了,就是在退下來後的一次茶話會上,劉煥章曾當眾對趙安邦鞠躬致敬,給他和同誌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次臨上手術台,老人還拉著他的手說個不停,談寧川,談文山。文山是老人的又一塊心病,老人家退下來後不止一次和他、和趙安邦說過:以文山為中心的北部欠發達地區不搞上去,漢江這個經濟大省就是跛腳巨人,他就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