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德複叛始末
長慶元年二月,宰相蕭俛、段文昌共同向天子李宥(唐穆宗)進獻所謂太平之策。他們“請密詔天下軍鎮有兵處,每年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也就說,長安要天下藩鎮以每年百分之八的速度削減兵員,最終達到削弱藩鎮的目的。
孤立地看,長慶銷兵沒有什麽不妥的。
在萬馬奔騰的元和時代,割據一方的英雄們紛紛跪倒在長安的鐵馬長槊前。可是,在錚錚的馬蹄聲中,長安庫藏的無數金銀錢帛也流水般地消耗掉了。府藏告罄的長安必須以一種不動聲色、不費錢糧的方法,逐漸將自己從軍費開支劇增的困境中解脫出來。這時候,朝廷要挾屢戰屢勝的雷霆之威,推出一個政治方案,從根本上削弱大大小小的藩鎮。
始料未及的是,正是這太平之策斷送了過去十五年的全部努力。
長慶銷兵是被當成孤立的一項舉措來推行的。被強製遣散的兵卒何去何從?不諳桑稼的武士如何生活?長安有多少把握協調從節度使、兵馬使到士卒的抵觸情緒?誰來震懾氣焰囂張的牙軍……問題千頭萬緒,綰成一個又一個死結。缺的又恰恰是雙梳理的手。也許,李宥君臣懵懵懂懂,根本沒有意識到事情有多麽棘手。
《舊唐書》的評論很有意思:《李宥本紀》批評蕭俛等“不顧遠圖”,而《蕭俛傳》則認為“帝既荒縱,不能深料”是壞事的關鍵——仿佛傳主相互推諉什麽似的。
應該說,兩種說法都無大謬。天子和大臣一樣見識淺薄,在政治上都非常的孱弱和幼稚。他們都書生氣十足地滿足於論證一個方案的抽象合理性,完全沒有考慮到操作性問題。被強行遣散的軍卒沒有如他們所想當然的那樣解甲歸田,卻轉身遁入莽莽山林,落草為寇。刀頭舔血的生活才是他們所熟悉和迷戀的。朝廷不能為他們提供的生活,江湖可以。
江湖是朝廷天然的對立麵,也是天然的補充。
數以十萬計還沒有被裁撤的河朔軍卒心裏也是明一半、晦一半。專橫的長慶銷兵在他們心中投下了濃重的陰影。這些健兒視軍旅為寄身之處、發達之所,可被裁撤的命運不知道何時就要落到自己頭上。習慣了一刀一槍博取衣食和功名的武人忽然發現,自己對長安臣服恭順,沒有換來任何好處,反而被無情地推到了前途未卜的境地。
他們不安,他們躁動了。叛亂還沒有發生,掌握著河朔命運的將士們就已經和長安離心離德——長慶銷兵成了徹頭徹尾的敗筆。
早在元和十四年,橫海節度使烏重胤就曾上奏朝廷。他認為:河朔藩鎮割據六十餘年,是因為他們剝奪了屬下各州、縣中屬於刺史和縣令的權力。如果各州刺史的權力能得到尊重,長安無須害怕英雄轉世、魔頭重生。即使出現像安祿山、史思明這樣的奸雄,他們也無法隻靠一個州,悍然叛亂。所以,烏重胤將自己管轄下的德、棣、景三州軍權歸還刺史。由於烏重胤處置適宜,在河北藩鎮中,隻有橫海最為安靜。
烏重胤的做法,已經為削藩提出了一個不壞的思路,那就是以西漢削藩為榜樣,循序漸進,藩鎮分兵於諸州,諸州分兵於各縣。這樣,任你何等了得的英雄,都無法憑借一州一縣之力,對抗十萬神策軍。長安天子將再一次“舉關中之眾以臨四方”。有了這種居重馭輕、鳥瞰天下的姿態,長安的意誌將是難以違背的。李純(唐憲宗)曾下詔,推行烏重胤的做法。可惜,元和宮變已經迫在眉睫。當十五年春過去,李純的“分兵之策”也很快被李宥的“銷兵之策”取代。
說到底,無論“分兵之策”抑或“銷兵之策”,都還隻是第一步。無論從經濟基礎、權力結構,還是文化心態上看,河北三鎮都已經胡化了。長安不僅要將權力之手重新伸入河朔,更要彌合一個胡化的河北與天下之間的裂痕,重建一元化社會。元和年間大開大闔的征戰不過是個序曲。更艱難的後續步驟,李純還沒有來得及著手。可李宥和他的宰相們誤以為,自己不過是在掃尾。因此,他們傾向於將事情簡單化。
——這是一係列錯誤中最根本的一個。因此,不會是最後一個。
從河北傳來了又一個震動朝野的消息:成德節度使王承宗死了。
一時間,長安的君臣又喜又憂,喜憂參半。在與長安龍爭虎鬥了近十年後,王承宗不得不在幾年前低下高傲的頭顱。可這個人始終還是長安的心腹之患。現在,死神帶走了李宥的隱憂,年輕帝王的歡喜開出花來:該派一位讓人信賴的人物去接掌成德了。可王承宗手下的驕兵悍將會接受他指派的節度使麽?鎮州的動態讓長安的君臣暗暗憂心。
“薤送哀聲事已空”,昔日驕橫無比的王承宗正靜靜躺在棺木裏。棺木之外,表明平靜的鎮州暗流洶湧。知道內幕的將軍們沒有公開舉喪,小心翼翼地隱瞞了節度使病故的消息,聚集在王承宗靈前,商量這個藩鎮的未來。內心深處,他們希望維持河北節度使世襲的慣例。可王承宗的兩個兒子已經被送到長安去當人質了。這時候,他們想到了王承宗的幼弟王承元。
當二十歲的王承元被將領們簇擁到節度廳中,望著身前黑壓壓的人群,稚嫩的麵孔浮現出惶恐神情來。他像一隻受驚的乳燕,掙紮著,想藏起瘦弱的身軀。可一雙雙有力的手鉗住了這個年輕人,把他一步步推向中央的位置。驚恐萬分的王承元淚流滿麵,怎麽也不肯接受將士們的跪拜。在文弱的外表下,他有一顆固執的心。這是驕兵悍將們不知道的。一時間,節度廳裏的氣氛僵冷得有些詭異。王承元也嗅出了一絲危險的氣息,急中生智,拋出了一句話:天子派宦官來此監軍,如有大事,就應當與他商議。
可憐,監軍的宦官早被廳中氣勢洶洶的陣勢嚇壞了,上前戰戰兢兢地勸王承元接掌軍權。在一片歡呼鼓噪聲中,這個年輕人無奈地坐上了帥位。
退堂後,王承元悄悄把一個心腹家童喚到身前,耳語了幾句。小家童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接過主人遞來的一個卷軸,塞進衣中,匆匆走了出去。誰會注意到,王承元身邊少了一個家童?一騎快馬,已經潛出鎮州,風塵仆仆地奔跑在西去的路上。幾天後,長安收到了王承元請求另行委任節度使的密奏。在是否割據的問題上,這個年輕人表現出了和自己年齡不相稱的主見。
接到鎮州送來的奏章後,長安發布旨意:調魏博節度田弘正使任成德節度使,成德節度使王承元任義成節度使,義成節度使劉悟任昭義節度使,武寧節度使李愬任魏博節度使,而田弘正的兒子田布出任河陽節度使。一次性如此大規模地調動節度使,在元和三年後還是第一次。這足以證明,直到此時,長安仍享有極大的權威。
這當然是元和中興的結果。走馬換將,切斷了節度使個人與藩鎮軍隊的密切聯係,避免他們擁兵自重,盤踞一方。李宥想借此鞏固元和中興的既得成果。可惜的是,這次藩帥易鎮事與願違,成了對元和中興成果的最後檢閱——和長慶銷兵一樣,一項從本意上講很好的舉措,在具體操作時卻極其愚蠢。我們將再一次見識長安的顢頇無明。
旨意一下,左金吾將軍楊元卿的奏章就擺到了李宥的禦案上。
有一種人物,長歌當哭,來滾滾紅塵遊戲,就為了見證一個時代是怎樣走到窮途末路的。楊元卿就是這樣的人。少年時,孤苦無依的生活沒有改變他慷慨的稟性。弱冠之年,楊元卿仰慕戰國烈士之風,壯遊天下,漂蕩在江嶺之表。後來,一介白衣又飄然來到蔡州。世人將楊元卿看成狂生一流的人物,割據淮西的吳少誠卻很欣賞他的才華,極力挽留。楊元卿便暫停下流浪的腳步,成了吳少誠、吳少陽的座上客。
當時的宰相李吉甫慧眼識人,也看出棲身藩鎮的楊元卿不是尋常之輩,曾用心籠絡,希望他能勸吳氏放棄割據淮西的意圖。落拓不羈的楊元卿曾多次放言,淮西應歸順長安。蔡州城中,主張割據的人對他恨入骨髓。幸運的是,節度判官蘇肇一直在暗處維護著他。要不然,楊元卿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可蘇肇到底沒有能庇護住他。等吳少陽死後,接任的吳元濟鐵了心要對抗朝廷,終於對楊元卿下了毒手。一夜之間,楊元卿失去了愛妻和四個兒子,他們的淋漓鮮血被吳元濟用來塗染箭靶。蘇肇也同日被害。隻有楊元卿僥幸逃過一劫,黯然來到了長安。
元和十三年,討伐吳元濟的大軍雲集淮西。楊元卿被任命為蔡州刺史。李純要他在毗鄰蔡州的唐州置刺史衙門,收容歸順的蔡州軍民。骨肉凋零的悲劇,沒有改變楊元卿的狂放氣質。他指點江山,屢有獻議,卻招來了別人的冷眼。就在李愬風雪蔡州城前夕,楊元卿接到長安的旨意,改授左金吾衛將軍。就這樣,他促裝西歸,與帶給他無盡苦痛的蔡州擦肩而過。這種有古烈士遺風的人物與蠅營狗苟的長安官場格格不入,這決定了楊元卿的仕途不會很得意,一直在長安擔任這個有名無實的將軍。
聽說朝廷命田弘正為成德節度使後,這個不合時宜的尷尬人一躍而起,直奔中書省。也許,在宰相們看來,魏博與成德同為河北三鎮,風俗相近,地域相鄰,田弘正從魏博節度使改任成德節度使,人地相宜。可楊元卿還是向宰相們麵陳利害,懇請他們改變這個愚蠢的決定。楊元卿要告訴他們:在河北,田弘正是一位很另類的人物。
算起來,田弘正與前魏博節度使田承嗣同族同宗。可是他們這一支,與跋扈不法的田承嗣子孫完全不同。
田弘正的父親田廷玠生性儒雅,沒有像田承嗣那樣投身軍中。他曆任四縣縣令,所到之處無不為人稱頌。平盧、成德和盧龍三大藩鎮曾連年攻擊滄州。遷滄州刺史的田廷玠在兵盡食竭、山窮水盡的境況下,獨守危城。在他的感召下,滄州士卒無一人背叛,孤城在驚濤駭浪般的攻勢下巋然不動。當田承嗣作亂的時候,朝廷對田廷玠信賴如故,沒有因為他與田承嗣同宗削他的官位。
本名田興的田弘正,是田廷玠次子。在長兄田融的撫養下,田興簪筆吮毫,彎弓擊劍,無一不精。騎射更是了得。軍中角射時,誰也不是他的對手。但田融卻對他說:如果不懂得韜光養晦,你恐怕要大禍臨頭了。當時,魏博節度使是田承嗣的孫子田季安,淫虐無度。對曾數次規諫自己的田興,田季安早起了殺心。如果不是炙灼滿身,詐稱風痹,田興是熬不過那段地獄般的黑暗歲月的。
田季安瘋了之後,牙軍將田興推上了帥位。天子賜給他一個新的名字“田弘正”。田弘正的效命,打破了河朔三鎮互為奧援、對抗朝廷的局麵。長安在河北的戰略被動一舉扭轉。如果沒有田弘正,李純在河北將無所作為。強大的魏博臣服長安,使跋扈的盧龍和成德承受了莫大壓力。朝廷征討淮西、成德和平盧時,田弘正和他的兒子田布都曾率兵助戰,屢建戰功。
戰場上驍勇無比的田弘正通曉《春秋左氏》,常和僚佐談論史事。門客曾將這些談話記錄到《沂公史例》一書。他還建起藏書樓,聚書萬餘卷。可見,田弘正雖然出身河北,卻有著和長安大臣們一樣的修養。他的價值觀,是被長安精心嫁接過的價值觀,與整個河北格格不入。
更致命的是,田弘正在元和年間與成德軍兵戎相見,結下了不解仇怨。僅元和十一年南宮之役,成德軍就有兩千多人死在他手上。才過四年時光,朝廷就派田弘正去統帥成德軍,楊元卿覺得這種荒唐的做法簡直是不可理喻。
見宰相們置若罔聞,楊元卿不得已,隻好上書天子。
可一切終歸是徒勞。花落鳥散的時節,天子還在美人懷抱裏沉醉不醒;而大臣們正為蝸角蠅頭而爭得你死我活。誰有工夫聽一個無權無勢的人囉嗦?
我的目光長久地停頓在曆史的這一行。似乎無須往下瀏覽了,誰都可以猜想出即將發生的一切。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短短一段曆史會有如此之多的錯。錯得沒頭沒腦,沒有頭緒,錯出一種“天意如此”的茫然。這種茫然,也不純然是因為天意。三分天意之外,還帶七分人事。天意我們不好妄說,倒是對那七分人事不妨多談兩句。
當藩帥對調的消息傳到鎮州,一片嘩然。
大失所望的成德軍將士們揎拳捋袖,聚集到節度廳前,喧嘩不已,叫喊著要抗拒朝廷的旨意。王承元宣讀詔書的聲音不時被號啕的哭聲打斷。場麵幾近失控。可看似稚嫩的王承元一點兒都沒有動搖。在喧嘩聲中,他想起了一個死去的人——前平盧節度使李師道。
一樣年輕;一樣錦衣玉食、不諳政事,不像英雄的父親和祖父,在戰場的血雨腥風中鍛造過靈魂。李師道也是從亡故的兄長手裏接過兵權的,可他根本就沒有能力去駕馭手下那群如狼似虎的將士。長安天子曾赦免過李師道的罪行,如果他就此入朝,就不會有以後的悲劇了。平盧的將士們勸阻李師道臣服朝廷;可最後將他們父子的三顆首級裝進木函,送往長安的,不也正是這些部將?沉浸在回憶中的王承元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這個年輕人知道,一個又一個梟雄的家族是怎樣隨風而逝的。他不想重寫一段以覆滅為結局的家族史。
那些鼓噪不止的將士們沒有注意到,那張俊俏的麵孔上閃過一絲淩厲的殺氣。很快,叫嚷最凶的牙將李寂等十幾人的首級血淋淋地掛在轅門外,震懾住了成德諸將。和盧龍的劉總一樣,王承元不得不殺了幾個阻止他離去的部下,以儆效尤,才得以脫身離去。
當王承元去滑州接任義成節度使的時候,田弘正走進了鎮州城。
如果說張弘靖在肩輿上看到幽州人的目光中包含著讓人不安的光芒,青驄馬上的田弘正看到的則是不加掩飾的仇恨火焰。成德軍中,兄弟同營、姻族相連,將士之間不是親戚,就是鄉黨,關係盤根錯節。幾年前,死在南宮的兩千亡魂仿佛就飄浮在鎮州城中。失去了父親的兒子、失去了兒子的父親,失去了兄弟的兄弟和失去了朋友的朋友,和亡魂們站在一起,詛咒眼前這個紫衣金魚的田弘正。
在田弘正身後,跟隨著他從魏博帶來的兩千親兵。張弘靖可以用一扇緊閉的門將自己和幽州隔開,田弘正卻要靠他們帶給自己安全感。可是,誰來支付這兩千親兵的糧餉呢?他們進駐鎮州,沒有理由讓魏博來供養。可成德又沒有他們的編製,不能支出這筆軍費。無奈之下,田弘正隻好上書朝廷。
沒想到,戶部侍郎崔倰斷然拒絕為這兩千士卒解決給養。在他看來,田弘正到鎮州就任節度使,成德將士自然會衛護本軍統帥。田弘正的擔心似乎是小題大做。過去數年中,魏博與成德說不清的恩恩怨怨、田弘正現在麵臨的危險,就這樣被他如此大意地忽略了。和他的同僚們一樣,崔倰堅持了一個從行政原理上講沒有錯,卻和現實相去甚遠的做法——這種笨拙的錯誤帶有長慶朝政治的明顯特征。
田弘正連續呈遞了四份奏章,都如石沉大海。當他站在孤城上,目送兩千親兵漸漸遠去,被遺棄的孤獨感一定漫然如潮,鋪天蓋地地湧過來。湮沒女牆、湮沒雉堞、湮沒鎮州百尺譙樓,最終湮沒了他自己。
不久,田弘正遇害。與他同時遘難的,還有幕僚、家眷三百餘人。
麵對閃爍刀光中翩翩起舞的死神,田弘正會回想起當年他與裴度剪燈夜談的情形。他曾終夕不倦地傾聽裴度的教誨,教誨他如何忠於朝廷。他也會想起那一段崢嶸歲月,他帶著兒子田布穿越血雨腥風,為重現盛唐之夢去拚殺……當田弘正最終被沒心沒肺的朝廷拋棄在如狼似虎的仇人中間,他為他的忠誠而感到後悔了麽?
我相信,田弘正之死對唐朝的最後瓦解有它獨特的影響。田弘正以後,還有什麽藩鎮的節度使肯傾心效忠朝廷?不管是河朔還是其他地方,心底始終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提醒他們。那是田弘正臨死前的哀鳴,一個恪守人臣本分的人的聲音——高駢聽到過的,王鐸也聽到過。幾十年後,當風雨飄搖的朝廷又一次投來乞求的目光,他們冷漠地背過身去。
殺害田弘正的元凶名叫王庭湊,一個阿布思人。不過,早在祖輩的時候,他們一族就遷居到鎮州一帶。王庭湊出生在石邑別墅,距離恒山不過三十裏。傳說,他降生後,幾十隻鳩鳥總是在清晨聚集到庭中的大樹上,晚上就棲息在屋簷下,久久不散。
這個傳說的靈感,不知道是不是來自於漢高祖劉邦的一次奇遇。楚漢相爭時,有一回劉邦被打得落花流水,倉皇逃竄。項羽率鐵騎尾隨其後,窮追不舍。眼看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劉邦隻好縱馬入林,藏身荒草叢中。轉瞬之間,項羽的烏騅也循跡而至。馬到林畔,卻失去了劉邦的蹤影。躊躇之際,項羽忽然聽見樹梢上棲息著三五成群的鳩鳥,低聲鳴叫,沒有一點兒被驚擾的跡象。他想,密林長草間應該沒有人,掉轉馬頭,朝前追去……死裏逃生的劉邦從此將鳩鳥視為吉祥的象征,刻在拐杖上,賜給那些年高德劭的老人。這就是所謂“鳩杖”。
我們依稀記得,高牆頭聒噪的青鳥曾預示著李正己將執掌平盧的軍權,開始高句麗李氏的發達史。難道,青黑色的鳩鳥也會帶給王庭湊一段富貴生活?
不過,“鳩”和“鴆”字形相似,古書常會混淆。正因如此,人們還把這兩種易混的鳥並稱“鳩鴆”,喻指誣陷無辜的惡徒。也許,石邑別墅的樹上棲息的,不是朱熹筆下那種吃了太多桑葚而酩酊大醉的可愛雀鳥,而是傳說中最恐怖的毒禽。傳說它築巢在毒栗子樹上,嗜好采食蝮蛇和劇毒的野葛;鳥糞落在大地,頑石裂縫;羽毛劃過酒漿,飲之立死。
我想象著,無數黑身赤目的鴆鳥掠過陰霾密布的天空,從四麵八方聚集到石邑別墅。空氣中,充斥著它們的了聒噪聲。雌鴆叫“陰諧”,鳴叫聲將帶來連綿淫雨;雄鴆人稱“運日”,它的長鳴預示著旱魃肆虐。無論雌雄,叫聲都開啟了死亡的帷幕。沒有災異,這種逢人殺人、逢鬼殺鬼的死亡使者是不會現身的。今天,落滿石邑別墅的毒禽,要見證一個狠毒人物的降生。
呱呱墜地的嬰兒果然讓所有人大吃一驚。他生就“駢肋”異相。根據初唐大儒孔穎達的考證,“駢肋”就是肋骨相連,宛如一塊。《左傳》中記載:晉公子重耳生有駢肋。在流亡途中,他從衛國來到曹國。曹共公竟然在他沐浴時偷窺,結果被發覺。多年後,重耳已經成了晉文公,名列春秋五霸。他對當年曹共公的無禮懷恨在心,起兵伐曹。昔日的偷窺者成了他的階下囚。
後來,人們才知道,在王庭湊的駢肋下,跳動著一顆奸詐的心。在成德軍中,他憑借狡猾和狠毒,很快晉升為牙將。王承元兄弟的祖父王武俊很欣賞這個胡人,收為養子。舞槍弄棒之餘,王庭湊最喜歡研讀《鬼穀子》。
這是戰國奇人王詡留下的一部奇書。因長時間隱居清溪之鬼穀,他自稱鬼穀先生,是縱橫家的鼻祖。傳說,蘇秦、張儀、孫臏、龐涓都是鬼穀先生的入室弟子。在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風潮下,縱橫家所崇尚的權謀與儒家的仁義道德大相徑庭。《鬼穀子》一書受到冷落,研讀的人很少。沒想到,一個阿布思人卻對它愛不釋手。我想,王庭湊一定從中學會了很多。
長慶元年二月,王庭湊被派到河陽公幹,在返程時途經沇水。上路前,一行人喝了不少美酒。料峭春風一激,大家都有些醉意,就在路邊小憩片刻,不一會兒就昏昏睡去。這時,一個山人背著算數用竹籌從他們身邊走過。他仿佛被什麽吸引住似的,停下腳步,矮著身,仔細端詳著酣然入夢的王庭湊,喃喃地說:這個人麵相尊貴,不是一般的人啊!恰在這時,一個隨從悠悠醒來,正好聽見山人的自言自語。等王庭湊睡醒,他就將這句話轉述一遍。王庭湊聽後,心中一跳,一躍而起,朝山人走的方向縱馬追去。疾馳了好幾裏,他才追上這個人。王庭湊急急翻身下馬,上前施禮。眼前這個寬袍大袖的世外高人原來是濟源駱山人。山人說,睡夢中的王庭湊鼻中呼出的氣左邊像龍,右邊像虎。龍虎兩氣相交,意味著他將在今年秋天稱王。
這個橋段,明顯抄襲了李唐皇室的創世神話。隻不過,地點從終南山變成了濟源,神人從岐暉、李淳風變成了駱山人。李唐神話中的龍和虎,則化為兩股渾濁的氣流,從一個奸詐的胡人鼻孔噴出。
聽了這話,王庭湊又驚又喜:這天大的富貴會降臨在小小兵馬使身上麽?會的,一定會的。一個昏暗無能的天子,一群爭權奪利的大臣,會給遍地梟雄他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機會。
王承元沒有世襲節度使,一度讓成德將士們深感失望。為了撫慰他們的情緒,李宥慷慨地允諾賞賜一百萬緡錢。可是,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過去了,賞錢遲遲沒有送到河北。下詔的時候,天子沒有考慮到庫府已經剩不了多少錢財了;而掌度支的大臣辦事拖遝,不知何時才能湊足這筆賞賜。不滿的情緒有如“陰風切切四麵來”。本來就仇視田弘正的成德將士開始懷疑是他從中作梗,想貪汙朝廷的賞賜。
人心動蕩的局麵,使王庭湊對駱山人的預言有了更深的認識。光有鼻孔中的龍和虎,是不能成大事的。阿布思人相信,那部寫滿陰謀的《鬼穀子》會告訴他該怎麽做。如果說,對田弘正的仇視就如同潛燃的暗火,那幾句居心叵測的挑撥之語就是一縷陰風。王庭湊要用蘇秦、張儀的舌頭去煽風點火,鼓動被憤怒衝昏頭腦的士卒,讓叛亂四下蔓延開來。烈焰騰空,焚毀了整個鎮州。這時候,他又可以像孫臏、龐涓那樣幕後策劃,居中指揮——這個阿布思人才是鬼穀先生的隔世弟子、衣缽傳人。
等王庭湊在叛亂將士們的簇擁下,昂首走進節度廳,他隻看到鮮紅的血跡呈噴射狀,如同一輪平麵的落日……
在刀劍的強迫下,監軍宦官垂頭喪氣地上疏長安,替王庭湊求成德節度使旌節。惱羞成怒的長安斷然拒絕了這個請求。直到這個時候,天子才想起了楊元卿的一席話。他賜給這個寂寞許久的人一條白玉帶,還任命他為涇原節度使。可這並不是楊元卿想要的。
鎮州傳來消息,以大將王儉為首的五名成德軍將領密謀暗殺王庭湊。消息泄露,五位將軍和他們麾下的三千士卒全部慘遭殺害。幾天後,魏博、橫海、昭義、河東和義武等各路大軍奉旨,從四麵向成德集結。
“戍鼙驚起雁行行”,宣告一個值得懷念的中興時代真的一去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