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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主人誰是客

——盧龍複叛始末

……又一次來到這裏了。

不可知且不可抗拒的力量引領著盧龍節度使劉總,在邈遠而陌生的空間中蹀躞前行,一直走進多年前一個靜謐的中午。

那時,那裏,燦爛到極致的正午陽光被父親寢帳的縫隙分割成一片又一片。片狀的陽光,還有陽光中飛舞的無數細微的塵埃,布滿了整個空間。每一粒浮塵,都是一句無來由的痁語,在他的耳際絮叨。紛紜的顆粒狀聲音歙集成泊如一片。

朦朧中,劉總看見有一個人背對著臥榻,偷偷將一小撮粉末摻進一隻碗裏。白色的粉末很快就消融在白色的酪漿中,看不見了。那人戰戰兢兢地轉過了身子,走到榻前,把碗遞給了父親劉濟。滿臉病容的劉濟有氣無力地斜倚在榻上,像半截枯木,毫無生意地橫在那裏。他想伸手去接那隻碗。可是,那雙遞來的手實在是抖得厲害,好幾滴酪漿都濺到自己的手心裏了。劉濟驚訝地抬起了頭,但沒有說什麽。

那是一張多麽憔悴的臉呀,滿是病容。

劉總如此真切地看見父親愁思滿麵,一道道深深的皺紋刻在了幹癟的麵龐上。他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近距離地端詳過父親了。可他熟悉這些皺紋,就如熟悉自己手上的掌紋。相傳父親出生時,黑霧滿室。接生的穩婆、婢女突然看到一尾巨蛇,盤曲在勃勃黑氣中,嘶嘶地吐著鬼火般的蛇信。在一片尖利的驚叫聲中,一個嬰兒呱呱墜地。那就是劉濟。這個長蛇轉世的英雄曾經英氣勃勃、威鎮幽燕,如今卻被病魔和心事折磨得氣息懨然。

一雙幾乎失去了生命光彩的雙眸正帶著疑惑盯著劉總——他的心猛的一緊:那個背對著父親在酪漿裏下了毒的人,那個把碗遞給父親的人,就是他自己呀!

以後的情形就懵然無所記了。隻有袍襟上的血漬,仿佛一簇一簇猩紅的榴花,開在沒有疆界的魆黑裏。

回避不了。已經模糊了多少年的臉孔忽然重又清晰起來,猙獰起來——那是父親中毒後痛苦扭曲的麵目,在劉總身前、背後、頭上、腳下晃來晃去,像蕭寺古鍾,在木然的搖擺、搖擺、搖擺中透出一味超然塵俗的冷酷……

相同的夢已經做過幾十上百次了。一段鉛灰的夢魘死死地壓住了睡夢中的劉總,即使是在睡眠中徒勞地掙紮時他也能清楚地體驗到這噩夢讓人窒息的重量。可是,隻要一闔上眼,他就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死神飛舞的中午。沒有一次劉總不是在淒厲的號聲中翻身,從夢中的恐怖裏墜回到自己永遠睡不暖的臥榻上。驚魂未定的他跌坐在永不熄滅的燭光中。可飄搖的火焰也不能帶給他哪怕一丁點生氣。一尾寒冷小蛇吞吐著暗褐色的信子沿他的脊線無聲無息地遊走,從背脊上密密排列著的冰晶般的汗珠中間蜿蜒而過,最後在他的心房裏盤曲成叫人心悸的一圈——父親,還有被他用椴木大棍活活杖殺的兄長在死後殘忍地報複了他:飄忽無定的鬼魂血淋淋地出沒在劉總闔眼後的夢裏和睜眼後的夜裏,沒完沒了。

夢魘的折磨使盧龍節度使劉總剩下的時光了無生趣。他沒有想到,自己在元和五年犯下的滔天罪孽,永遠地葬送了後半生的安寧。

元和五年,李純(唐憲宗)第一次討伐成德節度使王承宗。周邊諸鎮接到長安的詔書後紛紛起兵。盧龍鎮毗鄰成德。知道長安征伐成德的消息後,劉濟立刻召來帳下諸將,商討南征成德。不曾想,裨將譚忠當場斷言,天子絕不會征召盧龍軍,成德也不會防範盧龍南下。聽了這席話,劉濟當場罵出聲來:你為什麽不直截了當地說我勾結王承宗,反叛朝廷!

盛怒之下,劉濟命人將譚忠扔進大獄中。

不曾想,斥候帶回幽州的消息驗證了譚忠所言不虛:在與盧龍接壤的邊境上,成德根本沒有設防。長安的詔書也在後一日送到了幽州,命劉濟“專護北疆”,不必南下。

驚訝的劉濟將譚忠從獄中放了出來,想問個明白。譚忠告訴他,這是昭義節度使盧從史在挑撥離間。這個首鼠兩端的小人上書朝廷,聲稱盧龍和成德互相勾結。天子誤信讒言,不讓盧龍出兵。這樣,王承宗就避免了陷入盧龍軍和朝廷大軍南北夾擊的窘境。狡猾的盧從史討好了王承宗,又給天子忠誠的印象。劉濟卻落得兩麵為難——天子和天下人都以為他與王承宗勾結,可王承宗卻隻領盧從史的情。

聽了譚忠的分析後,劉濟恍然大悟,立刻盡起七萬大軍南征,要向天子和天下證明自己的忠誠。臨行前,他命長子劉緄為副大使,留守幽州。

當大軍南下瀛州後,劉濟卻一病不起。他的次子劉總是瀛州刺史,自然要在父親的病榻前盡孝。劉總早就不滿足於在父兄手下擔任一州的刺史。可多年來,無論他如何殷勤,劉濟始終恪守著立嫡以長的教條,沒有改弦更張的意思了。失望的劉總秘密地找來了自己的心腹……

不久,一個詐稱來自長安的人來到了劉濟的營地。他告訴劉濟,由於盧龍大軍遲滯不前,貽誤戰機,朝廷已命他的長子劉緄為節度使了。

這是一個破綻百出的假消息。但病中的劉濟昏昏沉沉,想起不久前譚忠的那一席話。看來,幾個月來斬首數千級、攻城拔寨的表現沒有贏得天子的信賴。在收拾了西川劉闢、夏綏楊惠琳和浙西李錡後,李純難道要對自己下手了?事情來得那樣快、那樣突然。劉濟方寸大亂,完全沒有想到,這是兒子的陰謀。

在劉總的安排下,第二天又有新的消息傳到父親耳中。這一次,人們告訴劉濟,賞賜給劉緄的旌節已經送到了太原,很快就要越太行山進入河北了。象征著節度使權威的旌節,將在法理上把權力賦予劉濟的長子。臨陣易帥的消息接二連三,全軍上下驚駭萬分。劉濟氣瘋了。他疑心是留守幽州的劉緄趁他出兵在外,與朝廷合謀,要篡奪他的位置。

陰謀!這是陰謀!

在劉濟眼中,平素與劉緄形跡親密的數十位大將都是陰謀的參與者。他們表麵上對事情一無所知,其實都在暗地裏獰笑著,算計著,等著迎接新的節度使劉緄。劉濟瘋狂地殺死了他們,所有可疑的人,一個不留。在營帳外,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十具屍體。可是,這並沒有阻止可怕的消息在第三天如期而至。劉濟絕望地獲悉,頒發給劉緄的新旌節已過代州,即將送到他的軍營中來了。

一切都是因為劉緄。這個傳說中要取代自己的人必須立即召來審訊。劉總不失時機地向父親推薦自己的心腹,代替劉緄留守幽州。

在接到父親的命令後,劉緄沒有遲疑,拱手交出幽州,飛身南下瀛州。

劉緄要來了。謊言就要被戳穿了。可劉總並不害怕。他知道,圖窮匕見的時候到了。從放出假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就有條不紊地著手迎接這個最後時刻。當擁護劉緄的人被一一處決,召回劉緄的命令也發往幽州以後,劉總知道,父親已經沒有什麽利用價值了。他不能讓劉濟在見到劉緄後恍然大悟。

就在那個陽光燦爛的中午,劉總遞給了父親一碗酪漿……

此時,劉緄一行剛剛趕到涿州。他沒有來得及看到父親,就陷入了事先安排好的陷阱。劉緄被告之,父親不願意聽他的任何解釋。錯愕之際,兩個凶神惡煞般的行刑者已經站在了他麵前。看著椴木大棍,不知內情的劉緄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聽說劉濟、劉緄父子暴斃後,長安命劉總繼任節度使。

《新唐書》說劉總“性陰賊,尤險譎”,是一個很有心計的人。他小心翼翼地隱藏了事情的真相,在英武的李純麵前,偽裝成一個還算恭順的臣子。也許,長安對涿州城外的慘案並非一無所知。可是,成德還有負隅頑抗的王承宗,淮西還有囂張的吳元濟,淄青還有敢於派刺客入長安殺害宰相的李師道……在這個魑魅魍魎滿天飛舞的時代,天子實在沒有精力來追究遠在幽燕的一件謀殺案,也沒有實力在討伐成德和淮西的同時,對盧龍輕啟戰端。劉總不僅沒有為他的罪孽付出代價,官爵還扶搖直上,封楚國公,累進為檢校司空……

李純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幾年後也會仿效劉總,向父親亮出白森森的牙齒。

我想象,自己站在幽州的城牆上,倚著雉堞,看梟鳥在燕山南麓冰冷的空氣中上下飛舞。我所敘述的那幾個春天,那些披羽或不披羽的梟鳥自始至終在一片灰拓拓的時代背景下飛來飛去。李宥(唐穆宗)本人就是一隻反噬父親的梟獍!在元和宮變中,他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也為自己開啟了一扇地獄之門。不僅僅是李宥,整個王朝都將從此一步步走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曆史記下了李宥噩夢般的生活,也記下了與他犯有相同罪行的盧龍節度使劉總的噩夢。每一個噩夢裏都有揮之不去的回憶和驅之不去的鬼魂——人所不能主持的正義,最終要靠鬼魅來執行。

重金延請的數百僧侶頂替了披甲武士,在劉總的身邊圍成了一堵人牆。似乎隻有他們,才能護衛劉總被鬼魂所包圍的仄悚魂靈。可誦經聲也無法讓凶手的神經片刻解脫。夙夜難安、飽受折磨的劉總知道:是到放棄的時候了。在百丈紅塵中所擁有的一切,沾染著洗不去的血腥氣。洗不去,就隻好放棄了。像劉總這樣的悔罪之人,中國宗教早為他們預留了一條體麵的後路:空門。缺乏邏輯性的中國宗教教義總是容許用一種浮滑、隨意的態度來替代對實在罪孽的深刻反思和懺悔。在山門前,形形色色的罪人們輕輕撣落袍服上俗世的塵灰,也就撣落了所有的罪孽——“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換上緇衣,他們叩開寬大無邊的山門,登堂入室,在青燈古佛前尋求精神慰藉。

長安收到了劉總送來的奏折。他懇請李宥讓自己出家為僧。他要用手中的一切,去交換一晚的沉睡。

長安的宦官為劉總帶來了紫色的僧服、天平節度使的符節和任命他為侍中的詔書。一個弑父的凶手慷慨地允許另一個弑父的凶手在出家為僧、易地為官和入朝養老這三個方案裏任意選擇。可是,詔書送到幽州前,劉總就已經落發出家了。這個臉色慘白的人迫不及待地,想逃離這座被翩翩亡靈包圍的城。

聽到這個消息後,劉總的府邸被許多將士給包圍了。他們一心想挽留劉總。

在幽州人看來,鬼魂的報應隻是一種虛無縹緲的神話,根本不可能讓人為了它放棄如此美好的現世享受。他們不在乎劉總弑父殺兄的逆倫惡行。這有什麽?河北三鎮的精神偶像安祿山、史思明不都是死在自己兒子的手上麽?

殘忍地殺死了幾名阻擋他離去的將士後,劉總隻身單騎,從我們的視野中永遠地消失了,把一長串沉重的馬蹄聲拋在夜色裏。

紅塵裏,少了一位叫劉總的節度使。

紅葉寺中,將多出一個法名大覺的白毫僧。

遁世前,劉總對幽州政局有一番通盤考慮。按照他的安排,盧龍節度使的轄地將被一分為三。

劉總選擇薛平來管領平、薊、媯、澶諸州。他是“將軍三箭定天山”的傳奇大將薛仁貴的曾孫,其祖父薛訥也是威鎮西陲的名將。薛平是真正的將門之後。更重要的是,他有著很深厚的河朔背景。他的父親薛嵩就是《薛剛反唐》中主人公的曆史原型。

年輕時的薛嵩“氣豪邁,不肯事產利,以膂力騎射自將”,投奔到安祿山帳下。在叛軍中,他與田承嗣、張忠誌等河北豪傑齊名,是一員聲名赫赫的猛將。和民間演義的薛剛不同,薛嵩沒有成為最後的勝者。隨著安祿山、史思明相繼死亡,失去核心的叛軍分崩離析、日暮途窮,薛嵩隻好歸降朝廷。不過,反正後的薛嵩一洗舊時麵目,“謹奉職,頗有治名”,和驕橫跋扈的魏博節度使田承嗣大不相同。唐人的傳奇《紅線盜盒》就是講述他和田承嗣抗衡的故事:當時,領袖河朔的田承嗣一直想吞並薛嵩的領地。在一個無月無星的夜晚,薛嵩的侍兒紅線女潛入魏州,神不知鬼不覺地盜走田承嗣臥房裏的一個金盒。得到金盒後,薛嵩修了一封函件,把盒子附在書信上還給了田承嗣。狡猾的田承嗣當然讀得懂薛嵩的潛台詞:這次我的人能入你臥室取走金盒,也能在下次取你首級。田承嗣隻好暫時打消了向西覬覦的野心。

作為薛嵩之子,薛平對朝廷很忠誠,又與河朔素有淵源。由他來管領平、薊、媯、澶諸州,可以說是人地相宜。在劉總的謀劃中,他的妻黨京兆尹盧士玫可以出任瀛、莫二州觀察使。至於幽州本部,劉總向天子推薦了河東節度使張弘靖。

張弘靖的祖父是開元盛世時的名相張嘉貞,父親張延賞也是宰相。還在少年時,出身於簪纓世家的張弘靖就以不凡的氣度得到很多人的賞識。傳說有一日,年輕的張弘靖與馬燧、李抱真、盧杞、陸贄、李蕃同行,邂逅宰相杜鴻漸。善於鑒別人才的杜鴻漸仔細地端詳眼前的這些晚輩後,下了一個結論:今後,眼前這些生氣勃勃的年輕人都將出將入相。詩人杜牧的祖父杜佑是幾朝元老,也很賞識張弘靖,早就斷言他必為宰相。

在長安的時候,張弘靖表現出他父親所不能及的清簡、練達。就像那些老臣預言的那樣,他很快繼父、祖後,成為宰相。這就是詩人所讚頌的“傳封三世盡河東,家占中條第一峰”。河東張家因此得名“三相張家”。張弘靖的母親苗氏是太師苗晉卿之女。在《唐國史補》中,李肇中稱苗氏“近代衣冠婦人之貴,無如此者”,就因為她的父親、公公、丈夫和兒子先後成為宰相。更讓人歎服的,是她不顧丈夫張延賞的反對,挑選當時還隻是一介貧賤秀才的韋皋為婿。這個睿智的選擇使她發達的關係網絡更加龐大。後來的韋皋封南康郡王、太尉,威鎮西南二十餘年。據說,此後名門高第都不敢輕視自己貧賤的女婿。

元和十四年,時任吏部尚書的張弘靖出任宣武節度使,後來轉任河東節度使。前宣武節度使韓弘嚴刑苛政,前河東節度使王鍔貪財聚斂,兩地民間頗有怨言。但張弘靖赴任後,很快就以廉潔謹厚、寬容大度贏得了軍心和民心。

河東與盧龍不過一山之隔,劉總早就聽說張弘靖的名聲。他很希望這位前宰相的儒雅氣質,能對桀驁不馴的燕趙武人起到潛移默化的作用。

盡管有了上麵的布置,在幽州生活了多年的經驗還是告訴劉總,桀驁不馴的盧龍絕不可能輕易地對朝廷俯首帖耳。從天寶年間以來,它已經習慣了自行其是。在三分盧龍、選擇適當人選分領三地以外,劉總還把都知兵馬使朱克融這樣跋扈的將領送往長安。這是他安排下的另一著棋:將驕兵和悍將隔離開來,消弭隱患於無形。假如那些強悍的士兵有意掀起波瀾的話,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來充當他們的首領。

從劉總的內心上講,也很希望朝廷能對朱克融等人以禮相待。安史之亂後,河北與長安形同敵國,非常隔膜。也許,朱克融入朝給了雙方一個和解的機會。華麗的朱衣、紫衣,將掩蓋過去幾十年戰場廝殺給雙方帶來的血腥記憶。長安可以用高官厚祿,籠絡來自河北的英雄們,拉近長安與河北的心理距離,重新培養河北對長安的認同感。

我們不能不為劉總謀劃之恰當、周到而折服——這是一個獍梟最後的善行。在他身後的,是盧龍數萬躁動不安的虎狼之師和一個不算太壞的局麵。

幾天後,人們在定州發現了劉總,不,是僧人大覺的屍體。

大覺的死訊傳到長安的時候,朱克融正又一次拖著沉重的腳步,踏上了中書門下政事堂的台階。

這個昔日的悍將已經記不清,自己來過多少回了。當他臉色木然地穿行在衣冠楚楚的大小文官中間,心裏明白:自己有多麽另類。他們以為朱克融這樣的武夫無知無識,愚鈍如彘,感覺不到這一切,可他其實有著一顆非常敏感的心。在幽州,沒有那麽多繁文縟節來掩飾彼此的矛盾,一切的生存競爭都以血淋淋的方式展開。今天,你可能前呼後擁,威風八麵,明天你就有可能因為一言不合,被亂刀分屍。生和死都隻是一瞬間的事情。朱克融隨時保持著對敵意的敏感。

朱克融眼中的長安頹迷妖豔、光怪陸離。說到底,他也看不起長安的衣冠中人。和幽燕的赳赳武夫相比,他們從肉體到靈魂都是如此的孱弱,沒有接受過邊地風雪的洗禮。在京華橫行無忌的遊俠少年,身騎五花馬,腰挎三尺劍,卻隻懂得“清歌妙舞落花前”。長安的巍峨城牆,為他們擋住了凜冽的北風,也局限了他們的視野,使他們看不到雁落胡天的壯美景象。

可是,現在,他,朱克融,卻必須小心翼翼地對趾高氣揚的長安官僚們卑躬屈膝,賠著笑臉,希望他們能給自己一個差事。被派來長安的前夕,劉總繪聲繪色地向朱克融描述過長安的無限繁華。現在,朱克融也不得不承認,長安有著幽州不能比擬的嵯峨宮闕、壯麗城郭,可他不過是一個流落其中的異鄉人。杜甫回憶起他的京華生活時寫道:

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

殘杯與冷炙,處處潛悲辛。

朱克融不會用詩句來表達他的感受,可心底的辛酸一點兒也不比杜甫少。羈留京師已經有好多個月了,從幽州帶來的盤纏所剩無幾,可劉總為他描繪的禮遇還是鏡花水月。朱克融不得不奔走於右掖,乞求一份聊以糊口的差使。如此微不足道的希望,也被無情地棰碎了。高高在上的宰相們冷冷地搪塞他。在他們看來,朱克融不過是大字不識幾個的一介武夫,既不懂典章製度,也沒有功名,缺乏這些混跡長安官場的必備要素。長安沒有他的位置。

今天,當朱克融不抱多少希望地推開政事堂的門扉時,卻發現情形和往日有所不同。宰相們語氣冷淡地通知備受冷淡的將軍:你可以回幽州去了。

朱克融有些錯愕。在宰相們淡淡的神情後麵,有一種掩藏不住的輕鬆。朝廷派往幽州的新節度使張弘靖已經正式履新了,沒有發生任何風波,沒有任何讓人不安的跡象。在宰相們看來,隨著張弘靖接管幽州,問題已經解決:這個幾十年來興風作浪的藩鎮對朝廷俯首帖耳。留著朱克融似乎完全沒有必要。這些邊將像胡人一般粗魯不文。宰相根本沒有將他們正經地視為同僚,也沒有視為必須認真對付的對手。

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吧——朱克融像喪家犬一樣,被漫不經心地攆回幽州。

離開政事堂,朱克融回到下處,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裝,饑腸轆轆地穿過長安的街坊,悄悄向城外走去。這是他最後一次躑躅於長安街頭了。在跨出春明門的刹那,朱克融的心中會有一絲遺憾閃過。“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長安是世間最美麗的地方。可朱克融更清楚,這美麗的城,並不屬於他。在長安的綠槐香陌中,他慢慢地滋生出一種絕望的情緒。

幾十年前,朱克融的祖父朱滔就明白這一點。

安史之亂結束時,薛嵩、田承嗣等幾個安史舊將瓜分了河朔。幽州屬於李懷仙的地盤。朱滔和他的兄長朱泚都是李懷仙麾下的偏裨將領,他們聯合朱希彩謀殺了李懷仙。朝廷派了前宰相王縉來接替李懷仙。可事實證明,幽州根本容不下一個長安來的官僚。三個月後,朱希彩攆走了王縉。他也沒有在這個位置上待很久。朱泚取代了他成為新的盧龍節度使。他派兄弟朱滔將兵三千奔赴長安,參與京西的防秋。

秋高馬肥的時候,胡人常常侵犯邊疆,掠奪玉帛女子和即將收割的莊稼。因此,每當金風一起,朝廷就要征發諸軍,打擊入寇的胡騎——這就是“防秋”。安史之亂後的百年裏,吐蕃切斷了溝通長安和安西的河西走廊。正如詩中所說:“平時安西萬裏疆,今日邊防在鳳翔。”唐朝不得不在離長安咫尺之遙的鳳翔防秋,阻止吐蕃人長驅直入,燒殺擄掠。河北藩鎮在表麵上臣服長安,卻從未參加過防秋。幽州這回破天荒地派出三千人馬,讓唐代宗(李豫)心中暗喜,特地召見了朱滔。可是,朱滔深知,自己的天地不在長安。對一個出身河北的將領來說,在重視門第閥閱和進士出身的長安很難有什麽作為。朱滔不想把前途寄托在天子一時的好感上。防秋結束後,他毫不猶豫地離開了長安。

回到幽州後,狡猾的朱滔卻連哄帶騙,力勸兄長朱泚也去領略一下天子腳下的帝鄉風物。朱泚被兄弟的花言巧語打動了,興致勃勃西入長安。等他前腳一走,朱滔立刻找了個借口,殺掉二十餘名大將,剪除了兄長的羽翼。心知中計的朱泚人在長安,鞭長莫及,隻好默認了這個事實。對他來說,回幽州最好的結局也就是充當兄弟的傀儡。有鑒於此,朱泚隻好留在長安。

從此,兄弟兩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幽州的朱滔大權在握,呼風喚雨,和王武俊、田悅一起僭位為王,稱孤道寡,成了河北三鎮的盟主。天上的雲氣都為風光無限的朱滔變幻了形狀。名將馬燧恨恨地說,白雲無知,竟敢為叛賊製造祥瑞。朱泚卻像失水的蛟龍,困在長安的淺灘裏。朝廷給了他官爵,但不給他實權。在長安,他沒有部屬、地盤,也沒有親族和政治夥伴。這就決定了朱泚隻能失意於廟堂。他後來莫名其妙地卷入了長安的叛亂,最後又可恥地死於叛亂。

祖父和伯祖父截然不同的遭遇,對朱克融來說,無疑是巨大的啟示。他很快就把失落拋開。眼前的饑餓和寒冷,改變不了朱克融的雄心壯誌,隻能使他對長安和長安城裏的人充滿了憤懣。李白一句“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也許就是此時的朱克融的最好的寫照。走出長安城牆的門洞,我想象這個衣衫襤褸的幽州武士一定會麵對東去的長路,還有長路盡頭的一片長天,發出淩厲的長嘯……

整個經過隻歸結為很俗套但很貼切的四個字:縱虎歸山。

和朱克融一樣,履新的張弘靖也來到了一個他不熟悉,並且也不能適應的幽州——朱克融的伯祖父和祖父殺死李懷仙後,朝廷指派曾擔任過宰相的王縉接任盧龍節度使。他出身閥閱,是名滿天下的太原王氏子弟,詩人王維的兄弟。可王縉還是很快就被排擠出去了。除了王縉短短的三個月,就隻有張弘靖不出身於幽州,而成為它的首腦——這是近一百年來第一例,也是二百年中唯一的一例。

在幽州人充滿驚訝的目光中,張弘靖高坐在肩輿上,進入了幽州城。

這是一座南北九裏、東西七裏,擁有十個城門的雄偉城邑,像雄踞燕山南麓的猛虎,向天張開巨口,吞吐著八麵來風。隋煬帝開鑿的永濟渠和始於榆林的三千裏禦道在此交會,形成了以幽州為中樞、輻射四方的通道。作為胡馬南下路徑的東緣,幽州“前臨滹沱後易水,崇山沃野亙千裏”,有著無可比擬的獨特地位。開元年間,朝廷在自己漫長的疆界上設了十大節度使。十鎮精兵不過四十九萬人。駐幽州的範陽節度使(後改稱盧龍節度使)就領有九萬一千四百人之多,為諸鎮之冠。雜胡和突厥的混血兒安祿山以此為巢穴,揮戈南指,想一舉顛覆長安的王朝。

按照唐人姚汝能在《安祿山事跡》中的記載,安史之亂中叛賊們“以範陽(幽州)為燕京,……置田華等門,署衙門樓為聽政樓,節度廳為紫微殿”。所以,幽州是胡化河北的縮影、分離勢力的核心、叛亂的策源地,是長安之外的第一城。

可在肩輿上的張弘靖眼裏,幽州不過是一座邊陲的荒城。

路是有坑有坎的,適合駿馬揚蹄,而不適合裝飾精美的香車;房舍是簡樸的,叛亂時曾僭號紫微殿的節度廳也無法和長安,甚至是太原那些奢華宮室衙門相比。唯一值得一觀的,就是雄偉的薊北樓。比起長安的春明門和延夏門,幽州的高樓骨架固然大氣,卻如此粗糙。

更讓張弘靖不能習慣的,是幽州的人。

當肩輿從圍觀人群中閃出的路徑緩緩通過時,他能明顯地感覺到,無數注視的目光中包含著讓人不安的光芒。驚奇?敵視?對,都對,但又不完全對。長安、太原、汴州,乃至河北以外其他地方的人沒有如此銳利的目光。他們不會這樣肆無忌憚地盯著自己的父母官。那是儒家禮儀所不提倡,也是朝廷法度所不允許的。如果是在長安,彈壓地方的京兆尹早就用長鞭驅散擁有這種目光的圍觀者了。更讓張弘靖如坐針氈的,是放肆的目光裏蘊涵著對法定權威和等級的輕蔑。

底層的小人物如此,更遑論坐擁重兵的兵馬使和先鋒使了。當赳赳武夫列隊來參拜新節度使的時候,張弘靖看到的是粗疏的舉止,聽到的是嘈雜的人聲,而感覺到的是沮喪。粗糙的手掌和粗礪的麵龐構成了他對幽州人的印象。所有人,都和長安那些儒雅才子、望族苗裔多麽的不同呀!

麵對著鐵馬朔風的燕山關塞,張弘靖卻在“遙想長安此時節,朱門深巷百花開”。他由衷地懷念起“冠蓋滿京華”的長安風景,還有綠鬢年少金釵客。人在他鄉的交瘁感如煙如霧,繚繞心間,久久難以排遣。這使張弘靖一直沒有辦法像在汴州和太原那樣,很快進入狀態。巡視軍營、接待將領和其他繁瑣政務,他都讓幕僚出麵,自己十天左右才在節度廳露一露麵。十日一次的升座理事,也是草草了事,更像一個不得不敷衍的儀式。這樣,張弘靖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和那些粗魯不文的將領們更多的接觸,他寧願將自己獨自鎖在府邸中,翻翻書,寫寫字。張弘靖的祖父張嘉貞是書畫收藏家,自己的大字“不因師法,而天姿雄勁”;父親張延賞也雅善書畫,人稱“妙合鍾(鍾繇)張(張懷瓘),墨跡高古”;張弘靖自己“書體三變,為時所稱”。隻有在這方小小空間裏,張弘靖才能從四壁懸掛的名家筆墨和滿架軸帙中,尋找的一點久違的風雅氣息——一扇緊閉的門,將張弘靖和幽州隔離在兩個世界。

幽州人對張弘靖的表現感到驚訝。

在河朔,權力是與武力,而不是程序聯係在一起的。在大漠中,強悍是權力的唯一依據。多年以來,河北三鎮的節度使是由軍中擁立和廢黜的,朝廷對人事更替沒有多少發言權。以幽州為例,安史之亂後的第一位節度使李懷仙死在了朱希彩、朱泚兄弟的手上。唐代宗(李豫)想讓宰相王縉來當節度使,以朱希彩為副節度使。但王縉在三個月中熟悉了幽州這種權力潛規則,明智地把節度使的位置讓給了朱希彩,自己犒勞了一下軍隊就回長安去了。驁恣不軌的朱希彩忘了自己的權力基礎是下屬的擁戴,驕橫不法,讓幽州人不堪忍受,不久就被屬下殺掉。人們共推朱泚為留後。後來朱滔取而代之。等朱滔病死後,軍中推劉怦為節度使。因為他代理節度府事時,深得軍心。劉怦隻在任上三個月就病故。他的兒子劉濟在眾人的擁戴下接任節度使——這也是一種“民主”,用刀和槍,而不是用紙條來投票的另類民主。

所以,節度使們必須與手下打成一片。與胡人一樣,幽州人認同相對樸素的生活方式,不會刻意通過衣著、車馬這些生活細節來強調等級。他們已經習慣了和他們一樣渾身上下散發著汗臭和膻氣的節度使,一個在沙場上揎袖而起、舞槍弄棒的節度使,一個從外表上看和他們沒有什麽不同的節度使。

可他們麵前的張弘靖,卻有著雍容莊默的舉止、高高在上的傲慢眼神,以及深居簡出的做派——和幽州,乃至整個河北格格不入。

張弘靖最倚重的判官是韋雍。史書上沒有記載他的履曆,不過,久經宦海的張弘靖能青睞這位“年少輕薄之士”,辟為判官,說明他多半有優越的家庭背景。張弘靖的幕府多為世家子弟,名滿天下的李德裕就曾是他的幕僚。韋姓以長安城南的一支為貴,“雍”又是關中的古稱。我猜測,韋雍很有可能出身高貴的“京兆韋氏”。

如果是在汴州或者太原,張弘靖一定不會如此放縱幕僚。可是,在幽州,一個胡風盛行的邊城,他感到了難耐的寂寞。沒有風雅的士紳或居鄉的大僚來拜,與張弘靖詩歌酬酢;也沒有飄然路過的名士才子聊聊長安風物、洛陽逸事,為他一解宦遊中的苦悶。隻有眼前這些幕僚可供清談。說起來,張弘靖也算幽州舊姓的後裔。他的祖先張子吒仕隋,終老於河東郡丞任上,張氏一門才從幽州故鄉遷入河東蒲州猗氏。到張弘靖,已經是第七代了。所以,史書稱張弘靖籍隸河東。

這個籍貫對他來說,隻標明了祖先曾經生活的空間。張弘靖本人一生中的多數時候是在長安和洛陽度過的,所以,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看成長安人。不管放浪的韋雍和文雅的張弘靖個性差別有多大,他們都來自長安,有著共同的文化背景、共同的話題,在鄙夷幽州人物風土這點上也是一樣的。隻不過一個內斂些,另一個卻不知掩飾。每當韋雍帶著案牘來到張弘靖麵前,用略帶京師口音的腔調,向他娓娓敘說政事,恍惚間,張弘靖又回到了長安宅院的小廳——他舒適地倚在那裏,和三五士子一起坐而論道。眼前的幽州,仿佛隻是一個不經意談起的遙遠話題……張弘靖簡直不敢想象,離開了韋雍他們,自己將如何飲盡那份孤獨。

在不知不覺中,張弘靖給了韋雍們太多的寬容。

大軍夜間宿營的時候,要提防敵軍偷襲。將士們在睡夢中神經也繃得緊緊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敵友不分,一有風吹草動,往往三軍皆驚,不明就裏的將士會誤以為有敵情,在黑暗中自相踩踏,甚至揮刃亂砍,自相殘殺。這就是所謂“夜驚”,也稱“營嘯”。所以,軍中最重視夜間安寧,不允許任何人發出異常聲響。當年,田承嗣就是因為營地肅整寧靜,如無一人,贏得冒雪巡軍的安祿山讚賞的。《通典·兵典》裏還記載有一條嚴厲的軍紀:“軍夜驚,吏士堅坐陣,將持兵,無歡嘩動搖,有起離陣者斬。”

數年前,有個狂生叫崔膺,是大將張建封的座上賓。一日深夜,他興之所至,竟然在大營裏長嘯當歌。三軍夜驚。如果不是張建封知道事態嚴重,趕緊將他藏入自己的大帳中,憤怒的士卒會把他生吞活剝了。在第二天的筵席上,餘怒未消的監軍宦官突然對張建封說:我與你要無條件地互相滿足對方一個請求。張建封點頭同意。監軍使說:我有個請求,把崔膺交給我。張建封心知,人家不肯放過這個狂生,要追究昨晚營嘯的責任。他略一沉吟,慷慨地說:我遵守約定,滿足你的要求。監軍使大喜,連連道謝。等酒過三巡,張建封從容地說:我也有個請求。監軍使立刻說:聽你吩咐。沒想到,張建封的請求是:把崔膺還給我。監軍使一愣,知道被繞進去了,苦笑著搖了搖頭。在座諸將,都被逗樂了。在笑聲中,崔膺總算揀回了性命。可見,夜間喧嘩,是犯了軍中大忌的。

作為邊陲重鎮,入夜後的幽州就如軍營般寂靜,避免屯守城中的兵馬夜驚。

長安也有宵禁。六街傳鼓,通衢大道上就不再有人影。不過,裏坊之中,不禁行人。特別是“花徑逶迤柳巷深”的平康坊裏多少美人豔幟高張,惹來人影如梭、燈火如晝。張弘靖的幕僚習慣於長安“銀燭樹前長似晝,露桃花裏不知秋”的奢靡夜生活,根本沒有將幽州的宵禁規矩放在心上。每到夜幕降臨,他們金樽新開,玉人在抱,縱情享受北地胭脂的別樣風情。燈前舞,醉後歌,紙醉金迷的筵席一直到深夜時分才散去。長安的少年郎們帶著七八分酒意,搖搖晃晃地跨上金轡玉鞭的駿馬,呼朋引伴,大呼小叫地穿過幽州的大街,招搖回府。道路兩邊,忍氣吞聲的幽州將士們不得不舉著火把,站在寒冷的夜風中,為他們照亮歸路。

可張弘靖也隻是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麽。誰沒有年少輕狂過呢?上了年紀的節度使用慈愛的目光看著韋雍,就像看著自己淘氣胡鬧的子侄一樣。

幽州的將士們越來越少看見他們的節度使了。張弘靖的隱退,把年輕的屬官和幕僚推到了前台。在這些替張弘靖行使權力的人眼中,幽州人冥頑不化,蠢如鹿豕。他們經常任意刑罰兵卒,剝奪朝廷給他們的賞賜,甚至於動輒稱他們為“蠻虜”。有一回,韋雍還語帶譏諷地對士卒們說:“今天下太平,汝曹能挽兩石弓,不若識一丁字!”

這些細節日積月累,使幽州將士對張弘靖的幕僚們越來越反感。如果把後來發生的一切都歸咎於這些少不更事的長安公子,也不能說是公允的。張弘靖自己就沒有讀懂河北。

有一日,張弘靖偶然路過安祿山的墳塚,很驚訝地看到安祿山的墳塚依然完好。在一個被灌輸滿君臣禮教和大唐律例的腦袋裏,叛臣賊子不是早就應該被掘墓鞭屍、挫骨揚灰了麽?可幾十年後的今天,安祿山居然在幽州的繚繞香煙中,安享著人間的血食供奉。望著對安祿山的墓碑頂禮膜拜的人群,張弘靖一臉惘然。

這個生在長安的人不懂得,被長安定性為叛賊的安祿山,在河北人心中的形象迥然不同。對河北以外的地方來說,安祿山是一張凶神惡煞似的麵孔、一個被千萬人唾棄的名字和一段不堪回首的災難歲月,可在河北,特別是幽州,安祿山是傳奇、是神話,甚至是神。如果張弘靖能心平氣和地向幽州的野老鄉人探聽一下,就會聽到關於這個叛賊的種種神奇傳說。

突厥人以阿史那和阿史德兩姓為貴。有的學者認為,阿史那掌政權;而阿史德掌神權,是他們的巫師。一汗一巫,兩個家族“構成了突厥遊牧貴族權力基礎的兩大支柱”。相傳,安祿山的母親就是一個以卜為業的阿史德氏女巫。商人相信,簡狄吞玄鳥之卵,生下他們的祖先契;周人相信,薑嫄踩了巨人的腳印而懷孕,才有了他們的祖先稷。河北人則相信,這個女巫在多年前的某個暗夜裏,向突厥人的鬥戰之神軋犖山虔誠祈禱後,神奇地懷孕了。河北人心目中的安祿山就是他們的契和稷,和伯利恒的耶穌一樣,來自神的恩賜,是神的力量在人間的化身。

在阿史德氏臨盆的那一天,神秘的天光照亮了柳城的穹廬。在山林、在草澤,在天高地迥的塞外,所有的禽和獸在那一刻仰天嘶鳴。詭異的天光和鳥獸的鳴聲中,一個男嬰呱呱墜地了。異常的征兆驚動了當時坐鎮幽州的範陽節度使張仁願。他所派出的飛騎風一般地穿過幽州城門,馳向草原深處,去尋找那個不同尋常的嬰兒。他們循著蛛絲馬跡找到了阿史德氏的廬帳,可是母子倆已經杳無蹤跡。女巫機警地把嬰兒藏匿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為了紀念這個神賜的奇跡,阿史德氏給了嬰兒最初的名字“軋犖山”。直到她改嫁突厥將軍安延偃,孩子才改名為安祿山。這個名字,後來被刻進了唐朝的衰亡史。

很多年後,安祿山已經坐上張仁願曾坐過的位置。女巫母親設計的那個誕生場景光怪陸離,他從中汲取了不少靈感。多年來,安祿山從沒有忘記把自己裝扮成無所不能的祆教之神。當唐玄宗(李隆基)摟著“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楊貴妃,沉醉在驪山的緩歌曼舞中,幽州的巫師們卻在蒼茫的暮色中敲起手中的鼓,和著異國風情的音樂載歌載舞,迎接馱著百萬數的異域方珍的胡商駝隊。詭秘的異域音樂中,安祿山換上華麗的胡服,高高地坐在重床上,百名精心挑選出來的胡人隨侍在他的左右。在安祿山麵前,陳列著祭祀神明用的牲牢,繚繞的香煙和香煙中閃爍的寶光寶氣將他烘托得恍若神人。無數的信徒們匍匐在安祿山的腳下,向上天祈求福氣……當他們抬起卑微的頭顱的時候,恍惚看見在繚繞的香煙中現出了一個高大的形象,那是安祿山,也是象征光明的祆神。

人群沸騰了。他們以為真神降臨到幽州的紅塵,為他們帶來了吉祥。神鼓“卜砰”響起,巫女們和著激昂的胡樂翩翩起舞,暮色裏到處扭曲著瘋狂的人影。

在送往長安的奏章中,安祿山也誇耀過自己的“神跡”。他告訴長安天子,麵對大肆吞噬營州禾苗的蝗蟲。自己焚香祝天。兩日後,成群的鳥從北方飛來,吃盡了所有蝗蟲。老邁的唐玄宗對這奏章隻是一笑置之。

契丹閹人李豬兒砍殺了這個不世出的梟雄。在這個案件中,安祿山的兒子安慶緒扮演了幕後主謀,和李宥在元和宮變裏的角色一模一樣。

可是,幽州人、九姓胡人永遠不會忘記,安祿山給了他們征服天下的雄心壯誌。這個大腹便便的梟雄隻是回到了天上,在飄蕩著死者彎曲身影的天穹中繼續當祆神。田承嗣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尊安祿山、史思明父子為“四聖”,立祠拜祭,公然為舊主揚幡招魂。直到今天,安祿山依然讓河北,特別是幽州的無數士卒、庶民肅然起敬。他神魔一體,就是“軋犖山”——戰無不勝的鬥戰神。

張弘靖不能理解這種糅合了複雜種族、文化、宗教和政治內涵的現象。他生於上元元年。這一年,安祿山已經被弑三年了;連弑父的安慶緒也在上一年死於非命。從張弘靖懂事的時候起,安祿山就一直是凶殘、肮髒和猥褻的惡魔形象。為了抹去那段黑色記憶,長安像一個被過度刺激的精神症患者,對每一點安祿山的痕跡都發出歇斯底裏的尖叫,清除著勾起恐怖回憶的每一點細節。在這種氛圍裏長大的張弘靖,對安祿山極端厭惡和排斥。也許他容忍了幽州人的粗魯、無禮和無知,可他不能原諒前幾任節度使如此荒唐的“疏忽”,更不能容忍河北人對一個反賊的頂禮膜拜。

來到幽州後,張弘靖一直以清靜無為的態度來治理幽州。他唯一一件主動的舉措,就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掘開了安祿山的墳墓,曝骨荒野。張弘靖要讓幽州人知道,安祿山不是神,隻是一個注定不能皈依大地的孤魂野鬼。

可是,張弘靖錯了。幽州人對安祿山的迷信沒有因為墳墓的毀壞而破除。他們保持了緘默。抗議是沒有用的,幽州人清楚天下人是如何評價安祿山的。可這消滅不了他們心中的神。冰冷的眼光看著張弘靖的鐵鏟翻起陳年的泥土。眼光裏的敵意如四闔的暝煙,越來越濃……暮塵漸起,張弘靖步履蹣跚地回到自己的府邸。厚重的門在他身後徐徐關上。在河北人眼中,瀆神的張弘靖注定要遭到報應的。

報應很快就到來了。

長慶元年秋的一天,幽州的街道上風一樣地,掠過一匹紫騮。就像王昌齡詩句裏說的那樣:“莫學遊俠兒,矜誇紫騮好。”幽州的健兒們愛馬如命,一匹神俊的馬是他們的驕傲。在眾人麵前炫耀愛駒和自己高明騎術的機會,他們是絕不會放過的。幽州人看慣鬧市裏的縱情馳騁,對這種表演,他們從來不吝嗇讚歎和掌聲。

可是,人們高昂的興致突然像被寒流凍住了。

拐角不遠的地方,一支長長的隊伍正沿著街道迤邐而來。那是判官韋雍的前導衛軍。在幽州,隻有他喜歡前呼後擁的出行排場。紫騮狂奔的路線和前導衛軍行進的大道,正好呈一個直角。所以,韋雍的親兵和紫騮上的騎手都沒有看見對方。就在前導衛軍大搖大擺走到十字路口時,才驀然發現了那匹撒蹄狂奔的馬……在旁觀人群的尖叫聲中,一場慘劇眼看就要發生。

說時遲,那時快,紫騮上的騎手韁繩一緊。刹那間,整匹馬人立起來。在一聲嘶溜溜的長嘶中,後蹄完美地人立,前蹄劃出完美的圓弧,完美的騎手和胯下的駿馬如同舞者亮相。停頓片刻後,高高揚起的前蹄才猛地砸在地上。人與馬,如同一體,嶽峙淵停般一動不動。驚駭後是幾秒的沉寂,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陣震天的喝彩聲。幽州人最佩服控馬嫻熟的英雄。他們完全被騎手的精湛表演所折服。

臉色蒼白的韋雍這才回過神來。望著東倒西歪的前導衛軍,他忍不住惱羞成怒,厲聲嗬斥手下,捉拿眼前這個敢於衝撞他的大膽狂徒。紫騮上的騎手是幽州軍中的士卒。他也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一聲不吭,任由韋雍的親兵拽下馬來,捆綁結實,摁倒在塵土裏。旁觀者心中惋惜,可也沒說什麽。畢竟,衝撞判官,罪有應得。

當兩根椴木刑杖取來時,圍觀的人群開始竊竊私語。看來,韋雍要對肇事者當街施行杖刑。

元和年間,大書法家柳公權的兄長柳公綽新拜京兆尹,前往光德坊京兆府。按舊例,京兆尹出行的時候,儀刀團扇,戟陣追隨,很有威儀。在路上,也是一名神策軍小將縱馬衝撞了他的前導。中使、閑漢、神策軍,是所謂長安街市上的三大惡,一般人對他們的違法行徑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柳公綽卻命人用刑杖,將那個神策軍小將當街斃殺。這件事曾在長安轟動一時。事後,李純詰問他,怎麽敢擅自打死神策軍的人。柳公綽從容地說:軍中偏裨,躍馬衝過,這就是沒有將陛下的法律放在眼中,而不僅僅是侮辱臣。臣杖殺的是無禮之人,而不是針對神策軍將。

李純聽後,隻能悻悻地問:“卿何不奏?”

柳公綽回道:“臣隻合決,不合奏。”

那麽誰應該上奏呢?

“在街中,本街使金吾將軍奏;若在坊內,則左、右巡使奏。”

事已至此,就連天子也沒什麽可說的。生長於長安的韋雍對這段故事當然耳熟能詳了。他根本沒有覺得杖責一個衝撞他前導衛軍的士卒有什麽不妥。可年輕的判官不知道,杖刑在長安很常見,可河北人卻非常厭惡它。聞訊趕來的幾個偏裨將領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公推一個老成的人去見韋雍,懇請年輕的判官換一種刑罰來處置闖禍的騎士。沒想到,好言好語卻換來了一陣劈頭蓋臉的叱責。韋雍哪裏會把什麽幽州的風俗放在眼裏,固執地要按自己的意思行刑。

椴木刑杖上下翻飛,很快就把受刑人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刑杖打在肉體上發出的“撲撲”悶響,在幽州人心間回蕩。

那一夜,陰霾漫空,沒有星,也沒有月。幽州大營裏,呼噪聲震耳欲聾、驚天動地,在冰冷的空氣中炸開。當天晚上,軍營中傳來聲音:盧龍兵變了。

壓抑數月的怒火熊熊燃燒,借著這點小事蔓延開來。無數士卒從四麵八方湧向節度使牙門。牙門裏還有張弘靖的上百牙兵。可麵對洶湧的人潮,還有一張張拉開的強弓、出鞘的戰刀,他們紛紛扔下手中的兵刃,束手就擒。在幾個士兵的挾持下,麵無人色的張弘靖被帶出了牙門,關押到薊門館。

韋雍和他的同僚們已經被瘋狂的亂兵給殺了。另一位判官張徹是位忠厚長者,在軍中口碑不壞,亂兵們打算放了他。張徹回頭說道:你們反叛朝廷,馬上就會被族滅的!

殺紅了眼的亂兵頓時騷動起來。幾個人一擁而上,亂刀如雨,將張徹也當場殺死了。

當夜色漸漸褪去,理智似乎又回到了這些瘋狂的人身上。

情緒漸漸平靜下來的變兵們開始意識到,自己有多麽魯莽。次日早晨,亂兵們紛紛來到薊門館,求見張弘靖,想乞求他的寬恕。他們願意洗心革麵,仍然尊張弘靖為帥。在這些粗魯的武夫看來,昨夜的騷動算不上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從安史之亂起,河朔就習慣於嘩變。以下犯上也是一種河北舊事——它是大一統帝國的固有政治秩序以外的一個特例,是使這一區域區別於其他州郡的特殊傳統。

然而,在這個緊要關口,張弘靖沉默了。

我相信,如果換做一位出身於河朔行伍間的節度使處於張弘靖當時的境地,他鐵定會毫不猶豫地以很實際的姿態接受亂兵的懺悔,因為他深諳河北的特殊傳統。可是,張弘靖不願意寬恕。武力脅迫下的寬恕,傷害了一名有良好教養的士大夫內心所信奉的原則,還有外表必須維係的高貴。所以,我能理解張弘靖的沉默,盡管它是如此的不合時宜。麵對激奮情緒構成的洶湧波濤,身陷囹圄的節度使以為這樣可以維護他剩下的尊嚴。

但是張弘靖錯了。他錯過了挽救時局的最後時機。

在得不到寬恕的情況下,變兵們轉而選擇擁立新帥——百年來,他們一向是這麽做的。以下犯上在河北三鎮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自己的首領自己擁立。遙遠的長安憑什麽用一紙文書來決定誰是幽州人的首腦?幽州人更喜歡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劉總已經拋棄了幽州,劉家沒有什麽人可以統帥三軍了。這時候,亂兵突然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劉總,還有他的父親、祖父執掌盧龍節度使大印之前,幽州是屬於朱氏家族的。於是,亂兵潮水般地湧向朱家。

前盧龍節度使朱滔的兒子朱洄臥病在床已有多日了。當亂兵推舉出來的首領闖進他的寢室,這位老將大驚失色,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不測之禍。聽亂兵說出來意後,朱洄說:我年老多病,已經無意接掌盧龍了。不過,他向亂兵們推薦了自己的兒子。亂兵們心想,隻要是朱家後裔,就還有些號召力,紛紛表示讚同。這時候,從低垂的簾幕後,轉出朱洄之子——

他就是從長安失意歸來的朱克融!

半個時辰後,薊門館的門猛地被踹開了。

枯坐在胡床上的張弘靖麵無表情地抬起了頭。他看見一個健壯的將軍趾高氣揚地站在他麵前。

幾個月前,張弘靖在隨從的前呼後擁下,鮮衣怒馬,往幽州方向迤邐而來。與此同時,朱克融正沿著相反的方向去長安。兩個人的人生軌跡,仿佛將就此成為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誰也沒有想到,他們還是在這薊門館內曆史性地相遇了。隻不過,兩個人的境遇正好被顛倒過來了。昔日落魄長安的朱克融誌得意滿,接過了本來屬於張弘靖的位置。來自長安的驕子張弘靖卻淪為他的階下囚。

等張弘靖結束幽禁生活後,悄悄走過薊北樓下,蹣跚地踏上南謫的路途。看著失意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一副楹聯的上句:

好一座危樓,誰是主人誰是客;

主客之間,在薊北樓下互換了位置,不過幾個月時間。站在幽州台上愴然淚下的陳子昂已經不在,用五十九首古風來懷念燕昭王的歲月也一去不回了。如果獵獵風中還有什麽韻律的話,那也是粗獷的胡人的歌。一切都不相同了。唯一不變的,就是那種與古人、來者相隔絕的孤獨感,依然橫亙在空曠的天地之間。

曆史就是那麽耐人尋味。它讓一個幽州人流落長安,又讓一個長安人躋身幽州,結果兩座城都沒有接納異鄉人。排異反應有力地證明,帝國已經分裂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社會肌體,各有各的文明。人們或許更多地將兵變歸咎於張弘靖不知變通、韋雍等人的輕浮無行。其實,從根本上說,問題出在他們不了解這方水土,不能體察到河北與內地有多麽大的不同,放任自己的價值觀和當地固有的傳統激烈撞擊。韋雍是如此,張弘靖也是,隻不過表現不同罷了。

張弘靖在整個事件中表現出來的品質:恪守朝廷律法而不輕言赦免,強調上下尊卑的倫理觀,無為而治……完全符合長安對文臣的期望,也曾讓他在長安、在汴州和太原都有不錯的官聲。如果不是這樣,劉總就不會耳聞他的大名,萌生請他入幽州的想法。可是,看看張弘靖“盡革其俗,乃發祿山墓,毀其棺柩”等過激的舉動就知道,他被逐的命運恐怕已經注定了——南方的橘在北方結出枳來了,澀澀的苦刺激著長安的味蕾。

不了解河朔的胡化,就不能真正理解這方水土。可張弘靖和他身後的長安,恰恰缺乏足夠的理解能力。

劉總的安排核心內容是肢解盧龍。被一分為三後,這個北方雄藩將會徹底失去與長安抗衡的實力。這不算是個創舉。割據淄、青的李師道滅亡後,李純就曾命大臣詳細研究圖籍後,按土地遠近、士馬眾寡和倉庫虛實將平盧肢解為實力相當的三個部分:以鄆、曹、濮為一道;淄、青、齊、登、萊為一道;兗、海、沂、密為一道——分而治之。這塊土地上,再沒有出現過敢於對抗長安的強大藩鎮。

可接替李純的李宥,還有他的大臣們,無法領悟劉總的良苦用心。他們認為,如法炮製,三分盧龍,是對接任節度使的張弘靖不信任。長安的君臣們決心讓令人尊重的張弘靖擁有相對完整的幽州。所以,瀛、莫二州分割出來,交給盧士玫;剩下七個州都歸張弘靖。劉總的布置是完全落空了。

在張弘靖被囚禁後,瀛州很快發生軍亂。士卒逮捕了盧士玫和他的僚佐,押送幽州,也拘禁在客館。

檢討朝廷在盧龍的所作所為,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宰相們沒有利用劉總棄官為僧帶來的良機。這種機會絕對是可遇不可求的。大臣們在長慶初年犯了重大錯誤,並且是一誤再誤。這使我們認識到,這是一個甚至缺乏消極應對能力的朝廷。以過去的標準來衡量顯得非常簡單的操作,現在卻變得紊亂、複雜。本來開始認可朝廷權威、能力的藩鎮靈敏地體察到這種變化。臣服,還是對抗?立刻重新成為一個問題。麵臨抉擇的河朔三鎮變得迷頓、暴躁。

“燕南春草傷心色,薊北黃雲滿眼愁”,我們帶著這樣的沉重心情,佇立在薊北樓頭。日甚一日的緊張、凶險和尷尬雜糅在一起,取代了過去十多年中的飽滿情緒。我們驀然發覺,不知什麽時候,我們不僅已經遠離了杜黃裳、武元衡和裴垍,連李絳、裴度也開始淡出時代的核心圈子。許多偉岸的曆史形象在元和宮變中扭曲,在長慶貢舉案中弄得汙漬斑駁,現在都一道漸漸地暗淡、坍塌了……一個完全不同於元和中興的時代即將到來了。最引人側目的,就是朝廷的慌亂和魯莽。當這樣一個朝廷試圖積極地去推行什麽的時候,缺陷一覽無遺。

多事之年開啟了後元和時期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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