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宮變是一場家變
讓我們來聽一段唱詞:“金烏東升玉兔墜,景陽鍾三響把王催……”
戲劇舞台的錯彩流金,還有古老唱腔,流動著曆史的迷離感。悠悠然的西皮流水裏,我們再換個角度,把李純(唐憲宗)之死和台前幕後的悲喜人生、前因後果說一遍。
紅氍毹上,七子八婿齊聚一堂,為郭子儀賀壽。兒媳昇平公主自恃身份高貴,在壽筵上亂擺譜,把丈夫郭曖惹惱了。筵席散後,小夫妻房中口角。郭曖一氣之下,借酒壯膽,打了昇平公主。嬌生慣養的公主哪裏肯罷休,連夜進宮告禦狀。消息傳到郭子儀耳中。他連忙縛子請罪,跪倒在宮門外。沒想到,唐代宗(李豫)寬恕了郭曖,教育了公主,安撫了老臣——一出《打金枝》,包含了豪門秘辛、倫理意味、一波三折的情節和大團圓式的尾聲。桃紅配蔥綠般俗不可耐的大結局呀,有中國人全部的人生幸福。所以,它久演不衰。
這出戲有另一個更喜慶的名字——《滿床笏》。有時候,人們幹脆把它叫做《富貴壽考》。因它寫盡了烈火油烹、鮮花著錦的鼎盛家運。
《紅樓夢》第二十九回描寫賈府到清虛觀打醮。一個程序是神前拈戲。抽簽的結果,第一出是《斬白蛇》,寫漢高祖劉邦斬白蛇起義,最終問鼎的故事。第二出就是這《滿床笏》。可惜,跟在後麵的第三出是《南柯夢》。淳於棼夢遊大槐安國,由極富極貴到家破勢敗,最後春夢乍醒,兩手空空——連綴的三出戲,勾勒出由草莽到富貴,再盛極而衰的拋物線軌跡。聽了這戲目後,賈母沉默了。誰說“頹運方至,變故漸多,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憑借一個上了年紀的女性所特有的直覺,享福人賈母不也意會到戲文後麵所隱藏的全部命運意味。
當《滿床笏》鑼鼓漸歇,笙歌消散,昇平公主與郭曖的女兒郭氏娉娉嫋嫋,走上了舞台。
郭氏出閣的時候,丈夫李純(唐憲宗)年方十六,還是廣陵王。這門婚姻藏著那麽一點兒不和諧。李純是唐德宗(李適)的長孫、唐代宗的曾孫。郭氏的母親昇平公主卻是唐代宗的女兒,與唐德宗分屬兄妹。從這一層血緣上講,郭氏嫁給了從侄兒。那年,李純已有了兩個兒子:長子李寧,次子李寬。不過,兩個孩子的生母都是身份低微的宮人。
三年後,這對少年夫妻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李宥(唐穆宗)。
今天,我們重翻那段曆史的時候,不難發現:李宥柔弱、無能,年紀輕輕就風眩就床,纏綿病榻。無論體、魄,他都讓精力過人的父親失望。有人歸咎於李純和郭氏的不倫婚姻。其實,放眼上下三百年,我們不難發現這樣一個事實,靈與肉的孱弱之於入主長安後的李唐皇室,一如血友病之於數個世紀後的歐洲諸王族。我們在唐高祖(李淵)身上見過;在唐高宗(李治)和他的兒子們身上,更為明顯;還有唐肅宗(李亨)、唐代宗……一直到唐順宗(李誦),他們的形象病態蒼白。倒是李純,還有他所極力效仿的唐太宗(李世民)、唐玄宗(李隆基)可以劃入另類,是那些和崢嶸歲月聯係在一起的名字。他們的剛猛有為,仿佛某種隱性基因的性狀,在家族裏隔(三或四)代遺傳——也許李純已了解到兒子的無能,就像大多數人在幾年後所了解的那樣。
李純死後,服喪的李宥漫不經心,禦臨丹鳳門樓,大擺樂舞和雜戲,在歡歌笑語中沉醉。誰會想到,父親屍骨未寒,還擺放在太極宮清冷的大殿上。與冷淡的父子關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兒子對母親卻懷有深深的眷戀。每月望朔,李宥都不忘親臨郭氏居住的興慶宮,行晨昏定省之禮。
把李宥的戀母和仇父聯係起來,我們很容易聯想到俄狄浦斯。
在古老的希臘傳說中,拉伊俄斯受到神諭警告:他的親生骨肉長大後,會危及他的王位與生命。驚惶的底比斯國王偷偷找來一個獵人,讓他偷偷殺死這個嬰兒。可獵人動了惻隱之心,悄悄把嬰兒丟棄在荒野。多年以後,拉伊俄斯在路上與一個年輕人為了點兒細故爭鬥起來。這位名叫俄狄浦斯的年輕人殺了他。底比斯人推舉俄狄浦斯為新的國王。他的王後,就是拉伊俄斯的遺孀。從此,瘟疫和饑荒在底比斯大地上遊蕩。苦不堪言的底比斯人又一次想到了神。這一次,全知全能的神告訴他們:俄狄浦斯就是當年的棄嬰。在無意中,兒子犯下了殺父娶母的罪行,引來了蒼天的憤怒。痛苦的俄狄浦斯自抉雙眼,離開底比斯,四處流浪……
弗洛伊德從索福克勒斯的這出經典悲劇中汲取靈感,將以本能衝動力為核心的一種戀母仇父稱做“俄狄浦斯情結”。隨著年齡增長,俄狄浦斯情結會逐漸被壓抑、克服。隻有在某些個體上,它會病態發展。病態俄狄浦斯情結患者多鍾情於年紀比自己大的異性。這讓我心頭一跳:記憶中,李宥曾在命婦身上,找尋一種難以啟齒的快樂。
我們可不可以下結論:元和宮變就是索福克勒斯悲劇的中國版本?
我不太肯定。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方法依賴於盡可能豐富、真實並且是晦秘的細節。這正是有著諸多避諱的中國史書無法提供的。文字的過分簡陋,使我們無法運用精神分析工具,來解析李宥不醒的噩夢,還有醒後夢魘般的生活。
比起廋藏在靈魂底層的俄狄浦斯情結,利害關係似乎更具有解釋力。在我看來,記載元和宮變那一頁紙張的反麵,寫著莎士比亞的《麥克白》,而不是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
我在前麵說過,史書對元和宮變著墨不多。我們無從想象它的細節,更談不上真切地體會悲傷氛圍。《麥克白》也許可以彌補這個缺憾。
我願意靜靜地坐在書桌前,一頁一頁地翻閱莎翁的劇本。我甚至幻想有一天,坐在舞台下,欣賞中國人在唐朝的舞台背景中,把這出經典戲劇重新演繹一遍。
如果你對元和宮變缺乏感性的認識,那就和我一樣,把《麥克白》從頭讀起。在我看來,《麥克白》就是一部改寫過的元和宮變,其戲劇張力又正好是新、舊唐書所缺少的。中國史書的遮遮掩掩,使我們無從了解李宥的內心活動。但是,麥克白的飾演者把一個弑君者的恐慌與虛弱演繹得淋漓盡致,使我們可以在一個很近很近的距離來觀察弑君者。借用這出西方的經典戲劇,讓我把元和宮變的細節一一地補上。
悲劇揭幕於元和四年。那一年,李純冊封長子鄧王李寧為太子。
遂王李宥默然地看著長兄搬進東宮。年輕的他第一次品嚐到了失意的滋味。就在幾天前,李宥還天真地以為,憑借母親的原配身份和顯赫家世,自己能順利成為帝國的儲君。可是,一道冊封李寧為太子的詔書把他從夢中驚醒。李宥步履蹣跚地,回到自己的院落。
整個長安城就是一個院落,一個由大小院落組成的封閉院落。如白居易所說,“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如今,構建起長安的脈絡不再是溝通南北的路,而是阡陌縱橫的牆。一堵牆就是千重萬重山。被分割出來的院落看上去麵目劃一,分不清,辨不明,可又是各有各的風格,讓人摸不著門檻,不得門徑而入,油然而生“侯門一入深似海”的感觸來——長安的院落是一個又一個的矩形,大的套著小的,小的集合成大的,在大大小小的院落外還套著更大的,坊牆縱橫交錯,分出長安的坊和市。畦分棋布的坊外麵,圍著屬於整個長安的牆,實實在在地圈起了一個王朝的心。
十六宅是萬千院落中很特別的一個。那裏蟄居著唐代諸王。李宥的院落是十六宅中的一小格。
當年,還是臨淄王的唐玄宗出入長安,結交豪傑,顯露崢嶸於變幻的風雲中。登上皇位後,他卻比任何人更害怕子孫也仿效他的故智。在安國寺東附苑城,唐玄宗劃出了一片地,建起十六宅,把十個兒子鎖進深院。後來又有六王就封入宅。皇子們曾是何等風流:在萬裏江山馳騁、玄武門下彎弓,圍攻過大明宮、殺死過武家和韋家的陰險人物……現在,他們卻被禁錮在長安城東北角不大的一片地方。手舉銀船杯,高喊“曾祖天子、祖天子”的豪邁漸漸成為傳說。這片被稱為十六宅的院落樓台逶迤,飛簷相接。毗鄰的東城牆有兩層,中間的夾道靜謐無人。經過狹長的夾道,皇子們不用假道長安鬧市,就可以進出大明宮,向父皇請安。
麵對他們,皇帝的心情是複雜的。很多的皇子意味著很多選擇和希望,可同時意味著更多的紛擾和威脅。朱門深鎖的十六宅為這對矛盾提供了折中方案:它使眾多的皇子有了棲身之所,同時又用禁錮來消除他們的威脅——這就決定了十六宅生活的基本形態。
十六宅的生活是安逸的,也很平淡,甚至是邊緣化的,盡管大明宮就在不遠的地方。除了那溝壑般的夾道外,就隻有壁壘森嚴的高牆來為連天的屋宇斷行、斷句,一筆一畫,很認真地割裂了連綿起伏的屋脊瓦楞,還有密密匝匝的瓦甃。如果能揭開連雲華第的屋頂,俯瞰十六宅,我們將看到一個蟻穴一樣的空間。每個院落,甚至每個房間、每個角落都是雷同的。如蟻的人在裏麵忙碌著,周而複始,卻又不知道為什麽忙碌。生活就剩下一無目的的消磨。白紙一樣沒有內容的生活,就是李宥在十六宅裏的蒼涼年月——他已經很老、很老了,很快就要滿十六歲了。
“心都要老了,做人卻還沒開頭似的。”李宥站在門前石階上,呆呆地看著院落上方的一方。“細雨輕寒花落時”,簷下雙飛的燕子牽引著憂鬱的目光,飛向龍首塬上的嵯峨宮闕。李宥突然意識到,自己離大明宮是如此近切,又是如此遙遠。長長地太息了一聲,他帶著無限落寞的表情轉回房內,沮喪地跌坐在榻上:這又將是一個難挨的漫長白晝。
李宥的眼前晃動著古行宮裏白頭宮女的身影。她們日複一日,枯坐在布滿苔色與蛛絲的清冷角落,絮絮叨叨地聊著盛唐的旖旎風情。肮髒的裙裾、枯槁的臉龐,還有慢慢褪色的記憶。《上陽白發人》的詩句在空洞洞的心底響起:
……此輩賤嬪何足言,帝子天孫古稱貴。
諸王在合四十年,七宅六宮門戶閟。
隋煬枝條襲封邑,肅宗血胤無官位。
王無妃媵主無婿,陽亢陰淫結災累……
元稹是李宥最喜愛的詩人。在他筆下,皇子皇孫和深宮老去的紅顏一樣,是被命運遺棄在宮廷的可憐人,注定要在世間最華麗的地方等待最黯淡的死亡。李宥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也許要做點什麽,來改變自己的命運悲劇。
就在這時候,李宥的心仿佛被什麽觸動了一下,一點兒聲音?不可捉摸的聲音,細碎到難以辨認。他帶著狐疑的表情,抬起頭來,看了看身邊的人。眉黛唇朱的侍女緊緊抿著櫻唇,表情漠然地盯著垂地的帷幕發呆,沒有一點竊竊私語的跡象。
也許是聽錯了,要不就是耳鳴。李宥不無悻悻地想,難道自己未老先衰了?就在這時,如雨如滴的聲音又一次觸動了耳膜。目光還沒有離開侍女的紅唇。他很肯定,不是她們在絮叨。相反,她們吹氣如蘭,依然妨礙了李宥傾聽那神秘的聲音。李宥揮了揮手,要侍女們離開。
當豔麗衣角在門口一晃消失後,玉扃又重新掩上。李宥從榻上一躍而起,在空曠的殿內找尋聲音的來源。每一道帷幕後麵空空如也,矮櫥裏藏不了人,房梁上除了塵埃什麽也沒有,連結網的蜘蛛也不曾見。李宥疑惑地停下了自己逡巡的腳步。步聲停止的時候,柔糯的聲音又一次傳來。是三個聲音。是的,李宥很肯定。像女巫一樣柔媚而充滿誘惑力的聲音在耳畔次第回響——
第一個聲音對他說:“祝福你,遂王殿下!”
第二個聲音對他說:“祝福你,太子殿下!”
第三個聲音則說:“祝福你,未來的君王!”
那是隻有李宥才能聽見的聲音。在獨處的寂寥時分,他聽到如鬼如巫的祝福。它來自內心的最深處,來自他的血液。在那片邪惡的血色森林裏,蘇格蘭大將麥克白和女巫們偶然邂逅。李宥沒有去過那陰沉沉的血色森林。可在任何一個角落裏,他都能聽見來自自己血液的誘惑。蛛網一樣密布的血管,就是一片隱藏著欲望之巫的血色森林。可李宥隻能理解第一個祝福。沒錯,他就是遂王,十六宅眾多親王中的尋常一位。
第二個祝福讓他困惑不已。他伸出手掌,惴惴然地按住自己狂跳的心髒:是在說我麽?我還有機會當上太子……
機會真的還有。那時陽光依舊,卻注定跟著一連串落雨的天。
蒼天並不眷顧“詞尚經雅,動皆中禮”的皇長子李寧。冊立太子的儀式最初選在孟夏季節進行——那是長安一年中最明媚的時節了:九城沁綠,肥厚的葉掌撐出層層疊疊的生意,將翳然氣象掩蓋得一點不露,仕女們心情愉快地往來於青鴉鴉的季節裏,笑著、鬧著,揣摩著盛典的每一個細節,並在若幹年後把每一個細節都羼入她們青澀的回憶——不帶有灰黑的情景在記憶中已越來越少了。然而,在不期而至的纏綿雨水裏,什麽都濕透了。在隨後數月內,鉛灰的雨雲封鎖著帝京的天空。儀式推遲到孟秋,又因同樣的原因推遲到十月。這時已到頹廢的冬天。經過了長逾六個月的宕延,從上到下,包括李純本人都是帶著應付的心態,在如期而至的凜冽寒風中履行完繁瑣的儀式。
讓人厭倦的雨,暗示了蒼天的旨意。兩年又兩個月後,李寧薨歿了。國典中沒有太子喪儀,權攝太常博士的國子司業自創了一套繁瑣的儀注。隆重得異乎尋常的葬禮寄托了李純的喪子之痛,還是哀悼他自己的身不由己,就不得而知了。葬禮也意味著,角逐在李寧的兩個弟弟之間展開了。
李純又麵臨著一次新的選擇。
“母以子貴”和“子以母貴”是法則的兩麵。李寬的生母隻是掖庭宮內一個甚至連姓氏都不為人所知曉的宮女。她低微的身份是李寬入主東宮的巨大障礙。郭氏就不同了。任何一本史書在提到她的時候,都不忘強調門第。
郭家不算真正意義上的高第士族。安史之亂前,郭子儀不過是北疆眾將中的尋常一員。如果沒有翻天覆地的大動亂,他很快就要無榮無辱地結束戎馬生涯。可是,漁陽鼙鼓改變了這一切。東北的精銳叛亂了,西北的精銳在潼關前幾乎覆沒,朔方軍成了王朝碩果僅存的擎天柱石。在一個天翻地覆的時代,他們的統帥郭子儀扮演了挽狂瀾於既倒的偉大角色,也給自己的家族帶來了《滿床笏》的全盛光景。
可是,李純不喜歡郭氏。
立李寧為太子的時候,李純的表麵理由是立嫡以長。蘊藏的一句潛台詞是:在後宮中,貴妃郭氏沒有什麽特殊地位。她的兒子遂王李宥不能“子憑母貴”。為什麽郭氏以原配身份,卻始終無法晉位為後呢?新、舊唐書告訴我們,李純好色。他擔心郭氏利用中宮的權威,鉗掣自己征歌選色、尋歡作樂——這至少是片麵的。像李純這樣一位強勢人物,小心提防著在自己的後宮出現同樣強勢的女性。
一百多年前,太白金星晝現長安。懦弱的兒子們,誰都沒有能阻止武則天(武曌)從垂簾聽政到君臨天下。李純若有所思地看著精明的郭氏和無能的李宥,這樣一對母子會重演百餘年前那一段“牝雞司晨,唯家之索”的不堪往事麽?選擇這樣一位皇後,選擇這樣一位太子,無疑是把王朝的命運又一次交給上蒼。
今天,李純抬頭仰望蒼穹,想看看象征“女主天下”的星象是否又在天幕下隱約可見。可他隻看見滿天星鬥。不稱職的欽天監連一個適合冊立太子的時間都找不準,又怎能指望他們像李淳風一樣領悟上天的安排。彷徨的李純勉強同意立李宥為太子。
“祝福你,太子殿下!”第二個祝福已經被驗證了。踏入東宮的那一瞬間,李宥開始相信來自血液的預言。在內心裏,他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回味那第三個祝福:“祝福你,未來的君王!”
就像麥克白的台詞所說的那樣:“這好比是美妙的開場白,接下去就是帝王登場的正戲了。”李宥相信,總有一天,他會坐上含元殿正中央的那個座位。
李宥成為太子後,郭氏沒有能如人們所預料的,晉位皇後。也許是李宥本人的無能和懦弱帶累生母無法正位中宮——因為郭氏成為皇後,將(在寬泛的意義上)賦予李宥嫡子身份,從而使父親必須服從古老而權威的“嫡子繼承製”,失去重新選擇的機會。也有可能是郭氏的強勢使丈夫心存疑慮,生怕自己身後會重現太阿倒持於外戚的局麵,才不願讓軟弱的李宥承繼大統。究竟李純是出於何種考慮,現在我們說不清了。但是,有一點是清楚的:郭氏母子的命運是緊密聯係在一起的。
憂心忡忡的李宥秘密找到了他的母舅司農卿郭釗。
我們知道,在麥克白的背後,是他的妻子。李宥身後也有一個女性存在,那就是母親。當麥克白夫人從丈夫的信上了解到女巫的預言後,她的心激動起來了。男性被推到了前台,而兩個女性才是事件的決定性力量。郭氏借兄長郭釗之口告訴兒子:“殿下但盡孝謹以俟之,勿恤其他。”
這句話在我看來,和麥克白夫人口中那幾句台詞意思雷同:
為了欺騙世人,就必須裝出和世人同樣的神情;
您眼裏、手上與舌尖都要流露出歡迎;
您看起來應像一朵純潔的花,
花瓣下卻有一條毒蛇在潛伏。
李宥就這樣等了下去,一直等到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在同樣黑暗的深夜裏,這條毒蛇吐著猩紅的蛇信子,遊過同樣陰森的空間,一直遊進了黑與紅兩種顏色為基調的舞台——黑,是黑夜,是陰森恐怖的黑夜和夜色裏的宮殿;打破這濃重夜色的唯一色彩,是血的顏色。元和十五年前後,當母子倆發覺李純將要作出對他們不利的抉擇,從而將命運引向不測的境地時,妻子背叛了丈夫,兒子背叛了父親。
舞台上那驚心動魄的敲門聲,很快就要在大明宮某一個陰暗的角落裏響起。
讓我們掩上書房的門,將案頭的燈光調到最低亮度。燈罩籠罩的範圍之外,暗流洶湧的黑夜已把周遭的人、物,還有空間完全吞噬。昏黃的燈光下,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深夜所發生的,案情重演——
那也是個叫人永難釋懷的夜晚。
中和殿裏沉靜如水。半舊的絞金蟠龍黃銅燭台上,兒臂粗的油燭猛地兩三聲炸響,釭花閃了一閃。在白得磣人的素壁上,光影一波一波蕩漾不止。燈火搖曳間,又恢複了一片靜謐。李純的病體似乎經不起風裏任何一絲潮氣或寒意的侵蝕。於是,悄悄落下的廛帷將風連同光一並擋住。中和殿匼匝唯餘黑夜,有溶解力的黑夜。從黑暗裏感知到莫可名狀的騷動——就在厚重廛帷後麵,仿佛有無數靈物在嬉鬧、在偷窺、在噴振、在竊竊私語。當細切的喧囂漸漸低沉下來,直至沒有,病榻上的李純忽然意識到,自己墮入了一個陌生的空間——沒有邊界、沒有標識。唯一可做的事,就是聆聽橐橐的腳步聲自遠而近。他試圖看清深不可測的黑暗中正在逼近自己的恐怖,可那是徒勞。猙獰的麵目還在繼續逼近,一直向他壓迫過來,使他窒息,使他臨死時才真實地感到,他必須接受一種他從未設想過的結局。李純用盡最後的力氣長號,細如遊絲的聲音在甍甍深宮裏繚繞、消散……隻有幾聲淒厲的梟哭隱約傳來。
似曾相識的最後景象,正從李純一點點放大的瞳孔裏散開。目光漶漫後,李純的記憶永遠地定格在另一張榻上。深邃的空間裏,慘白的光照亮了一具屍體,孤零零地橫放在禦榻上的——死於他殺。
李純以為自己看到的是父親唐順宗。直到生命最後一秒,他才恍然大悟:那具屍體不也是他自己的——家國興亡、世事劇變,隻在那如癲似狂的一瞬間。凶手,其實是整個環境;李純自己,也是謀殺自己的凶手之一。在大明宮的暗夜裏,我們看到了父子間血腥的連環套。
又過了很多年,明末大儒王夫之用一句“憲宗(李純)之賊非郭氏、穆宗(李宥)而誰哉”,將郭氏母子推上了元和宮變的被告席上。
好像沒有直接的證據,可以證明郭氏母子是元和宮變的元凶,但同樣沒有什麽證據可以證明他們置身事外。就如功利主義哲學家邊沁所概括的:“當行為人決意實施該行為時雖然發現某種結果,認識到該結果可能發生,但是該結果的發生不是構成其預期的連鎖的一環,那這種結果便是間接或附屬的”。這種明知且希望、放任結果發生的狀態,在犯罪形態構成論中被稱為“間接故意”。如果沒有元和宮變,郭氏母子也許隻是曆史舞台上衣衫華麗的配角,甚至隻是舞台下的看客。可這場謀殺改變了他們的命運。郭氏母子徹底擺脫了生死不測的境地,走向權力之巔。李純的死亡正是他們所樂見的。
中國臧否人物向來有“誅心之論”的傳統。《後漢書·霍諝傳》裏就說過:“春秋之義,原情定過,赦事誅意,故許止雖弑君而不罪,趙盾以縱賊而見書。”這是一種不問罪跡如何,僅就動機和用心來討論是非的尺度。在元和宮變後,郭氏將參與謀殺的閹人劉承偕收為養子。李宥不僅對梁守謙、王守澄寵愛有加,還聽任凶手陳弘誌逍遙於錦繡揚州。這一切,都說明他們在元和宮變中有難以洗刷的嫌疑。
當年,唐中宗(李顯)被自己的妻女鴆殺;今天,李純又死在了郭氏母子冷漠的目光中——正如《聖經》裏所說的:“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郭氏母子被推上被告席的時候,手持凶器的宦官們反而從刑事謀殺案的主犯變成了政治陰謀中的從犯。
吐突承璀和李純的死訊相繼傳來後,幾名宦官受梁守謙、王守澄差遣,鬼魅一樣飄到了十六宅。深夜裏,澧王府的門被冰冷的手敲開了。
澧王李寬從迷夢中被驚醒過來。深夜的敲門聲非常刺耳。蒙矓中,他還以為是在敲別人的門扇。可死神的腳步聲分明衝著他橐橐而來……世上有一種死亡,叫做“剭誅”。剭,從字形上看就是金屋中的利刃——多少不明不白的死亡,共有的特點,被直觀地點了出來。天璜貴胄通常不會像庶民一樣,死在青天白日下。澧王府的帳幔裏,一縷淒苦靈魂悄然散去。
我們看過玄武門之變中的太子李建成,貞觀時的太子李承乾,女皇陰影下的太子李忠、李弘和李賢,另一次玄武門之變中的太子李重俊,還有越王李係、舒王李誼,了解一係列已經發生的死亡,還有即將發生的絳王李悟、漳王李湊、安王李溶、陳王李成美之死……看著一段段不堪聞問的往事,我們的鼻孔裏灌滿了血腥氣味。誰失去了東宮的位置,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可能——沒人能站著退出權力角逐。
無論如何,玄武門之變總還是發生在陽光和月光下的,總還洋溢著暴烈的美。如今,金屋珠簾遮住了視線。一切都在變得鬼祟。
從惠昭太子李寧薨沒的那一刻起,郭氏和李宥就麵對著一道有兩個選項的選擇題:皇位,或者死亡。
不,我說錯了。死亡能成為一選項麽?不能。這隻是答案唯一的填空題。與其說我為母子兩人罪惡的抉擇而悲哀,不如說是那罪惡的無可抉擇讓我悲哀。早在王夫之說出那句話之前,在他們登上舞台的時候,郭氏和李宥就注定要被推上曆史公審的被告席了。
噩夢在玄武門下轉了又轉,散入十六宅和大明宮。當長安失去了完整的天下,當李家子孫失去了活力,那道皇宮北門也失去了它的現實作用。可是,骨肉相殘的悲劇不會因為失去玄武門這個固定舞台而落幕。玄武門依然作為一種意象、一種深刻回憶而存在——父與子、夫與妻,世間多麽親密的人啊!站在門裏門外,從此紅塵兩分。
元和宮變,不過是玄武門後又一個家族記憶的創傷。
不知不覺,言菊朋的唱段已經播放完了。傳說中的《南柯夢》還沒有上演。我在燈下翻開了《麥克白》,把它當成《滿床笏》的續集,一頁一頁地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