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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野梟那樣沉默

——元和宮變的第六種詮釋

為了敘述和閱讀的方便,我們現在對元和宮變進行一個總結:這是一次藥物中毒;虐待家奴引發的一樁血案;一件俄狄浦斯情結的病例;中國版的《麥克白》,也就是一出弑君題材的經典悲劇;它還是一場沒有玄武門的玄武門之變……如果加上閹人之間的狐爭鼠齧,我們現在已經從那麽多個角度來詮釋元和宮變了。可是,悄然綻放在夜色裏的惡之花,任你把繁萼複瓣剝了一層又一層,卻還沒有看見意想中的蕊。

我們隻好再剝下一瓣來。

翻開《唐國史補》的時候,我看見它是這樣描寫元和中興時的大臣:這個時代“有杜邠公(杜黃裳)之器量,鄭少保(鄭餘慶)之清儉,鄭武陽(鄭絪)之精粹,李安邑(李吉甫)之智計,裴中書(裴垍)之秉持,李仆射(李絳)之強貞,韋河南(韋貫之)之堅正,裴晉公(裴度)之宏達……”寥寥幾筆,刻畫出了一幅生氣勃勃的士大夫群像。

那麽,在元和宮變,在郭氏母子與李純(唐憲宗)的恩怨糾葛中,道貌岸然的大臣到底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

元和四年,翰林學士李絳一道請立皇儲的奏章,牽出了元和宮變的線索。李純選擇了長子李寧,選擇了一個大臣們很難抗辯的理由:立嫡以長。可李寧兩年後薨歿,皇儲人選再次成為朝野關注的焦點。這一回,大臣們抬出了“子以母貴”的法則。種種跡象表明,李宥入東宮,不過是他父親迫於朝臣壓力而采取的過渡性措施:

第一個跡象,李純詔命翰林學士崔群代澧王草擬一道讓表。這暗示了年長的李寬具有某種優先權。大臣對文字天生敏感,更何況這絕非單純的文字問題。當年,太平長公主就試圖利用唐睿宗(李旦)長子李成器的優先權,來動搖唐玄宗(李隆基)的地位。前事不遠,崔群直截了當地說:嫡子李宥入東宮天經地義,不存在李寬讓不讓的問題。他的話很能代表大臣的觀點,不過理由略嫌牽強:嚴格說來李宥可不算嫡子。因為——

第二個跡象,郭氏沒能正位中宮。李宥成為太子後,郭氏母以子貴、晉位皇後原是順理成章。但李純一直有意地遺忘了這件事。他心裏清楚,郭氏主饌中宮後,自己再不會有重擇太子的機會。大臣也很清楚。元和八年十月,群臣聯名三上奏表,要求冊後,鍥而不舍地向天子施壓。事態幾乎演化為政潮。李純終於不能裝聾作啞了。可他借口“歲犯甲午”,近乎賭氣地宕延冊封皇後的時間。隱藏在宮闈簾幕後的琴瑟不調,在陽光下暴露無遺——這已經大大抵消了冊立太子的政治意義。

第三個跡象是吐突承璀回到長安,重任左軍中尉。因“孫儔行賄案”,他於元和六年冬被謫到淮南。李宥入主東宮,他沒有什麽功勞。擁立太子中出力最多的李絳、崔群等,又正是他的死敵。出身東宮小黃門的吐突承璀是永貞內禪的親曆者,並因此成為李純身邊的寵臣。他深知自己錯過了什麽。為了扭轉這一不利局麵,吐突承璀決定支持沒有背景的澧王李寬,對現有格局來一個大翻盤。如果憑借一己之力扳倒太子,為李寬奪取帝位,吐突承璀會贏得整個未來。這個權閹的回歸,讓東宮之爭靜水微瀾。

讓人擔心的跡象也許還包括,李純突然將太子侍讀韋綬攆出長安,到遙遠的虔州任刺史。據說,他對李宥過分親密,經常用美酒佳肴來招待太子。對這種手腕,熟稔宮廷政治的人並不陌生——借口很瑣碎的事情來處分東宮屬官和太子親信,是皇帝警告太子、壓製東宮的通用模式。有時,那還是更換太子的雨前山風。

所有跡象,傳遞出一個很清楚的訊息:太子李宥的地位並不穩固。

聽到這樣的訊息後,許多被遏製的勢力蘇醒了,驛動著,伸出他們的觸角,品味著空氣中曖昧的味道。

誰也不知道,在吐突承璀不懈的勸諫下,李純是否會幡然變計,廢立太子;誰也不知道控製著半數神策軍的吐突承璀是否安排下了伏筆,來掀起宮闈的狂波巨浪。李純服藥病倒,使事態驟然緊張,幾乎要到圖窮匕見的那一刻,一度非常活躍的大臣們卻發現局麵不在他們的掌控下。他們很久沒有看到天子了。西漢初年,漢高祖臥病才不過數日,大將樊噲就敢“排闥直入”,生怕宦官借天子病重上下其手,操縱政局。可大臣們不是屠夫出身的樊噲,他們缺少草莽英雄的率直。

宮禁就像一道籬牆,橫亙在大臣麵前。這籬牆後麵是很多很多美麗聰慧的女孩。她們是姝麗的花草,遍植深宮的每一個角落,希冀著無數寂寞難挨的晝夜終能換來一夕的雨露,卻總在落寞中度過她們隻有一季的明媚鮮妍。天子不允許別人擅自進入他欲望的後園。大臣們也自覺地止步於這道藩籬之外。因為,他們在自己的深深庭院裏也蒔弄著一朵、兩朵女孩子的花,也有著類似的禁忌。

宮禁製度合理合法地將生理正常的大臣阻擋在宮外,卻給了另外一些有生理缺憾的男性涉足重要區域的自由。閹人們失去了肢體的健全,卻換來了對宮廷政治來說至關緊要的自由。出入宮禁的自由使他們在非常時刻占盡了上風——

你看那“禁門煙起紫沉沉”,改變了多少宮廷故事的結局。

風雨將起的那一夕,大臣們的無能暴露無遺。他們要麽褰裳避之,無所作為;要麽乞靈於另外一些宦官,比如梁守謙之流,因為他們手握右神策軍——前者成了元和宮變中冷漠的看客,而後者充當了不操刀的共犯。本質上,他們都背離了自己所奉行的“神聖原則”。不同的是,後者在拋棄原則的同時,還拋棄了他們貫徹原則的手段,選擇他們並不擅長運用的工具:鐵和血。

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的夜色褪去時,天子李純駕崩了,澧王李寬薨了,吐突承璀也死了。一局對弈以驚心動魄的方式結束官子。沒有任何上諭來宣布什麽,也沒有任何奏章涉及什麽。

在元和宮變中,陳寅恪先生注意到了宦官的沉默,但大臣又何嚐不是噤若寒蟬?又有誰明明白白地為李純的死痛不欲生?

不錯,手執白刃的是陳弘誌,被指責有“商臣之酷”的是李宥。大臣們似乎什麽也沒有做。朱紫袍服上需要藏匿的一點血漬,也被他們嫻熟地運用毛筆輕輕塗抹掉了。史書上沒有記載大臣們在元和宮變中的具體行跡,後人隻能勉強從狼毫末梢嗅到一縷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味。

春秋時,晉國的正卿趙盾因勸諫,遭到晉靈公的記恨,隻得遠走他鄉。就在他還沒有逃離國境時,從都城傳來消息:趙盾的族人趙穿起兵殺了晉靈公。重回朝堂後,趙盾很驚訝地發現,太史董狐竟然在史書上寫下了:“趙盾弑其君”。趙盾不解地抗議說,自己不是殺害晉靈公的凶手。但是,董狐說:春秋責備賢者。身為大臣,坐視國君被弑卻一言不發,這與合謀有什麽區別呢?

我懷念董狐書寫的那一枝筆,懷念那個鏗鏘的聲音:子為正卿,亡不越境,返不討賊,非子而誰……可惜,時去春秋已逾千年,墨幹了,筆也禿了。大臣們忘記了,世間還有人在紙上書寫春秋。

大臣和閹人的默契使發生過的一切都如那年正月的冬霧,混沌不明、若隱若現,在不很爽朗的日光下漸漸散去。當然,和閹人及他們的神策軍不同,大臣無法坦然參與分贓。李宥有意拜參與機密的薛放、丁公著為宰相,作為酬庸。但兩人都堅決地回絕了。

大臣操守,如此而已。

在圍繞元和宮變展開的多重矛盾中,君臣矛盾是最不重要的。但它依然為我所關注。立儲隻是李純與大臣的最後一道裂縫。他們之間的多重矛盾可以上溯到元和三年二月——那是和親回鶻的鹹安大長公主溘然長逝的時間。

鹹安大長公主是唐德宗(李適)之女,李純的姑母。很多年前,她下嫁回鶻長壽天親可汗。長壽天親可汗死後,公主按大漠的收繼婚風俗改嫁他的兒子忠貞可汗。忠貞可汗被人毒死,公主再嫁其幼子奉誠可汗。不久,奉誠可汗也撒手離去。他的國相骨咄祿成了懷信可汗。回鶻王族藥羅葛氏族就此被阿跌氏族取代。在這風雲變幻的歲月中,鹹安公主在回鶻汗國中贏得的尊重始終如一。她保持著可敦名位,也保證了兩國關係沒有因為回鶻頻繁的權力鬥爭而惡化。在大漠度過了整整二十一年後,這個身係兩大帝國關係的柔弱女子香魂歸去。數日之後,懷信可汗也死了——大唐和回鶻以婚姻為媒介構建的關係,失去了基礎。

不久,駝隊駝負著新可汗的求婚之意迤邐東來。但請婚使者伊珠難很失望。李純拒絕了求婚。

在大臣們看來,這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安史之亂以後,吐蕃乘機切斷河西走廊,向四麵瘋狂擴張,對包括大唐在內的周圍諸國形成了巨大威脅,甚至一度攻陷過長安。為了對抗吐蕃咄咄逼人的進攻態勢,大唐選擇聯手回鶻、大食共抗吐蕃作為自己在西方的基本戰略。鹹安大長公主的和親就是為了實現這一戰略。今天,在王朝還沒有完全挽回頹勢的時候,和親應該繼續。

當年,剛愎自用的唐德宗也拒絕過回鶻的請婚,少年時,他曾在陝州回鶻的營盤裏蒙受屈辱。為了會見可汗的禮節,他的僚屬被虎狼一樣的回鶻人鞭笞,命喪當場,他自己也被回鶻人趕出大營。唐德宗從心底裏厭惡猙獰的回鶻人。不過,嚴峻的現實最終逼他接受宰相李泌的勸諫,擱置舊恨,將鹹安大長公主嫁入大漠。

二十一年彈指一揮間,當李純和他祖父麵臨同樣問題時,大臣們相信,他們一定能夠像當年說服他祖父一樣說服李純。

禮部尚書李絳說的話,與當年的李泌一樣。可李純完全聽不進去。他與回鶻沒有宿怨,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惡感。如此固執的理由何在呢?

據正史記載,李純認為和親的花費巨大。尚公主,有司計其費近五百萬緡。但誰都知道,拒絕請婚的原因沒有這麽簡單。李純的態度一定是基於更為宏觀的戰略設想。這種設想,沒有形諸文字。在沒有付諸實施前,天子不會明明白白地吐露自己的意圖。他們總是將真實的自我掩藏在繚繞的雲霧之中,表現出天外神龍的風貌來。可我們還是從溟溟雲霧間隙窺到了一鱗半爪。

《因話錄》透露了那麽一點線索:“蕃人未知憲宗(李純)棄天下,日夜懼王師複河湟,不安寢食。”可知,吐蕃人了解李純的雄心。杜牧的詩《河湟》可以旁證:

元載相公曾借箸,憲宗皇帝亦留神。

旋見衣冠就東市,忽遺弓劍不西巡。

……

我們可以想象,掃平河北藩鎮後,李純必將回馬西進,劍指平分西域的回鶻與吐蕃。《舊唐書·李愬傳》中也記載,李愬在風雪蔡州城平定淮西後被調到長安以西,擔任鳳翔隴右節度使。名將西調,就是為了收複隴右故地。可惜,李愬還沒有動身,東方就傳來平盧節度使李師道抗命的消息。李愬改授武寧軍節度使,率徐州精銳,北上淄青平叛。收複隴右的計劃就此擱淺,一擱就是幾十年。

在霸氣十足的李純眼中,黃河下遊那幾個強大藩鎮早是囊中之物,在黃河上遊對回鶻、吐蕃取得決定性勝利,也是指顧間的事。幾十年後,當唐朝趁著回鶻、吐蕃衰亡之機用兵西北時,李純的兒子沒有忘記父親。他下詔稱,規複河湟是李純遺願,並為父親(以及祖父)上尊崇諡號,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

正因為李純在河湟乃至整個西北地區總體戰略構想的主題是積極的,才對回鶻請婚持消極態度——在他看來,與回鶻聯姻,對大唐經營西北沒有好處,相反,還束縛了他的手腳。也許,伊難珠來到長安,正提醒了胸襟博大的李純將目光從淮西、從河朔收回,徐徐投向廣袤無垠的西北。那裏有肥馬長草,有磧日瀚海,有貞觀遺風、開元霸業在等他去追尋……

聽說李純拒絕了他的求婚後,新可汗向邊境派出鐵騎,炫耀武力。可區區三千人馬,豈能改變一代雄主的鴻鵠之誌?

在大臣們高談“古之和親,有五利而日無千金之費”的時候,李純卻突然問了一個看起來似乎毫不相幹的問題:近來聽說有一位大臣擅長詩歌,但姓氏很少見,不知是誰?

有人回答是包子虛,也有人說是冷朝陽。可李純一直在搖頭。見宰相們沒有頭緒,他吟誦出“千金未必能移姓,一諾從來許殺身”的詩句。宰相們恍然大悟。

這是一段膾炙人口的佳話。相傳在一個月夜,管桂觀察使李夔徜徉於庭院中。當徐徐晚風送來隔牆的吟詩聲,他停下了腳步,聆聽起來。細細品味之下,李夔不禁暗暗稱奇。尋人一問,才知道吟詩之人名叫戎昱。李夔當即下書,禮聘這個落魄書生為幕僚。幾年後,戎昱春風得意,搖身成了一名風度翩翩的少年進士。李夔(一說是湖南觀察使崔瓘)有意將膝下如花嬌女許配給他。不過,他唯一不滿意的地方是戎昱的姓氏——“戎”姓會讓人想起西戎、犬戎。於是,李夔托人委婉地轉告戎昱,如果改換姓氏,他願意將愛女下嫁。戎昱聽後,濡墨揮毫,寫下了這句詩。

在商議和親的延英會議上,李純怎麽突然問起一位去世多年的詩人?大臣們有些摸不著頭緒。這時,李純背誦起另外一首詩:

漢家青史內,計拙是和親。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

豈能將玉貌,便欲靜胡塵。

地下千年骨,誰為輔佐臣。

聽到李純朗誦戎昱的《和蕃》詩後,我仿佛看到大臣們張張青一陣紅一陣的臉孔。李純麵帶嘲諷地說:春秋時,晉國大夫魏絳用和親之法,你們也效仿,未免太懦弱了吧。

直到李純駕崩,和親回鶻再也沒有下文。

元和四年冬,討伐成德王承宗的戰爭拉開序幕。吐突承璀掛帥,領軍出征河北。旨意頒下後,朝野嘩然。問題不在於李純無視大臣的強烈抗議,甚至也不在於他對閹人的重用。重要的是,他的一意孤行背後隱藏的動機。知道吐突承璀掛帥後,幽州最有智慧的譚忠一語道破其中奧妙:前幾年,征伐西蜀劉闢靠的是杜黃裳一力承擔;平定東吳李錡,靠的是李吉甫運籌帷幄。如今,天子征伐河北,不派耆臣夙將,卻將兵權交給閹人;不起天下精銳,卻派出閹人控製下的神策軍……這是天子想要撇開大臣,顯示一下自己重整河山的力量,好向那些神氣活現的大臣們炫耀。

寥寥數語,就為李純勾畫出一個生氣勃勃、爭強好勝的調皮形象。

馬蹄錚錚,掃過崢嶸的初唐時,李純祖先的身影在昭陵六駿起伏的馬背上,留給後人一個“秦王騎虎遊八極,劍光照空天自碧”的神幻形象。當馬蹄又一次踏遍天下,李純卻不能在草澤大野間馳騁。禁錮了多少代人的宮門,沒有對他敞開。李純守在深宮,神情寂寥地看著裴度、李愬、田弘正以他的名義征伐四方。在李純的手上,破碎的萬裏河山被重新打理了一便,可他卻走不出這小小長安城。也許,隻有在夢中,李純才能騎著金鞭玉勒的白馬,踏遍千裏關河,去體會氣吞萬裏如虎的豪邁情懷。

英武過人的李純不甘心。

他讓我想起了《遊龍戲鳳》裏的正德皇帝。遊戲人生的明朝天子也憧憬著沙場上的生活。一紙詔書,浪漫的正德皇帝就搖身化做兩人:一個是大明天子朱厚照,另一個是他新封的總兵官朱壽。前一個留在京城,應付大臣的絮叨,在批不完的文書上加蓋玉璽;後一個縱橫於宣府、大同的雄關,實現個人英雄主義夢想。

早生幾百年的李純不像正德皇帝那樣分身有術。他選擇了一個可能不那麽富於想象力,卻更為穩妥的辦法——讓自幼跟隨身邊的吐突承璀充當他的替身,率領屬於天子的神策軍,奔赴鼓角爭鳴的河北。

看著吐突承璀遠去的背影,通化門樓上為他送行的李純恍然感到:金絡馬上,遠征的人就是他自己;當吐突承璀在日暮時分策馬走過旌旗招展的營盤,是李純的目光在巡視數萬貔貅之士;當盧從史在大帳裏俯首就擒,吐突承璀倨傲地笑了,笑裏也藏著李純的聲音……如果替身吐突承璀一舉掃平河北,如臨其境的巨大快感會讓李純多麽陶醉——隻有平定河北的帝業,才能使大臣們平定西蜀、東吳的相業黯然失色。

不管是朱厚照的分身,還是李純的替身,都是這些生氣勃勃的皇帝為掙脫製度框囿,完成自我實現而變的戲法。他們不甘心被大臣,還有所謂的製度理性禁錮了尚未泯滅的頑皮心性。精靈古怪的戲法對大臣們極力維護的製度構成了莫大諷刺和威脅,招致他們的極端反感。他們要不惜一切代價,把頑皮的天子重新變成木訥的偶像。

在流光溢彩的元和時代,吐突承璀的河北之役成了少有的一次灰色經曆。幾乎從一開始,失敗就是注定的。史書告訴我們,這個閹人在行營中“威令不振”。多少人都抱著看笑話的心態來敷衍他。元和四年十月,當吐突承璀率領十多萬大軍殺向河北,不要指望大臣們給他任何支持。“兵者,凶器也”。在孤立的狀態下,他要去麵對河北的虎狼之師,下場可想而知。

第二年春,左神策大將軍酈定進戰死沙場。在我看來,他成為第一位陣亡的大將具有一定的必然性。諸軍觀望,隻有酈定進這樣出身神策軍的嫡係願意為吐突承璀搏殺。驍將殞命,三軍士氣一片低迷。長安的大臣們已經開始高聲談論吐突承璀久戰無功的罪過。此時距離京出征不過兩個多月。

等吐突承璀灰頭土臉地從河北行營回到了長安後,李純仍舊讓吐突承璀擔任左軍中尉。大臣們可不想放過他。他們不敢將矛頭指向李純本人,轉而紛紛攻擊吐突承璀。宰相裴垍和翰林學士李絳等要求貶黜吐突承璀以謝天下。一個叫段平仲的大臣幹脆說:要斬殺吐突承璀!

但李純隻是輕描淡寫地罷免吐突承璀的中尉,降為軍器使。天子和他最寵幸的宦官沒有得到想要的勝利,那他們也不願意再失去什麽。李純知道戰敗的真正原因所在,根本不想加罪於吐突承璀。吐突承璀不過是李純手中的一架提線木偶、和官僚們開展賭賽的一件工具罷了。沒過多久,李純就重新升吐突承璀為左衛上將軍,知內侍省事。

隻要天子還在,天子的“影子”就一定會投射在大明宮的地上。

圍繞回鶻請婚的爭論,表明李純和大臣對全局的判斷截然相反;任用吐突承璀,則說明君臣關係緊張的根源——諸多具體問題上的矛盾,不過是這兩種重大對立的反映。遠距離觀察李純的史學家們可以不吝惜溢美之詞;但對與他共事的大臣來說,極具個性的李純可能遠不是那麽理想。這兩個例子為大臣在元和宮變中的表現作了很好的鋪敘。

李純曾經像一個高明的騎手,有節律地張弛著手中的韁繩,使得大臣收斂脾性,向著他設想的方向揚蹄,駸駸向前。十幾年之間,由蜀而吳,由風雪蔡州城到對桀驁不馴的淄青犁庭掃穴,對藩鎮的戰爭中取得的一係列輝煌勝利反過來又掩蓋,而不是消弭了君臣間的分歧。

遇刺身亡的宰相武元衡有位堂弟,叫武儒衡,就在這時候送上了一份奏疏,斷言:“大功之後,逸欲易生”。

誌得意滿的李純命六軍大修麟德殿。右龍武統軍張奉國和大將軍李文悅都認為外寇初平,就大興土木,將士太過辛苦,懇求宰相出麵進諫。李純知道後,勃然大怒,將張奉國調鴻臚卿,而把李文悅遣出長安,遠遠地打發去任威遠營使。隨即,疏浚龍首池、興建承暉殿陸續開始。天子根本沒有顧及大臣們的看法。在李純非常自我的表現裏,早包含著種種自我瓦解的因素。

“君臣都是一場笑,家國共成千載悲”。元和一朝的最後時光裏,悲劇正在上演。

大臣的領袖是宰相。唐朝宰相威儀特重。百官參見時,都要行跪拜大禮。受禮的宰相隻需伸手虛扶一下,號稱“禮絕百僚”。因此,宰相的晉身之階極其講究:一般的說,以柏台領袖身份入相最佳,兩省郎官次之;兩省中又以吏部、兵部侍郎為上選。

李純喜歡從翰林學士中選擇他的宰相。玉堂金馬的翰林學士多是出身清貴、文采斐然的人物。在翰林學士院,他們草擬詔書、熟悉朝廷的人事與政務,為日後秉政積累經驗。翰林學士入相保證了宰相始終由身份清高、文名素著的飽學之士擔任。李純使這種深受士大夫推崇的做法成為一種不成文的慣例。在元和一朝中,多數宰相都有過翰林學士的履曆。與白居易同在翰林院的六人中,裴垍、王涯、杜元穎、崔群及李絳先後拜相,隻有白居易向隅。後來,隱退的詩人泛舟煙波,還不無惆悵地吟過:

白首故情在,青雲往事空。

同時六學士,五相一漁翁。

十多年來,李純的宰相即使不來自翰林學士,也多出身高門,深負清望,很少受到置疑。現在,李純卻在一片反對的聲浪中,下詔將皇甫鎛、程異提拔為宰相。

和柳宗元、劉禹錫一樣,程異是永貞革新“八司馬”之一。當柳宗元往永州方向彳亍南行的時候,他也踏上了左遷嶽州的長路。在半路,他被改為郴州司馬,又降了一級。但是,當柳宗元在瘴煙之地苦熬歲月時,程異卻很快離開了清冷的瀟湘。在鹽鐵使李巽的保薦下,程異回到了揚州,又一次出任多年前曾擔任過的揚子留後。他的理財能力給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連一向貶抑“二王八司馬”的史書也承認,在程異手上,“江淮錢穀之弊,多所鏟革”。沒有他深入江表、發掘財賦之源,就沒有淮西戰場上萬馬奔騰的壯麗景象。

可程異依然隻是一個不入清流的錢穀吏,依然是永貞餘孽。輿論的壓力,使程異從沒踏進過政事堂半步,更不敢動用宰相的印綬和樞筆。拜相一個多月後,他就自請出任巡邊使,遠走西北,逃避大臣們歧視的目光。那麽,在同樣被打壓、被淩辱的永貞黨人眼中,程異又是怎樣的形象呢?

程異宣麻拜相一年後,老病尋侵的柳宗元在蠻煙瘴雨中含恨歸西。為他撰寫墓誌銘的時候,韓愈用筆刻畫了這樣一個形象:當友人春風得意的時候,他“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涕泣,誓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等到友人落難時,反目成仇、落井下石的,又是他。

人們通常認為,《柳子厚墓誌銘》的文字是泛泛而指。可也有人說,韓愈在柳宗元的墓誌裏不惜筆墨,是有所影射。

在流落天南的日子裏,柳宗元寄出了一封又一封書信。收信的人,有他的朋友、有所不熟悉的人,甚至還有他的政敵。柳宗元幻想這些春風得意的人中間,會伸出一雙援手,不要讓自己淒涼地客死他鄉。故人程異宣麻拜相,本是他的最後機會。可是,今天我們卻沒有看到柳宗元求助於程異的蛛絲馬跡。他寧可哀求曾經攻訐過嶽父的政敵,也不求助於曾經的盟友。在柳宗元厚厚的文集中,看不到一首與程異酬酢的詩歌。

兩個故人之間,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恩怨糾葛?

難怪有人會懷疑,程異就是韓愈筆下那個“落井下石”的人。胡寅以為,他透過《河間傳》的文字幻影,看到了閹人猖狂的齷齪世相。可另一種觀點:Y蕩的河間其實是程異的化身:

早年的程異事父至孝,在長安有很好的名聲,就像那位靜守深閨的河間。在他人引誘與強迫下,純潔的河間墮落了。昨日恩愛纏綿的丈夫,被她當成妨礙自己及時享樂的仇讎,用盡心計,要除之而後快。在程異投身政敵的懷抱,青雲得路的時候,柳宗元把自己想象成那位被河間無情拋棄的丈夫。不堪入目的情節裏,浸透了柳宗元對程異的憤慨和鄙夷。他用《河間傳》的情色文字,來告誡好色的李純:像程異這種小人,怎麽能當宰相?

可李純看不透色相下的嚴肅主題。

與程異同時拜相的皇甫鎛,更是一個千夫所指的惡人。丁母憂的時候,他就敢流連花街柳巷,根本沒把輿論放在眼中。幾年來,皇甫鎛推薦方士、勾結閹宦、排除異己,甚至公然奏請減少內外大臣的俸錢,以贍國用……從民間刻剝來的財物,都被他作為羨餘獻給了天子。當李純為大內庫房的陳朽織物發愁時,皇甫鎛乖巧地動用戶部銀兩,高價收購,供給邊關將士……在目睹李純是如何視大臣如無物後,他沒把朝堂上隨處可見的冰冷目光放在心上。隻要天子喜歡,他沒有什麽不敢做的。

憤怒的裴度站出來,三次上書,一次比一次激烈,直指皇甫鎛和程異為“市肆商徒”、“佞巧小人”,以掛冠求去為要挾,要李純罷免兩人的相位。這次衝突以裴度被趕出長安收場。

征伐淮西的功臣黯然離去後,崔群成了皇帝與大臣間最後的調停人。在延英殿上,李純偶然問起,為什麽唐玄宗早年手創開元盛世,晚年卻引發安史之亂。崔群立刻說:人們都說天寶十四年安祿山反叛,是動亂的開始;臣獨以為,開元二十四年,唐玄宗罷免張九齡相,專任李林甫,才是王朝盛極而衰的分水嶺。

聰明如斯的李純當然明白,崔群說的分水嶺,一邊是裴度,另一邊是皇甫鎛。他笑了笑,沒說什麽。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閃過皇甫鎛咬牙切齒的猙獰表情。

皇甫鎛從大內庫房收羅的羅縠繒彩送到士卒手中後,觸風斷裂、隨手散壞。軍中群情洶洶。憂心如焚的節度使彈壓不了憤怒的士卒,幾乎要一死以謝天下。消息傳到長安後,惶恐的情緒籠罩著京城。崔群立刻上奏天子。身處風口浪尖的皇甫鎛卻麵不改色地回稟李純:朝廷供給邊軍的衣糧賞賜一如舊製。今天的局麵,完全是因崔群的煽動,他自己獵取了名聲,卻讓人們將怨怒集於天子身上。

皇甫鎛也知道,一支冷箭還射不倒崔群。黑暗中,他還在耐心地尋找致命一擊的機會。

淮西的風雨停了,淄青的陰霾在消散,破碎的山河經過十四年血雨腥風的洗滌,幾乎煥然一新。迷戀文字的大臣們開始籌劃著為李純上徽號,來慶賀這段讓人難忘的中興歲月。草擬徽號的時候,皇甫鎛提出要增加“孝德”兩個字。也不知是書生氣太重,還是故意要與皇甫鎛唱反調,崔群說:尊號中的“聖”字已經包含了“孝”的意義,加“孝德”兩字有雷同的嫌疑。第二天,皇甫鎛幽幽地對李純說:崔群為皇帝上尊號,舍不得用“孝德”這兩個字。

一句話,就勾起了李純的痛苦回憶:慘白的燈光、禦榻上的屍體,還有興慶宮的神鼓夜鍾……十四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留下了一個心結。對“孝”字,內慚神明的李純太敏感了。皇甫鎛的話,捶在他內心最柔弱的要害。這一回,崔群再不能留在長安了。

在朝野一片惋惜聲中,崔群外放湖南任觀察使。皇甫鎛站在整個士大夫階層對立麵,把李純和大臣的矛盾推向新的高潮。

大臣們依稀還記得,當年李純細心地從《尚書》、《史記》、《漢書》、《三國誌》等九部經典中,摘錄下明君賢臣間發生過的美好故事,匯編成十四篇,墨跡淋漓地書寫在屏風上。大臣們總能在禦座之右看見六扇屏風。這讓他們深感欣喜。翰林學士白居易高興地說,這是“庶將為後事之師,不獨觀古人之象”。他們幻想著有一天,自己也會像屏風中的賢臣那樣,被後來人寫上他們的屏風。今天,大臣們也許還在懷念元和二年的六扇屏風,還有屏風前的身影。不知什麽時候,屏風已經被撤了。

無遮無擋的元和十四年,有點“滿城風雨近重陽”的蕭索氣象。

就在此時,又發生了柳泌采藥和迎奉佛骨。為了尋找傳說中的仙草,李純讓柳泌出任台州刺史,還賜給他象征榮譽的金魚紫衣。當諫官們紛紛上表反對時,李純不耐煩地說:“煩一郡之力而致神仙長年,臣子於君父何愛焉!”

大臣們頓時啞口無言。確實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來反駁天子。沒想到,李純轉身又對迎奉佛骨表現出同樣的狂熱。

相傳佛陀涅槃於菩提樹下時,留下了他的佛骨舍利。一百五十年後,孔雀王朝的阿育王取阿閣世王所藏的四升舍利,再加上埋在他處的佛骨舍利,製造八萬四千個寶匣和八萬四千個寶蓋,用八萬四千匹彩緞包裹起來。神奇的阿育王“役使鬼神,一日而造八萬四千塔”,中國,有五座。《後魏誌》載,“秦國岐山得其一”,這就是法門寺佛骨。貞觀五年,岐州刺史上書太宗皇帝,稱地宮“三十年一開,則歲穀稔而兵戈息”。唐太宗(李世民)於二月十五日供奉佛骨於寢殿,開了唐代迎奉佛骨的風氣。從那時起,每隔三十年,宮中迎奉佛骨一次。唐太宗貞觀五年、唐高宗(李治)顯慶五年、武則天(武曌)長安四年、唐肅宗(李亨)上元元年、唐德宗貞元六年,再加上唐朝之前的元魏二年、仁壽二年,元和十四年已經是第八次迎奉佛骨了。

在神策軍和宮人的簇擁下,李純駕幸法門寺,啟迎佛骨。

當佛骨經光順門,被迎入城中,長安陷入了空前的瘋狂。長街兩側,放眼望去,到處是金花帳、溫清床。孔雀氄毛裝飾的金銀寶刹,小者一丈,大者二丈。香檀刻出的飛簾花檻、瓦木階砌,覆蓋著金銀。數百民夫拉著寶帳香舁,緩緩走過長街。焚燒玉髓散發出的奇異香氣彌散在空氣中,久久也沒有散去。長安的大道兩旁,人潮洶湧澎湃。無數百姓擠在道路兩邊,瞻奉舍施,甚至燒頂灼背、截指斷臂以求供養——莊嚴緘默的佛陀腳下,李純導演了一幅群魔亂舞的末世景象。

在群魔亂舞的佞佛圖景中,緊鎖起一雙濃黑的眉。

幾天後,墨跡未幹的奏章送到了李純案頭。時任刑部侍郎的韓愈談到了上古黃帝到禹、湯、文、武,沒有佛的年月有多麽美好。他告訴李純,當東來的白馬馱來一卷卷佛經後,美好時光一去不回。這位文豪嘲笑了三次舍身佛寺的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卻被叛將侯景圍困在台城,饑腸轆轆地死去。最後,韓愈驕傲地宣稱,如果因為他的狂妄言語,佛陀要降給人間災難,就讓所有災難都加在他一人身上……

冷峻的古文中,其實也掩藏著一種匪夷所思的狂熱,反對狂熱的狂熱。它深深地刺激了李純的神經。李純仿佛看到白發蒼蒼的梁武帝奄奄一息,僵臥在台城冰冷的地上。不,這不是真的!難道十四年春意盎然的長安,也要換做“六朝如夢鳥空啼”的淒美風景?——這是最惡毒的詛咒!

走火入魔的李純在深宮裏咬牙切齒。這麽多年以來,無論他與大臣們有怎樣的分歧,也從來不隨便誅殺大臣。今天,這種克製似乎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當時還是宰相的裴度和崔群拽住了李純緊握屠刀的手,生生把韓愈從死亡的陰影中拉了出來。

幾天後,韓愈步履蹣跚地踏上夕貶潮陽的八千裏路。

恍惚間,仿佛背後有人在呼喚。驀然回首,原來是侄孫韓湘長亭相送。

韓愈還記得自己升任刑部侍郎的那天,賀客盈門。寒暄之際,他突然看見混跡賀客中的侄孫,不禁一怔,隨即笑開了。多年來,韓湘雲遊山水間,尋仙訪道,像一抹天邊的白雲,下一刻就不知飄向何方。兩人已經暌違多年了。韓湘翩然上前,給叔祖見禮。見到玉樹臨風的侄孫,韓愈真是說不出的歡喜,拉住他的手,問長問短。等叔祖說完後,韓湘突然問了韓愈一個問題:是否願意拋棄紅塵的名與利,和自己一道,去過野鶴閑雲的神仙生活?

韓愈瞪大了眼睛,望著侄孫,仿佛不認識他一樣。自己如坐春風的得意時刻,怎麽問起如此掃興的事來?

韓湘也知道,此時此地,韓愈哪裏聽得進去他的話。笑了笑,不說什麽了。樽俎燈燭間,筵席已開。舊族新貴,紛紛落座。酒過三巡後,韓湘突然站起身來,說自己要表演一個戲法,助一助酒興。在座諸位轟然叫好。韓湘矜持地笑了笑,隨手從席上取過一個盆,走到庭前,矮身從地上抓起三五捧泥土,放進盆中。眾人頓時屏住呼吸,等待著奇跡的發生。

須臾,目光敏銳的人早看見一點如豆綠芽破土而出。不過一盞茶時間,小芽迎風茁長,抽青枝,舒綠葉,驟然開出兩朵牡丹來。

在一片嘖嘖稱奇的聲音中,韓愈走到牡丹前,細細地端詳。花瓣上,隱約寫有一行小詩: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今天,杳杳無蹤的韓湘又悄然出現在古道旁,為叔祖送上一程。以美玉聞名的藍田古稱“秦楚之要衝,三輔之屏障”,境內的藍關古道勾連著長安與雲水蒼蒼的南方。像韓愈這樣被謫貶的重臣,出了繁華長安,取道藍田城南的山路,過藍橋關,就是武關了。出了武關,極目可見便是暮靄沉沉、楚天寥落。麵對這莽莽秦嶺,巍巍藍關,韓愈終於讀懂了那片牡丹花瓣。夕陽殘照裏,白發蕭蕭的失意人揮一揮手,作別自己的侄孫……

韓愈領會到自己的傷心結局,遣謫他的天子卻怎麽也看不透自己壞到不能再壞的結局。仙家丹藥傷害了李純的身體。元和十五年春,他已臥床多日了。

我們忽然又想起那位荒唐的大明天子了。他也是孤零零地在病榻上度過生命裏的最後春天。正德十六年春,大臣們為選擇新的皇帝忙忙碌碌,獨獨把垂死的他遺忘在清冷的豹房裏。他們想拋開大臣,去恣意而為,終歸被大臣們無情地遺棄。反噬的危險已然不遠,李純卻不得不孤獨地麵對它。

夤夜裏,那些曾經被李純馴服的人,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齒。

野梟不知何時落滿長安城內的鬆桂,仿佛從空氣中嗅出什麽似的,沉默地等待著夜幕降臨……史書的冊頁上濺滿了幹燥的灰白鳥糞。

縵徊的廊腰上,搖擺著千盞萬盞的素紗宮燈,九楹大殿的丹朱完完全全湮沒在彌天亙地的慘白色中。嫋嫋悲風從層層宮闕間隙中穿過,發出淒厲的嘯響,哀弦如泣,除此之外,就是白莽莽的靈幡紙帳簌簌上下。

仿佛,元和十五年的春天僅僅是一個瞬間。在那個瞬間後麵,依然是蒼白和寒冷的季節。

我們似乎沒什麽可說的了。如果說還有什麽要補充,那就是在李宥身後那些縞冠素紕的守靈人中低伏著一個身著重孝的少年皇子。他是李純(唐憲宗)的第十三個兒子李忱(唐宣宗)。

在高高的玉陛下,少年李忱要盡量地壓低自己的身形和自己的哭泣,盡量地顯得渺小些平庸些,也盡量地壓抑著喪父之痛,實在壓抑不住才從眼角悄悄地滲出一縷恨意。二十多年後,還是那雙眼睛,年邁的郭氏從深邃的眸子裏讀懂了仇恨:李忱對涉嫌參與謀害憲宗李純的所謂“元和逆黨”進行血腥報複,包括當時已經不在世的李宥(唐穆宗)和還在世的郭氏。郭氏在淒風苦雨中老去,化為清冷宮殿裏惶惶不可終日的幽魂。盡管她還活著。

元和十五年造下的惡業終於到了了斷的時候——已經當過一朝太後、三朝太皇太後,母儀天下四十年的郭氏經曆了那麽多風雨,沒有什麽不明了的。她不願意繼續像一個沒有生氣的鬼魂一樣,枯坐在冷泉殿——一座乍聞其名,就已叫人覺得翛翛寒氣侵入骨髓的清冷宮殿裏,難堪地枯坐在李忱刻意營造的冰冷氛圍裏了。也許在郭氏看來,用墜樓來結束這麽多年的恩怨情仇最具象征性,最能恰當地表達她對人生的終極態度。李忱及時地製止了這種對皇室來說很不名譽的死亡方式。不過他並不製止死亡:當晚,郭氏逝於無限淒清中。

這未嚐不是一種解脫,可這絕不是一種救贖。

又七年後,李忱下詔停止了對“元和逆黨”大規模的清洗。那是元和宮變的尾聲,在經曆了罪與罰的循環後,王朝氣息奄然……

燈光下,我仿佛徜徉在西安的興慶宮公園內。唐代的建築已蕩然無存。沒有樓台遮掩的暮天空蕩蕩的。在西南角,勤政務本樓的遺址湮沒在荒煙蔓草裏。我在裸露的石礎上虛構出一座巍峨的畫樓來。在我的虛構和曆史的真實間,是一千年的轉瞬光陰。一千多年前,也有一個蒼老婦人在巍峨的畫樓上幻想一派繁華的景象。在她的幻想和曆史的真實間,是一百年的轉瞬光陰。

一百多年前,正是開元盛世。勤政務本樓上,光豔照人的楊貴妃把八歲的神童劉晏抱在膝頭,頗有興致地欣賞教坊王大娘頂竿;玄宗皇帝則輕唱著“歌一曲而酒一杯,舞一曲而人一醉”;樓下,三十匹舞馬和著《銜杯樂》翩翩起舞;人群萬頭攢動,隨時可能湧起人潮。京兆府的嚴安之威嚴是出名的。他不得不用手中的笏板在地上畫出一條線。洶湧的人流立刻止步於線前,誰也不敢踏過這條有名的“嚴公界限”。就在這時,空中散落下如雨的金錢……

選擇一個承載過開元盛世的地方來終結自己,郭氏這麽做似乎是別有意味的。

我聽見,蒼老的嫠婦仄仄地踏響了勤政務本樓的黃昏。她曾經無數次鶚立在高處,傲然俯視這方由她的兒子和孫子統治的地方。今天,她依舊傲然,盡管這是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立在細膩柔美的斜陽裏,領略高處的苦寒。突然,我想起《麥克白》裏的那句台詞:

熄滅了吧,熄滅了吧。

短暫的燭光!

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台上指手畫腳的拙劣的伶人,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退下;

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

充滿著喧嘩和騷動,

卻找不到一點意義。

燭光滅後,勤政務本樓上暮色蒼茫。正是行人寥落、燈火闌珊的時候。當年的天子登臨勤政樓時,群鴟如雲,棲息在樓頭。世人都說那是隨駕老鴟。如今的薄暮裏又掠過老鴟的影子,宛如昔日重來。

郭氏倚著闌幹,聽任晚來的疾風中自己白發飄蕭。她的目光正遲緩地從市坊闤闠間移過。“曉聲隆隆催轉日,暮聲隆隆呼月出”的官街鼓不知何時已然息止,有坊門次第落鎖的響動稀稀零零地回蕩在闃如的街巷。寂寥的天衢像僵冷的蛇身翻露出死白的肚皮。抽動鼻翼,甚至可以從空氣中嗅出丁點腐敗的氣息。冥冥薄霧不規律地散射殘陽冷光,遠方市厘、近處草樹都在一派黯淡天光中模糊了輪廓、褪卻了顏色,消解在如水暮色方向不明的流淌中。隻有迤邐在龍首塬和樂遊塬上的牆垣和譙樓拒絕消解,依然守護著這座失魂落魄的城。

三數隻野梟,在枯樹上、在飄忽無定的陰霾裏聒噪不止。粗糙的梟哭充斥著暮色裏空蕩蕩的長安城,仿佛幾個巫人——一如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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