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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田將軍法駕迎君 燕守將聊城死節

詩曰:當前算得熟通通,過後閑評半是空。事急隻思求楚救,歸來還說下齊功。

無窮新夢伊方始,多少殘棋局未終。試想火牛何烈烈,而今了不見遺蹤。

話說田單盡複齊城,成了大功,方收兵回臨淄,重立齊家宗廟,掃除宮闕,整理破殘,招至齊之舊臣,興複齊之舊跡。一時洋洋六國之風依然還在,誰不羨田單之大功!正是:為君難保國常寧,隻要賢臣能滿廷。若有賢臣能效力,國家亡了可重興。

卻說臨淄許多舊臣與即墨一城兵將,見田單複了齊國,功勞甚大,又且兵權獨攬,賞罰自操,沒個終為將軍之理,因合辭請於田單道:“齊王今已亡,齊之七十二城已屬燕矣,賴將軍才略,一旦複之,是今日之齊非昔日之齊也。昔日之齊,齊王之齊;今日之齊,將軍之齊也。況將軍之齊,同一田宗,仍是齊王之齊。齊之無主,請將軍自立為齊王,以王齊國。此合臣民意也,請大王勿辭。”

田單聽了,勃然不悅道:“是何言也!新王現在莒州,請敢為此叛言,自取罪戾。田單掃除宮闕者,為迎新王也。諸君既念齊先王,宜速備法駕,前往莒州迎歸,以正大位,方見諸君擁戴新王之誠敬。餘言慎毋再出諸口。”眾文武見田單不忘舊主,出於誠心,因共歎息,稱揚:“將軍不獨才猷蓋世,忠義直貫古今,敬服敬服,敢不惟命!”田單大喜,因具表遣眾官同至莒州,迎請襄王歸臨淄複位。

此時,莒州已聞知田單複齊之事,也有喜的,也有憂的。喜的是大破燕兵,全齊盡複,齊國複興,一時之間舊臣、舊民皆可揚眉吐氣,憂的是複齊乃田單之功,恐據有臨淄,不複歸於故主。滿城臣民,紛紛議論。襄王為人又沒決斷,心下彷徨,甚是不安。欲要下一詔去獎賞他的功勞,加升他的官爵,有人說道:“大王莒州為王,原非田單所立,田單即墨為將,又非大王所命,大王又不曾受他之朝,他又不曾食大王之祿,君臣又不曾會麵,一旦下詔,殊屬不便。”襄王道:“我在臨淄為世子已久,誰不認得?雖先王失國,名分尚存。待我自到臨淄去見田單,看田單何說!”又有人說道:“大王去不得。田單今非昔比,擁著一二十萬大兵,言若風霜,氣成雲雨,倘懷異心,不敦臣節,況他亦齊宗,怎生與他分辯?”一時說得襄王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惟大夫王孫賈獨進賀道:“恭喜大王!返駕臨淄,複主嗣宗廟有日矣。”襄王躊躇道:“大夫何言之易也?寡人亡國遺孽,蒙大夫之苟全於此已為僥幸,何心更望全齊。況今日齊土之複,又俱田單之功,竊思田單守即墨三年,不知費多少心,今火牛襲破燕軍,又不知費多少氣力,豈不思自承富貴,焉肯讓人?莒州一城,寡人尚用為憂,大夫奈何反以還臨淄主宗廟為賀?”

王孫賈道:“凡論事先要論人。大王所憂者,乃亂臣賊子之事,豈忠臣義士所為!臣觀田單,忠臣也,義士也,定當補社稷、整頓江山交還。大王何須過慮!”襄王道:“大夫何以知將軍田單之忠義?”王孫賈道:“燕攻即墨,勢若泰山壓卵,威如烈火焚崗,設無一片精誠,上通天地,不顧死生,誰敢當此危任?齊之破燕,假威神鬼,借力火牛,設不吐盡一腔心血,算入風雷,誰敢出此奇計?試思如此精誠,如此心血,豈亂臣賊子之所有!臣故知田單之忠義,願大王勿疑。”襄王聽了大喜道:“誠如大夫所奏,則萬幸矣。”既退入宮,太史後女此時已立為後,也迎著襄王稱說道:“恭喜大王,複有全齊!不日當歸臨淄,以正大位,妾特預賀。”襄王道:“全齊雖複,非寡人複之,乃田單複之。田單既複,田單自應僭竊,焉肯仍複寡人?寡人不獨臨淄無望,恐莒州亦難常保。”君王後道:“大王論人事,臣妾不知之。若臣妾自天道觀之,則知田單必不僭竊。”襄王道:“天道何如?”君王後道:“臣妾前已言之矣。凡國之興亡,非小故也,皆有天道存焉。昔齊之亡,非人力亡之,實天厭先王之暴而亡之也。今齊之複,雖人力複之,實天憐齊祀之斷,而假手於人力複之也。天既憐齊祀而複之,未有不複其君而複其臣,不複其正支而複其旁支者。大王,齊君也,正支也;田單,齊臣也,旁支也。名分具在,烏容僭竊?大王請安俟之。迎大王之法駕,不日將至也。”

襄王尚未深信。果遲不得數日,田單迎請之表並文武車駕皆至矣,襄王方大喜,自誇道:“寡人內有賢妃,明於天道;外有王孫大夫,明於人事。內外來輔,吾無憂矣。”後人有詩,單讚王孫賈道:不有精誠貫古今,誰人肯向死中尋?千秋明眼於茲看,故識將軍忠義心。

又有詩,單讚君王後道:君在微時早識龍,故行權變以相從。此皆深信天之道,豈是人間悅與容。

襄王心定了,因出見文武,擇日啟行。到了臨行,莒州從龍諸臣想起淖齒弑齊王之事,恐怕有禍,盡推推諉諉,不敢上前。惟王孫賈奮然道:“君辱,臣且從死,何況複國之大榮,乃退縮如此!吾實恥之。”因脫去朝服,親為禦車而行,眾文武方踴躍而從行。

不日到了臨淄,田單親率文武將士迎請入城。臨淄百姓,夾道而觀,盡道方重見新王。歡呼之聲動地。襄王迎入宮中,直待郊過天地,饗過宗廟,然後臨蒞朝見。眾臣朝畢,先宣田單上殿,賜坐,說道:“齊國已危,今得複安;齊國已亡,今得複存。然當其危亡,非叔父之精誠,誰能任之?非叔父之才勇,雖任之,亦不能破燕複齊。如此細思之,皆叔父之功。叔父之功,上既重立宗廟,下複安輯人民,即敬承宗祀,未為不可。乃念源流,不忘根本,推寡人主齊之嗣,則其純忠血義可泣鬼神。寡人不肖,何能圖報?但念叔父知名始於安平,今即拜叔父為安平君,食邑萬戶,東至夜邑,西至淄上,卿報其功之萬一。國方多事,再拜叔父為相國,以佐寡人之不遐。”田單拜謝辭出。正是:效力不矜臣子義,降封成禮帝王恩。但愁恩義有時失,君負臣辜不忍言。

襄王又召王孫賈上殿,褒美之道:“淖齒亂齊,坐擁蜂蠆,流毒甚深,一時荷戈,盡皆袖手。汝文臣,手無寸鐵,乃能左袒一呼,招集義士誅之。雖奉賢母之教,而一腔忠勇,千古不磨矣。”其進爵拜為亞卿,其母贈賢德夫人。王孫賈拜謝。

然後,從龍之臣並有功將士,皆一一行賞。又備車駕,迎請君王後入了後宮,又加贈太史後之官。太史後苦辭不受,絕跡不見君王後之麵。君王後重父,持禮敬之,倍於常時。齊國一番得失,至此始定。正是:王暴虐須臾事,釀作興亡三十年。但願君王行正道,何愁社稷不安全。

再表田單,自受封為安平君,食邑萬戶,甚是享用。忽一日,在朝文武查點所複齊城,尚有聊城、狄城未下,因奏知襄王。襄王因召田單說道:“全齊賴叔父大功,盡皆克複,惟狄城恃頑,聊城逞強,竟不肯下,卻將奈何?”田單道:“狄小,雖垂手可即破,容臣先往破之,再破聊城可也。”襄王聽了大喜道:“叔父肯往,自不足平。”田單辭出,因領兵三萬,前往攻之。

時有一義士,姓魯名仲連,為人好義,有氣節,又多才智,雖是齊人,常遨遊列國,往往為人解紛排難,而一毫不取其利,故諸侯聞其名,多重之,此時,正在齊國。田單聞知,因往拜見。魯仲連見田單擁重兵,有出兵之意,因問:“田將軍既以火牛之妙計,複有全齊,功已成矣,名已立矣,何不安享,保全功名,乃複擁重兵,又將焉往?”田單道:“全齊雖複,尚有狄城作梗,為齊王憂,故單請往下之。”魯仲連道:“狄城未下,將軍倘遣他將往攻,自可一鼓而得。將軍將自往,以愚料之,必不能下。”田單聽了道:“以三萬之眾,轉不能下狄邑一小城,此何故也?愚所不解。”魯仲連但笑而不答。

田單心中不服,因不謝而辭出,竟領兵至狄,因圍攻之,以為旦暮可得。不期狄城守將緊閉四門,密排矢石,絕不出城。田單揮兵朝夕攻之,至於三月之久,竟不能入。回想魯仲連之言,方驚訝道:“魯仲連其神乎?此何故也?”因吩咐眾將圍城,自卻暗暗還齊,複請問於魯仲連曰:“魯先生其神乎!何以便知單之不能下狄城也。”魯仲連笑道:“將軍高明,豈不知此?凡戰,視心與氣也。心能鼓氣,則勝;心不能鼓氣,則不勝。將軍在即墨,慮燕之強,恐士卒之勇,坐則身自織蕢,以分其勞;立則手自扶種,以同其苦。以為上率倡,下誰敢不從乎?當此之際,將軍有徇死之心,士卒無偷生之氣,故猛勇直前而破燕也。今將軍則大不然矣,號稱安平君,食邑萬戶,東有夜邑之奉,西有淄上之養,黃金橫帶,繡蓋籠頭,馳騁乎淄、澠之間,則將軍有幸生之樂,士卒無敢死之心。此狄城雖小,所以不下也。”田單聽了,乃連連點首稱謝道:“承先生明教矣。”

因馳馬還營,厲氣循城,親立於石矢之間,授桴鼓之,士卒莫敢不奮攻。不三日,而狄人懼,因出城降。正是:三月不能攻,攻破隻三日。激發將軍心,士卒乃努力。田單既下狄城,歸見襄王,又請往攻聊城。襄王大喜,厚加賞賚命往。

卻說這聊城守將叫做樂英,就是樂毅之侄。因下聊城之時,聊城守將遁去,劇辛就換了他為守將。後因騎劫代將,樂毅逃歸趙國,燕王不悅樂毅,就有人在惠王麵前讒譖:“樂毅之侄是樂英,見樂毅失將,無人倚仗,時時怨望。”喜得惠王心雖不悅樂毅,外貌還未露形跡,故未下手。早有人報知樂英,勸他去了。樂英既怕失了兵權,又懼有禍,不敢歸於燕王,故因循下了。後田單破了騎劫,乘勢欲複齊城。各城見齊勢大,盡相率叛燕歸齊,獨樂英保守聊城,追恨惠王道:“若不代將,安有此失?今燕城盡被齊兵複去,我若也隨眾歸齊,何以見疾風勁草?何以見樂元帥的兵將忠勇,與眾不同?因死守城,決不使田單得誌。”前番田單乘勝來攻了一遍,見一時難下,恐挫兵威,為他城看樣,遂匆匆舍之而去。今見全齊盡複,沒個獨留聊城屬燕之理,隻得請襄王之命,又來攻伐。

田單久知樂英是員戰將,兵馬臨城不敢就逼近,因排開陣勢,在城下討戰。金鼓擂過三番,方聽得城中一聲炮響,忽開放兩扇城門,擁出一陣人馬,約有千餘。樂英在前,手持一柄丈三長槍,身騎一匹五花名馬,飛到陣前,大聲叫道:“田單!你雖是個英雄,卻也要知些進退。我樂元帥費二三十年辛苦,才下得你七十餘城。不料君聽不聰,命騎劫代將,被你一朝複去,也可謂稱心滿意。就留此聊城一邑,為樂元帥表表功勞心跡也不為過,怎還要來爭奪?”田單道:“汝何不明道理?凡為國家,有興有衰。當時齊衰,七十二城為昌國君取出,今日齊興,七十二城為我複來,皆天意也。天意既全歸齊,豈肯獨留此一城為燕有也!”

樂英道:“天意難知,我今且與你賭一賭人力。你領著全齊人馬,我不過一城士卒。你若奪得去便算天意,若奪不去,隻怕還要算是人力。”田單笑道:“據汝說來,是要戰,既來攻城,豈不能戰?”因問誰人出馬?隻見陣中突出一將,叫做毛剝,手持大刀,直奔樂英道:“莫要誇口,且試試我的寶刀。”遂劈頭砍來。樂英用槍撥開,隨手就刺,二人一上手就鬥了三十餘合。樂英見鬥久,心上大怒,道:“一小將不能誅他,何以破此全齊。”看兩馬交合之時,因將槍一凝,喝一聲:“不要走!”早已直刺入毛剝咽喉之所。

田單看見,吃了一驚,正欲命將,而陣中早出一將,叫做皮開,手持一把綻金大斧,飛馬大叫道:“樂英逆賊!快將頭來,待我砍了,與毛將軍報仇。”樂英看見,也不答話,竟挺槍接住廝殺,又鬥了二十餘合。原來樂英膂力最大,槍法甚精,平常與人廝殺,隻鬆鬆用六七分本事,任你勇將,已是對手。隻等來將殺到手足方懈時,他方奮勇一刺,百發百中。皮開不防,忽喝一聲,又早被樂英刺死。

田單見樂英一連刺死二將,知其驍勇,非等閑可敵,因坐令出一員少年名將,叫做田豹,也是一條長槍,飛馬到陣前大叫道:“樂英這賊!怎敢殺我二將!”樂英說道:“你齊將甚多,不殺如何得盡。”田豹道:“你隻一個,我也不肯饒你。”說罷,兩馬齊出,雙槍並舉,攪做一團,殺在一處,比前大不相同。真個好殺!

但見:人似虎,馬如龍。惟人似虎,故不愧人稱虎將;因馬如龍,方顯得馬是龍駒。人鬥人,你搏我,我噬你,不殊二虎爭食;馬敵馬,彼橫衝,此斜突,何異雙龍奪寶。這條槍直直刺,飛一道寒光;那條槍輕輕擺,散滿眼雪色。緊一槍,鬆一槍,防前護後,絕不疏虞;正一槍,倒一槍,指東畫西,大有竅妙。都是英雄,看不出一些破綻;盡皆豪傑,討不得半點便宜。直殺得黃塵滾滾,沙場內尚分拆不開;直殺得紅日沉沉,陣前上恰戰爭正爭。真個是棋逢敵手難藏拙,將遇良材好用工。

樂英、田豹果是一對戰將,直鬥到百合以外竟不分勝敗。兩軍見天色晚了,方兩下鳴金各歸營。樂英收兵入城不提。卻說田單歸營,見樂英之猛勇,甚是納悶。田豹道:“樂英縱勇,不過一人,隻好敵住小將,卻不能分身他顧。明日交戰,待小將用精神緊緊纏住他不放。元帥卻伏兵兩旁,乘勢搶入城去,何愁不破。”田單甚喜,因打點伏兵。

到次日,臨城討戰,不料樂英卻緊閉城門不出,隻用弓弩炮石緊緊守住。田單攻打了一日,全沒巴頭。到次日分開兵馬,四麵圍攻。樂英也四麵緊守,隻是不出。一連圍了月餘,並不能討半點便宜。田單急得怒氣衝天,因下令四麵駕起雲梯,逼近城下,朝夕狠攻。樂英探知田單在東門督戰,他卻悄悄開了西門,突然飛馬而出,將攻城將官刺死,軍士將雲梯燒毀。田單聞知,急急命田豹趕到那西城,他又突出北門斬將,隻殺得齊兵個個心寒,人人膽怯,誰敢十分逼迫!

田單百計攻打,樂英卻百計保守,攻打了歲餘,隻不能下。田單兵馬已消折許多,錢糧又虛耗無數,恐齊王見罪,心上慌了,因想:狄城不下,虧魯仲連點醒方才下了,莫非聊城也有原因?又暗暗來見魯仲連求計。魯仲連道:“樂英乃樂毅之侄,受樂毅之教,多能善戰,為人又有氣節,今被人讒不敢歸燕,若要投齊又恐非義,故保全聊城以偷生。將軍之意,若以威武加之,斷不肯屈,莫若待我為書一封,投入城中,以義說之,彼必自解。”田單大喜,因求魯仲連一封書回去,縛在箭上,射入城中。

樂英得書,拆開一看,又隻看上麵寫的都是勸他棄燕歸齊的言語。再三而讀,因歎息道:“吾聞丈夫處世,得其生,不得其死。吾今日踞城禍民,不仁;明日戰敗身死,非勇;降齊竊祿,不忠,歸燕受讒,不智,不如一死。”因大泣三日而自殺。隻因這一死,有分教:將軍得誌,義士成名。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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