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驕君驕得一何癡,驕到身亡尚不知。多少舊人呈舊樣,新人重複出新奇。
又曰:驕臣驕得更無因,君已驕亡何況臣。何事驕臣偏不悟,必求驕得喪其身。
話說齊王既得了莒州以棲身,遂連連差人往楚求救。此時,楚國正是楚襄王在位,見齊王求救甚急,又許盡割淮西之地以為賄賂,便動了欲心,因向大將軍淖齒吩咐道:“前日燕兵伐齊之時,也曾遭劇辛來約我相助。寡人雖未發兵助他,卻已隱隱地許其破齊。今齊被燕殺敗,城池盡失,卻又急了,連連來求,恐我不肯空往,又許盡割西淮之地以謝寡人。寡人若真去救齊,又恐燕軍勢大,樂毅善於用兵,一時勝他不得,欲不往救,又恐齊王死了,齊地為燕獨得。故遣將軍前去,名雖救齊,實欲將軍相機而行,惟視利之所在,若救齊有利,即當救齊,若助燕有利,即當助燕也,萬萬不可執一,空了此行。”
淖齒受命,遂領了大兵二十萬,竟到莒州來見齊王。齊王見楚王發兵來救,喜之不勝,又見淖齒雄赳赳、氣昂昂,更加歡喜,就拜淖齒為相國,將齊國的兵權、民事,盡付其掌管,自家依舊揚揚得意,驕矜起來,時時向人說:“楚兵二十萬,甚是猛勇,眼見得齊國要複,一複了齊國,便不愁報仇了。”正是:身猶在窮困,先想報人仇。誰知天有眼,災禍早臨頭。
卻說淖齒雖盡掌了齊國的兵權,然細細算來,齊國隻有莒州、即墨二城,其餘已盡為燕得,欲要以二城之力,恢複那七十餘城,甚是煩難,終日思想。忽想道:“為今之計,倒不如乘此機會,暗暗關通樂毅,待我設計殺了齊王,與他平分齊地,方是楚王之利。若再有機會,叫樂毅奏知燕王,立我為齊王,則殺齊王之利,又為我淖將軍之利。”
算計停當,遂暗暗差一個心腹將官,到臨淄來見樂毅,說道:“淖將軍傳話樂大將軍:淖將軍名雖奉楚王之命,統領大兵二十萬來救齊國,實則因燕王曾遣使至楚,相約伐齊,楚王雖不發兵相助,然已暗許為燕破齊。今淖將軍兵雖在齊國,不欲負燕前約,故遣小將通知樂大將軍,求樂大將軍轉達燕王,再立一約。倘破齊之後,肯平分齊地,立淖將軍為新齊王,則淖將軍當手刃舊齊王,以報燕先王之恥。倘樂大將軍欲盡有全齊,希圖自立,則淖將軍又不得不轉念救齊矣。特來請命,乞樂大將軍裁而示之。”
樂毅恐托來使回答不確,因亦暗暗遣兵複於淖齒道:“淖將軍,英雄也。齊王無道,而淖將軍能仗義誅之,則無道之齊,淖將軍之齊也。淖將軍之齊,淖將軍自取之,以立功名,此桓文之業,誰得而禁之?況燕先王之仇,又得借手於淖將軍,淖將軍即欲盡有之,亦感而不敢爭,乃所請為半,區處最公,當達之燕王,定當惟命。”
淖齒見樂毅聽從,滿心歡喜,遂日夜思量要弑齊王。卻礙莒州齊兵尚眾,不便下手,遂將二十萬大兵,盡陳於垓裏,假說下操,叫人請王親去大閱,大閱過,便好出兵攻燕,複取臨淄。
王見請,大喜,以為複國隻在早晚,遂帶夷維一班佞臣,欣欣然竟向楚營而來,到了營中,以為淖齒必然出來迎接,尚緩緩勒馬有待。不期一聲炮響,虎帳中早呐一聲喊,走出二三百個刀斧手來,傳將軍之令,叫將無道昏君拿下。
王聽得,吃這一驚不小,口還爭嚷道:“我是齊王天子,誰敢拿我?”早被眾刀斧手拖下馬來,橫捆豎縛地捆到帳前。一班佞臣,也都解進。淖齒竟高坐在帳上,指著王大罵道:“齊乃霸國,汝乃霸國之君,若不昏暴,高拱九重,誰敢侵犯?乃東征西伐,一味驕矜,重利虐民,百般無道,諸侯之師才臨濟水,隻經一戰,早已棄甲而逃。樂毅之兵剛到臨淄,並未對壘,又複棄城而走,不數月已將全齊斷送。今偷生於一城,尚欲何為?本將軍奉楚王之命,本當重興齊國,今見天心已去,民怨已深,故不得已而為天下除殘去暴,另立新王,汝須莫怪於我。”
王聽了,垂首無言。隻有夷維為他辯道:“齊王那驕暴之罪固不能辭,但恨平時無忠良告誡,所以至此。今蒙大將軍正訓一番,自應改悔。”淖齒道:“怎說無人告誡?齊之亡征,上有天,下有地,中有人,已告過三遍矣。”夷維道:“何曾見告?”淖齒道:“昏暴之人,如何得知!前者,千乘、博昌地方,天曾落血水如雨者一連三日,豈不是天告?贏、博地方,地曾一裂深及於泉,豈不是地告?最可異者,忽有人當關而哭,急急去拿他,卻又不見。人雖不見,卻隱隱仍聞哭聲,豈不是人告?怎說無人告誡?今已至此,尚欲求生,如何能夠!”夷維看這光景不能相救,便跑上前,抱住齊王大哭道:“大王,天子也,而倉卒中失於防備,乃死於匹夫之手。天耶?命耶?世事不可問矣!”淖齒命亂刀先斬了夷維,然後將王倒懸於屋梁之上,三日之後氣才絕。正是:暴君暴死事尋常,不用悲來不用傷。不信私臣私到底,也如公憤肯從亡。
淖齒既弑了王,情知與齊結仇已深,恐怕遺下子孫後來報仇,遂著人四下搜求齊王的世子、宗人,欲盡殺之,以絕禍根。不期宗人、世子一聞王被弑之信,便都隱姓埋名逃去,無處可求,隻得罷了。淖齒因前有約,遂寫表章一道送與樂毅,誇張其弑齊王之功,要樂毅奏知燕王,下詔平分齊地,立位為齊王。樂毅事雖延挨不行,卻滿口應承。淖齒喜之不勝,因在莒州就行王者之事,驕淫狂妄,比王更勝十分。莒州之民,大不能堪。
卻說王駕下有一臣子,複姓王孫,名賈,十二歲就喪了父親,虧母親撫養,教以禮義。王憐其孤弱,因叫他做一個侍從官,日日隨朝。及燕兵到臨淄,王半夜逃走,文武相從,王孫賈亦在其中。不期到了衛國,因衛君不朝見上食,王疑其有變,半夜又逃,不曾通知文武,故君臣失散,沒處找尋,隻得潛走歸家。
其母見而驚問道:“汝從王而去,今汝忽歸,則王何在?”王孫賈對曰:“兒從王於衛,衛君臣將有變,王驚而半夜潛逃,未及通知文武,故文武不知,曉起尋覓,已不知王匆匆何去,故不得已而歸家稟知母親。”其母聽說,因大怒道:“汝朝出而晚歸,則吾倚門而望;汝暮出而不還,則吾倚閭而望。母子望之如此之切,則君之望臣何異於此?汝幼而孤,齊王憐而官汝。食王之祿,則為王臣。至今國破家亡而出走,汝為王臣,應從王死。奈何從王而出,王昏夜而逃,汝竟不知其處,汝尚何歸?”
王孫賈被母數說,羞得滿麵通紅,因泣拜於地道:“兒知罪矣!今往求王,但恐不能事母,奈何?”其母道:“忠孝豈能兩全,汝好為之,勿以我為念。”因出而細訪蹤跡,始知王自衛逃走,曾至魯國,因而遂奔到魯。及至魯國,細細再訪,始知魯君拒之,不曾入關,又往鄒國去了,因而複奔至鄒。及到鄒再訪,乃知鄒人拒之,也不曾入。再細訪時,方知原往莒州去了。及奔到莒州,以為齊王斷沒人敢拒,定可從王,以報母命,不料又被淖齒弑死。因放聲慟哭,奮不顧身,將衣服解開,袒出左臂,大呼於市道:“淖齒雖楚臣,既為齊之相國,則齊臣也。既為齊臣,而敢亂其國、弑其君,不忠之甚!吾誓必殺之。有忠義之士,願從吾討賊者,
當照吾左袒。”
市中人見了,俱嗟愕驚歎,彼此慫恿道:“此人小小年紀,尚有此忠義心腸,吾輩世為齊民,素稱好義,豈反不如他?況淖齒暴虐異常,日日害民,從而殺之,也可除去一害。”遂你也左袒,我也左袒,一霎時左袒要殺淖齒的就有四百餘人。
卻喜得楚兵雖多,部分屯在城外,一時間不知城中之事;又喜得淖齒自殺了王,以為惟吾獨尊,料無人敢去惹他,因放心樂意,在齊王宮中受用。這日,正在宮中酣飲,使美色婦人奏樂為歡。宮門前,雖也排列著許多兵士把守,又喜得許多兵士,也與將軍一般心腸,將軍在內酣飲,眾兵士也就在外酣飲,盔甲不著,刀槍閑倚,誰來把守?不料王孫賈一時發憤,聚了四百多人,突然擁到王宮,正恨沒有兵器,恰好守宮門兵士的刀槍,俱閑放在那裏。眾人看見不勝驚喜,便呐一聲喊,一齊搶去拿在手中,擁入宮來。
淖齒此時已吃到沉酣之際,又是輕裘緩帶,突然看見,先驚個半死,怎敢上前迎敵?及要往後躲時,王孫賈與眾人奔到麵前,亂刀齊下,砍成數段。守門兵士急急趕攏來,見主將已被殺,誰肯向前,竟四散逃去。城中百姓聽得王孫賈誅了淖齒,無不歡喜,都一陣一陣蜂擁而來,助勢相從。王孫賈因率領著,將四麵城門緊閉了,輪流看守,以防城外兵變。誰知城外的楚兵雖多,忽然聽見淖齒被殺,沒了主帥,便人各一心,不能鈐束,有一半依舊逃回楚了,猶有一半,竟往臨淄投燕。不旬日之間,二十萬楚兵,去個幹淨。後人有詩讚王孫賈道:仰遵母命去從王,左袒能誅淖齒亡。不獨王仇得報,又為新主立齊疆。
王孫賈既殺了淖齒,又見楚兵散了,莒州保全,百姓無恙,心甚歡喜,隻恨國家無主,一時訪不出世子來,甚是著急,日日差人四處訪尋蹤跡不提。
卻說那王的世子,名喚田法章。自燕兵到臨淄,王逃走,他自知在臨淄立身不能夠,因扮做百姓,隨人逃走。不期附近州邑,盡已降燕,無處可逃,隻聞得莒州尚為齊守,隻得遠遠逃到莒州。到了莒州,不期又遭淖齒之變,再欲逃往他方,齊國卻又無地,沒奈何隻得改變姓名,投靠到太史後家傭工,暫圖潛藏其身。
這太史後不留心細察,怎知他是個貴人?竟將他照著眾傭奴一例看待,饑寒困苦有所不免。正是:呼牛呼馬且隨人,何況身隨牛馬群。漫道袞衣垂帝象,脫來原是曆山民。
這太史後雖一時不曾識得田法章,卻喜得太史後有個女兒後氏,生得:美貌如花,而無凡花之媚態;肌瑩似玉,而發美玉之奇光。舉止端詳,笑輕盈之飛燕;聲音清楚,恥俏麗之流鶯。鬢發如雲,何必更施膏沐;遠山橫黛,不須巧畫蛾眉。眼凝秋水,不作流波之轉;體融春風,態具芳淑之姿。生不尋常,渾如帝女臨凡;望而貴重,定是後妃出世。
這後女不但人物生得窈窕端莊,壓倒尋常豔麗,最奇是一雙明眸,雅善識人,凡人到眼一看,便知他的貴賤窮通。更可敬者,多才足智,可以治國經邦,往往臨鏡自誇,有後妃之福,故許多貴宦來求親,她都不允。忽一日,偶然看見世子雜在眾傭奴之中灌園,心下暗暗吃了一驚道:“這傭奴,貴人也,如何困辱至此,必有緣故。”便時時叫侍婢周濟他些衣服,因而察訪他的家世來曆。世子隻是粉飾,不肯說出。
侍婢因告後女道:“小奴細細盤問,這些公子王孫,他都不知道,看將來還是個窮人,不是個貴人,小姐莫要錯看了。”後女隻是不服。過了幾日,又叫侍婢去盤問他。盤問了來,隻回他是貧賤之人,不是貴人,後女愈覺不服道:“哪裏有這等一個貧賤之人?”因自走到後園,使侍婢暗暗叫他來,問道:“你係何人?可實實說出,不要瞞我,我還別有商量。”世子道:“小人蒙小姐時時賞賜衣服,感激不盡,有事怎敢相瞞!但小人實實係一窮民,故甘心傭作。”後女道:“你不要瞞我。我看你氣象不凡,隱隱有龍鳳之姿,非獨不是窮人,而是富貴之人,還不是尋常富貴之人。我實憐你,不是害你,你何苦忍而不說?”
世子低著頭想了半晌,方說道:“小姐一雙眼已似明鏡,一片心已如父母,一段至誠已如天地,我再不說是草木也,便死也顧不得。不瞞小姐說,我實在是齊王世子田法章也,國破家亡,流落至此,望小姐憐而勿言,使得苟全性命。”後女聽了方大喜,看著侍婢道:“如何?我說哪裏有這樣貧賤人!”因又對世子說道:“殿下不必多慮,目今殿下之富貴至矣。”世子道:“齊已亡矣,何敢複望富貴!”後女道:“齊之亡,亡於齊先王之暴虐,非田氏之數已終也,自有興期。殿下安心待之。”世子道:“齊國已成灰燼,小姐何以知其重興?”
後女道:“樂毅前於六月中下齊七十餘城,今留齊三年而竟不能破莒州、即墨二邑,此中大有天意存焉,是以知其重興。”世子道:“若賴社稷之靈,重見天日,當以後妃報卿之恩。”後女知其必王,遂與私焉。正是:不是私相從,非幹悅己容。隻因貧困裏,俏眼識興龍。
世子得後女周旋,方免饑寒。又過些時,忽聽得王孫賈殺了淖齒,因齊國無主,四下訪求世子。世子聞知,不知禍福吉凶,驚慌無措,隻想躲藏。後女因慫恿他道:“殿下不必躲藏,此正是殿下複國的時候,快快出去應承,不要失此機會,被別個宗人認去。”世子猶疑不決。後女再三催促,世子方自走出來,對太史後說道:“我乃齊王世子田法章,聽得外麵有人訪我,不可隱匿,煩太史為我通知。”太史後聽了始大驚,自悔不知,不曾厚待,因報知王孫賈。
王孫賈大喜,因具車駕儀衛,率領齊國一班舊臣,都到太史後家迎請世子。世子出見眾舊臣,舊臣認得是真,無不歡喜踴躍,以為有主,因迎至宮中,共立為王,號為襄王。各大臣重加官爵,誠心撫民,領兵保守城池,又備重聘,立太史後女為後。聘至,而太史後細察之,始知女先有私,大恨道:“女無媒而嫁者,非吾女也!徒汙吾門也。”自女之入宮,遂絕不與通。正是:後位非不尊,白璧豈容玷?所以守禮人,薄而不相見。
襄王即立,因見莒州孤單,恐難久立,因使人四下招致舊臣。原來齊國的臣子,原也不少,隻因王驕傲,隻信奸佞,不用忠良,故盡皆隱去,不願為官。後見王燭死節,就都歎息道:“王太傅已告老在家,當國破家亡之時尚懷舊君,不肯失節。我等人立齊朝,食其重祿,享其高位,見其一旦敗亡便都逃走安居,不圖恢複,豈得為人!”就有個要圖恢複之心。後又聞知王孫賈袒臂一呼,竟殺了淖齒,驚散了二十萬楚兵,愈激發其勇往之氣。因悟道:“興亡成敗,隻要有人,眾寡強弱,哪裏論得!”遂紛紛相約,要圖恢複,隻因訪求不出世子,尚猶疑不決。今見襄王複立,又見遣人招致,遂都到莒州來相從,一時莒州便大有生氣。正是:興亡全在人,人勝即天命。所以隻求賢,絕不圖僥幸。隻因莒州又有氣象,有分教:衰盡忽興,否極泰來。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