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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成功將已小受諸侯封 亡國君尚大爭天子禮

詞曰:治國上明大義,施民下霈恩膏,報仇雪恥位名高,方稱君子將,不愧古人豪。

七十餘城齊下,三更半夜先逃,江山社稷一時拋。細思誰作孽,臣諂與君驕。上調《西江月》

齊王怕百姓開城,半夜逃走,且按下不提。卻說百姓聽得說齊王已自逃走,更無顧忌,遂公然地香花燈燭,開放城門,迎接燕兵入城。樂毅看見,滿心歡喜,因按兵入城,不許妄傷一人,不許妄取一物。市朝安堵如故,全不知兵,民心大悅,樂毅乃書露布,一麵差人飛馬往燕報捷,一麵即差親信兵將守定宮門,不許放一人入去,惟著人盡將宮中齊王所積聚的財物重器以及玩好珠寶,並查出舊日燕國被齊擄來的珍寶,俱用大車裝好,命重兵護送,歸於燕國。

燕昭王先見了捷書,已喜之不勝,今又見齊國的許多寶物,並燕舊失的重器,一旦俱歸,以為三十年的大仇得報,大恥得雪,感激樂毅不盡。因命文武監國,自卻親至濟上,召見樂毅,再三稱謝,因說道:“燕國久已敗亡,今日得君昌大之,寡人思無以為報,惟茲名位。”即立拜樂毅為昌國君,使體製同於小國諸侯。

樂毅拜謝道:“此皆燕先王之靈與大王之誠,微臣不過效力,焉敢受此重位?”昭王道:“一戰勝齊,功已不小,矧孤軍直搗其巢,僅六個月而下齊七十餘城,使其君逃民散,社稷淪亡,家國不保,而盡報寡人從前之深仇,其功之偉,真桓文以來所未有也。些須名位,何足為報!”言畢,乃命厚出金帛、牛酒,大犒三軍;有功將士,照功升賞。兵將齊呼萬歲,歡聲如雷。

賞畢,樂毅因奏道:“得國易,守國難。齊君雖逃,尚有餘孽未盡;臨淄雖破,尚有餘城未下。先聲所至,但可吹其從風之弱下,至於苦節盤根,必須利器。今未降,是尚為齊黨,倘一降,即係燕民,然降其身易,悅其心難,威武可以降身,悅心則非仁義不可。望大王勿以今日破齊,即為今日治齊也。”昭王道:“謀深慮遠,愈見老成。寡人夙誌已酬,但思靜守,不敢複生他想。齊國未下餘城,應緩、應急、應伐、應招,悉聽樂君尊裁,寡人決不牽製。”樂毅拜謝受命。正是:君言悅臣耳,臣語快君心。如此托肝膽,方成魚水深。昭王將三齊餘事盡托樂毅,方才師回不提。

卻說樂毅複到臨淄與劇辛商議,將已下的七十餘城,盡皆編為燕之郡縣。又下令道:“齊已屬燕,總必是一家,何必更設防守?”因將所戍之兵,盡皆罷去。又下令椎牛釃酒,犒其勞苦之士。又下令道:“小民窮苦,豈堪剝削,凡齊王所行之暴令一概除去,凡齊王苛求之賦斂一概蠲免。”又下令道:“齊之所以富強得稱霸國者,皆齊先王與先臣管夷吾之功。今齊雖以子孫昏暴而亡,而桓公與管夷吾之功自不可泯,宜立祠以祀。”又下令道:“齊之賢才遭王貶斥,多屈於下而為逸民,有知者宜不時薦舉,以居有位。”齊民見樂毅所行,皆合民心,無不歡悅。正是:漫言殘暴命將傾,莫道誅求活不成。縱使斯民皆白骨,一經仁義便重生。

樂毅既將已下的城邑安頓停當,然後分兵招掠未下的城邑。有人報晝邑尚未下,請發兵圍攻,樂毅道:“吾聞賢臣王燭乃晝邑人,前曾苦諫王,而昏暴,不能聽從,罷黜其官,家居邑中。今若圍攻,恐怕玉石俱焚,不可也。”因令發兵去晝邑三十裏,遠遠圍之,不許入犯。

再令使者厚具金帛,往見王燭道:“燕昌國君樂毅,聞王太傅賢良忠信,輔弼之才,而齊王昏暴不知用,以致屈處於野。今薄具金帛,聘請以佐燕王,乞太傅慨受而即日就道。”王燭謝辭道:“承元帥美意,宜恭從大命,但臣老矣,不能複效馳驅,願使者善為我辭。”使者道:“昌國君臨行又有令道:‘太傅若念求賢之意,惠然肯來,必不使高賢浮沉於下位,即奏知燕王,用太傅為相,封以萬乘之邑,以展太傅之才。倘太傅鄙薄燕君,不以昌國君為重,而推托不行,則當引兵屠晝邑,使一邑人民,俱為太傅死。’太傅若再不出,則是太傅但知養一身之高,而不惜一邑之死,恐非太傅賢者所忍出也。還宜三思,受聘為是。”

王燭聽了,乃仰天歎息道:“吾聞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齊王雖昏愚殘暴,疏斥老成,不聽予之忠諫,然予久食其祿,齊臣也,即今被黜,退耕於此,亦齊民也,豈有世為齊臣、齊民,而一旦從燕之理?況齊國已破,齊君已不知存亡,若臣果有能有才,當出而求君複國。既不能求君複國,則不賢不才明矣,猶冒認賢才,受人之求,獨不愧乎?且求賢當以禮,今又劫之以兵,義乎?不義乎?與其不義而生,不若全義而亡。”遂入內,懸其頭於那梁上,奮身一墜,絕項而死。

家人報知使者,使者來救,亦已死矣。忙報樂毅,那樂毅聞知,不勝歎息道:“是予之過也。”因命有司具禮厚葬,表其墓曰:“齊忠臣王燭之墓。”因撤晝邑而不攻,待其自下,以為忠臣之惠。後史官有詩讚道:前齊拱手授燕兵,義士誰為國重輕?七十二城皆北麵,一時忠憤獨捐生。

樂毅既定晝邑,又有人報安平未下。樂毅因發兵來攻安平。安平百姓聞了此信,家家要走,人人想逃。怎奈齊國皆是陸路往來,載人載物必須用車。平時車的軸頭皆長出轂外以為美觀,最堅固的軸心也隻用木。今忽然安平被燕兵來攻,大家都要逃走,你也是車,我也是車,城門又小,街巷又窄,一時擁擠起來,隻恨車的軸頭長了,彼此相礙,耽擱工夫,又恨軸心木頭的不堅固,往往斷了、折了,要費收拾。故安平城破之時,百姓逃走不快,往往被燕兵捉獲,傷殘性命。

內中唯有一能人,叫做田單,就是齊王的宗人,為人頗有才幹,原以住在臨淄,屢屢以兵法說王,要求王用他,但王昏暴,用的都是一班讒佞之臣,哪裏得知田單是個未遇時的奇才,後看宗人麵上,將他充了一個臨淄的市吏。田單知時不遇,隻得權為。不期燕兵到了臨淄,齊王逃走了,城中人紛紛逃竄,田單無奈,也隻得同眾宗人逃到安平。既到安平,看見安平不是久長之地,遂將家中所用之車的長軸頭盡皆截短,令其僅與車轂一般闊狹,又用厚厚的鐵葉子將車軸包裹起來,包裹得堅堅固固。人看見不知其故,都來笑他,以為狂妄。田單隻不說破,又暗叫同宗也將車軸照他式樣收拾起來。及自到了燕兵來攻之時,闔城人逃難,皆受車軸長、不堅固之累,擁塞不前。獨田氏一宗,以車軸頭短,驅馳不礙,又虧軸心堅固,並不遭傾折,所以平平安安奔往即墨而去。安平人方盛傳田單鐵籠車軸之妙。正是:奇才有奇用,大誌成大功。但恨塵埃裏,無人識英雄。

田單是後話,且按下不提。卻說齊王自半夜裏帶領著數百個文武官,開了西門逃走而去,走到天明,問是何地?左右報道:“前去衛國不遠。”

王道:“衛,小國,雖不足以辱寡人禦駕,但既已相近,便暫住衛國,以待楚國的救兵到再作區處。”因使人報知衛君道:“齊大王偶有事過衛,行旅在途,餼廩不備,此衛大王之責也,特特報知。”衛君因問侍臣道:“此當何以待之?”侍臣道:“齊王為燕兵所伐,不能固守,逃遁至此,此窮困之時,宜卑辭屈禮以求我。今來尚出言狂妄,以臣等論來,隻合隨常,不當優禮。”衛君道:“不可也。衛與齊為鄰國,鄰國有災,正宜加恤。若因其窮困,故意薄待,則是失禮在我。倘齊王異日複國,將何麵目與他往來?”因命備車駕,親自出城以行郊迎之禮,又因齊王前曾稱過東帝,相見時竟稱臣朝見。

齊王平素驕傲慣了,今到此際尚不覺悟,竟恬然受之。相從的一班佞臣,又皆不知機變,但攛掇他驕矜,見衛君郊迎稱臣,皆以為禮之當然。衛君既迎王入城,欲處以別宮,恐其褻瀆,遂將臨朝的正殿請他住了,命有司盛陳供具,大備禮樂,親自上食,十分恭敬。

齊王也覺不安,欲要加禮於衛君,夷維一班私臣暗暗說道:“大王曾稱東帝,君也。衛,小國,禮宜稱臣。大王若於衛君小國而加禮,則前至魯、鄒諸國必要一例相待,從前東帝體製不一旦失了?若說今處患難,事當從權,明日楚救兵至,而得以歸國,再重爭天子之禮便遲了。”王聽了,以為有理,便一味驕矜,全不為禮。

衛君仁厚,倒也還忍住了。當不得衛國諸臣俱憤憤不平,欲要羞辱齊王一場。無奈衛君做了主,不敢妄為,惟暗暗地叫人將齊王隨行的輜重、器用,都乘夜劫去。齊臣報知王,王大怒道:“此衛國地方,怎容許盜賊擅劫寡人的輜重?甚為不恭,大為無禮?待衛君來朝見過,與他說知,就責令他嚴捕盜賊,追還輜重。”等到次日,竟不見衛君來朝見。

原來衛王欲厚待齊王,使他知感。不期齊王驕傲出於天性,那衛王愈執禮義謙恭,齊王愈顯得驕傲。衛王自覺難堪,也就轉了念頭,不出來朝見。

衛君既不出來朝見,再要衛臣供給餼廩如何能夠?齊王候至日中,竟不見陳供食具,心中又惱,腹中又饑,因與夷維商量道:“衛君不出,如之奈何?”夷維道:“衛君不出,沒有供應,還是小事,但恐衛君不出,衛臣定然有變。”王道:“你怎知衛臣有變?”夷維道:“大王不留心!衛國這班臣子,甚是可惡,昨見衛君朝見上食而大王安受,一個個皆嗔眉怒目,憤憤不平,便有個要甘心大王之意,隻礙著衛君不敢下手。故昨夜劫去輜重,已見一斑,今衛君不出,供應全無,則其惡心已盡昭矣,不可不防。”王道:“不知衛君何故不出?”夷維道:“衛君仁厚,欲尊禮大王又被臣下阻撓,欲從臣下又恐得罪大王,故不出也。”王聽了吃驚道:“若果如此,則此係危地,不可居也。”夷維道:“若欲免禍,須乘夜逃去,稍遲,便恐落入圈套。”齊王信之,挨到半夜,遂悄悄同夷維諸人逃出,而文武從人,散居於外,有知有不知。到了天明,齊臣詢問衛臣而衛臣不知,衛臣詢問齊臣而齊臣亦不知,彼此亂了一日,隻得各自散去。正是:驕君國已亡,其驕尚如故。隻怕人變心,不知是自誤。

王自衛國匆匆逃出,文武從臣散失了許多,行李更覺蕭條,欲住無地,保得往前奔竄。忽一日,到了魯國,君臣大喜道:“魯國素稱知禮,自來相迎。”因使人報知。魯國守關之吏見是齊王忽到,不敢怠慢,忙報知魯君。

魯君因與魯臣商量道:“若論齊王,殘虐百姓,又驕傲無禮,妄稱東帝,今是失國逃走至此,本不當以禮接待,但念同是諸侯,又是鄰國,原存相恤之禮,今若拒而不納,未免過情。況魯素稱禮義之邦,豈可失禮於人?”魯臣皆讚道:“大王之言甚為有理。”魯王因遣一使者出關來迎,因說道:“寡君聞齊大王駕臨敝地,寡君有地主之誼,特遣下臣恭請入城,少申薄敬。”

齊王尚未及答,夷維早在旁問道:“齊大王駕至,魯大王遣臣來迎,可謂知禮。但禮必先定而後行,庶臨時不致錯亂而費爭講。不知魯大王請齊大王入城,將以何禮相待?”魯使對說道:“臣聞兩君相見,食必以太牢。齊大王大國君主,豈敢薄待。齊大王若肯辱臨,寡君必將設十太牢以充俎豆,不識吾子以為何如?”夷維道:“子言差矣!以十太牢相待,以諸侯而待諸侯則可,須知吾齊大王立為東帝,乃天子也。汝魯素稱知禮之國,豈不知天子巡狩於諸侯,諸侯則避宮不敢居,朝夕獻食於天子,必親自視食於堂下,恭請天子進食,必候天子食已,乃敢退而設朝。由此論之,則魯大王待吾齊大王,豈止十太牢之奉而已!子可歸複魯大王,必如此行,而後兩君相見方不至失禮而費爭講。”魯使見夷維之言狂妄,因佯應道:“敬從台命,容歸達寡君,再來迎請。”因退見魯君,細述齊君臣之妄。

魯君乃大怒曰:“齊王以驕矜失國,當此逃難之時尚驕矜不改,死且不知其所,焉能有複國之理?”因命關吏緊閉關門拒絕。齊王候久,不見魯使來請,因又遣使至關前來問信。關吏隻在關上回複道:“寡君自揣,封爵諸侯,也隻合與諸侯相接。初遣使來迎請齊大王者,隻說齊大王封爵原是諸侯,不知近日又立為東帝。既立為東帝,則齊大王是天子矣。寡君諸侯,怎敢勞天子下臨,請往別國去罷。”齊王見魯君不留,君臣無語,麵麵相覷,然無計奈何,隻得挨著勞苦往前去。正是:諸侯國已亡,反爭天子禮。漫言身尚在,其心已先死。

忽一日行到鄒國,困頓已甚,正欲借鄒國暫且歇息,不料鄒君又剛剛死了。王強要入去,新君因遣人來見王,拜辭道:“國家不幸,舊君死矣,新君又在喪際,無人款接,乞齊大王諒之。”王不好說是定要入去,因詭說道:“寡人既至此,又正值鄒君之喪,不可不吊。”鄒人道:“既齊大王要垂吊鄒君,是鄒君之榮也,敢不如命!”就要退去。夷維忙止住道:“齊大王下吊鄒君固是盛情,但吊禮須要知道。”鄒人道:“鄒,小國,未習大儀,吊禮實實不知,敢求教之。”夷維道:“凡天子下吊於諸侯,主人必反背其殯棺,立於西階北麵而哭。天子乃登於阼階,麵南而吊之。此天子吊諸侯之禮也。汝歸,速宜備設端正,以便齊大王入吊。”鄒人虛應而去,因與國人商量,竟也閉關辭謝道:“主君有命,鄒,小國,不敢煩天子下吊。”齊王欲發作,隨行不過數十人,又發作不出,隻得忍氣吞聲。

不期所到之國,見齊王驕傲,盡皆辭絕。欲逃往楚國,一來畏其路遠,二來又懼楚乃大國,豈肯以天子禮待我?徘徊道路之中,甚是無聊。因使人四下打聽,忽打聽得齊國盡被燕兵奪去,唯莒州、即墨之城尚堅守未下。因與夷維商量道:“臨淄大郡猶恐其難保,已棄之而暫避別國,莒州與即墨小小孤城,恐無複往之理。”夷維相勸齊王道:“魯、衛諸國,亦已無禮如此,縱有他國,大王體尊,斷難依棲。莒州、即墨城池雖小,尚是齊土,莫若且就便先歸,到莒州暫圖安息,以待楚後救援,那時再複國報仇,未為晚也。”王以為有理,遂竟奔莒州。到了莒州,果然尚完完全全,未曾破失。守將見齊王到了,忙迎將入去,就以州衙當作宮殿,暫且住下,一麵點人守城,以拒燕軍,一麵又差人往楚求救。隻因往楚求救,有分教:生懸殘暴之身,死濺驕矜之血。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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