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漢卿戲曲集導讀

閨怨佳人拜月亭（第三折）

　　“題解”《閨怨佳人拜月亭》是一部悲喜劇，科白不全。它寫閨閣小姐王瑞蘭在戰亂逃難中和家人失散，遇到了也同家人失散的秀才蔣世隆，兩人一路上相互照應，產生愛情結為患難夫妻。途中蔣世隆生病，隻得住在旅店中調理，王瑞蘭為他“過藥煎湯”。不料這時恰巧同王瑞蘭的父親相遇，這位看不起窮秀才的王尚書，不僅不承認女兒王瑞蘭和蔣世隆的婚姻，而且把女兒王瑞蘭“橫拖倒拽出招商舍，硬廝強扶上走馬車”，不顧正在病中的蔣世隆，帶走女兒，拆散了王瑞蘭和蔣世隆的婚姻。王瑞蘭回到家中，時刻思念留在客店的蔣世隆，她在花園中焚香拜月，祝“願天下心廝愛的夫婦永無分離，教俺兩口兒早得團圓”。後來蔣世隆考中狀元，王尚書招他為婿，和王瑞蘭重新團圓。

　　這裏選的第三折，寫王瑞蘭懷念病中的蔣世隆，在花園焚香拜月，傾訴了他對父親這個封建倫理衛道士的怨恨，表達了青年女子追求美滿婚姻的強烈願望，對封建婚姻製度具有強烈的批判力量。

　　第三折（夫人一折了。）（末一折了。）（小旦雲了。）（便扮上了。）自從俺父親就那客店上生扭散俺夫妻兩個①，我不曾有片時忘的下俺那染病的男兒，知他如今是個死那活那？不知俺爺心是怎生主意，提著個秀才便不喜，“窮秀才幾時有發跡？”自古及今，那個人生下來便做大官享富貴那？（做歎息科。）“端正好”我想那受官廳，讀書舍，誰不曾虎困龍蟄②？信著我父親嗬，世間人把丹桂都休折③，留著手把雕弓拽。

　　“滾繡球”俺這個背會爺④，聽的把古書說，他便惡紛紛的腦裂。粗豪的今古皆絕！您這些富產業，更怕我顧戀情惹，俺向那筆尖上自□□得些豪奢⑤。搠起柄夫榮婦貴三簷傘⑥，抵多少爺飯娘羹駟馬車⑦：兩件兒渾別⑧。

　　（小旦雲了。）阿也⑨！是敢大較些去也⑩。（小旦雲了。）“倘秀才”阿！我付能把這殘春捱徹(11)。嗨！鏟地是俺愁人瘦色(12)。

　　（小旦雲了。）依著妹子隻波(13)。（小旦雲了。）（做意了。）恰隨妹妹閑行散悶些，到池沼，陌觀絕(14)，越交人歎嗟(15)。

　　“呆古朵”不似這朝昏晝夜、春夏秋冬，這供愁的景物好依時月，浮著個錢來大綠嵬嵬荷葉(16)；荷葉似花子般團□，陂塘似鏡麵般瑩潔(17)。阿！幾時交我腹內無煩惱，心上無縈惹(18)？似這般青銅對麵妝(19)，翠鈿侵鬢貼(20)！（做害羞科。）早是沒外人，阿的是什麽言語那(21)，這個妹子咱(22)。

　　（小旦雲了。）你說的這話，我猜著也羅(23)。

　　“倘秀才”休著個濫名兒將咱來引惹。，待不你個小鬼頭春心兒動也。

　　（小旦雲了。）放心，放心，我與你寬打周遭向父親行說(24)。（小旦雲了。）你不要嗬，我要則末那(25)？（小旦雲了。）（唱：）我又不風欠(26)，不癡呆，要則甚迭(27)？

　　（小旦雲了。）咱無那女婿嗬快活，有女婿嗬受苦。（小旦雲了。）你聽我說波。

　　“滾繡球”女婿行但沾惹，六親們早是說(28)；又道是丈夫行親熱，爺娘行特地心別(29)。而今要衣嗬滿箱篋，要食嗬盡□□啜(30)，到晚來更繡衾鋪設(31)，我這心兒裏牽掛處無些，直睡到冷清清寶鼎沉煙滅(32)，明皎皎紗窗月影斜，有甚唇舌！（做入房裏科。）（小旦雲了。）夜深也，妹子，你歇息去波；我也待睡也。（小旦雲了。）梅香，安排香桌兒去，我大燒炷夜香咱。（梅香雲了。）“伴讀書”你靠欄檻臨台榭，我準備名香爇(33)。心事悠悠憑誰說，隻除向金鼎焚龍麝(34)，與你殷勤參拜遙天月，此意也無別。

　　“笑和尚”韻悠悠比及把角品絕(35)，碧熒熒投至那燈兒滅(36)，薄設設衾共枕空舒設(37)，冷清清不恁迭(38)，閑遙遙身枝節(39)，悶懨懨怎捱他如年夜(40)！（梅香雲了。）（做燒香料。）“倘秀才”天那！這一炷香，則願削減了俺尊君狠切(41)；這一炷香，則願俺那拋閃下的男兒較些(42)。那一個爺娘不間疊(43)，不似俺忒唓嗻(44)，劣缺(45)。

　　（做拜月科。雲：）願天下心廝愛的夫婦永無分離(46)，教俺兩口兒早得團圓。（小旦雲了。）（做羞科。）“叨叨令”元來你深深的花底將身兒遮，搽搽的背後把鞋兒撚，澀澀的輕把我裙兒拽，煴煴的羞得我腮兒熱。個鬼頭，直到撞破我也末哥(47)，撞破我也末哥，我一星星的都索從頭兒說。

　　（小旦雲了。）妹子，你不知，我兵火中多得他本人氣力來，我以此上忘不下他。（小旦雲了。）（打悲了。）您姐夫姓蔣，名世隆，字彥通，如今二十三歲也。（小旦打悲了。）（做猛問科。）“倘秀才”來波，我怨感、我合哽咽；不剌你啼哭(48)、你為甚迭(49)？

　　（小旦雲了。）你莫不元是俺男兒的舊妻妾？阿是，阿是，當時隻爭個字兒別。我錯嗬了， ！ ！（小旦雲了。）您兩個是親弟兄(50)？（小旦雲了。）（做歡喜科。）“呆古朵”似恁的嗬，咱從今後越索著疼熱(51)，休想在先時節。您又是我妹妹、姑姑，我又是你嫂嫂、姐姐。（小旦雲了。）這般者，俺父母多宗派(52)，您昆仲無枝葉(53)。從今後休從俺爺娘家根腳排(54)，隻做俺兒夫家親眷者。

　　（小旦雲了。）若說著俺那相別嗬，話長。

　　“三煞”他正天行汗病(55)，換脈交陽，那其間被俺爺把我橫拖倒拽出招商舍(56)，硬廝強扶上走馬車(57)。誰想俺舞燕啼鶯、翠鸞嬌鳳，撞著那猛虎獰狼、蝮蠍頑蛇，又不敢號咷悲哭，又不敢囑付丁寧，空則索感歎谘嗟(58)！據著那淒涼慘切，則那裏一霎兒似癡呆。

　　“二”則就那裏先肝腸眉黛千千結，煙水雲山萬萬疊。他便似烈焰飄風劣心卒性，怎禁那後擁前推、亂棒胡茄？阿！誰無個老父，誰無個尊君，誰無個親爺；從頭兒看來都不似俺爺狠爹爹！“尾”他把世間毒害收拾徹(59)，我將天下憂愁結攬絕(60)。（小旦雲了。）沒盤纏，在店舍，有誰人，廝抬貼(61)？那消疏(62)，那淒切，生分離，廝拋撇(63)。從相別，恁時節，音書無，信息絕。我這些時眼跳腮紅耳輪熱，眠夢交雜不寧貼(64)。您哥哥暑濕風寒縱較些(65)，多被那煩惱憂愁上送了也！（下。）“注釋”①生扭散：活活拆散。

　　②虎困龍蟄：這裏指尚未發跡。

　　③丹桂：舊時以折桂比喻科舉及第。

　　④背會：稱老年人昏憒胡塗。

　　⑤□□：用力支持，這裏意為搏得。

　　⑥三簷傘：古時官員出行的儀仗。

　　⑦駟馬車：高貴者的車乘，也指豪華的車輛。

　　⑧渾別：全不一樣。

　　⑨阿也：啊呀，驚歎之詞。

　　⑩敢大：敢待，將要，就要。

　　(11)付能：才能夠。

　　(12)鏟地：反而。

　　(13)隻波：語尾助詞，無義。

　　(14)陌：同“驀”，突然。

　　(15)交：教，讓。

　　(16)嵬嵬：搖晃的樣子。

　　(17)陂塘：池沼。

　　(18)縈惹：纏繞掛牽。

　　(19)青銅：青銅鏡的省稱。

　　(20)翠鈿：金翠珠寶製成的花朵式的首飾。

　　(21)阿的：即兀的，指示代詞，這個。(22)咱：語尾助詞。

　　(23)也羅：語氣詞，表感歎。

　　(24)寬打周遭：繞圈子。

　　(25)則末那：做甚麽。

　　(26)風欠：瘋狂。

　　(27)則甚：做什麽。迭：語助詞，同“的”。

　　(28)六親：指父母兄弟妻子六種親屬。

　　(29)心別：別有胸懷。

　　(30)□□啜：吃喝。

　　(31)衾：被。

　　(32)寶鼎：此指香爐。

　　(33)爇：點燃。

　　(34)金鼎：指香爐。龍麝：香。

　　(35)比及：等到。角：猶“佼”，美好出眾。

　　(36)投至：及至，等到。

　　(37)薄設設：薄薄的。設設，助詞。

　　(38)不恁迭：這麽不斷地。

　　(39)閑遙遙：形容閑散無聊。

　　(40)悶懨懨：精神疲乏，心情煩悶。

　　(41)尊君：對父親的尊稱。狠切：狠心。

　　(42)較：通“角”，競逐，引申為好。

　　(43)間疊：離間，挑撥。

　　(44)忒：太。唓嗻（chē車zhē遮）：厲害。

　　(45)劣缺：狠毒。

　　(46)廝愛：相愛。

　　(47)也末哥：語尾助詞，無義。[叨叨令]定格連用。

　　(48)不剌：語氣詞，無義。

　　(49)甚迭：什麽。

　　(50)親弟兄：這裏指親兄妹。

　　(51)著疼熱：比喻痛癢相關的情懷。

　　(52)宗派：猶宗枝。

　　(53)昆仲：兄弟。枝葉：比喻遠族旁枝(54)根腳：家世。

　　(55)天行：時疫，流行性傳染病。

　　(56)招商舍：旅店。

　　(57)硬廝強：硬行，強行。

　　(58)則索：隻得。

　　(59)收拾：布置，做。

　　(60)結攬：收攬。

　　(61)抬貼：照顧，體貼。

　　(62)消疏：冷落。

　　(63)廝拋撇：互相拋開、分離。

　　(64)寧貼：放心。

　　(65)較些：病愈。